失去踪影

2021-12-15 04:54李明媚
红豆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街警官

李明媚

除夕过后,苏小武一直待在房间里,就像钻进了地窖,再也不冒头。

马晓艳以为他已死在房间里。她看到他的桌子上到处都是凌乱的稿纸,他老是一个姿势对着电脑,两只手永远放在键盘上。房里扯上了窗帘,外面的光一点进不来。灯光会把你的眼睛弄瞎的,马晓艳担忧地说,你已没了一只眼睛,另一只难道不重要吗?我要写剧本,你知道吗?剧本,没有剧本,是拍不好电影的。苏小武的声调是不耐烦的,还咳嗽了几声。马晓艳看到苏小武眼里布满了血丝。该死的剧本。她站在门口恨恨地說,满脸的忧愁。苏小武屋里积压着一股酸腐的气味。这个半途而废的大学生,只剩下半条固执己见的命,像一条钻木虫还在拼命地往里钻。她忧虑地望着他,真不知该怎样把他唤醒,让他从里面调头出来。

苏小文自从学会大吃大喝,老是很晚才从外头回来,总被马晓艳不停地数落。他腆着肚腩找各种理由跟马晓艳辩解,马晓艳的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消化不了的营养让他圆了一大圈。苏小文受不了她的眼光,就找话说苏小武晚上咳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马晓艳拉长声调说,我给他治,看在兄弟的份上,你最好也能出点钱。苏小文立马答应了,弟弟闹出的动静让当哥哥的也浑身不安。在一个屋檐下久未谋面的兄弟俩各忙各的,他已忘记苏小武只有一只眼睛了。学会杀猪后,苏小文早上得起早,只要路过苏小武的房间,看到的永远是亮着的灯光,听到的永远是令人揪心的咳嗽声。

问遍老街的老中医,马晓艳想到了那枚公鸡蛋,本想留着自己活到一百五十岁时用的。她把它放到锅里,开水的颜色微微发绿。苏小武喝下,便逐渐停止咳嗽。然后,她把那枚公鸡蛋又藏了起来。马晓艳拽着苏小武去老中医那望闻问切了一番,提回几大袋子中草药。身体逐渐恢复的苏小武没有停止他的创作,马晓艳为渐渐流走的时光感到焦虑。一天晚上,她突然逼很晚才回家的苏小文赶快结婚,这么多的家庭琐事她实在顾不过来。她数落给一脸醉醺醺的苏小文听,她每天要出去打零工,给苏小武煮饭吃,催他换衣服,还要养鸭、喂鸡,光家里就有干不完的活。她让苏小文看她的头发是不是白了不少。

马晓艳带着两斤猪肉快步回到娘家,从七婶八姑的嘴里打听那些未嫁少女的消息。他们相中了一个健壮的名叫马柳翠的姑娘。苏小文只见了一次面,马晓艳就给他拍板了这桩婚事。人们从苏小文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影子,但姑娘看中了苏小文。

鞭炮声在老街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苏小文戴着一朵红花把新娘从车里接了出来。他有点没好气地向新娘马柳翠介绍坐在高堂的父母。这是你的公公,这是你的婆婆,其实你们都早已见过面了,给他们敬茶吧,看你能得到多少红包。马柳翠抿着嘴憋着气,满脸红彤彤的,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给两位老人端茶,没有计较苏小文一脸的冷淡。因为天气好,老街街面上摆满桌子,汇成一条流水席。苏小文在同族兄弟的拉扯下出去向客人们敬酒。他想到自己为那个神似的女人哭过一整夜,那个生活的痕迹无法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

客人散去后,苏姓宗族的人聚在一起吃晚饭。苏小文没有留在家里吃饭,他从马晓艳手上抢过一沓贺礼,估计有上千块,说我要请兄弟朋友们K歌。马晓艳板着脸低声说,成家了,该收心了。

马柳翠知道苏小文是在躲避自己。她从苏小文说话的口气、轻蔑的眼神里辨出他心头的不快乐。饭后她小心地打量着日后要相处的各个家庭成员。她要让自己站对位置,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反正什么都指望不上苏小文,一切都得靠自己。

苏小文喝得醉醺醺的,走进新房时以为走错了房间,崭新的家具散发着油漆味,红被子里躲着一个人。他自言自语,怎么多了一个人呢?他看到贴满房间的“囍”字,才想起今天有人结婚。他发现床上睡有人时,在她身上摸了一阵,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以后每天夜里,苏小文都要喝足了酒才回家,上床前都要把身边的人摸一遍再睡过去。有一次马柳翠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唾弃般的挑逗。她把他的手甩开,斥责他老是这么干是不是身上有病。酒醒后他解释说这样做会让她感到不是那么孤独。他彻底地惹怒了她。她决定明天就和胡大五卖鱼去,练练手。她像婆婆一样,种田,帮人家打扫房子,帮人家装菜筐子,帮人家抬水泥浆倒在楼顶上。她要做自己的生意,主宰自己的生活。

一次偶然的机会,马柳翠看到走出房门的苏小武,这才发现小叔子原来长成这个样子。他的一只眼闭着永远睁不开,就像被胶水粘得严严实实。他的头发又干又黄盖过肩膀。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大学生。她看到他提着马桶从房间里出来,那个马桶已经满了。她捂着鼻子跑向自己的屋子,赶忙把门关起来。这就是我的兄弟,他是一个天才,苏小文在房里跟她说。她见那个房间彻夜灯火不灭,以为小叔子在发奋读书,当她领教了他的存在是这么恐怖时,脑海里浮起一种想逃离的念头。

你们家都是怪人,马柳翠吃完粥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她故意让马晓艳听到这句话。第二天马晓艳质问苏小文后,决定重新把苏小武送去念大学。你已在房间里呆了半年了,该去外面学点东西。马晓艳漫不经心地说,快去读书吧,你的大学里需要你这个爱好文学的人。苏小武仍旧对着电脑,两只手放在键盘上,她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马晓艳来到派出所,请求苏警官把苏小武送去念大学。他休学有一阵子了,我再也不能看着他呆在家里,他会变成一个老头的,马晓艳悲伤地说。苏警官看到这个母亲抹眼泪,爽快地答应她抽空去做一下苏小武的思想工作。

