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小说里的“相遇”

2021-12-20 10:48李亚萍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包容文化差异

李亚萍

摘要:葛亮小说的关键词是“相遇”,不同阶层之间的相遇、乡村和城市的相遇、不同地域文化的相遇抑或是东西方文化的相遇。“相遇”产生故事,产生文化的冲突和理解,葛亮带着包容的心态面对相遇的一切,以世界主义的视野观照边缘群体和外来者,这与他游走世界的位置密不可分。但是葛亮过于热衷文化氛围的营造,使得其小说的人物塑造并不突出,如同山水画上的人物背景,这是缺憾。

关键词:相遇;文化差异;包容

葛亮是这几年较为耀眼的文坛新星,一个年轻作家带着时代的沧桑走进读者视野,在文坛引发一股新古典主义的旋风。葛亮的出场似乎又让读者回归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在的他和当时的苏童、叶兆言等颇有点相似。他们都执着于文字的凝练精致、特定时代氛围的营造、温文尔雅的情绪基调,也难怪葛亮的作品令人慨叹,“文字叙述的感觉、文学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如此老到,我想,必定是一位娴熟的隐匿许久的老作家。”[1]纵观葛亮的小说,我认为“相遇”是其主题词,本地人与外来者的相遇、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的相遇、此地与他乡的纠葛,葛亮特别喜欢在小说中安排不同类型的人相遇,让他们之间激发出火花,形成特定的文化互渗。这种对自我和他者关系的认识,恰恰源于葛亮自身的文化经历,从南京到香港,他穿行在不同的城市和文化之间,形成了独特的跨文化视野。“跨文化的真正意义,在于打破对于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实体想象,把握事物的要素在机能层面流动的过程;在这个流动过程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并不是静态和分明的,而是相互纠葛相互缠绕的。当跨文化作为一种认识论真正成立的时候,它并非意味着对于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超越,而是意味着对于这种关系的重构。”[2]葛亮钟爱写文化的跨越和交互作用,他关注文化相异带来的陌生和新奇,也更注重自我与他者相遇带来的挑战和改变,这种敏感和自省在他的作品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一、异质文化的相遇与碰撞

《朱雀》是一部典型的反映文化相遇的小说,作者选取苏格兰华裔子弟许廷迈作为叙事人,通过他来游走、发现南京,以一个局外人的视野来观照南京这座城及其文化历史内涵。特殊叙事视角的选择其实就已经奠定了《朱雀》的跨文化态度,而小说中几代女性与外来者的情感纠葛事实上都在历时性地呈现南京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文化“相遇”。从叶毓芝与日本人芥川,程忆楚与南洋华侨陆一纬,程囡与美国人泰勒、许廷迈、芥川之子,语言学老师李博士与非洲学生等这几对涉外的婚恋关系中,可见葛亮对这一议题的热衷和偏爱。三代家族女性都爱上了外来男子,并如浴血凤凰般不顾生死,忠贞不二。王德威先生认为“《朱雀》里的南京虽然未必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却突出另一种空间的辐辏力量。南京的吸引力让一批又一批的外来者到此一游,以致流连忘返”[3]。言下之意,南京自身的历史文化恰是吸引这些外来者的地方,而在《朱雀》中葛亮着意的并不是那个保守、传统的幽幽南京城,而是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后现代南京样貌。主人公许廷迈虽有华人血统,对中国文化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对南京更是陌生。在夫子庙转寻南京底色时,结识他认为是南京最佳代言的程囡。他與程囡的相见、相识及相爱,恰是文化间的相互吸引与彼此接受,程囡的冷、静和历经磨难,如这座城市一般,表面冷峻高傲,内则充满激情与丰富的内涵。而由此展开的程囡家族历史的追寻中,我们发现这种对异文化或他者的兴趣似乎成为家族基因,烙刻在这些女性身上。或许这是葛亮诠释南京特性的一种方式,试图在守旧的南京刻板印象中突围而出,为她的开放和包容留下印记。

《北鸢》中有关异文化相遇的案例也有着墨,如租界内的中国寓公、西方教会与中国民众、犹太人与上海人的混居等依然是小说里比较重要的枝蔓,尤其是卢文笙与叶雅各的交往。跟《朱雀》着重异质文化的书写相比,《北鸢》显然更关注中国不同地域文化的差异,南方襄城和北地天津间的风土人情、时事变迁乃至文化砥砺。这不禁让人联想起《红楼梦》中有关南北地域文化差异的描写,甚至张爱玲在《怨女》中写到银娣从南方嫁入北方家庭的种种不适应。葛亮对这种相遇后产生的矛盾、纠葛和和解极为感兴趣,在他的香港系列小说里,外来者与本土人的相遇就更为频繁了,如果说《浣熊》还只是葛亮作为一个香港的暂居者对同样具有迁徙经验的边缘者的书写,那么《飞发》则真正进入了香港人的世界,一个外来者如何在香港立足,与本土手艺人形成对抗最终和解的故事。这是葛亮所有小说中最具有港味的作品,终于身在此地书写他乡的故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让读者看到了地道的岭南文化与南来文化的相互作用。

