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

2021-12-22 02:01亚明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惠桃花岛清汤

亚明

1

第一次到桃花岛,是林跃带我去的。

那天,我到高明去签一单生意,合作方的代表林跃是我前同事。我们原本关系不错,如今因生意上的来往更上了一层楼。林跃知道我小说写得不错,出过几本书,每到一个地方去都喜欢了解了解当地的风情,便让我多待一晚,说要带我在这座小城里走一走。

高明是佛山管辖的一个区,位于佛山的西南端。我因是第一次到这座小城来,也有此意。小城虽不大,转一圈下来已是黄昏时分,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我问林跃这边有什么特色美食,林跃便对我说,我带你到桃花岛去,那儿的清汤羊肉很出名。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第一次听说羊肉可以做清汤的。要知道,我们南方人特别怕羊膻味,为了去除膻味,做羊肉时不是焖就是烤,还要放很多佐料。

你去尝过就知道了,他的羊肉一点也不膻,汤清,甜得很。哦,对了,那个老板还是你老乡呢。林跃说。

老板竟是我的老乡,我对此更感兴趣了,跟着林跃和他公司的十来个同事一起来到了江边。江是珠江的主干道西江,往前几十公里就是珠江入海口了,因而江面非常阔大,像一个茫茫的大湖似的。一里外的江面上浮着个岛,巨轮般停在那儿。眼前的码头上,停着一艘小型机动船。我们上了船,它便突突突地朝那小岛进发了。

林跃悄声告诉我,过江的人大部分是冲着那个清汤羊肉去的。店主每餐只做三桌,并且一年四季只有清汤羊肉一道主菜,可他的生意好得很,不预约根本没有位置。

一个浮于江上的小岛,不以鱼虾做主打菜反倒吃羊肉,这本来就让人感到稀奇了,而这羊肉还做成了清汤,还吸引那么多人来吃,更让人难以置信。林跃笑道,我们这边做羊肉的,羊兒基本来自北方圈养的,唯有他的羊,来自你老家那边放养的黑山羊。

我老家是清远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位于广东省的北部,是典型的山区县,有不少人养羊。我有一个叫李辉的很要好的小学同学,就在我老家加田乡圈了几百亩山地养了几百只黑山羊。他养的黑山羊,肉嫩味鲜,膻味少。即便这样好的羊肉,我们的做法仍是焖,没有谁敢做清汤的。

他生意那么好,为什么不多做几桌菜,或者多开个分店?我又问。

林跃说,我也很纳闷这事,但这老板总待在厨房里,不肯轻易见客人,一般是老板娘招呼我们。我曾为此事问过老板娘,她说她不知提过多少回这事了,但老板却说做那么多干什么,钱挣得完吗?

我不由得笑了,感觉这个老乡老板挺有意思的。在广东,谁不是拼了命地挣钱?他倒好,有钱不挣。

我们很快到了桃花岛。岛上果然种满了桃树,但这种桃花跟果园里的桃花不同,它纯粹只采花枝不要果。原因是,佛山这边的人喜欢在春节期间买些桃花插在家里,说是能带来好兆头。

已是春夏之交,桃花早开过了,但岛上是城里难得一见的田园风光,的确像《桃花源记》写的那般美。不难想象,若是桃花灿烂的季节,它该有多么美。

岛不大,一眼能望得到尽头,东南端一片绿树掩映处隐现着几栋楼房。我问林跃,那儿是不是一个村庄?林跃说是,又介绍说,这岛上原本没有人住的,解放后疍家人弃船上了岸,才形成了这么一个村庄。人不多,十来户。

我们沿着一条水泥公路往里走,进了村子往南百来米,出现了一棵很大的、南方常见的细叶榕,像个巨大的绿亭子矗立在那儿。林跃指着它告诉我,那农庄就在大榕树下面。

榕树下的地面上都铺上了水泥,东边一侧是一个两三亩宽的池塘,岸边上搭着竹木棚子,棚子东南面靠着塘基搭了个羊圈,圈着几只黑得发亮的羊儿。塘基上长满了可做饲料的竹皇草。竹木棚里只有三个小包间,外面非常简易,里面却贴了墙纸,铺了上过漆的木地板,墙上挂着空调,吊着几盆绿萝。最让人意外的是,正面墙上挂有一幅装裱得非常精美的书法作品。

我对书法不太在行,看不出水平来。乍一看,这字给人感觉不差。我感觉,这字有点熟悉,像在哪儿见过一样。我细细地看了看落款,是“桃花岛居士”五个字。

我问林跃,难道这是餐厅老板的字?