苏警官找到苏小武时,苏小武认为他这是在干扰自己的自由。你们想毁了我的剧本。对苏警官的来访他表现出极大的抗议。世界上从此会失去一个伟大的作品,你能负得起责任吗?他盯着苏警官的眼睛问。我只是给你一个忠告,有劳动能力和生存能力的人,他的作品才会伟大,苏警官顺着苏小武的思想回答。我不否认你是一个英雄,但也请你别在我成为英雄的路上挡我的道。苏小武说得越来越坚决。当看到苏警官哑口无言时,苏小武痛哭起来。

你的儿子已成为了一个超人,他的远见卓识不是我等平凡之辈所能理解的。苏警官只好对马晓艳如是说。

马晓艳不再强求苏警官在苏小武的身上浪费时间。这阵子她心里装着马柳翠,她养了一大群鸡,准备着给马柳翠坐月子时用。她有意无意地总往她的肚子上看,马柳翠欲言又止,干脆在洗碗时把碗打得乒乓响,嘴里喃喃地一通乱语。她知道马柳翠对这个家里的人充满了怨气。总不能花这么多钱把一个女人娶回了家,连一个小孩都没有生就让她走吧?家族人丁的延续摆在了重要的位置,马晓艳容忍了儿媳的所作所为。她看到马柳翠那肥实的屁股,心想必是能生的,可为什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呢?都已过去两三个月了。她从苏小文和马柳翠的争吵中,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

马晓艳敲响苏小文的房门。马柳翠把门打开,看到婆婆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被撞向一边,接着便看到婆婆把苏小文的裤头扯下来往窗外丢。我养大的东西不会这么不中用。她对马柳翠说,你早该这样了,光说不做有什么用?你的力气都去哪儿了?

在即将来到人世的孙子面前,苏小武变得不再重要,马晓艳推开他的房门,对正注视着电脑的苏小武发号施令,明天你就搬到顶楼上去,在那里你可以写到天昏地暗。接下来的几天,马晓艳用公鸡蛋煲甲鱼汤,她让屋子里飘荡着芳香,充满希望的想象在一对新人的大喊大叫中升腾。苏小文和马柳翠三天三夜都没有出门,每次马晓艳把煲好的汤和煮好的饭菜放在门边,敲一敲门就离开。后来吃晚饭时,马晓艳看到儿媳脸上带着幸福的羞怯,别提有多高兴了。儿媳给她打饭、给她夹菜,说话也变得温柔起来。苏小文像个爷们一样,说话粗声粗气。他的身上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

苏小武搬到顶棚上住,他在搬东西的那几天,听到隔壁哥嫂的声音,他顿悟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已经终结。于是他认为搬上顶楼是目前最好的归宿。他想到以后他还要搬到外面去住,这样的想法只是一刹那的闪光。他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写好剧本。顶棚边上拉出一块篷布,篷布下面摆着电脑。他已经习惯专注地工作。每当他那仅有的一只眼再也睁不开的时候,他便躺在木沙发上,就像死不瞑目的样子,发出一丝丝断断续续的呻吟。有一天,他再也没能起来,连呼吸都很微弱,马晓艳给他送吃时发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她把这糟糕的状况归结在自己身上,是她偏心于未来的小孙子而忽视了这个亲生的大学生。

下雨天,马晓艳只能跑到针织作坊里去问有没有活干,二三十块钱一天,她也愿意干。她学有一手缝纫的技术,但更多的时候是老板叫她打扫房子,整理那些乱放的东西。她回到家以后,正要做饭,发现锅是热的,里面煮有饭,菜也是热的,鱼块和豆腐焖成一盘,猪肉和长豆炒成一盘,一盘青菜炒得油亮青爽。苏小文和媳妇在做生意,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只有小武在家,他的良心已经发现,马晓艳心里觉得欢喜。这天夜里,他看到儿子端坐在顶棚的沙发上吃饭,她向他靠近,她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用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地消灭他的乱发。她还给他配了一副墨镜。

苏小武找一个在仓储公司装运货物的活。那是他同学的爸爸开的一家公司。装车、卸货是他一天的工作,他把自己埋在人堆里,尽量不抬头,只有在夜里才会想起过去的事。就在这天夜里,他把那条曾经给他带来兴奋冲动的绳梯挂在楼外,重新爬了上去。他在绳梯上再也找不到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他在绳梯上荡来荡去,记忆就像卡在了时间的钟摆上。他还记得她喊的那句话,去拯救世界吧。他对着黑暗微笑,他似乎看到了藏在远处的光明。他躲在自己身体的一侧打量着自己。他发现自己就是那生活里的主角,他光鲜的想象、现实的落魄、奇特的经历,这一切都是他的积淀。他再往后看,思考自己能不能把握从前的东西,并把光鲜的想象、现实的人生、奇特的经历糅合,变成他以后的欢乐,变成他为之生存的价值。绳梯在继续晃荡,他以为这样就顿悟,让自己飞起来。因为一时兴奋,他稍稍加大了摇摆的力度,结果他嘭的一声掉在胡大五家的楼顶上。

苏小武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待苏警官的存在,他去上班的路上因戴着墨镜而引起苏警官的注意。苏警官开着电车在他身旁行驶,一直示意他停下。他的态度和手势很强硬,在老街里是不许伪装得这么神秘的。直到弄明白这个戴着墨镜的人是苏小武,苏警官才敬了一个礼,意思是要他好好做人,最好把墨镜摘掉。可是我会吓到小孩的,苏小武体谅弱小的心让苏警官感到欣慰。他把苏小武的墨镜还到苏小武的手上说,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发现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决定给你留下墨镜。这么年轻的一个人,戴上墨镜,确实有点黑社会的感觉。他知道苏小武已经出去找事做,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后对他很是有好感。苏警官多问了一句,你的剧本呢?已经弄好了嗎?苏小武一句话不说,踩上单车把苏警官丢在身后。这个问题就像一座山一样沉重。他在苏警官的面前曾经说过大话,并把自己说大话的基础建立在将近一年的专注写作上。他记得他曾经说过,有关他的写作可以成为英雄的话。

