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暗捣乱”

2021-12-17 15:38刘锦帆
文教资料 2021年9期
关键词:鲁迅

刘锦帆

摘要:鲁迅在“五四”,并没有放弃启蒙理想,只不过结合生活实践,更深化。《在酒楼上》中,“湿润”而让人压抑的雪无疑是鲁迅内心迷茫与怀疑的外化,即使在雪中“前行”,也会让人觉得爽快。“阿顺”展示了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新”与“旧”在个人身上的矛盾与冲突。吕纬甫在交谈中的七次“无聊”,可以表明鲁迅眼中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鲁迅与吕纬甫相同,试图以微小的行动“和黑暗捣乱”,企图推进启蒙的进程,相遇在酒楼上,形成了戏剧反差与张力。

关键词:《在酒楼上》鲁迅 吕纬甫

《在酒楼上》是《仿徨》中的名篇,完成于1924年2月16日。钱理群等认为,《在酒楼上》是鲁迅对知识分子“精神创伤与危机”的描写,知识分子像蝇子一样,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点,在颓唐中消磨生命①(39)。不过,鲁迅在“五四”后,是否就消沉下去了呢?本文认为,鲁迅并没有放弃启蒙理想,只不过结合生活实践,更深化。笔者阅读《在酒楼上》时,发现“我”在作品开端“意兴早已索然”,跟吕纬甫交谈后,结尾“倒觉得很爽快”。那么,“我”心态为何发生变化?本文试提出鲁迅的“和黑暗捣乱”,并就此做出分析。

故乡是鲁迅作品中的常见故事背景。从《祝福》到《故乡》,作者的身份是归乡的游子,并且在故乡仅作短暂的停留,在故事的结尾会继续踏上前往异乡的道路。《在酒楼上》同样是鲁迅的“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叙事结构的经典例子。“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于我很生疏”“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②(660)等描写,均以“生疏”“陌生”“兴味索然”为特点,给予了故乡区别于“乡愁”的特殊感情,即“迷茫”,这也是“故乡”意象呈现悲剧性特点的原因。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我”在一石居点了辣酱,却说“辣酱太淡薄,反正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②(661)。S城人不懂得吃辣,“我”偏要点辣酱,点后再半抱怨半安慰地说S城不吃辣,这样的笔触看似平添了生活性的描写,实则形成了口味——人的最根本感觉上的矛盾。这一矛盾形成了“我”的新的落寞,映衬“故乡”不过是作为“游子”的我的“异乡”,也旁证了我的“无归属感”的“迷茫”情绪。“迷茫”因何而起?前路方向不明,归乡只能带来迷茫。新文化运动与文学启蒙的方向在何处?进退两难。这是1924年的鲁迅遇到的最大困境,也是“故乡”这一传统意象被赋予悲剧性的始终。

然而,小说中的另一故事背景却呈现与之相反的情感论调。《在酒楼上》的故事发生在冬季,小说中,鲁迅不多见地采用大量篇幅描写雪景,营造冷冽凄清的氛围。作为反复出现的意象,“雪”同样被赋予悲剧性。

小说开篇即雪。通过毫无生气的雪景,为同样丧失生气的知识分子吕纬甫的出场张本,使故事在色调上趋于和谐统一,更富于张力。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雪的形态由最开始的“滋润”,到结尾转化为“爽快”,暗含“我”的情绪变化。“滋润”的雪,白皑皑的天,寥寥几字,使画面多了凝重、拖沓之感,仿佛气压也低,天地稀薄,带给人“无法喘息”的绝望感受,压抑的景象用以描绘“我”的“归乡”之迷茫陌生,和吕纬甫的颓唐懊丧,给人感官的冲击。结尾处,雪由湿润变得令人“爽快”,仿佛天地洁白,空气清朗,新鲜的气息扑面,给人以混沌过后的新生之感。即使雪仍未停,荒凉与孤独仍在,依然预示了希望的可追求性,形成“光明的尾巴”,给人以在悲剧中奋进的力量。同时,雪中红花的描写,“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②(661)。也带给人炽热的体验,昭示悲剧性中的反抗,与阿顺的“红花”形成了巧妙的互文,为小说赋予了明艳炙热的暖意,从而得出鲁迅“反抗绝望”的精神内涵。

