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传
你定然一生志在四方,朝碧海而暮苍梧,
定然在青年时曾为谁不忍成行,
借道早春的江南抵达河湖同样纷杂的边陲。
可当群鸟飞落于柱状节理,
一封三万字的长信便布满龙川,
成为你余生恒久的嗟叹。
如若在含混的梦中南逾数里,
村庐、悬藤、古坞必现,
踞草而坐的醉酒者也必现,不再涉江去,
做高黎贡的隐客与斋僧,
忘记了人间卖浆的女子出生在怒江以西的江苴,
而不是东侧的哀牢故地,先触到雾的笼起。
我的心动托兴于万物的温差,并耽于其美,
在乡下,从不会有人冒领我们身体的旧门。
父亲扛着木头侧身而来,
我用手指点触了他牵引的黄昏,
以尝盐分多寡或甘饴。
日落将息,我们的味蕾怅失在晚春后,
像是青涩的麦芒噤锁鸟鸣之外,
还没有到回味的时候,却令人数次分心。
离开集市,向着山脉徐行,
手中是从一位老妇人的摊上买来的黄豆,
我会用它们细数时光,每日一粒,
直到种下。
街面上很少有回首的人,
她们分列两边,卖着自己种的蔬菜,
也有卖乌梨和鸡蛋的,安静地放在竹筐里。
身后的银杏毫无牵挂,落光了叶子,
没有簌簌的响动,正如没有一种光顾。
需要呼喊吗?似乎不必,
我以为乡间的日子安安静静,
贩卖不是那样重要。
我们都将面山而行,回到家中,
做一顿平常的晚餐,就用那些没有卖出去的菜,
并且给孩子削一枚梨。
一些暮色会埋进谷堆,一些人会悄然离开,
又突然重逢,做着同样告别。
准备出一次远门,先行一个十里:
牵着父母的手走到他们目光的尽处,
三步一回首,开始一生最沉重的别离。
此后,水田和鹭群共占一里,
若有蝉鸣、荷花,可以再细分。
执户撒刀一里,这是荆棘生长的时节,
在人生的乱奏中,疾行一里,
我害怕遇见返乡的人满身疲倦,
伤口藏在心间,也担心他们将我的迷惘示众,
使我看不见炊烟甚至是溪流。
翻越一些山后,独行最好,
不必焦虑留宿之地,
故乡四面皆有江河不归。当爱情和精神各有占据,
我已抵达远方的村庄,骨笛奏出的咏叹调,
在遇到无名的死时又延长了一里。
虚无令人颤动,坐在门槛上凝眄的长者,
将最后的一里没在泪水中,深沉无隙。
十里之外,山雾相宜,长亭短亭混在雨里,
对于隐约的部分,我们后知后觉地抒情,
陈俗般化掉古老的蜜糖。
你被破斧砍断脖颈,一如昨日,
我摩挲上苍赐予的胎记,一如昨日。
而昨日,渗血的天空面容惨白,
像是新婚的妻子将哀伤注进荧荧烛火。
当她习惯了田间的耕作,就会在月夜里发觉,
马的头颅在啮食稻谷。那种嘴唇与粮食的摩擦声,瘆人而又神秘,像赖以此维生。
可你在流传中,石马虽是马,却已身死南坡,
任何嘶鸣与远方无关,
任何悲叹只我一人听闻。
我不是你的故人,我只是在梦中劝诫屠户放下斧子,
去南山伐木,做房梁,也做棺材。
他的妻子劳作多年,一直暴露在风雨里,
早就带有了自己的花斑,也往身体内部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