晚上苏警官巡逻老街,路过苏小武的家门时,他带上一本书走了进去。顶楼上的铁皮屋让苏警官感到很压抑。他发现苏小武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一些黑色的文字在白色的屏幕上跳动。苏警官看到苏小武的背上有蚊子叮咬,苏小武却浑然不知。买点蚊香吧。他一面往他的背上拍打蚊子,一面暴露自己发出了声。苏小武立即惊跳起来,他从剧本的情境中挣脱出来后,脸色煞白。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他的思路。你怎么能够这样?苏小武很生气,因而变得暴躁。他开始砸他的凳子,把苏警官撞得连连后退。苏小武还没有停止他的过激行为,双拳抱在胸前。苏警官抱住他不让他动弹,你的行为让我感到你已经江郎才尽,我不是来捣乱你的创作,我只是想给你一些帮助。苏警官用一本书敲在苏小武的头上,写作如果没有一点理论的支撑,怎么会有突破呢?他把一本《剧本的真相》交到苏小武的手上,他要苏小武最好抽出空专心看完。要不然,就算想到发疯,也构思不出一个好作品。

苏小武没有看苏警官给他的书,他写的剧本离正规的行家标准越来越远,也许只是自得其乐罢了。苏警官的到访让苏小武决定搬出去。第二天,仓储公司的一辆车子蹦蹦跳跳地驶进老街。几个兄弟用一根粗绳子把苏小武的铁皮屋从楼顶吊了下来,搁在货车里。苏小武出门时随手在大门上贴了一张字条:我就住在不远处,没有失踪,小武。

仓储公司的几个兄弟从车上把铁皮屋子吊下来,按苏小武的吩咐扔在稻田边。他们把他的电脑也搬下来,所有的东西堆在路旁让苏小武自己处理,他们要回去上班,不然老板发现后会生气的。走吧,算我欠你们的,以后电影开拍了,我会再找你们,让你们赚些外快。苏小武这样跟他的朋友说,仿佛电影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人们手里拿着钞票排队去抢票似的。

在一块绿油油的稻田边,路人看到苏小武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红砖头往田边的一处高地走去。他这是要用砖头奠实地基,接着他把铁皮屋往田边的高处拉。人们很诧异,这人是想干吗?当人们看到苏小武扛着电脑走进铁皮屋时,纷纷猜测他可能是一个农业专家。苏小武很快发现自己遇到生活中的最大困难,他的铁皮屋里没有电!电脑成了摆设,他向村民们求助,好心人给他拉了一条电线。他总算在田边安居了下来。他在门口处挂了一个“闲人免进”的牌子。从此他变成了郊外居民中最神秘的一个人。每天晚上,有很多蚊子要来和他做伴,他只好在铁皮屋里点起蚊香。

秋风把稻谷吹得金黄一片时,苏小武从木沙发的箱柜里拿出棉被,他知道冬天要来了。马晓艳知道苏小武再也不会离开这里。苏小武白天干活时,她抽空来整理这片属于他们家的田地。冬天过去了,春雨飘落下来,把大地浸润得生机勃勃。马晓艳在铁皮屋四周栽上桃树、柳树、龙眼树。她还在旁边地里种上两畦青菜,这样她便有了借口每天都来这里,看一看这个倔强的儿子。

天快黑的时候,马晓艳坐在铁皮屋旁,屁股下是一块大青石,头顶上是瓜藤密布的叶子。她看到胡子拉碴的苏小武推着单车朝铁皮屋走来。你嫂子生了一个儿子,她向他报着喜讯。她手里拿着两个鸡蛋,放到苏小武的手上。苏小武车头的篮子里装着面包和矿泉水。马晓艳说,你得吃点蛋和肉,不然怎么会有力气干活呢?她看着他默不作声的样子,知道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只能叹叹气,悲叹命运的曲折降落在苏小武的身上。不远处的足球场灯光亮得煞白,马晓艳想儿子在里面踢球多好。现在他就像一个茧,把自己包裹在里面。

马晓艳从地里摘了一捆青菜走后,苏小武把那两个染红的鸡蛋敲开,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满嘴鸡蛋的芬芳让他很舒服。哥哥有儿子了,小男孩长什么样子呢?他的眼睛会不会是圆溜溜的呢?无论他像谁,这都是个好消息,他决定不再回去打扰他们一家人的安宁。

有一个晚上,他的电脑因受潮冒出一股烟。对待这种突发事件,他早有准备,所有的资料都备份在移动U盘里。他想到要马上出去把资料打出来,不然没办法进行修改。他的剧本总共写了十个,他没有向其他人说过,所以他们一再想象他什么也写不出来,甚至老街有人认为他只不过是在做白日梦、浪费时光。他走出铁皮屋,朝那嘈杂的人群走去。他发现周围的村民对他已没有了以往的热情。他路过人家的大门时,一个老妇甚至赶忙把一个三岁的小孩抱回家里。他还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他的时候眼里满是惊恐。一个男子在他路过家门时握紧了一把铲子。遭遇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苏小武差点伤心地哭起来。为什么追求理想的他离人们越来越远呢?他怀着失落的心,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去到一个复印店里打印,给他打印资料的女子呼吸紧促,她的脸变得青白,嘴唇在微微发抖,她甚至忘了征求独眼人的意见,是否双面打印。这个打印过程相当漫长,所有的资料打完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最后一张纸吐出来之后,女子说总共一千元。苏小武这才想起他一直没有领工资。他付出他的劳动,把工资放在老板那里。老板每天都为他准备馒头、包子和矿泉水,他干完一天的活就想着回家。有时候甚至在休息时候也在忘我地思索,所以老板决定替他保存工资,什么时候要用钱就去找他。手头拮据的他还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拍电影要一笔资金,这笔资金又从哪来呢?光打印资料就用了一千元。这个电影的预算他忘记做了。现在人家问他要钱,他身上没有一张纸币,只能焦急地冒汗。他只好跑去老板那支了一千元。