然而,“雪”因何“让人爽快”呢?这就不得不提到鲁迅在“五四”状态下特殊的心理状态。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元老,与其他“斗士”的激进不同的是,鲁迅始终对“新文化运动”,甚至启蒙持有怀疑态度,但是他仍然选择“坚持”,即行动。“湿润”而让人压抑的雪无疑是鲁迅内心迷茫与怀疑的外化,然而即使在雪中前行,“前行”也会让人觉得爽快。吕纬甫放弃抵抗了吗?可以说他放弃了,也可以说没有。

相比“复调”式的叙事模式,《在酒楼上》中,鲁迅、“我”、吕纬甫的形象通过层层重叠形成了三重变奏.同时.每一个人物都有各自的悲剧性,不同的悲剧性同时形成互文,巧妙叠加在吕纬甫,即身为知识分子鲁迅的身上,映衬出鲁迅在此时的心理状态,形成更深的悲剧的张力。本文中涉及五个人物,身世、年龄、生活的时间都不相同,每个角色背负的来自时代的重压也各异,却勾勒出了整个时代灰暗色调。同《狂人日记》中隐去村人姓名所寓意的社会共性相似,《在酒楼上》的人物群像同样以各主体的悲剧性作为象征,映射出整个封建社会的精神状态与来路。这里,我们不妨将小说中涉及的五个人物分为三类:鐵屋子中熟睡的人,铁屋子中微醒的人,以及想要挣脱铁屋子的人。

阿顺的丈夫是本篇小说中描述语言最少的人物,勤劳、踏实、愚昧。从阿顺不敢讲自己的病情,和她担心自己男人的品行看得出,阿顺夫妻的感情实在是淡薄,以至于可以说是“无爱的婚姻”,既是阿顺的悲剧,又是男人的悲剧。阿顺无法从婚姻中获得可以抵御封建的束缚的力量,却因为婚姻而产生新一轮的担忧与绝望,这是造成阿顺的死的直接原因,但这原因到最后也不会被男人知晓。如《狂人日记》中的大哥若以世俗眼光看是一个爱护弟弟、孝敬母亲的稳重长子形象一样,阿顺男人也可以说是在社会最底层遵守并维护旧社会秩序的“好人”。

两件“无聊”的小事结束后,两人提到了吕纬甫当前的生计,即教三个孩子《诗经》《孟子》和《女儿经》,然而,“我”的“‘你教的是‘子日诗云么”“‘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⑩阳),却提供了探寻吕纬甫所教的孩子们的悲剧性的视角。《在酒楼上》诞生于1924年,辛亥革命已经胜利13年,新文化运动已开展将近十年,孩子们还被“老子”要求读《诗经》《孟子》<女儿经》,这是几乎有悖于常理的现象,更能显示孩子们的不幸。

小弟作为吕纬甫“无聊”的两件小事中的第一位主人公,出场即死亡,结局化为虚无。作为“我”的童年的象征物,与其说“我”寄寓的是对童年的追忆,不如说是幼稚的代表。小弟的骨殖的消逝,不仅代表着年轻的狂热同以吕纬甫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渐行渐远,还暗示着鲁迅对于“无”的感念与思考。这种“幼稚”带来的极端情绪化和热血,同“无聊”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此引来了新一轮的感伤。作为“五四”时期理想主义的“呐喊”的象征,小弟的尸骨却化为虚幻。尽管尸首全无,仍要将泥土放人新棺材中,即使希望全无,也要尽力奋争。以“无”作为人生底色的鲁迅,面对小弟终于消逝的悲剧性,和吕纬甫“敷敷衍衍”的生活态度,还是以绝望作为探求希望的疾呼,更可见其“反抗绝望”的始终信条。

