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器用

2021-12-20 14:48葛亮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匠人

葛亮

摘要:最好的匠人往往是“不器用”的。“不器用”的核心,即所谓“拙”,不会随波逐流,亦未必左右逢源。他们有一种相对稳定的自我经验,进而成为信念。空间作为时间的见证者,完整呈现历史的绵延与断裂。相对于空间本身的缄默,因“物”的发言,前者有了与时间合作、形构为新的历史观的可能。这种史观,建立于专业技术元素的微观基石之上。“不遇良工,宁存故物”。其意义超越“过去”,而指向“未来”。换言之,“物”通过厘定“人”的标准,进而提前参与对历史走向的预设。物不器用,文学亦然。人类文明嬗而不居,唯需有刻度。知万物之常,才是变的根本。

关健词:“不器用”;新史观;技术元素

疫情期间,重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从《晚春》《麦秋》《浮草》到《秋刀鱼之味》。看黑白影像,永远谦恭的Pillow shot,带着微微的仰角;看年迈的老夫妇,夕阳晚照;父女间絮絮的谈话。在这其中,一种信念感重新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永恒与笃定,关于一切可有可无的日常,皆在时间之下。

小津有一句著名的话。当别人劝他尝试不同风格的电影,他说,因为我是“卖豆腐”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哩饭或炸猪排,怎么会好吃呢。

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自知,也是一个匠人的自尊。在时代的方程式面前,以专注去实现自尊,并无刻意谨严的法度,更多是简单的人事。以生命的常久为基底,是永未过时的文法。

近年写匠人,走访他们,也和其他写匠人的人交流。与一位记者友人谈盛唐以降的木结构建筑,谈到平遥双林寺、五台山佛光寺,进而谈到奈良的法隆寺。也就谈及宫大匠小川三夫,这个终日和木头打交道的老年匠人。小川说过这样一句话,“让木材接触你的手,进入你的身体,变成大脑。你替树思考,建筑替它活着。”这是“器”与“人”之间的生命交融与换取,是“匠”的大境。小川收徒,延续他的老师西冈常一的师徒制。当下以学院制培养匠人日益为现代社会所惯习,这一作风意味着反其道而行。年轻人每天保持着十二小时的工作量,终年无法见到家人,甚至被剥夺使用智能手机的权力。这是一场予取予夺的博弈,许多青年人因为退却,离开了小川。因为现代人如此惧怕孤独,除了身心上的,还有社会性的。智能手机向我们提供的碎片化信息,造就了错觉,似乎我们未被时代所遗弃,在每一个信息终端的对面,遥相呼应。我们因而懒惰,被他人的判断所喂养;甚至停止了思考,或者太过轻率地结论。小川要求他的徒弟,重新学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人。这是成为合格工匠的前提。选择留下的青年,在和师父的朝夕相处中,除了学会了技艺,更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模仿师父的动作,进而形成本能。当师父用枪刨刨平木材后,会顺理成章地抚摸一下木头。这个抚摸的动作,如技艺,被他的学生继承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虚无的动作。一如我们在当下的现实中,如何去厘定周遭所有。我们习惯于依赖于科技。温度、湿度、光感,都以仪器测量的数据作为尺度。失去了可借助的外力,我们似乎一无所长。然而,其实人类自有感官。在匠人的“抚摸”下,一块木头的干湿度、年龄、疏松度;它可以作为横梁还是斗拱,甚而是在某个位置的接榫,皆了然于心。这依据的是经验,也是自我。“是学习科学,还是向古代和汗水学习。”听来似乎是个悖论,但在长久的时间锻造后,会有答案。

