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瓷画上的太阳崇拜现象

2021-12-27 22:10李益炯李熊熊
东方收藏 2021年12期
关键词:雍正纹样太阳

李益炯 李熊熊

在清代,中国民间曾经出现过一波太阳崇拜热。这股社会风气表现在民间宗教活动中,是每年定期举行“太阳生日”祭祀活动,制造新神偶像“太阳星君”等;而表现在瓷画上,则是出现了多种与太阳崇拜有关的纹饰(见本文配图)。

我们先来说说清代出现太阳崇拜的原因。研究明清民俗的专家赵世瑜先生曾经专门考证过这件事,并且写成一篇论文《太阳生日:东南沿海地区对崇祯之死的历史记忆》。

据赵先生的考证,清代民间流传一种祭祀习俗,叫作“太阳生日”(也称“太阳诞辰节”等),其起源与明末崇祯帝之死有关。1644年,农民起义军闯王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于3月19日在京城煤山上吊自杀。两个月后,弘光帝在南京即位建立第一个南明政权。第二年清明时节,南京城内外贴出许多传单,呼吁纪念先帝。其文曰:“端阳竞渡,吊屈原也;寒食禁烟,哀介子推也。三月十九,为先帝、后衔愤宾天之日,攀髯莫及,吾辈于郊外结社醉酒,以志哀恨。”太常少卿张元始也上疏建议:“应敕天下,凡遇三月十九日,止音乐,禁屠宰,并停士民嫁娶、各衙门轻重刑罚。一以志故宫黍离之难,一以激中外同仇之愤,直待函逆闯首,告先帝灵,而禁始弛可也。”可见,崇祯之死在当时汉民心中留下了深切的哀痛,欲立三月十九为悼念日。

随着清军南下,弘光政权和其他南明小朝廷先后被灭,大规模抗清斗争归于失败。此时,东南沿海一带民众对崇祯帝的怀念转向隐蔽,发明出一个三月十九是“太阳生日”的故事,借此在这一天祭奠崇祯先帝。为什么称“太阳生日”呢?浙江鄞县人徐时栋(1814—1873)曾经在他的《烟屿楼笔记》中记载过一个解释:“国家定鼎之初,吾乡遗老,最盛感怀故国,每以庄烈帝(崇祯)死社稷之日,私设野祭,相聚拜献。而事关禁忌,不敢明言,于是姑妄言之曰:此太阳生日之日也。日(太阳)以当君,托生日以代忌日。”

我国台湾地区也有相似的三月十九祭祀太阳的习俗,称“太阳公祭”,或“太阳诞辰节”。有台湾学者考证其来历:“明郑时代,定于此日面北遥祭崇祯亡灵。清统一台湾后,台民假托祭拜‘太阳公’(‘太阳’暗喻‘大明’),将此俗延续下来。”可见这个习俗在两岸的说法虽有差异,但大体相同。

从上面的考证可知,清代出现太阳崇拜,与明代崇祯帝之死直接有关。以“生日”代替“忌日”,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招来官府的干预。年复一年的祭祀,由此形成了一种地方性的风俗。

这种私下祭祀崇祯帝的习俗,到雍正年间出现一个由暗到明的重要转折。这个转折要从一份诏书说起。雍正元年(1723),雍正帝颁下这样一份诏书:“大行皇帝(康熙)书笥中,检得未经颁发谕旨。以明太祖崛起布衣,统一方夏,经文纬武,为汉、宋诸帝之所未及。其后继体之君,亦未有如前代,荒暴淫虐,亡国之迹。欲访其支派一人,量授官职,以奉春秋陈荐。朕思《史记》东楼、诗歌白马,后世类多疑忌,以致历代之君,宗祀殄绝。朕仰体皇考如天之心,远法隆古盛德之事,谨将大行皇考圣祖仁皇帝谕旨颁发,访求明太祖支派子孙,量授职衔,俾之承奉春秋享祀。”