《飞发》以理发行业作为描写对象,小说看似一部香港理发行业的变迁史,实质还是以“相遇”为话题,展现香港和上海为代表的两种地域文化影响下理发行业发展的种种差异性。翟玉成是地道的香港理发师,年轻时辉煌一时,开过“孔雀”楼,而庄锦明则是扬州小贩出身,到上海讨生活后来到香港,粤派和海派理发各有讲究,偏偏翟玉成的小儿子翟康然拜了对手为师,闹得父子反目。海派理发的洋气、西化以及规整的顺序,程式化十分鲜明,而粤派的简单、素朴、世俗,一人搞定所有洗头理发的事务,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单人摊位。他们彼此对理发的行业规矩的理解颇有偏差,洗头的不同姿势、擅长的发型、理发时与顾客的互动等,包括理发店的命名、装饰等也各不相同。如同香港和上海两地在发展过程中的差异一般,上海老牌租借地的文化更多来自西方的影响,庄锦明的理发店叫“温莎”,而香港无论如何被殖民化,世俗的市民文化依然强大,“乐群”理发店的选址和装饰都带有沿街小卖铺特有的寒酸简陋,却不失亲民气质。无论如何,这两者相遇了,并在翟康然的身上得到了融合,他成为新一代香港理发行业的继承者。老者亦已老去,在翟玉成的病床上,庄锦明替他理了发,完成了人生最后的一件大事。两位老者惺惺相惜,恰是同行的相互尊重和彼此接纳,而庄锦明在此地生活了二三十年也已然成为香港的一份子,满嘴粤语,大上海早已是一个梦了。无论是港派或海派理发,在“相遇”中完成了彼此的“变革”,最终融合为一体,葛亮以香港理发行业的发展变迁来表现外来者与本土文化的融汇,也似乎在其中揭示了不同文化相遇后的理想发展模式。

《飞发》是葛亮沉浸到香港生活的见证,他不再游离于香港的边缘,在九龙新城、大屿岛去书写边缘的香港人故事,而是走进香港的街头小巷,去写这群扎根于此的世俗平民。并进一步凭借着他们的故事,展开对港地历史的书写,这一点恰和香港作家们如董启章等达成了一致,这个江南人正走向岭南人的角色。葛亮曾经在访谈中提到,香港是不适合写长篇的,因为这里的生活让人感受到一种节奏的韵律。也许,此话说得太早了,葛亮势必能为香港找到一种适合的节奏,写下长篇巨作。《书匠》其实也与相遇有关,“我”遇到香港的修书匠简,而南京时跟随我祖父修复古籍的老董因而也在不同时空与简相遇了,同样的手艺令他们在空中连接,完成对古书修复行业的中西学派的交流和碰撞。《瓦猫》中云南昆明龙泉村的瓦猫何以来到西藏地区,成为守护神,而一个从北京清华大学来的宁怀远竟和瓦猫的传人荣瑞红相遇成亲,成就一段辛酸的爱情故事和人生传奇。以制作瓦猫这一行当作为中介,连接了知识分子与民间艺人,更将此文化远播异地,这种文化的再现和相遇不是更有值得人探寻的意味吗?在葛亮新近的這个小说集里,我们看到了葛亮一以贯之的对文化历史和民俗的兴趣爱好,学院派小说家知识性的展现,同样也看到了一个文化间的行走者,在文化相遇带来的惊喜中流连忘返。

不得不说,葛亮在《飞发》里所下的功夫,尤其是人物对话的粤语呈现,令人颇感亲近。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或广东地区的文学创作中常见的粤方言而今在岭南地区的文学中极为少见了,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学特色究竟体现在哪里?自然不过是岭南文化的色彩,而语言的灵动性及其传达出来的文化信息才是最具有表现力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茅盾等人曾在香港发动过声势浩大的粤语方言文学运动,带动了一批作家以方言入文的尝试,虽有黄谷柳的《虾球传》较为突出,总体而言当时的方言运动算是失败了[4]。这种语言的杂糅在葛亮的小说里得到了复现,尤其是人物对话的粤语化恰恰将岭南人的生活气息、市民生态展露无遗,江南人写岭南并未失真,他懂得这语言背后的文化底蕴,懂得这些市井小民的生活态度,因而才会产生新的生命活力。这不就是跨文化带来的新发展吗?日本学人青木保就指出,“对异世界、异文化的向往,常常成为人类社会发展所必需的、进行变革的原动力。”[5]葛亮的文化相遇故事中,都透露着对跨文化境地的思考,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重新认识。