林跃点了点头,说他听小城的几个爱好书画的人说过,这老板好书法,自封为“桃花岛居士”。

我有点释然了,原来这个老板是个书法爱好者,难怪他做生意如此“佛系”。

我们在一个小包间里坐了下来,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走了进来,用蹩脚的广东话说,林老板,欢迎您。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错,若不是眼角那几条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纪,别人还以为她只有二十七八呢。人也长得不赖,加上一张如花的笑脸,能给人带来一份愉悦感。但我对那个在厨房里忙的老板更感兴趣,问她能否叫他来喝杯酒。

老板娘掠了我一眼,说,我可叫不动他,除了他那几个搞书法的朋友外,没人能叫得动他。

林跃说,老板娘,梁总是你老公的老乡,还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想跟你老公见个面。你回去跟你老公说一声,看他愿不愿出来。

林跃这么一介绍,老板娘又多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帮你叫一下。

2

我的作家身份并没能打动这个奇怪的老板,不过他做的清汤羊肉味道的确好,肉鲜美可口,汤清而淡,有着一股浓浓的羊骨头香,让我大饱口福了。

吃完饭,我们正要离席时,老板娘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梁作家,我家那位约你到他工作室去见面。我愣怔了一下,他不是不愿见我吗?

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又要见你了。老板娘说。

我看了看林跃。林跃说,我跟我的同事们在岛上散散步,你去吧。

我跟随着老板娘向那个村子走去,边走边问她是哪里人,她老公又是连山哪个乡镇的。她说她叫黄小惠,是湖南人,老公是连山加田的。

那是一个山旮旯。她笑着补充说。

太巧了,我也是加田的。我惊呼道。

哦,想不到遇上了他老家的人了。不过,我老公的父母早已去世了,那边没有亲人,我们极少回去了。知道我是加田人后,她多说了几句她老公家里的情况。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幢两层半高的楼房前。上了楼,二楼的大厅里放了一张很大的实木桌子,上面摆有砚台、纸笔等。一个身材高而瘦、留着长发和羊胡子的男人正在那儿写写画画。这副模样,很有某些书画家、摄影家的风范,若是不知道他情况,还真无法将他跟一个厨子联系在一起呢。

你好,梁先生,欢迎到鄙人的工作室来。他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样子显得很谦和。他笑起来的样子,再次让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看他的神情,好像一点也不认识我。

他让我坐在实木长桌后靠阳台落地窗的茶几前,倒了杯茶给我。一喝我就尝出来,这是我老家那边的野山茶。老家的野山茶味淡而清,有一股浓浓的香味。

你也是加田的?我问他。

嗯,是的。他点头,语气有点平淡,似乎对此不是很感兴趣。

我是中和村的,你呢?我又问。

我父母是外地来加田的,住在街上。现在那儿已没有亲人了。他说。

哦,原来这样。见他对我们是老乡这事情不感兴趣,我便站起身来,端详着挂在墙上的琳琅满目的字。这些字有条幅,也有横幅,行书、楷字都有,最多的还是狂草,但没装裱。

见我看得还算认真,他告诉我这些字都是他平日里的涂鸦,除了几个爱好书法的朋友看过,还从未往外展示过,不知道它们入不入流。末了,他恭敬地说,您是个名作家,见的世面广,想请您给看看。

我说,我对书法不在行,不过倒是认识不少书法名家,到时可托他们给鉴定一下。

哦,要是这样,那就太麻烦你了。说着,他赶紧选了几副字卷起来交给我,又说,这几副字给您带回去,若是方便,您将它们带给那些名家吧。

3

回到酒店,我的内心仍有点不平静。我已经认出他来了。加田乡丁点大的地方,有几个人我不认识?能把字写得这么好的加田人,除了李世晖就没有别人了。

对他和他的字熟悉,源于二十年前。那时候,我的同学李辉在南海大沥那边的一个小学做民办教师,而我在相邻的盐步的一个小学教书。一个周末,我到李辉那儿做客,发现他那个一房一厅的宿舍里的厅外搭了个简易床,屋里多了个客人。客人一米七几的身材,微胖,显得一表人才。