最好的匠人往往是“不器用”的,文学也一样。“不器用”的核心,就是我们所说的“拙”。他们不会随波逐流,亦未必左右逢源。他们有一种相对稳定的自我经验,进而成为信念。而这也成为价值判断的标准。《北鸢》大约是我写匠人的开始,其中一个引线般的角色,是四声坊的风筝匠人龙师傅。他从主人公的父亲那里得到曹霑《废艺斋集稿》的残本《南鹞北鸢考工志》,也重获了这间店铺的经营权。因为这“鱼渔俱授”之恩,他也开启与卢家的缘分与承诺。这承诺漫长,长达半个世纪,是个人的信守,也是民间的信义。常言人心不古,而其反其道而行之,以一己对抗时间的,便是这一点拙与钝。《书匠》中的古籍修復师,以“尾生抱柱”的信念,风雨无阻,等待一个不期归来的人;《飞发》中的理发师,在时代潮流的淘洗中,坚执等待的是门派与代际的和解;而《瓦猫》中的制陶者,跨越了漫天烽火,以微小而强健的神兽,连结了龙泉古镇与卡瓦格博的神山之巅。在这空间相连处,自然还有时间。有关西南联大的一篇铺衍故事,精英文化传统与匠人精神,何以合为一辙,也便以这一分“拙”交接。作为中国近代文化史的重要节点,联大的成立代表着知识分子广场思想传统的一次大型迁徙。其以“人”与“物”的流转作为标志。龙泉古镇作为世代瓦猫匠人的聚居之所成就这次流转的终点,进而为巨大的精神容器。闻一多、朱自清、傅斯年、冯友兰、梁思成、林徽因等众位学者在此居住,同时间一批重要的科研院所如中研院史语所、清华文科研究所、营造学社等亦在这小镇纷纷复建。这构成了某种隐喻式的“见微知著”的人文盛世景观。“大”写的人嵌合于“小”的日常起居,“大”的知识体系寄居于“小”的物理空间(这些科研院所的复建场所多以当地凋落的古建为主,而与这些建筑一同凋落的往往亦包括了原有的宗教功能,如史语所之于弥陀寺、营造学社之于兴国庵)。其中无疑包含与本地原生的匠人精神相匹配的“拙”意,进而造就“隐”意。荣家匠人的埋身蛰伏与联大师生的内迁,气性相得。这部小说中,笔者虚构男主人公宁怀远这个角色。作为闻一多器重的研究生,他的秉性“需要一股子倔劲,每日孜孜同上古文献打交道”。而其中成就,恰与瓦猫匠人对手艺的修炼,从旧的制作法则中汲取新质相互阐释。女主人公荣瑞红多年随祖父云游,是为了研习瓦猫形制的各种变化,“说是万变不离其宗,看多了,看久了,便越发守住了自家龙泉猫不变的根本。” 世界“变”的规则与文法,成为他们遵从一己之“常”的参照。从某种意义上,他们于这世界的“不器用”,恰为成就自身的根本。

在这里,想再次说回器物的意义。写这部小说,起源于辛波斯卡的诗句,“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这首诗叫作《博物馆》,其中已隐含时间和空间的交缠。如福柯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下文》(“Text/Context of Other Spaces”)中所提出﹕“空间本身有它的历史﹐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时间与空间不可免的交叉。”空间作为时间的见证者﹐不离不弃﹐完整地呈现了历史的绵延与断裂。而更为重要的是,相对于空间本身的缄默,作为容器所承载的“物”,体现出更为明晰的“代言”特质。换言之,由于“物”的发言,空间有了与时间合作、形构为新的历史观的可能性。体察微观史观的构成,如卡洛·金斯伯格的《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宇宙观》、王笛的《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与微观时间》等,莫不以日常琐碎进入历史体系,解析人、空间与权力的博弈,而其运作皆赖以物的参与。保罗·利科认为,思想精神能够“在物品中继续存活下去,形成由勾勒已逝生命阶段的点与线段构成的痕迹”。如果仅仅以此来评估“物”对时间的记录意义,似又稍显偏狭。在《书匠》一篇的开首,笔者引用周嘉胄的《装潢志》“不遇良工,宁存故物”。“故物”作为评测“良工”的尺度与标的,其意义是超越“过去”,而指向“未来”。换言之,“物”通过厘定“人”的标准,进而提前参与对历史走向的预设。这其中已隐含相对恒定的价值体系。而其操作形态依赖于某类身份特殊的人作为中介,即为“匠人”。如一位古籍修复师,其作为经验载体,专业质地丰富,从溜口、闷水、倒页、钉纸捻直至齐栏、下捻、打眼穿线等二十多道工序。而匠人的 “不器用” 令他的经验体系本身具有封闭性,与外界造就壁垒。而这个封闭场域,势必借助“物”来打开。《书匠》中,性格孤僻的修复师简和她的主顾之间关系破冰,仅因后者极其偶然地从地上拾起一本书,捋平了书的折角(Dog Ear)再放上书架。简藉此认为,他是一个“爱书的人”。于她的经验,这只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但却联结了有关“书”作为物的人文传统。《颜氏家训》中对书善待有曰“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可见,“物”在此的指向,已是当代文化语境中通达古今的史观。而这种史观,恰在专业的技术化元素的微观基石上建立。以“物”为眼,因而拥有了某种永恒且普适的人文标尺。

