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流浪地球》的空间景观及其逻辑建构

2021-12-20 00:48李韦函徐晓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流浪地球刘慈欣

李韦函 徐晓杰

摘 要:新生代科幻作家刘慈欣通过代表作《流浪地球》构建出独特的空间叙事逻辑。作品首先依据现实中的空间记忆生产出科幻中的空间景观,再通过空间景观本身来表征社会空间的危机,最后,《流浪地球》延续科幻的思维与逻辑,向着纵深的方向寻求终极的空间正义。

关键词:《流浪地球》 刘慈欣 空间景观 空间正义

21世纪2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步入迅速崛起的新生代阶段。a作为新生代科幻小说作家群的领军人物,刘慈欣为当下提供了迥异于现实文学的独特创作经验与美学风格。他的代表作《流浪地球》出版于2008年,经改编后于2019年以电影形式上映,并获得热烈的反响,引发了学界的广泛关注。目前,研究者们已关注到作品散发出的科幻空间叙事的别样魅力,但尚未将作品独有的空间叙事逻辑纳入研究视野中。在空间叙事的科幻作品日渐增多的新生代阶段,厘清《流浪地球》的逻辑建构有助于我们对科幻空间叙事的了解,也能够为建设科幻理论提供有益的参照。空间叙事这一概念与传统的线性叙事相对,呼应了后浪漫主义对创造性的要求。谭军强认为:“空间叙事,主要是就时间的线性展开不再作为情节发展的主要依据而言,因果关系不再作为事件链接与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而言。只有在这个基础上谈论空间叙事才是有意义的。”b区别于传统叙事遵循因果关系的逻辑,《流浪地球》建构起独属于新生代科幻的空间叙事逻辑,作品首先依据来源于现实的空间记忆来生产虚拟的科幻空间景观,再以各个景观本身表征社会空间的危机,最后延续科幻的想象寻求终极的空间正义。

一、从现实空间记忆到科幻空间景观

《流浪地球》以星际移民为起点,展开了人类与空间之间征服与被征服的对话:地球原本是拥有着昼夜和四季、海洋和绿地的适宜人类居住的和谐生态家园。不幸的是,天体物理学家们探测到太阳将会在四百年内爆炸并吞没太阳系中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包括地球。为应对这次灾难预警,国际联合政府制定了带着地球家园集体逃亡的计划。在集体逃亡的大前提下,在地球表面诞生数以万计的发动机,以提供推动地球的动力;在地面以下开发出地下城,代替遭到生态破坏的地面而成为人类的新居地。故事中的发动机、地下城等空间皆为空间景观,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地位。凯文·林奇将景观称为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和一种稳定的社会角色,龙迪勇则解释道:“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必然发生在具体的空间里,那些承载着各类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空间或地点便成了特殊的景观,成了历史的场所。”c《流浪地球》中的空间景观恰恰承载了20世纪以来,作家这代人拥有的来源于现实的空间记忆。在虚构的科幻场景里,具体的故事情节获得了空间性,且被合理有序地安排在空间景观当中。

(一)以科技空间为原型的景观

《流浪地球》的空间景观之一是地球发动机空间,在科幻想象中,发动机遍布陆地,蕴藏着可以推动地球的巨大能量,每座发动机都是“上帝的喷灯”:“你想象一个巨大的宫殿,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d发动机的特征是数量多、功率高、体积大,与现实中风力发电机、油田抽油机等机器的特征完全一致。可见,发动机这一空间形象的塑造是以工业社会的人造机械产物为科技原型。由发动机组成的科技空间追溯到现实中,即代表着技术科技下的非自然空间(由人为力量创造生产的、科技的、与自然空间相对立的、人化的空间)。在科幻文学中,常常出现类似于发动机空间的人化科技空间。被精心塑造而成的人化科技空间是科技力量对现实世界影响的投影。20世纪以来,量子物理、细胞工程和互联网为代表的科技成果开启了一个新的技术时代。人们的生活处处依赖新科技,所生活的空间不断被科技空间覆盖、刷新。我们不得不从实然的层面承认,宏伟震撼的科技空间形象呈现出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见证着科技的伟大进步。而新生代科幻作家的一个重要立场是,结合内含在科技空间形象中的侵占属性来反思科技文明。

科技空间提供给读者的反思是多元的。《流浪地球》中以矿石为燃烧原料的发动机空间破坏了原始的自然空间,使山川被夷为平地,地面触目惊心;同时,遍布各地的庞然大物还侵占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使人类不得不转向对新的家宅空间的开发。家宅空间自身也具备生产的动力,在受到科技空间的侵占后,地下城空间作为新的居住空间随之诞生。