此人正是李世晖,是李辉的中学同学,少年书法家,是我们加田乡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获得过市里书法大赛一等奖的人。

加田乡出了个获得市里书法大赛一等奖的少年书法家,我当然有耳闻,但我小学毕业后离开加田乡去县城读书,没能成为他们的中学同学,因而之前一直无缘认识。

李世晖腼腆地跟我握了一下手,说他在乡下待不下去,投奔李辉来了,要跟着他混日子。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是全国各地的农民工都涌向广东来找工作的高峰期,街上到处是找不到工作而四处游荡的外地人。这个时候来找工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个李世晖,初三那年父亲突然离世了,母亲受不了这份打击也精神失常了,他一直辍学在家照顾他的母亲……一个没有学历、又没有什么技术的人,想找一份工作谈何容易?

李世晖却自信满满,说我就不相信,凭着我的一手好字会找不到一份工作?事实上,李世晖自信过头了。他在李辉那儿待了两个多月,不但没能找到工作,还被那些招工的人骗走了三百元钱。实在没办法,他便跑到广州的越秀公园去卖他的字,但好几天下来,一副字也没卖掉,倒贴了不少车费。后来,见实在找不到工作,便灰溜溜地走了。这一走,再也没出现过。

几年后,我无意中跟李辉谈起李世晖来,他恨恨地说,这个李世晖,真后悔当初收留了他。

我问他怎么回事。

李辉道,怎么回事?来之前他母亲去世了,见他可怜我才收留他。他借了我五百元钱不还我不跟他计较,他倒好,跟我们学校的一位又矮又丑的单身女教师勾搭上了,并向她借了钱。现在那女教师整天问我他躲到哪儿了,烦死我了,鬼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他从我这儿离开以后,电话换了,也没见他回过加田乡。问遍所有的同学,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就像失踪了一般。

4

如今这个躲于桃花岛上的李世晖,看见我如同看见陌生人一样自然,我不知他是故意装着不认得我,还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当晚,我就给李辉拨了个电话。李辉当初在大沥当了几年民办教师,考了几次转正都没考过,便返回了加田乡代课,想在老家考试。结果呢,第一次笔试过了,面试没过;第二次考,笔试和面试都过了,却给人走了后门挤掉了。一气之下辞了教师做起木头生意来,赚了不少钱。后来木头生意不好做了,便圈地养起羊来。

见李辉接了电话,我向他嚷道,老同学,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

李辉在那边笑了,说道,你那份高兴劲儿,莫非遇上了旧情人?

鬼情人,是李世晖。我说。

是他。他在哪儿?听说是李世晖,李辉的语气变得平淡起来。看来,时间仍无法冲淡他对李世晖的那份怨气。

到高明一个叫桃花岛的地方。我说。

他躲到高明去了?在那个小岛上干什么?

做清汤羊肉。

哦,他一个写字的人竟做起厨子来——也不奇怪,听人说,他跟一个离了婚的饭店女老板结了婚,不过几年前又离了。

应该是离了,现在的老婆是外省的。

他竟将羊肉做成了清汤的,这实属难得。味道怎么样?

我便把清汤羊肉的味道讲述了一遍,又说,李世晖的老婆提过,她的羊就是来自我们加田乡这边的。

李辉惊呼道,我有一个客戶来自高明,每隔一段时间都到我羊场采购些羊儿的,莫非他卖给李世晖了?末了,他问我有没有李世晖羊圈里的羊儿图片。

我便将拍下的羊儿图片发过去,李辉一眼就认出正是他的羊儿,当即骂道,这个狗娘养的李世晖,肯定打听到我养羊的事,让人替他来买羊,自己却躲着我。他就欠了我和我那个女同事那么点钱,用躲那么久吗?

我说,也许,他不想见你是另有原因吧?