这份诏书公开认可明代太祖及后继皇帝都是不错的君主,要求寻访明皇室的后裔,授予官职,负责春秋祭祀明代諸帝。雍正帝为了强调这个决定的权威性,还搬出刚去世的康熙帝,说是康熙生前已经写好谕旨,自己只是代行颁布而已。

当时正好有一个姓朱的人,变换姓名在某地做官,却被仇人告发是明代宗室后裔。雍正帝把这个人召来详细询问他的家史,结果竟把他封为国公,专职明代诸帝的祭祀。据《清稗类钞》“雅量”记载:“……甲辰,遂封朱之琏为一等侯,入汉军正白旗。”可见,这位因祸得福的明代宗室后裔名叫“朱之琏”。

雍正的诏令明显有缓和民族矛盾的意图,由此开始,民间对明王朝的怀旧情感有机会公开宣泄出来了。当然,这是以不威胁到清王朝的统治为底线的。

民间迸发出来的怀旧情绪,最明显的后果是推动形成了一个新的造神运动。创造的新神叫“太阳星君”,而供奉“太阳星君”的庙叫“太阳宫”。这种“太阳宫”在北京就有好几处,它们当年的盛况我们可以从一则外国人写的见闻中感受一下。

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鲜李氏王朝曾经派出一个使节团到中国来祝贺乾隆帝七十寿诞。使团中有一位名叫朴趾源的人,回国后写了一本游记《热河日记》,其中记录了他在北京参观一处“太阳宫”的情景。具体内容引录如下:

“出法藏寺西行数百步,有太阳宫,香火甚盛,车马骈阗。内处诸殿,左右廊庑,男女祈祷者日以千万计。阶墄之间,烛泪成峰,香烬如雪。前殿当中紫微星君,东太阳星君,西太阴星君。后殿九天星君圣母。左一殿关帝,右一殿释迦。贩卖酒食花果,戏弄禽鸟,逞伎售术,辐辏杂沓,寺观中一大都会也。”

同书在记到作者参观北京“药王庙”时,称赞其庙“殿宇壮丽,殆与太阳宫相仲伯”。由此可见,“太阳宫”是乾隆时期北京一处十分热闹的宫观。

但是,实际上“太阳宫”的历史并不悠久,在明末刘侗编写的《帝京景物略》里,就没有提到北京还有这样一座宫观。我们推测,“太阳宫”应该是清代雍正以后才兴建的,其起因正与雍正元年颁布的那份允许祭祀明帝的诏书有关。

从朴趾源《热河日记》的记载来看,“太阳宫”前殿供奉的三个神像是宫内的主神。其中,中间那位“紫微星君”是北极星的化身,在道教神仙谱上早就是名声显赫的天神,负责主管天经地纬、日月星辰、四时气候。“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是太阳和月亮的化身,不过他们在清以前名不见经传,是清代雍正以后才开始位列星神榜。

将“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摆放在“紫微星君”左右,显然有借“紫微星君”的地位来抬高他们身份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处宫观的主神应该是“太阳星君”,这从宫观的名称为“太阳宫”可以看出来。“男女祈祷者日以千万计”是冲着“太阳星君”来的。

在塑造“太阳星君”的同时,还塑造了“太阴星君”,这也是有玄机的。“太阳”与“太阴”是“日”“月”的别称,而“日”“月”合在一起正是“明”字,暗示两位星神象征着大明王朝。而且崇祯帝与其皇后是同时自杀的,造出一“阳”一“阴”两位星神,有将两人一起供奉之意。

对“太阳星君”的崇拜在北京之外的许多地方也有存在。例如1898年修的《杭州府志》卷76“风俗三”就记载道:“(三月)十九日太阳星君诞,比户燃香烛(道书)。”