(二)以家宅空间为原型的景观

伴随发动机空间诞生的空间景观之二是地下城空间,它位于地下深处,通过升降梯与地面相连。地下城空间与发动机空间共同象征人类的伟大工程,代表高度发达的技术文明:“错综复杂的支洞,和洞壁上無数的密封门,在高高洞顶的一排泛光灯下,一切都呈单调的金属蓝色。”e相比于展现科技力量的发动机空间,地下城空间被赋予更多独特的内心价值。作者通过逼仄、昏暗、阴森、潮湿的空间形象所传达出的焦虑、痛苦、绝望的精神氛围不容忽视。十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以土地为生,在充满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建造家园,并从家园中获得归属感。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加斯东·巴什拉对具有原型意味的家宅空间形象进行了研究,将家宅空间视为与人的精神世界紧密相连的内心空间。而现代科技时代下生产的城市空间改写了人类历史上的传统,家宅也不再是理想化的空间原型。《流浪地球》中,人们的居所受到科技空间的侵占后被迫转移到地下空间,由此构建生成的地下城空间代表则表征着失落的家宅空间。地下城空间的书写追问着经历过空间剧变后的人们还能否在新空间中建立起安居乐业的新模式。

从现实的空间记忆中衍生而来的科幻空间场景体现了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强大的叙事能力,更展现着作家对现实的关切。《流浪地球》中的空间景观本身所展现的矛盾和冲突则很好地表征了社会正在或即将面临的危机。

二、从空间景观生产到社会空间表征

当解读出空间景观可以溯源到现实空间记忆后,与其一味强调《流浪地球》对未来展开的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如着重体察作品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从小说精细的景观描写和模糊的群像书写来看,《流浪地球》把空间景观生产看得比人物形象塑造更为重要,而空间景观本身将代替人物形象发挥表征社会危机的功能。

(一)发动机空间景观所表征的生态危机

《流浪地球》通过发动机空间的强大威力表征科技对生态的破坏。最初,地球发动机把岩石作为燃料,“运输岩石的车队由50吨的巨型自卸卡车组成,车上满载着从太行山上挖下的岩石”f,离开木星的五百年中,“发动机将把亚洲大陆上一半的山脉用作燃料消耗掉”,“童年时熟悉的群山已被超级挖掘机夷为平地”g。发动机的动力来源于岩石的燃烧,意味着科技带来的能量是从自然能量中转化而来,即科技空间的生产以自然空间的压缩为代价。无可否认,小说中的科技空间表征着现实。人类从会使用火以来,就在从自然中转化能量,为己所用。对短期利益的追逐让人类忽视了科技力量对其生物的生活空间的掠夺侵占,而是竭力从自然中寻找新能源,以求开发拓展更新更大的科技空间。然而生态空间是有限的,源自自然的能量也是有限的。我们不得不重视蕾切尔·卡森对人類发出的警告:“具备了无限能力的人类,如果继续不负责任、缺乏理性、迷失智慧地征服自然,带给地球和他们自己的只能是彻底毁灭。”h从卡森的环境保护思想出发,若仅以人类为中心,完全对立于这个世界,那么人类自身的生存将受到威胁。

(二)地下城空间景观所表征的心灵危机

家园与人类的心灵息息相关,纵观历史,外部的生活环境一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内心的感受,决定着生命的质量。身处于生机盎然的开放空间会让人心旷神怡,而处于阴冷幽暗的封闭空间则会让人精神焦虑。在此基础上,《流浪地球》的地下城空间被塑造,表征城市空间带给精神家园的失落感。“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i,人类求生的流浪计划同时给地球带来了不幸。“刹车时代刚刚结束,其对地球的影响已触目惊心:地球发动机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融化了极地冰川,更给这大洪水推波助澜,波及南半球。爷爷在三十年前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没上海的情景……事实上,我们的星球还没启程就已面目全非了”j。极寒、极冷、海啸、地震等诸多灾难让地球表面的环境不再适宜居住,居民们无奈将居住空间从地面转移至地下。家宅空间的位移与变形,改变的不仅是建筑,更影响到人类的心理,“渐渐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生活”k。人们从开始时黯然神伤地入住地下城,到放弃艺术、哲学和信仰,再到习惯于酗酒、麻木地狂欢,最后变得感情淡漠,陷入伦理上的零道德。这恰恰印证了“每当人类整体的能力大幅增加、看来似乎大获成功的时候,个人的痛苦也总是随之增长”l。