从打印店回来,一直到第二天,苏小武发现他不受欢迎的可怕事实。一个没人愿意接触的人,他的作品能得到发扬光大吗?有人愿意帮一个没人喜欢的人干活吗?他的脑子一时有了许多想法,拍电影不是照相,两秒钟就能办到。苏小武想到要在人群中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苏小武走进理发店,理发的少妇给他披上围裙。他说除了头发留下一点,其他多余的毛都刮了。理发的少妇笑吟吟地说,包括眉毛吗?苏小武看到了少妇甜美的笑容。他的眼镜被摘下,皮肤白皙的少妇为了生意强忍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刚才她还被他浓密性感的胡子吸引住,这么多的毛发触在身体上一定让人感觉特別。她摘下他的眼镜后,扶着他脑袋的手变得小心翼翼,她还是一刀偏了方向剪在他的耳朵上。我不怪你。苏小武说。尽管他已经从镜子里看到鲜血从耳郭处流出来,滴在他肩膀处的围裙上,在围裙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花。少妇用纸捏住他的耳朵,她想控制血液的渗出,苏小武握住受伤的耳朵,少妇抽出她的手。她重新开始给苏小武理发。苏小武在理发的过程中睡了过去,醒来时他发现脸已经泛着好看的光泽。他戴上墨镜时,用英气逼人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他给了理发的少妇一百块钱,并说不用找了。苏小武的慷慨终于为他挽回别人对他的一丝好感。苏小武还买了一台录音机,那些高亢的歌声传到很远的地方。这时候,其实他更需要的是一台摄像机。

马晓艳看到儿子忽然像变了个人走进家门,她对这个不速之客立马警觉起来。不过,她看到儿子神采奕奕,以为他发疯了。他不去上大学,一心赖在家写什么剧本。马晓艳心里对苏小武滋生太多的不满。我的剧本写完了,苏小武耸了耸肩,浑身轻松地说。他的容光焕发和暖心的微笑感染了母亲马晓艳。她咽回了想要说的话,剧本写完了,该回校念书了。她想到了要给儿子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以示庆祝。久未谋面的嫂子此时抱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她听到苏小武的声音,赶紧把乳头从儿子的嘴里拉出来。这个小兔崽子居然讨厌地缩紧四肢,嘟起小嘴。当这个小家伙见到苏小武时,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笑个不停地把两只手伸向苏小武。他看上去很可爱,抓起苏小武的墨镜,要往自己的脸上戴。给他取名字了吗?苏小武问嫂子。马柳翠说取了,叫苏转应。苏小武跟嫂子说这个孩子很聪明,将来会有出息的。

晚饭过后,躁动不安的苏转应挣扎着要到楼上去。嫂子带着侄子走后,苏小武把自己这次回来的用意跟大家道明,他说他急要一笔钱,要拍电影,实现理想需要迈出坚实的步子。马晓艳偏着头问他需要多少钱,苏小武把花销清单递给她看,马晓艳说叫你哥念一念。导演、剧务、演员、服装、策划、后期,加上各种租金大概需要两百万元。这只是制作大概的数目,苏小武说。马晓艳不晓得那么多名词,她只问苏小武,这笔钱要从哪里拿出来呢?她声明她不是一个百万富翁。苏小武的爸爸也不是百万富翁,他长年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就三五万元的收入。两百万元他爸爸就要工作近百年才能挣到。苏小文也表明了态度,我可以借你一把杀猪刀,你可以去找投资。他让苏小武去割有钱人的肉,艺术都是有钱人玩的把戏,他补充说明了一点。这时小侄子被嫂子抱下楼,小侄子挣扎着要到苏小武怀里。苏小武知道自己的理想要泡汤了,至少家里没人支持。他低着头不说话,毫不理会调皮的小侄子。

苏小武戴上墨镜,空气在滋滋地燃烧,他不知道留在家里还能干什么。他走出家门,把破了洞的后背留给马晓艳和苏小文。母亲和哥哥猜想他下一步会干什么。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似乎只有他的梦想才能指引他向前走去。以你我的实力,再加上长年在外打工的爸爸,我们帮不了他,他那里就像个无底洞,砸什么东西下去都填不满。你看,他把他的青春都砸下去了。苏小文好像什么都懂,对着马晓艳挑唆地说,他应该到大城市去,对着宝马和奔驰车主推销他的剧本。马晓艳不满地说,你们是兄弟,弟弟有难时,哥哥应该伸手帮的,你这样蔑视你的弟弟,他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他也许真的不是我们这些俗人所能理解的呢?苏小文被母亲的偏袒惹火了,发了一通气,说也许是你生他的时候把他的脑袋撞到地上了。胡说,脑袋撞到地上的人是你。马晓艳收拾着碗筷,陷入一阵不安中。

苏小文从筐子里抄出一把尖头的杀猪刀,这个筐子每天都放在他的电车上。马晓艳听到刀子碰到刀子的声音,这尖锐的声音刮得她耳朵发麻。你要去干什么?马晓艳的喊叫没能制止住苏小文出门。我说过给他一把杀猪刀,他才懂得怎么去挣钱。这个愤怒的人不管身后的喊叫。马晓艳只好脱下一只拖鞋,朝苏小文狠狠地扔过去。

因为担心儿子受到家庭内部的打击而消沉下去,马晓艳一声不响地来到铁皮屋,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尽量不让草儿发出唰唰声。他以为儿子又在寫剧本,或者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灯光亮着,里面除了几只飞蛾和几只瓢虫,没有苏小武。他不在屋子里,他去哪儿了呢?她可是来叫他别灰心的,对于他的事业,只有自己去试过,他才会明白其中的艰难。马晓艳把藏着几千块钱的红塑料袋放在儿子的桌面上,她知道,至少对他有点用,这是一个母亲的心意。她还给他带来几件衣服,儿子苏小武会体会到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她在铁皮屋里等着,她看到他那被烧坏的电脑,焦黑一片。马晓艳等了整整一个晚上,这期间,她打盹十八次,躺在沙发上被蚊子吵醒五十五回。一直到附近居民的鸡叫了差不多十八声,她才从昏睡中醒来,推开门时晨曦早已染白了大地。因为这一夜的劳累和担心,马晓艳感到自己忽然失明了,一点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她摸索着走出苏小武的小花园,一路摸着水泥礅,扶着墙壁走,摸到了别人放在门口的小车,摸着了在老街口端坐的吴宋氏,摸到了一根拐杖。她用这根拐杖敲打着地面。正当她的这根拐杖要敲中那些在街上晨练老人的腿脚时,她被苏廖氏扶了起来。苏警官的老母亲看到马晓艳满身的污泥。她是一个热心人,她的热心同样遗传给了苏警官。来吧,让我这个老太婆扶你回家,苏廖氏抓住马晓艳的胳膊说。此时马晓艳的双眼只能感受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她的耳朵辨别声音的能力还在,知道碰见了熟人,应该是苏警官的老母亲。马晓艳感动得流下眼泪,结果导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嘴唇哆嗦着说要回去,回去。她刚踏入家门,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就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苏小文,你这个杀人犯,你给我出来。