二、不同阶层的相遇与互视

季羡林老先生在谈到文化交流问题时指出,文化交流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今天我们习惯于把文化交流限定于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其实不必这样拘泥。交流活动是不受国界、地域和时间限制的”[6]。葛亮的小说对这种无处不在的交流尤为关注,除了表现不同国家、民族、区域之间的往来互动,也很乐意描写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之间不同阶层的相遇,这其实也是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重构。葛亮多次提及自己对民间立场的欣赏,“民间对我而言,不是一种题材,更多的是一种立场。你的知识积累可以是知识分子形态的,你可以有独立的文化体系,但你发言的立场可以是民间的”[7]。他并不愿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去面对民间,而是希望能够在不同阶层间达到相互尊重、互为沟通的状态。短篇小说集《七声》就通过毛果,在南京人和外乡人、知识分子和劳动者阶层之间架构起一座桥梁,让他们相互凝视。

《洪才》这篇小说通过知识分子家庭与普通百姓家庭的相遇写出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异。小说写得很生动,将城市知识分子核心家庭和象征农村文化体系的几代同堂式的大家庭进行对比,毛果不自觉地被这种大家庭氛围所吸引,并在洪才家的小院子里找到了渴望的童年生活。成洪才一家是从六合迁来南京的,三代同堂,保留了传统农业社会的家庭结构,阿婆是家里的长者,有着不可动摇的威权,家中长幼有序,各司其责,却又不失温暖。阿婆把农村生活传统保留了下来:注重时令节气,清明打青,端午挂艾等充溢着世俗之乐,在院子里栽种菜蔬,蓄养家禽,烟火气十足。洪才家不啻是城市中心的一个小小世外桃源。毛果之所以乐意来洪才家,一来这种人情关系的紧密度显然是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无法感受到的,父母均是知识分子,住机关大院,平时基本没有时间与毛果亲密接触。父母对毛果的管束就是限制外出,而他与洪才的世界连接到一起,才使得他具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对城市进行地理式的探寻,对各种隐秘生物产生了爱好如养蚕。另一方面,毛果也在洪才一家人的身上更具体地体味到了工人家庭所面临的各种困顿:拥挤的住房,长子和次子为争夺顶岗而闹矛盾,女儿因谈恋爱私奔导致家门受辱等。最终由于房子拆迁改造,这小片家园被勒令停止,阿婆去世,所有的东西都消逝了,与之一起溜走的则是童年。那个无忧无虑在小院子寻找乐趣的童年再也不回来了,童年的伙伴也四散而去,于是城市和乡村再次回归各自的路径。虽然曾经有段时间毛果的父母和洪才的阿婆达成了一定的和谐,毛果被母亲允许在洪才家做作业玩耍。不同阶层之间的对视其实还是极为鲜明的,母亲对毛果的管束包含着对一个乡下“野孩子”的贬斥,而究竟“乡野”和“文明”何种更好呢?毛果自然是有很明显的判断,如果不是洪才和洪才的家庭,或许毛果并不能领悟到世界的多样化。在这篇小说里,文字间充满着对乡野世界的迷恋和对素朴农业社会的向往,乡野农家或者说蓝领工人家庭中的人味和情谊对童年毛果的滋养是丰厚的。阿婆执着地要死在这片老房子里,宁死不搬,此情与毛果对阿婆的记忆不正如出一辙吗?