作为故事里唯一一个女性角色,“阿顺”,“顺”即“顺遂”“顺利”,除了反讽外,或许还有另一层意味。区别于“祥林嫂”的可怜可笑,或“豆腐西施”的可怜可恨,阿顺是一个在旧社会拥有完美品行的女性,正是这些外界自己带给自己的枷锁,让她最终丧命。然而,通过那朵“红的剪绒花”,可以看到阿顺在内心中觉醒的潜意识。她渴望美丽的事物,也渴望美好的爱情.如同所有觉醒的被启蒙者一样,她产生追逐所谓超脱于封建意识之外的“人”的东西的愿望。然而,她不是“觉醒者”,而是“微醒者”,她的觉醒并不是自觉的、主动的,相反,这是一种来自潜意识里的无意识的“苏醒”,是受到大环境裹挟下的被动反应,也是她如此痛苦的根源。若她完全封闭在传统的枷锁之中,不会因为“剪绒花”被打,不会因为担心丈夫而死去;若她完全觉醒并敢于迫求自己心目中的“美”,她便同纠结与心碎无缘。鲁迅的高明之处,恰恰是通过“阿顺”的悲剧性展示了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新”与“旧”在个人身上的矛盾与冲突,通过对阿顺的深切同情与哀悼,抒发自己对于启蒙的讨论。

吕纬甫的话中出现了七次“无聊”,可以一窥鲁迅眼中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无聊”因何而起?被新文学与西方思想熏陶而获得先进思想的被启蒙者,陷入了“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的困惑中,或将启蒙的要求仅仅付诸纸上,不再尝试投身实践中;或如吕纬甫一样对现实“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无聊”成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普遍的精神困境,挣脱相较于重建自然是容易的,重建若无方向与前途,就只有“无聊”。“他们同时强调人的个性解放,主张‘改造社会,还要从改造个人做起,鼓吹‘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新道德观”③。吕纬甫应对这种抵抗后的虚无的方法是“无聊”,通过对生活的妥协达成内心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吕纬甫描述了两件“无聊”的小事,既印证了“敷敷衍衍”的无聊态度,又从侧面证明了他的纯良。鲁迅提出过“伪士”③(144)的概念,然而,鲁迅对于对生活感到全然“无聊”的吕纬甫的感情,真的是全然批判吗?

相比之前“同到城隍庙里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②(665)的激进,吕纬甫此时敷衍了事的人生态度自然是悲剧的,鲁迅却为他留下了心地纯良温暖的剪影。通过对吕纬甫多层面的塑造,鲁迅寄予吕纬甫的便不是批驳,而是无奈与悲哀,以及深切的同情。

与此同时,不妨再次思考“我”在小说最后觉得“愈发爽快”的原因。面对无可琢磨的未来,鲁迅的选择只有向前看、向前走。吕纬甫在描述当下“生计”时,用到了“无聊”,讲述这两件小事时,同样用到了“无聊”,所代表的感情是一样的吗?我想不然。前者可以说是“妥协”与“颓唐”,后者与其说是“厌烦”,不如说是在新的意义上对绝望的反抗。同样身为迷茫而失去方向的知识分子,《孤独者》中魏连殳对生活对全盘屈服,以至于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朝花夕拾》里的范爱农,却因“是鲁迅来叫我的”⑤(85)而丧失奋斗的意识。吕纬甫是始终在行动的。他为“在铁屋子中沉睡的人”小弟迁坟,为“微醒者”阿顺买花,证明了他对于“启蒙”的愿望仍然不死心,仍然要“做些什么”。这与鲁迅无疑是一脉相承的。“他说自己要找的是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并不把自己的选择绝对化和理想化,他更不试图寻找一条毫无矛盾和缺陷、全面而完美的、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问题的理想之路,他正视矛盾,不回避选择的困惑.始终在矛盾的张力中.在充满怀疑与绝望中,坚持探索、追寻”⑥。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前路无可期待时,只能保持抗争的姿态,姿态是很重要的。

鲁迅的作品的经典模式是叙述者与客体之间的复调互动:“《在酒楼上》《孤独者》的叙事特点是将自己的内心体验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物——两个孪生兄弟似的人物,一部分以单纯独白的主观的方式呈现,另一部分则以客观的、非‘我的形式呈现。”逗但《在酒楼上》,除了“我”和“吕纬甫”外,还有第三个主人公,即鲁迅。同样作为启蒙者与知识分子的代表,鲁迅和“我”和“吕纬甫”的身份与心情既有重叠之处,又互相补充,共同书写了1932年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