李辉说,嗯,这个人面子薄,高傲,也许找离过婚的老板娘结婚让他无脸见人吧。后来,他又离了婚再娶,他更不好意思了。这个家伙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为这事儿纠结?!

我沉默了,一个性格高傲的人,少年成名,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的确是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便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再怎么样也不能躲着人啊?李辉仍愤愤不平。

李辉的愤愤不平是有道理的。他们初中时是同桌,李世晖的父母没出事前,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有着非常深厚的情谊。李世晖自他父亲出事后便辍学在家里,李辉还时常到他家去想着法子帮助他。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在时代的洪流中,这个世界上多少人被冲击得面目全非?不要说断了情谊的,变成仇人的也不在少数。

我问李辉要不要李世晖的电话。他生气地说,要来干什么?他明知道我在哪儿却不愿见我,还主动联系他干什么?我可没那么贱。

我骂李辉小气,说李世晖应该惦记着他的那份情谊,否则为什么那么多羊场的羊儿他不要,偏偏托人到那么远的地方买?

是为了他的生意。我的羊儿品质好,才能做出他的那道清汤羊肉。李辉说。

5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事情,手机突然响了,竟是黄小惠打来的。她说她今天到这边来探望一个朋友,想顺便到我这儿来坐坐。

我对李世晖这人感兴趣,又刚好有空,便让她过来。黄小惠敲门进来后,显得有点局促,完全没有在她酒店时那般从容大方。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的目的,说自从我上次到李世晖的工作室聊过天后,李世晖整个人都变了,天天都显得坐立不安。

我知道他想让你找个人鉴定一下他写的字,可你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他这人面子薄,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所以……她说出了来找我的原因。

我这才记起此事来。我抱歉地告诉她,这段时间忙,还没空去找那些书法家朋友。末了,又跟她打包票,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办好的。

临走时,黄小惠欲言又止,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梁总,李世晖一心鼓捣他的什么书法,生意都不好好做,我都烦透他了。你找个书法家来,就说他的书法还没入流,再练下去也没什么出息……兴许会断了他练字的念想。

我诧异地看着她。

黄小惠苦笑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这么好的厨艺不用在挣钱上,太可惜了。

我说,要是给他知道,他还不恨死你?

黄小惠说,恨就恨呗,我们得挣钱啊。他以前跟他前妻离婚时什么都放弃了,我们现在连房子和车都没有,不挣钱,以后我们住哪儿?孩子住哪儿?难道一辈子待在桃花岛上?

李世晖当初为了离婚竟什么也不要了。我问黄小惠,李世晖为什么那么傻?

黄小惠红着脸说,他那时还没离婚就和我在一起了。他的老婆只想拼命挣钱,管他管得很严,让他整天待在饭店里做管理,属于他的一点时间也没有,钱呢,也一分都不让他动。他一直想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来练练字,他老婆也不答应。他便常常找我诉苦,我很同情他,所以我们就……

我又沉默了。李世晖当初跟那个女老板结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他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了,可他偏还想着他的字,以至于弄得现在连房子和车都没有,他是该好好挣钱的啊。

我安慰黄小惠说,嗯,你放心好了,书法是有人指导才能练好的,他自己练,能练出个什么名堂来呢?我保证给你找个专爱挑毛病的书法家!

又过了一个月,广州那边一个作家兼书法家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北京有个书法大家到广东来,想到西樵山看看,让我抽空一起陪陪他们。惦记着李世晖托付的事,我一口答应了。

那天,我带他们游玩了西樵山后,便特意带他们到离西樵山不远的桃花岛去。去的路上,我把李世晖的情况和黄小惠嘱托找我的事都跟北京的书法家说了。他笑道,古人云“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姻”,我可不能拆散这对夫妻,还是让你那个老乡死心塌地经营他的农庄吧。我的朋友也说,一个没人指点的书法爱好者,年纪又这么大了,能有什么水平?你放心好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他的农庄里做厨子。

但当北京的书法家看了李世晖的字后,却笑而不语了。我的朋友见他不作声,也没出声。离开桃花岛时,我问他们为什么没当场给李世晖做评价。北京的书法家说,此人的书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他几乎练透了所有的名帖,并有所融会贯通,若有人带一带,是能写出来的。我不忍心啊!