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葛亮,倒是很有兴趣去深入城乡迁移者的生活中,这既是对城市外来者的好奇,更有着对普通百姓的了解欲望,《泥人尹》《于叔叔传》和《阿霞》均是这种视角的产物。有意思的是,在这些作品的叙事中,我们发现其实毛果这个角色完全可以隐去,用第三人称视角对这些人物展开平实的叙述并不影响小说的质量。那么毛果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不妨把这几篇连续起来阅读,也就明白了作者的心意:首先,这是一本有关毛果的成长小说,自然他是不能被隐于幕后的;其次,毛果是非常重要的连接者,他连接了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的相遇,他成为城市外来者和本地人之间的沟通桥梁。如此来看,毛果的存在倒是必不可少的。《泥人尹》中,毛果作为父亲和尹叔叔二者的观察者,在知识分子和普通民间艺人之间形成一种勾连,《于叔叔传》则是毛果连接知识分子的父母与普通工人于叔叔之间的媒介。由毛果之眼去看这两个阶层之间的互动和凝视,知识分子阶层固有的干净、整洁、执拗、清高和劳工阶层的随意、隐忍、积极进取等形成对比,作者无意在这两者之间进行价值判断,然而民间有时产生出更强劲的力量冲击着知识分子的世界。在少年毛果的眼里,显然老尹和于叔叔的行业更有吸引力,无论是捏泥人还是做木工的技艺都较为毛果叹服。尤其是在于叔叔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人情味是父母无法相比的,他与孩子相处、教孩子玩耍等都是胜过父母的,依凤阿姨的美食、手工甚至审美也都超过妈妈这个知识分子。而老尹和于叔叔一家都是在时代潮流中搏击过的人,凭着自己的技艺风光过,从他们的经历中毛果可感受时代变迁,印证自身的成长。老尹本来孤身一人照顾有病的儿子,后来成立了工作室有钱发达了,为儿子娶了媳妇,买房进城,终因劳累过度离开人世。于叔叔则从做木工活在城市立足,后来开了餐馆生意兴隆招致对手不良竞争,改行从事报亭生意,财大气粗逐渐与依凤阿姨产生了龃龉……此番种种,都是毛果了解社会发展变化的窗口之一,他们显得那么活泼生动充满质感。

及至长大,毛果开始自己闯荡世界,《阿霞》中的阿霞便是在其实习时接触到的一位来自底层的女孩。她对知识分子的崇拜,对不公平待遇的苛责,对身边弱者的热心都坦荡地展现出来,虽然是一根筋得有点痴傻,但她的执着和不妥协让人感佩。阿霞对毛果喊出的那一句“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哦,你是大学生哎!”[8]颇有意味,因为这是毛果在觉得自己很容易适应社会环境,和一群餐馆打工者混在一起,相互融洽的时候,阿霞似乎从某一个角落给毛果敲响了警钟。知识分子应该有怎么样的作为,如何树立自身形象,又怎样去影响他人,回望他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被看到的种种毛病中,阶层之间的隔阂依然是清晰可见的。他迟到可以不扣工资,因为他是老板朋友的孩子,他有很多特权,而阿霞在底下执着喊出自己的声音,与周围人形成强烈对比。她的傻和真在这个世界中已然成为稀罕物,也正如此,毛果才对阿霞另眼相待,他有一种对知识分子阶层的自省,在她的映照之下,似乎毛果也开始逐步走向一种更好的状态。

无论是洪才、老尹、于叔叔或者是阿霞,对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生活优越的毛果而言都是他者,但从毛果的视角出发,看到的是他们的淳朴、可爱、执着和有情,他试图改变自身知识分子具有的清高冷傲,而投入到他者的世界中,于是逐步在两者之间形成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当葛亮如此来写毛果的世界,将这些人物诉诸笔端,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就如毛果一样,要在此间做一个连接者,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中重新考量,重建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关系。虽然这种相遇未必产生灿烂的火花,却也是葛亮思索当代中国社会中不同阶层关系的一个切入口,是对城乡关系的一种思考,也是他对自身童年时光浪漫的回望。

三、浓墨重彩写文化,轻描淡写画人物

葛亮从古城南京而来,又出身翰墨世家,这些因素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他的文字之间,成就其作品的文化意蕴,所以究竟是他的小说再创了一种复古之韵还是他本人就是古韵一曲着实难以分辨。文化是渐染而得,葛亮小说之所以给人老到沉稳的感觉,恰恰是他与生俱来的,这种底蕴让他在写作中莫名地偏向对文化的热衷,对器物的关注,因而在《北鸢》中写风筝的制作,在《朱雀》中对古玩的赏玩,《书匠》中对修书技艺的好奇,《泥人尹》《飞发》等无不透露着葛亮的潜在爱好。他的祖父、那个玩弄器物的大家王世襄乃至其父亲对他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这是他个人成长与经历对小说风格的影响,走向“旧物”及其历史,在探寻中自然免不了各种知识的集合,形成了独特的旧时光气息。有评论者认为葛亮受到《红楼梦》的影响极大,这是自然的,对器物的细节性把玩,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呈现在葛亮笔下都是可见的。我想他还更多、更直接地受到张爱玲的影响,并不是在人性表现的层面,而是在氛围的营造上能够承其特色,将那“三十年前的月亮”描绘得出神入化,《北鸢》中的民国色彩可见一斑,《飞发》中对香港五六十年代的时代精神亦叙述得可圈可点,尤其是对上海和香港两种文化的对峙与理解颇能与张爱玲相媲美。张爱玲颇热衷于写双城记,《沉香屑 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等小说对两地文化之对比,不过张对香港文化的嘲弄是显而易见的,“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9]葛亮倒是更有一种世界人的高度和包容力,他对香港文化的欣赏发自内心,无论是高傲的上海人还是世俗的香港人,他们相互接纳了,这种对峙已经随着时间消逝,最后逐步融合成一体。“香港反而更加有乡愁,因为它的本土化历程更加艰难一些。上海人觉得自己之所以作为一个上海人,是他与生俱来的现代性。而香港在被殖民的历史中,非常强调本土元素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呈现为一个土洋结合的文化形态”[10]。可以说葛亮始终抱有一种民间立场,他不会高高在上,而是站在更亲和的立场上对某一人物、事物或文化进行描画和理解,这种包容的态度着实难能可贵。