与民间宗教出现“太阳生日”祭祀热和“太阳星君”崇拜热息息相关的另一个现象,就是在瓷器上出现众多的以“太阳”为主题的纹样。

瓷器纹样中以太阳象征皇帝、君王的寓意手法,在明代和清早期也屡见不鲜,但将太阳作为瓷画主体、核心的纹样,清代雍正之后显然要多得多。我们收集了部分太阳纹实物资料进行研究比较,大致可以分类成以下几个品种:

第一类是图1、图2:鹿与太阳纹。图1明显是一幅太阳祭祀图。上方放出光芒的圆点是太阳;太阳下方有两层云,左右对称排列,表示群臣拱卫,样式也有祭坛的意味;云层下面有一只鹿,它的嘴里衔着一朵灵芝,“鹿衔灵芝”是向太阳献寿的象征。图2是一块五彩瓷片,虽然残缺得比较厉害,但可以看出画的太阳、云与图1相似,它的背面外侧器壁上还可看见画着鹿。可以想见,整件瓷器的纹样主题应该与图1一样,也是“鹿衔灵芝”向太阳献寿。

第二类则是图3至图6:云与太阳纹。这四幅图中间的圆球,是太阳本身;周围一圈长短不一的线条,是太阳放射出来的光芒;外围还有一些祥云纹点缀。祥云是群臣的象征,所有的云头都向着太阳,犹如群臣面朝皇上。值得注意的是,四图中太阳的画法有两种:一种是单纯的圆球型,如图3、图4,可称之为A型;另一种是圆球的中间有一弧线,如图5、图6,可称之为B型。B型增加一条弧线的用意,是使太阳更显出立体的圆。

第三类是图7至图10:龙与太阳纹。这四图中太阳都是核心,龙在太阳周围腾跃,同时伴有云纹。图7、图8的太阳在器物的内底中央,龙纹画在器物内壁上。龙是一种神兽,象征着神灵对太阳的护卫。图9是一个盘子的残底,太阳特别大,云、龙与太阳靠得比较近。太阳的画法也很有特点,是通过螺旋的线条来表示球面的立体,以整齐的短线条表示太阳的光芒。图10是一只香炉的纹样,借用了清代香炉很常见的“双龙戏珠”纹,略加以改造而成龙与太阳纹样。图10 纹样与“双龙戏珠”的画法虽近,但寓意是完全不同的。仔细看,画法的区别也明显:太阳是一个单纯的圆球,四周等距分布太阳光芒;“双龙戏珠”之“珠”,一般只画一条火焰从珠里飘出。另外,图10的云都画得非常规矩对称,这样画的理由与第一类“鹿与太阳”纹是一致的,有祭祀场合特有的庄严肃穆气氛。

第四类是图11至图14:太阳花。“太阳花”是向日葵的别名,明晚期传入中国,清代已经比较常见,“太阳花”的名称当时就有。在清代瓷画里,“太阳花”更大可能是臣民的象征,因为向日葵的特性是花盘会跟着太阳的轨迹转动,这与臣民无条件服从皇上、紧跟皇上十分相似。以“太阳花”为纹样,取花朵忠诚奉陪太阳之意。图11至图13 是清代最常见的太阳花纹样,有一朵花的,也有三朵、五朵等更多花的。图14的太阳花画法稍有不同,更加生动一些。“太阳花”在清代中后期是祭祀瓷器的专用纹饰之一,应用极广。

上述几种以“太阳”为主題的瓷器纹样基本上都出现于雍正以后,这肯定不是偶然的。合理的解释就是与雍正帝于雍正元年颁布诏书,允许民众祭祀明代诸帝一事有关。

在清代汉人眼里,太阳纹象征着他们心目中神圣的明代先帝,寄托着他们对前朝的情感和“反清复明”的理想。这也是清代中后期,太阳纹系列在民窑瓷器上大量使用的原因所在。这一系列的纹样,直到清王朝灭亡才渐渐地消失,成为历史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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