广州的书法家也说,是的,我看了他的字也颇为震撼。一个完全没经过名师指点的人,能练到这地步,说明他下过非常大的功夫,我们怎么忍心打击他呢?所以,该怎么回复他,你来拿主意吧。

两位书法家竟将这难题抛给了我,这让我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再三,我选择了违背黄小惠的意愿,将两位书法家的话如实转告给李世晖。

李世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才哽咽着说,太谢谢你了,梁哥。

6

我没有信守对黄小惠的这份承诺,一直担心她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可我多虑了,她的电话一直没来。但我仍为此事忐忑不安,担心李世晖为了他的字不顾生意,弄得他们的家庭出现问题。

半年后,我再次到高明出差,打算再到桃花岛一趟。林跃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挂念你那个老乡的清汤羊肉的。

林跃这么一说,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这个农庄还在,说明李世晖一家并没有出现我所担心的情况。但我又有点纳闷了,李世晖这么痴迷书法,而上次北京来的书法家和我广州的朋友的话,却没能激励他更进一步钻研书法,把书法写出名堂来?

办完事后,我帶着这些疑问迫不及待地和林跃他们再次光临了桃花岛。来到李世晖的农庄时,我大吃了一惊——它竟然扩建了!由原来的三个小包间扩到十二个,而且每个都爆满,生意着实不错。见到此情景,我打心底里替李世晖高兴。

难怪黄小惠没来找我,这个李世晖不但没有因为他的书法而放弃了农庄的生意,反倒开窍了,注重挣钱了。黄小惠见我来,连忙向后厨叫道,世晖,世晖,你老乡梁总梁作家来了。

李世晖系着围裙就跑进包间来,说,梁哥,今晚你别那么早走,我忙完这几桌菜,跟你好好喝上一杯。

林跃他们吃完饭就回去了,我留下来等李世晖。不一会儿,他端着一盘清汤羊肉进小包间来,说,梁哥,让你久等了。

我看着他笑,你行啊,开窍了,将生意做大了。

李世晖说,说来,这还得感谢你呢。

我问他,此话怎么说?

他说,若不是你带来的那两个书法家给予我这样的评价,我还真没有挣钱的動力呢。

我说,你该多抽点时间练书法才对,怎么反倒抛下书法,扩大了农庄呢?

李世晖警惕地看了看外面,见黄小惠不在,便压低了声音说,我得快点多挣些钱,将黄小惠和孩子们安顿好,让他们再也不为生活发愁,然后我才能跑到北京拜个师傅学字。

这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原来他将生意做大的目的仍是为了他的书法。我问,那么一来,你不是没有时间练字了吗?

怎么没有?只不过少了些。不过,也够了。我跟你带来的那两个老师联系过,他们告诉我,练书法最重要的不是勤,而是注重方法和技巧。所以,我在这方面下苦功夫呢。嗯,不说这个了,梁哥,今日我高兴,咱们好好喝两杯。说着,他举起酒杯来重重地跟我碰了一下。

见他将生意扩大了,又能坚持练书法,我着实替他高兴,就顺着他的意,连续碰了几杯。很显然,他平时不怎么喝酒,很快有点醉意了。我怕他喝醉误了明天的生意,便不再跟他碰杯了。他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我莫名其妙。

他说,梁哥,你看不起我?你知道不,我前半生过得多艰难,现在生意好了,家庭有了,我的书法也得到书法家们的肯定,算是终于活出个样子来了。我高兴啊!想跟你喝杯酒,可你却不肯跟我喝了,你……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

我说,哪有的事?我是怕你喝醉了,误了明天的生意。

我没醉。我就是想跟你喝几杯酒。我不知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醉了也值!

我正在为难,黄小惠就进来了。黄小惠一来,李世晖便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黄小惠骂他道,你怎么回事?当着梁老师哭,不嫌丢人吗?