但是,我们也不能完全被葛亮绑定在文化氛围内,他的小说着实能够让人沉浸在特定的时代气息中,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对其中的人物产生深刻印象,似乎人物是氤氲在其中的模糊轮廓,就像中国山水画中常见的,人物只不过是简单几笔,但整幅画意在呈现那种意境和韵味。回想葛亮的小说莫不如此,虽然《七声》《问米》等集子里的作品好几篇都是以人物命名的,但葛亮写他们是沿袭古代的纪传体写法,“纪人物本事”的目的大于表现人性。因此,我们大概记得阿霞的直接、于叔叔的曲折经历等,大多数人物在我们的印象中都颇为模糊。程囡是什么个性的?卢文笙又是什么个性?似乎二者都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冷淡。抑或翟玉成、简等人也都带着一种淡然的气息,真要工笔描画着实困难。这是葛亮小说最大的缺憾,他不擅长描画人物,人性的复杂与淋漓确实难以感受得到。他虽然承传《红楼梦》、张爱玲或者严歌苓,却没有描摹人性的力度、温度和深度。所以我们又再次回到开篇讨论的那个毛果,还有他多篇小说里出现的“我”,他们的存在也许是阻碍了作者真正进入不同人物内在的过程,观察多过体验,旁观多过亲历。即便是《问米》这个集子,作者自陈是要写特殊境地下人性的张力,“我觉得悬疑的意义就在于将所谓庸常或平常的人,放置到一个非常境遇之下,在这种压迫之下,人会迸发出一些我们意想之外的东西,一种深层次的人性张力,这种张力我觉得是有意义的。它更加明确地刺穿人性的伪装,进入到我们内心中最本原的一些东西,良善对面的邪恶也好,光明之初的晦暗也好,皆是如此”[11]。然而,无论是《问米》中的青年巫师阿让还是《朱鹮》中的杀人警官,都没有写出他们应有的人性冲突,因而只能以侦探推理小说归类他们,注重事件的原委真相而非人物的复杂性。这一问题在其长篇小说中也同样存在,《朱雀》《北鸢》中写了很多人物,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哪些呢?程云和和文笙的大姨是写得颇为突出的两位,其余的均不够鲜明,即便是主人公卢文笙、冯仁桢和程囡都显得极为单薄、苍白,只是整幅文化图景中的活动者而已。

葛亮还很年轻,在“70后”作家中已属翘楚,他能够在众多的文学创作中独辟新路,以沉静的心态书写或追寻遗失的文化,建构颇有趣味的文化小说类型,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这种稳重、踏实的心绪和喧嚣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对比,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令人讶异的老道和沉稳,与同时代人形成了逆向的发展路径,这是葛亮的聪明之处。我们期待他在香港挖掘出更多属于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素材,书写更精彩的岭南故事。

[注釋]

[1] 张学昕:《光景里的声音是怎样流淌出来的——读葛亮的短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

[2]孙歌:《再版序:遭遇他者的意义》,《遭遇他者——跨文化的困境与希望》,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vii页。

[3][美]王德威:《序言:归去未见朱雀航》,《朱雀》,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4] 侯桂新:《战后香港方言文学运动考论》,《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5][日]青木保:《异文化理解》,于立杰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页。

[6]季羡林:《季羡林论中印文化交流》,王树英选编,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

[7]卢欢:《葛亮:尊重一个时代,让它自己说话》,《长江文艺》,2016年第12期。

[8]葛亮:《七声》,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页。

[9]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

[10]张玉瑶:《葛亮:作家是一面镜子》,《北京晚报》,2018年8月17日。

[11]许金晶、孙海彦:《葛亮〈问米〉:在文学创造的世界里做一个观察者》,澎湃新闻,2018年7月30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730/c405057-30179178.html。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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