“我”作为吕纬甫的同窗旧友,“兜兜转转”了一圈回到S城,心里是“懒散”“怀旧”的情绪,看似同吕纬甫一样对革命与启蒙失去信心,開始“无聊”和“敷敷衍衍”地生活,然而,“我”却在看到吕纬甫犹犹豫豫的神情后“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②(662);在听到吕纬甫讲授《诗经》等“子曰诗云”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②(669),从此类吃惊与不快的反应中,表明“我”仍然没有放弃启蒙的理想与目标,却也同吕纬甫一样在现实中变得颓唐。解释了“我”看到吕纬甫时害怕与吃惊的原因——“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隐喻的意义上,“我”与吕纬甫是共同上楼的,而非在酒楼上以一种启蒙式的眼光从上至下地俯视吕纬甫,而彼此的对视又带有回返自身的反思与审视的意味心。1924,“我”仍对启蒙与社会改革之路怀有希望,渴望出路并痛恨屈服,而吕纬甫则在对现实的屈服中缓慢地做着“无聊”的“反抗”。有趣的是,两者虽然心态不同,却形成了巧妙的对应和互文。通过对彼此的辩难和批驳,可以看出,以“我”为代表的仍在坚持的知识分子依然热切期待更多启蒙者的加入,却“兜兜转转”而“迷茫”,不知从何做起。以“吕纬甫”为代表的丧失方向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寄希望于仍未屈服的启蒙者的继续努力,另一方面以微小的行动企图推进启蒙的进程,两者相遇在酒楼上,形成极强的戏剧反差与张力。

然而,作者鲁迅的情感偏好呢?彼时,新文化运动的推进受到层层阻碍,战线分化,“向下超越”的理想难以实现,“提倡国故”“整理国粹”的思潮盛行,无疑对“背水一战”而“呐喊”的鲁迅造成了挫折,引起了“仿徨”,然而鲁迅仍选择了“反抗绝望”。同“我”的“迷茫”与吕纬甫的“反抗”叠加的,是鲁迅的“自责”。在五四运动一周年,他给学生写的一封信里,对学生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所引发的“学界纷扰”出乎意料地给予了冷峻的低调评价:“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⑧(30)鲁迅在启蒙时,总是被向前与向后的力同时牵引着,一方面认为启蒙是拯救青年与拯救社会的唯一出路,另一方面觉得启蒙会带来启蒙者与被启蒙者新的痛苦。这是鲁迅同时书写“我”和“吕纬甫”的原因,通过对这两种类型的被启蒙者的观察,鲁迅试图解决自身的疑问。然而,鲁迅仍然在向下与向后的拉扯中选择了继续向前,“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更是明白表示:‘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为了和黑暗捣乱”,⑨。通过对文中意象的多重悲剧性的书写,鲁迅展现了足够的黑暗与残酷,然而,面对黑暗,他的反应是同情、惋惜、担忧与无可奈何后的反抗。正是因为黑暗的存在,才使反抗有了意义。

鲁迅既紧贴他的时代,言说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又超越于他的时代,对中国思想、文化,对人的存在、对人性都有深度的思考和开掘。鲁迅对社会辛辣的描写与悲悯的叙述,到现在仍具有强烈的启迪作用。分析鲁迅对于悲剧性意象的态度,可以进一步得知1924年的鲁迅在面对层层黑暗与绝望时选择的“与黑暗捣乱”,从而更深刻地了解鲁迅思想中“反抗绝望”的意义。

注释:

①钱理群,陈平原,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②鲁迅.在酒楼上[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③钱理群.试论鲁迅与周作人的思想发展道路[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04).

④鲁迅在《破恶声论》中提出,“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表明对“伪士”的憎恶。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⑤鲁迅.范爱农[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⑥钱理群.以“立人”为中心——鲁迅思想与文学的逻辑起点[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3(01).

⑦李国华.革命与反讽——鲁迅《在酒楼上》释读[J].文学评论,2020(02).

⑧鲁迅.致宋崇义[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⑨錢理群.作为思想家的鲁迅[J].鲁迅研究月刊,199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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