李世晖支吾着掩饰道,我跟梁哥说起往事,说到了伤心处……

7

从桃花岛回来后,我变得沉默了。自从辞职进入商界后,不知不觉中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让我身心疲惫,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总是感觉活得空虚,人生失去意义。

我细细地想一想,感觉这种状态是中断了写作所导致的。当初出来在商场上混,一方面是想让自己经济独立起来,不愁吃穿,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来写作;另一方面是想深入这个社会,拥有更丰富的创作材料。而现在呢?这两方面我都具备了,却仍在生意场上疲于奔命。

我想清楚了这一点,于是生出退下来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写作的念头。妻了解了我心思后,很支持我。她说,那你就退出公司的管理层吧,每年拿点分红就行了。妻的善解人意让我放下了疑虑,我便回老家租了地建了个小农场,过起隐居的生活来。

不知不觉三年间转眼就过去了,我在文学上取得了一些成绩。这年暑假,佛山一年一度的文化周特意安排了一场我个人的文学作品研讨活动。除了主办单位为我邀请了一些名家外,我还私自邀请了几位刊物编辑来捧场。活动结束后,我带这几个编辑到西樵山去游玩。

游完西樵山,我又想起桃花岛来,这么多年没去过,不知李世晖怎么样了。我便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一接我的电话,高兴地说,梁哥,想不到是你。听说你回乡下去了,本打算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你的,可一直没空。

我骂道,你这是借口,这么多年了,就不信你一天时间都抽不出来。

李世晖说,不骗你,我实在是忙啊。

这个李世晖,他这么忙,难道是一边经营他的农庄,一边学习他的书法?我开车载着朋友们直奔桃花岛。到了桃花岛的码头我才知道,它已成了一个景区,上岛则要买票了。我正要掏钱买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来到我跟前,说,您是梁老师吧,我们李总说不用你们买票,你们跟我来就行了。

码头下面停着一辆快艇,竟是专门来接我们的。这个李世晖,竟然买了艘快艇,真不错。我高兴地想。

上了岛,李世晖正在这边等着我们。他整个人都变了,留了个平头,剃了胡子,脸胖成了一个球,穿的是一套浅黄的汉服。这身装扮让他看起来十足一个大老板的样子。

我打量了一番他,笑了,问他,怎么剪了头发剃了胡子?

他也笑了,我现在是桃花岛旅游公司和清汤羊肉连锁餐饮公司的老总,不能像以前那般随便了。

桃花岛的旅游竟是他开发的。他的农庄也变成了连锁餐饮公司了。我不禁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啊,成大老板了。

没办法,做着做着就停不下来了。倒是我想不到,你竟会退出生意场去写你的文章。他笑道。

现在还练书法不?我问他。

他摇头道,不常练,只是实在有时间时才比划几下。

我说,可惜了,你那么有天分,且练了那么多年。

他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忙,只能等退休了。

8

应该说,这一趟桃花岛之行是失策的,几个编辑朋友在岛上转了一圈后都摇头,说这桃花岛太商业化了,已经完全成了城市中的一部分。我向他们吹捧的清汤羊肉,也因不是李世晖亲自烹饪而失去了它原有的风味。

正因如此,我也对桃花岛失去了兴趣。后来,又回了几次佛山,一次也没到桃花岛去。转眼几年时间又过去了,这年春末夏初的一个傍晚,我在电脑前写了一天的小说,眼睛累得实在受不了,便到农场的后山去散步。回到家时,在厨房里忙碌的妻说刚才黎晓军来过,还带来了我跟她提到过好几次的李世晖。

黎晓军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在县里当副县长。我建农场那年,他来看过我,但我一直对官场上的人敬而远之,彼此间联系得不多。而这个李世晖呢,从不轻易回来的,怎么一回来就跟黎晓军勾搭在一起了?

谁知道!听他们在谈论,这个李世晖像是回来开发狮子山。妻说。

哦,难道是黎晓军让他回来开发狮子山的旅游项目?我想。

狮子山位于加田乡的南部,整座山就像一头回首的狮子。山上怪石嶙峋,景色很壮观。山脚下有一口温泉,水温常年保持在六七十度左右。县里早就将它列为旅游开发项目了,没开通高速路前因为交通不便而无人问津;现在,高速路已開通,黎晓军竟找李世晖回来开发它。

