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我耽读晚清诗,尤其是所谓“同光体”,已经近二十年。“同光体”代表人物,陈三立与郑孝胥并称双雄,我极为喜爱陈三立,因其诗风“浓深俊微”、性格却孤高落寞而深得我心;至于郑孝胥,章士钊说他“海藏为诗,一成不改,自言:骨头有生所具,任其支离突兀”。本应是我喜欢的奇崛之人,我却百读无感。
两人的命运也颇戏剧性,且有对比。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因支持维新与父亲同时被革职,终生不得录用——他也不愿再次出仕,曾写名句“凭栏一片风云气,甘作神州袖手人”明志。晚年他更因愤恨日本侵华,绝药而死。晚清汪辟疆写的诗坛点将录,把他比作玉麒麟卢俊义:“日暮途穷终为虏,惜哉此子巧言语。花间著语老犹能,只缘英气平生误,未信寒蛟竟可罾。”可圈可点。
郑孝胥则一向汲汲乎功名,青年时即为驻日使节,晚年被溥仪召为伪满洲国总理大臣,是其人生巅峰,也是最大污点。未几得罪日本人,被迫辞职,反而得全晚节,算是没彻底沦为汉奸。
不过最近重读郑孝胥《海藏楼集》,对他多了几分同情。郑孝胥自视甚高,无论于诗于功名,都自觉身负重任。从其诗集命名可见,“海藏楼”,指向莊子典故“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他欲藏楼于海,又指向苏轼那句“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总之,傲气满满。
可是他有意无意忘记了庄子那句整句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夜半有力者,是不可违的命运本身,甚至是:天命。天命戏弄郑孝胥,一点都不比对陈三立手轻。
先是戏剧性地夺走他家人性命。光绪二十七年,老家福建大瘟疫,郑孝胥的两兄一侄相继死去(一兄是“畏疾而凭河”自杀),郑孝胥作有《述哀诗》,“解衣斸苍山,和土将血泪。筑成名恨冢,偿我无穷意。”愤恨如此。
未几,其妹伤心而绝,郑孝胥作《蘐妹痛兄而殒作诀妹辞》“各有恨泪,流为黄泉。往者万古,来者亿年。尔我甚殊,倏忽其间。”更是上升到人类生死永隔的普世意义上了。
命运不肯罢休,还陆续以各种疾病夺走郑孝胥的多个儿女的生命。爱女惠十三岁卒,三子小乙和女儿新华死时均年仅二十一岁,郑甚哀,直言“妄歆人间福,欲纂厌世史”。
然而厌世史未纂,盖功业未忘,当他七十四岁奔走满洲时,跟随他的儿子郑垂又以四十七岁壮年死于满铁医院,白头人送黑头人,难以想象诗人如何承受。而在其悼亡诗《哀垂》里又可见垂与小乙的母亲吴夫人早已去世,诗人痛呼怪责在诗之谶上:“幽明岁同逝,母子六年别。岂知应在汝,十日复夭折。惊怪诗为妖,不祥祸何烈。”再看回他哀悼夫人的《伤逝》系列,深情百转千回,不亚于元稹的《遣悲怀》。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哈姆莱特这句台词每每应验在现代。宣统下诏逊位时,郑孝胥写《闻诏述哀》表示自责,为日后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埋下伏笔。结果溥仪小朝廷太不争气,郑孝胥又被迫下野。寿则多辱,诗又何为?海能藏楼夫?海尽倾楼才是真。不过我想,那个诗人郑孝胥早已随其妻其子女而逝,余生不过傀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