屠宰厂里正把猪肉放上电车准备拉走的苏小文被苏警官拉到了派出所。那时马晓艳已在派出所里候他多时,眼泪还是怎么也止不住。我没有杀我弟弟。苏小文听了母亲的哭诉后一脸的惊讶。他知道母亲把她的怀疑无限夸大,并在苏警官的面前演绎得十分凄凉。难道苏小武一夜未归就是我杀了他?难道我送了把杀猪刀就成了杀人对象?难道我的血和苏小武身上的血不一样吗?为什么你要来阻止我的活路呢?他的质问让马晓艳哭得更伤心。那也是你一心把他赶走的。苏小文气愤地甩手走了,他要去卖他的猪肉,他告诉苏警官,有人向他订了五十斤的五花肉拿来做扣肉,人家急着办酒席,关于弟弟的事过后再说吧。马柳翠不安地对苏警官说,要不我留下,你向我了解情况吧。她把她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苏警官。也许他拍电影去了。她最后陈述道。马晓艳根本听不进去,马柳翠的话让她感觉颠三倒四。马柳翠说十点钟好像听到了刀子撞击的声音,又说苏小文很晚才回家,又说她九点钟就睡了,还说苏小文身上有血腥味,好像是猪的。她还说听到苏小文说打麻将输了两百元。她的丈夫做了什么回来她都不知道。他们是同盖一条被子的,这些话怎么能信呢?马晓艳向马柳翠提出了不少的质疑,她们的争论让苏警官无法理清思路。这些家庭的内部关系如果处理不好,将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苏警官心里很明白,他让她们先回去。此时苏转应被扔在家里独自咬着奶瓶子。马柳翠用拐杖牵着马晓艳走回老街,她在面包摊前买了几个包子。马晓艳嚼着热乎乎的包子,正当她短暂地忘记刚才的痛苦时,马柳翠一面吃着包子一面悲凄地说,你怎么能怀疑小文呢?小文也是你亲儿子,你是想再失去一个儿子吗?你这样偏袒小武,会害了小文的。假如小文再出什么事,我一个女人怎么养你和一个儿子呢?马晓艳明白了原来这个媳妇已经有了自私的心。马晓艳打算回去后马上打电话叫小武的父亲回来,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他会照顾自己下半辈子的。

苏小武的父亲在马晓艳不停地催促下回来了。她的老公与她明显不同,只是长了一点皱纹,头发还是那么乌黑发亮。他把一沓钱交到马晓艳的手上说,这些钱足够你一年的伙食费了,我还得去广东挣钱。马晓艳心里感叹,没想到自己忙活了大半生,到头来谁都靠不上,凡事都要靠自己。小武父亲说,小武不会有事的,他已经长大了,懂得去体验自己的人生,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回来。他对儿子很放心。

马晓艳忽然一阵伤心,老公回来后只在家里打了个转又出远门了。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住旅店的客人了?哪怕住旅店还住上一晚再走呀!这些年马晓艳心里积攒下许多的话,找不到一个人说,她多么想跟老公说一说。她拉扯孩子,维持一个家庭,她付出了多少?现在苏小武又不见了,她心里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听着老公走出门的脚步声,她一句话也没说,心里、身体像是一下子空了。她没想到老公这一走就没有音信,电话再也打不通,人再也没回来,怎么也找不见,像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把老公给的钱藏在衣兜里,说要去看医生,她的眼珠没有坏,肯定还能看得到这个世界。医生给她开了几副活血化瘀的中药。马晓艳并没有吃药,她掏出那枚公鸡蛋,丢到沸腾的开水时还被烫了一下。第二天,她又重见光明了。

苏警官对苏小武不见了进行了周密的调查。根据一段时间的情况汇总,再加上一些巡访,都没有苏小武的消息,最后只能宣布苏小武失踪。没有证据证明苏小武的失踪与苏小文有关。苏小文重新和母亲和好,因为他们宁愿相信事实的真相是苏小武仍健在,只是不想他們去打扰他。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时间给每个家庭都带来了变化。对苏家来说,苏转应的长大几乎是惊心动魄的。就像当初苏小武预言的一样,这孩子他在十岁时几乎把小学初中的课本全看过了。有一天他嚷着去读高中,被校长挡在门外,老师们一致认为这样的跳级太快了,只会伤了他的大脑。他们还拿柳宗元笔下的仲永来对比,认为一个人小时候太聪明,长大了成为一般人的几率很大。据接触过苏转应的老师说,这个孩子非常爱和老师顶嘴,太老道、太调皮了,智商很高,但品德必须通过时间来培养。他们还发现,这个苏转应经常欺负同学,连女老师也不放过。有一次还捉弄过一个女老师,以女老师喜欢的男老师的名字写了一封信,放在该女老师的书本下面。他自己就像一个导演一样在一旁看好戏。这个人太聪明了,没有老师再敢教他。这样下去苏转应只能做选择题,要么乖乖听课,度过美好少年时光,要么回家。苏转应选择回家,但是他回家之前,要求学校把毕业证书先发给他。从此苏转应就在老街里滑滑板,他成为一个滑板高手。马晓艳总怕他会去干坏事,久不久就会训斥他一通。直到有一天,苏转应发现了苏小武的铁皮屋,他才像找到归宿一样安静下来。苏转应钻进屋子后,发现了那台烧焦的电脑。为了研究这台电脑,苏转应花了几个星期把有关的电脑书看了一遍,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很快学会了计算机的维修。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的那段时间,马晓艳感到惊奇,等她推开门进去一看,看到苏转应正对着电脑发呆,那个烂电脑被他修好了,里面的一些文件数据引起他的好奇。原来我那失踪的叔叔苏小武是一个作家,他对马晓艳狡黠地说,我发现了叔叔的许多秘密。马晓艳捂住他的眼晴,你都看到了什么?快忘掉。她害怕孙子走上小儿子的老路,痴迷于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当她从孙子口中听到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时,她的心跳得嗵嗵响。