三、从呈现空间危机到寻求空间正义

《流浪地球》将社会现实中的生态、心灵等危机通过发动机、地下城等空间景观得以呈现,并且继续沿着科幻的逻辑去探寻得以解决社会危机的空间正义。空间正义是对空间生产的进一步追问,它将人的思维带向纵深之处,使空间生产逻辑变得完整。

(一)科幻逻辑下生态的正义

人口激增、环境污染等现实问题以及唯科学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等流行思想,把人与自然放在了对立的两端。人类以科技为利器,总是能在自然中源源不断地获取资源。每当一种能源接近枯竭时,总有新能源适时被开发出来供人使用。在人类面前,自然环境更像是一直处于被动的一方。科技空间不断开拓、侵占、挤压、改造着自然空间,带来科技空间与自然空间的不平等关系。《流浪地球》中,人类可以熟练掌握一项叫作“重元素聚变”的技术,通过燃烧岩石为地球发动机提供动能。技术带来负面的影响,地球上的海水结为冰,地震、岩浆灾难频发,山丘被夷为平地。自然空间是支撑人的生存的必要条件,人对自然空间的改变也会间接地改变人类自己。这就涉及生态的非正义命题。我们不得不反思,先进的科技到底给人类带来了更长远的未来,还是加速了人类的毁灭?人与自然是否只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人类是否应该跳出自身的格局,在更为宏大的生态观下,将关怀的眼光投向自然空间?在发展科技的同时,是否要把生态正义的因素考虑进去?

遵循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呈现的科幻逻辑,科技的发展不应以破坏生态为代价,而是应以保护自然为目标。即使在发展中不得已对生态造成了破坏,也要用科技的继续发展来解决这个问题。小说结尾对未来和谐自然的畅想,就是面对生态危机的乐观表达以及对生态正义的积极呼吁。

(二)科幻逻辑下心灵的正义

自古以来,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心灵一直存在着互相冲撞的关系。家宅作为一种特别的空间形态与空间关系,对人而言绝不是纯粹的外在环境,而是要“合目的性”地满足人的遮蔽需求,还应该满足人的心理需要。德国哲学家包尔生认为,“过度拥挤的住宅条件不仅危及人的健康,而且也影响人的幸福、道德和居住者的家庭感情”。西方现代建筑学之父柯布西耶说:“一切活人的原始本能就是找一个安身之所”,而“房屋是人类的必需产品”m。《流浪地球》把家宅空间和人的心灵状态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过度拥挤的住宅条件来表现环境带给人的心灵上的非正义。人们或许还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但是它作为“家”的属性却在丧失。《流浪地球》中移居到地下城的人们,在面对密密麻麻的地洞和没有窗口的封闭房间时,心理上缺失幸福感,对家庭失去责任感,自杀率大幅提升,这些与心灵的非正义息息相关。根据作品的科幻逻辑,寻求心灵的正义首先要满足人类本能需要的合理居住条件,要营造一个温馨、舒适而又充满幸福感的家宅空间。小说对地下城空间的不满和对美好家园的设想都传达出了对于心灵正义的探求。

空间的正义与非正义目前仍存在诸多争议,真正的正义空间或许只存在于未来。基于苏贾的第三空间认识论,新的空间“将永远保持开放的姿态,永远开放向新的可能性和去向新天地的种种旅程”n。就像故事里地球离开太阳沿着新轨迹去寻找家园一样,小说《流浪地球》离开了传统空间认知,拥有全新的空间意识,以全新的叙事面貌去探寻文学创作的归宿,这是故事的主角和故事本身共同表现出的终极情怀。故事内外所共同呈现出的精神、不断向着终极而奔去的摸索和开拓,恰恰是这个故事的终极魅力所在,也是这个故事值得被解读的终极意义所在。

a 贾立元:《中国科幻与“科幻中国”》,《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b 谭君强:《论小说的空间叙事》,《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

c 龙迪勇:《历史叙事的空间基础》,《思想战线》2009年第5期,第3页。

defgijk刘慈欣:《流浪地球》,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页,第132页,第124页,第148页,第134页,第125页,第134页。

h Rachel Carson. Silent Spring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 1987,p5.

l 〔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93页。

m 〔美〕苏贾:《寻求空间正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

n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22页。

参考文献:

[1]刘慈欣.流浪地球[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

[2]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3] Rachel Carson. Silent Spring[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 ,1987.

[4] 苏贾.寻求空间正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5]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9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空间叙事的国家形象及中国经验研究”(项目编号:19ZWB055)

作 者: 李韦函,硕士,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通讯作者:徐晓杰,博士,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批评。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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