因物之名,“物”终究成为刺探人的历史的机枢,从而进入文学。安妮·普鲁因撰写《手风琴罪案》,搜集大量手风琴的原始资料,与手风琴学者、演奏家、修理师近距离接触,并赴手风琴制作车间参观。可以说,这部小说首先是部“手风琴文化史”。所有的故事,血统、种族、权力的迭转全都埋藏于有关这部“厄运之琴”的原始资料之下。唯其原始,普鲁刻意地摒弃了小说家的艺术加工,保留其粗糙与原生的质地。“物”以异文本的方式进入文学,缄默而强大,为人的历史带来一种惘惘的威胁,甚而造就充满张力的阅读障碍。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一次美国移民史的异态“寻根”。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界如火如荼的寻根运动,早期出现了一系列前驱文本,恰亦以物切入对中国传统文化根脉的挖掘,如邓友梅的《烟壶》等。没落的八旗子弟,其在新时代“不器用”的处境,却因曾被视为奇技淫巧的鼻烟壶绘制手艺所改变。饶有意味的悖反,在“物”的式微以及再续薪火的前提下,激发了“人”的重生。这其中暗含某种拯救与被拯救的关联。或者说,“人”的传统与价值基底,在自我历史的发展脉络中,被“物”理所当然地定义。

藉长篇小说《北鸢》,笔者曾探讨大叙事外有关历史讲述的可能形式:一是回归于家庭与家族本位,一是重置仪典与节庆。而其莫不以“格物”为重器。后者如文中所涉出身亚圣嫡系孟氏所执礼的一场祭孔大典。春丁秋丁,府祀两祭,日期与祭典流程、主祭祭服的样式、祭辞的格式,需一一落实。而前者事关石玉璞(原型为褚玉璞)这一历史人物形象的塑造。其时身为奉系军政的重要首领,身兼直隶省长与天津军务督办。笔者未写其纵横捭阖,而还原作为家庭中的父辈面目。而在其身后,则以一“物”观其一生。中国人说盖棺论定。小说便写他生前在大悲院寄了一对金丝楠木壽材,一副给自己,一副给夫人昭德。两只寿材图案,各有一子,衣衫朴素,遥望彼此。是为“渔樵问对”,中国文化传统中经典的问答意象之一,其言见乎日常,消解古今兴亡。日常,将天地、万物、人事归之于易理。棺椁以“物”绘“人”,却亦即对历史的譬喻兴叹。其中除褚氏自喻,亦见其对夫人敬重。昭德出于闺阁,却曾有“你造出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之发聩之语。人以“物”而寄人,除平坐论天下,亦可超越性别成见,以“棺”史重述“官”史。

近年文学写作,思考题材向度,亦长期关注“非遗”领域,盖仍对“物”与“人”保留兴趣。李敬泽著文《沉水、龙涎与玫瑰》,谈世间名香流转,尝以一句提纲挈领:“古代世界和现代一样,物比人走得远。”所言甚是。物不器用,文亦然。人类文明嬗而不居,唯需有刻度。过去、当下、未来,皆如是。知万物之常,才是变的根本。

作者单位: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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