苏转应也像他的叔叔那样,悄悄地消失在黑夜里。孙子不见了,马晓艳拍打着胸口和大腿向人哭诉。

那时候人们一见面就说起马晓艳家的怪事,为什么他们家有两个人离家出走呢?而且苏转应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马晓艳在苏小文的怨气中生了第二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子,名叫苏欣欣,长得很漂亮,却又很傻。上学后她总是把乘法口诀背错,总是把韵母写成声母。到了三年级时她就不再去学校,用她的话说,她讨厌读书。有很多人都认为是苏小文纵情饮酒从而生出了一个酒精儿。酒精儿的舌头是硬的、短的,他们发音永远不准,舌头永远像弹簧一样打战,但苏欣欣说的话比播音员还准,还好听。只有马晓艳愧疚自己从没有给这个孙女吃过一口公鸡蛋汤。她想到苏转应还是虫子时,他妈就天天喝公鸡蛋汤,这也许就是苏转应过于聪明的原因。这个小孙女不读书后,也像她的哥哥一样喜欢到处乱逛。马晓艳不担心她会去做坏事,担心的是她会被人骗走。一天她从外面玩回来,手里拿着十块钱,她给奶奶描述这张钱是怎么来的。她告诉马晓艳,说这钱是一个婆婆给她的,婆婆给她钱要她跟着去买糖吃。马晓艳紧张地问,那你吃了她的糖没有?一吃就会睡觉,你怎么没有睡觉?小孙女苏欣欣调皮地告诉马晓艳,我把糖拿在手里,就跑开了,我要拿糖去种,我们老师曾经说过小白兔种白菜的故事,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菜,我就拿糖去种了。马晓艳又惊又喜,决定拯救自己的孙女,她在公鸡汤里加上鸡肉,苏欣欣吃得满头大汗。第二天,他们发现苏欣欣变得讲究起来,苏小文打赤膊的样子被她嫌弃。马柳翠穿肥大的裤子被苏欣欣认为是老街里最不性感的女人。屋子里角落搁置的东西,苏欣欣把它们摆好,那些乱扔的臭袜子和臭手套被她通通清洗一遍。他们还发现苏欣欣变得越来越秀气,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马晓艳觉得这个孙女应该再去读书。马晓艳的建议没有得到苏欣欣的同意,她还是不想读书。马晓艳用手指掐算着自己的年岁,发现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当她弄清自己的年龄后,她清楚地算出他们家一共出走了三个男人。三代人每一代人中都有一个,选择背井离乡。

马晓艳坐不住了,她找到苏警官,发现这个警官已经两鬓斑白。她从他那鱼尾纹渐渐扩张的脸上认出是苏警官后,第一句话就问她家里失踪的那三个人找到了没有。他们已在大城市里生活,外面的世界已经蒙蔽他们的心,他们或许在外面过得很好,不想家了。苏警官说。这时的苏警官已经升为副所长。他在老街的日晒雨淋中已经失去光泽。马晓艳失望地回到家里,把孙女带到铁皮屋里。为了不使家族的历史遭到断裂,她第一次向苏欣欣讲明她有爷爷、叔叔、哥哥,他们生活在大城市,或许是迷了路,一直都没能回来。马晓艳说完以后,陷入深深的思念中。她和苏欣欣站在那绿色弥漫的世界里,有些扰乱视线的荒草增添了这座荒园的废弃感。这时结实的铁皮屋完全被果树和藤蔓遮罩起来。马晓艳已经很久不来这里种菜。她这个懒惰的行为只能使家里的青菜必须从市场上采购。她们拨开藤蔓进入铁皮屋,看到那些木制品早已腐烂歪倒在一旁,并且长出白色的毒蕈和黑色的木耳。马晓艳拍打墙板对着杂乱的空屋子伤心地大喊,回来,快回来。

一天下午,马晓艳和苏欣欣在前厅里摘菜。苏欣欣用一把小刀剥菜梗,她小心的程度过于浮夸。这个娇气的孙女坐凳子之前都要用手帕一擦再擦,仿佛她的屁股有多娇贵。马晓艳没有理会孙女,她已司空见惯,但她没有注意到,孙女苏欣欣的模样每天都在悄然改变,越来越俊俏。马晓艳每天都在反复念叨着,苏小武出走该有十五年了吧。刚开始时苏小文听着有些愧疚,听久了他就觉得老母亲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就是得了癔想症。马晓艳早上煮完粥到门口傻坐的时候念叨,下午看着过往的车辆念叨,当着苏小文的面还是念叨。马柳翠提醒苏小文,妈是不是在提醒你,得去找一找苏家那些失踪的人,苏小武以及苏转应和苏小武爸。苏小文一手枕在后脑下,我可没有这么傻,大海捞针,回家里的路永远畅通着,是他们不想回来。要是我去找他们,谁来养这个家啊?苏小文只能在马晓艳面前唠叨,他一见她,还没等马晓艳开口念唠她的小武和转应,他就开始唠叨,小武不想回家,转应也不想回家。一说到那个聪明的儿子,他总是心里一痛,都是那个神秘的女人诱惑的。他想恨她,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马晓艳发现苏小文总是抢她的话头时,见到他就避开他。苏欣欣对爸爸和奶奶的针锋相对相当不满,为什么没有人注意我的变化呢?难道我不是越来越好看了吗?

苏欣欣的美丽一点都没受到家庭成员的关注,这一切只是因为她还太小。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儿弄出一顶皇冠,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王。马晓艳在她面前活像一个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欣欣。她不知道,这个孙女是怎么办到的。那条长裙明显是用窗帘布改装的,胸前的深V把苏欣欣娇嫩洁白的胸口衬托得相当高贵大气,她双手微提长裙,款款地走下楼梯。虽然没有高跟鞋,她还是穿上一双袜子行走在地板上。马晓艳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盈盈低下身段,奶奶,我以后会成为女王的。这个小姑娘完全在自己的形象中着了迷。马晓艳嘴里嘀咕着,你不去读书,哪个王子会发现你啊?