我问,他们找我干什么?妻说,他们叫你出去和一帮同学吃饭。

一听是出去吃饭,我顿感索然无味。老家这边酒风盛,几个人在一起吃饭往往会斗酒。这段时间我的肠胃不好,喝不了酒,况且我回老家搞这个小农场,本来就是想过安静的日子,对这种聚餐喝酒的事没什么兴趣。

但他们却不放过我,李世晖、黎晓军,甚至李辉都打来了电话。我借口天太晚了,仍不愿出去。谁料李世晖竟开车跑到我农庄来,非要我出去不可。他说,梁哥,我难得回老家来跟大家聚一聚,你怎么能缺席呢?就是押也要把你押出去。

我只好跟他到了镇里。经黎晓军介绍,我才知道李世晖这次回来的目的。他听说狮子山这个项目要开发,便亲自返回来找到了黎晓军,要投资这个项目。

这个项目那么大,你拿得出这笔钱吗?我有点担心地看着李世晖。

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说,梁哥,你离开城市太久了,根本不知道我们现在是怎么操作一个项目的。我们做一个项目不用自己掏出一分钱来,只要项目合同一签,立即能找来一大帮财神爷。

李世晖的话让我沉默了。离开城里回乡下的这几年时间里,我只沉浸于自己的读书和写作中,基本上没关注商场的事,对于现在商场上的情况,的确一无所知。

这个晚上,李世晖成了焦点,他显得异常亢奋,雄心勃勃地跟大家介绍他操作的几个项目,说他复制的这几个像桃花岛一样的旅游区,个个都很旺。现在,他打算将狮子山也打造成一个爆款的景区。

因为太亢奋,他喝了很多酒,最后醉倒在桌子上。我只好让李辉送我。回农场的路上,李辉感慨地说,想不到这个狗娘养的李世晖,竟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是的,我也想不到。当初扩大生意只为了安顿老婆孩子的李世晖,竟会被生意场牵着越走越远,完全抛却了他痴迷了半辈子的书法。

9

回到农场里,妻还没睡,问我,那个李世晖是不是真要投资狮子山?

我点点头。

妻说,看来,这个李世晖还真有点本事呢。

我又点点头,得意地说,当初要不是我,也许他还躲在桃花岛上痴迷于他的书法呢。

妻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便将当初我带两位书法家鉴定他的字,以及违背黄小惠的嘱咐将书法家的评价如实告知李世晖的事说了一遍。

妻嘲弄道,你还好意思得意呢?李世晖选择了扩大生意,将生意越做越大了;而你退出江湖,却像个农民似的隐居于此。

妻的话说得我一阵恍惚,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当初选择退隐于乡野这事,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这年的秋天,狮子山项目传来了动工的消息。据传,项目将在三年时间里建好。但奇怪的是春节过后这个项目竟停了下来,说是资金跟不上。我有点不解了,李世晖不是说只要这个项目的合同一签,就有大把的资金进来吗?怎么会出现资金跟不上的问题呢?

我打电话向李辉打听这件事。李辉说,你找错对象了吧?你跟他那么熟都不知道情况,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说,自从回乡下后,我就没主动联系过他。

李辉说,他至少给你留了电话,他却连电话都没给我留。那次聚会,若不是黎晓军打电话给我,我是不会出来见他的。

看来,我们这帮同学中,唯有黎晓军知道李世晖的情况。我向来不跟黎晓军主动联系,便打消了向他打听李世晖的念头。

很快,我们乡下一年一度的“牛皇诞”(四月初八,我们老家这边壮族人的一个隆重的节日)来了。每年的“牛皇诞”黎晓军都邀请我参加,但我不爱掺和这种热闹,都拒绝了。今年他又打电话来,并声明不许拒绝,因为他邀来了一位我在广州某报社工作的作家朋友。

有朋自远方来,我怎么也要见这个面的。那天我和黎晓军见了面,有意无意地问他怎么不把李世晖也邀回来。黎晓军有点惊讶地看着我,用手捂着嘴巴压低声音说,你还不知道么?李世晖撤资了。

我当即愣在那儿,问,怎么回事?

据他的说法是,由于他们的公司内部的管理出现了问题,那些股东们撤资了。黎晓军平静地说,唉,这个李世辉,没有这个本事你就别回来掺和这个项目,这事搞得我焦头烂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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