马晓艳已不出去干活,带队的女工头已经为她的身体担忧。回去享福吧,女工头说。马晓艳待在家里做点手工活,为的是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吃吃睡睡的痴呆鬼。为了不使自己无聊得要死,她也在家糊纸人、粘纸寿衣,做纸金山银山、纸马纸房,只要还能动,她就想着挣点钱。因为苏欣欣嫌她把前厅搞得到处是纸屑,马晓艳把自己的活儿搬到顶楼上做,这样煮饭的任务就交给了苏欣欣。苏欣欣埋怨起奶奶为什么这么狠心,把一个女王沦为一个女仆来用,简直太过分了。苏欣欣正在洗锅、淘米时,她的脑海里忽然迸出要出走的念头。

全家人吃过晚饭,苏欣欣接受长辈的家庭教育后便准备去洗碗。这时她委屈地抬起头,终于说出自己的苦恼。她说她要点钱,因为她想离开家一段时间。她的这个想法遭到全家人的反对,说你会饿死在外面的。大人们都这么告诫她。他们建议她去读书,以后读大学的时候,就可以离家很远,没有人去打扰她了。因为没有人理解她,她抽泣起来,她的泪水滴在洗碗的水盆里,第二天全家人拿起碗筷吃粥时还能尝到那股苦涩味。

老街的上空落下了密密麻麻的雨,一天要下好几回,老房子墙根下长出一些嫩苗,是那些水果或瓜果的种子惹的。就在这一天,人们看到一个身披长发的人拿著相机在老街不停地拍照。当这个拍照人走进苏欣欣的家门口时,苏欣欣正在做她的皇冠。苏欣欣说她一个女孩子,不会从家里跑出去的,苏家离家出走的都是男人,还没有女人有过这样的行为。苏欣欣的一番话救了自己,避免了许多皮肉之苦。人到中年的苏小武出现在她跟前时,苏欣欣对他身上的味道很敏感,他的衣服里透出一股淡淡的熏衣草味。这个拍照的人戴着一副墨镜,对着可爱的苏欣欣拍了几张照,然后向这个女孩介绍他的身份,他说他叫苏小武。苏欣欣望着他深不可测的墨镜说,那你就是我的叔叔啦。苏小武握住她的小手,发现这小侄女的手白得透明,以为她身上缺少钾和锌,谁知道她伸过来的是一只假手。苏欣欣调皮地笑起来。马晓艳听到孙女的叫喊,忙迈着缓慢的步伐走下楼来。她看到长头发的儿子,还有墨镜下已经发胖的脸。她安下心来,昔日背井离乡的生活没有难倒这个倔强的儿子。她说要去给他收拾一下房间。女王苏欣欣和奶奶一块睡,把房间腾出来给叔叔,那本来就是叔叔的房间。苏小武说他住在宾馆,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苏小武告诉她这个女人是他邀请回来一块拍电影的。这么说你的电影要开拍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忘不了你的电影?做母亲的突然想到以前的事,也有许多话想问,但什么也没问。她记得以前需要两百万才能开拍的电影,苏小武已经具有十足的条件了吗?他是怎么弄到钱的?马晓艳忘了苏小武离开家快二十年了。对她来说,哪怕时间过去再久,一切都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这个苏小武连饭都不在家里吃,还没坐稳便在老街里捕捉他想要的画面。苏欣欣跟在他屁股后面,对他的一举一动相当好奇。她逢人就说,这是我叔叔,他要拍电影。

第二天,苏小武带着一个戴着黑口罩的女人出现在老街里。这个女人的衣着使老街多出几分华贵。这个女人还戴着宽边的帽子,把她的头发遮住。

不久,电影的开机仪式在社坛边的榕树下举行。苏小武给老街的人们放了一场电影。本来这里就经常放电影,是社区的一个宣传阵地。苏小武放的电影是关于老街的各种画面,以此来激发人们对老街的荣誉感,因为他们看到各自的家人被放大在银幕上。苏小武给到场的人每人发一袋饼干。老街的人们相信这个要拍电影的苏小武是真诚的。苏小武说他还请来电影明星,为他的电影倾情演出。这个女明星的名字,苏小武一直不露半点口风。他告诉到场的人们,你们只需知道她身材很好,脸蛋很漂亮,就足够了。他们一面吃着饼干,一面张大眼睛看着苏小武。开机仪式上还进行了舞蹈比赛,老街里的各个文艺队、健身队都有比赛资格。苏小武还宣布奖金数额,总共三万元,无须报名费,分一二三等奖发奖。人们看到真正的大亨回到老街,那就是苏小武。马晓艳第二天听到人们对苏小武赞不绝口,她觉得很光彩。人们暂时忘记了以前有关他们家的种种不幸,沉浸在苏小武带给大家的新奇当中。做客串门的阿姨起到宣传的作用,他拍电影是要宣传我们老街,你家小武还说了,演员大多从我们老街的人里挑,保证有工资,人人都有可能成为主角。马晓艳知道,老街的人们,特别是不忙生意、不按时上班的人,此刻正沉浸在苏小武的电影梦的幻想中。做母亲的还想知道,苏小武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当再次碰见苏小武时,马晓艳把苏小武拦在一间布满蛛网的老房里,她拼命让他摘下墨镜,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她的坚持不容反对。苏小武摘下眼镜后,马晓艳证实儿子的眼睛还有一只,她又让他转过身来,在他的腰下使劲按压,并且检查有没有刀口。最后马晓艳说,你的身上没有丢掉什么器官吧。苏小武愣了一下,随之明白老母亲的意思。你从哪儿得到这么多钱的?马晓艳压低了声音问苏小武。苏小武为了让马晓艳放心,他说他先是打工,后来开公司。马晓艳还想继续审问,比如开的什么公司,是不是按时交税,现在有多少个人之类的,苏小武已把马晓艳拉出街道,他认为时间就是金钱,容不得马晓艳在这里捣乱。戴着统一胸牌的工作人员,马上让马晓艳上戏。马晓艳来不及明白事实的真相,工作人员立马给她化妆,然后有编导告诉她,等一下她要做什么动作,要有什么表情。马晓艳说我不会,我不会。工作人员说,其实只是让你走路,不用说话,如果你不帮小武,他又得花钱请别人演了。马晓艳一听到“钱”字就心疼,听说演一天得一百块钱。马晓艳要演的角色是盲人走路,用一根棍子四下敲打,走路要走得慢一点,稍微弯点腰。

对于老街的电影,苏小武一直保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皮包,一天只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大家都不知道,他拍的是一个什么故事。舞蹈队的戏也有,小孩张望偷看的戏也有,从空中扔下水桶的戏也有,人群大喊大叫的戏也有,一个警官向空中开枪的戏也有,在厕所里抽烟听收音机的戏也有,一群男人打赤膊在夜色下分成两行蹲下马步、做小步跳跃的戏也有。这场戏男人们跳得满身油光,不只领到工资,还免费吃一顿。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拍摄了半个月,人们始终不见女明星现身。倒是苏欣欣穿着一件新礼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可是她始终逮不到苏小武的目光。这个大编导的墨镜肯定是给牛屎抹黑了,苏欣欣急得快哭出声来了。她白天穿裙子,晚上换下洗好,第二天又重新穿上。那可怜的一百块钱始终轮不到她挣。一天夜里,一阵大风把她的裙子吹上了天,也许很快就被风搅得只剩下几个大窟隆。苏欣欣只好重新拿窗帘围在她身上来到拍摄现场。她有点发抖的身体引起人们的大笑,苏小武适时地引导摄像师把她摄入镜头里,灯光打在她的周围。这最自然的镜头引来苏欣欣的不安,她扯着窗帘跑到苏小武身边,对他张着大眼睛说,我也可以得到一百块钱吗?当然他们的对话也被摄影师捕捉进去了。当然可以,你是最好的演员。苏小武跟苏欣欣握握手。此时天上掉下一件衣服,正好砸在苏小武的头上,把他的脸盖住。苏欣欣高兴地大叫,我的裙子!苏小武把裙子扯下来,高声地说,这一场的代号叫裙子。他接着吩咐,接下来拍喜剧部分。

这时有一个少年从楼顶上吊下绳子,他就像一只猴子从绳子上滑下来,差一点踩在苏小武的头上。他劈头盖脸对苏小武说,我知道你拍的电影叫什么。苏小武顿时乱了方寸,他把喜剧部分的场景剧本交给工作人员,把少年拉回家。蘇小武对少年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少年叫苏小武叔叔,苏小武叫少年转应。他们一直从前厅聊到房间,又从房间聊到顶楼。马晓艳最后才知道,她的孙子苏转应回家了。因为她的孙女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吼叫挣到一百块钱时,苏转应也叫了她一声奶奶。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孙子,马晓艳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苏家失踪的人终于一个个开始回来了,先是苏小武,再是苏转应。马晓艳哭了,流下了不知是幸福还是辛酸的泪水。还有一个苏家的男人一直没有回来,她都快把他忘光了,也许他早已死在外面,也许是没有脸回来,对马晓艳来说,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失踪多年的儿子、孙子都回来了。

苏转应晚上没有在家吃饭,也没有在家睡觉。他找到苏小武说要当电影的制片人,还要当男主角。妄想。苏小武瞟一眼他的侄子说。这个自我安排的男主角,发现叔叔不买他的账后,开始背诵叔叔写的日记和电影剧本。你想要挟我吗?小兔崽子。苏小武清楚这是侄子在向他表演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接下来侄子又说,你在欺骗老街的人们,其实,那个……够了,苏小武大声地斥责,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即平和地说,随你吧,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你来干吧。也许我的想法不如你好,不如你的巧妙。苏小武的脸色发白,他就像突然发了一次高烧。

第二天,苏转应接手拍摄工作,他的言辞很礼貌,他宣布他的叔叔身体不舒服,暂且处于休息阶段,由他接手下面的拍摄工作。人们很奇怪他什么剧本都不用,出口成章,指导得头头是道,讲解得细致入微。他的容貌本来不被人们信服,听到他的指挥,人们乖乖行动起来。苏转应还稍带指出哪些机器的方位没有放好,美工的着色和整个影片的基调问题。工作人员都称他为奇才。苏欣欣也找苏转应要更多的戏份,苏转应通通满足妹妹的请求。

苏转应在人群中越来越神气,虽然他没有长头发,但是他系上一条花纹的领带,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的打扮。他同样受到马晓艳的盘问,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苏转应干脆用叔叔的招牌抵御奶奶的疑问,我的钱都是叔叔给的。苏小武一天中午来到片场,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慰问,人们看到他一只眼发红,好像几个晚上没睡觉的样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困兽。他看到苏转应的神气样儿,终究还是认为他缺乏道德上的深度。

当苏转应找到苏小武时,苏小武的脑海翻动着一个画面,很多扇门打开,男主角向房里走去。这个故事结局很诱人,也很恐怖。男主角苏转应没有找到女主角,他只看到她穿过的黑色的裙子放在椅子上。他把所有的怒气都转嫁到苏小武的身上,说苏小武骗他。故事的结局为什么改了?苏转应因为看不到女主角而咬牙切齿。苏小武以一个长者的口气回答他的不满。因为在我看来,你还达不到一个成年人的标准。他知道,其实苏转应一直想见一面女明星。苏小武提议他们去喝一杯酒。

正在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苏警官骑着电车开进老街,把他们叔侄两个逮个正着。有群众反映,他们在拍电影时,把人家的屋顶给拆了没有付钱。苏小武说这是剧务后勤组的事。苏警官说,都走完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苏转应最终没能见上那个女人一面。

一天晚上,苏转应在顶楼上背诵苏小武的剧本。马晓艳往他头上浇上一瓢水,警告他最好去干点正经事,别把大好时光变得像一盆脏水。她让苏转应趁年轻去读书,考个好大学。

苏小武在老街停留下来,安慰母亲马晓艳,每天都买菜回来看她,买营养食物回来给她当零食吃,母亲安心的模样总是很祥和。这些最平凡的快乐,促使苏小武去思考。他明白,他做的很多事都在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后代。

苏小武的电影叫《神秘女人》,这部影片让人们身体发凉。人们看到苏小武身子在慢慢下沉,一只眼睛,望着深不见底的黑色……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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