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还乡”母题在“70后”小说中的嬗变

2021-12-28 15:20邓芳宁
关键词:小说

邓芳宁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河北 石家庄050024;河北金融学院 人文艺术教育教学部,河北 保定071051)

一度旅居欧洲,却意外地接续了本国“小说传统”的“迷惘的一代”作家们,集体证实了文化基因可以强大到沛然莫之能御的程度:“即使家乡将我们流放,我们仍然对它忠诚不变;我们把家乡的形象从一个城市带到另一个城市,就像随身必带的行李一样。”①[美]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的归来》,张承谟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2页。诺瓦利斯说:“哲学本是乡愁、处处为家的欲求。”②[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林克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页。作为以“蓝花诗人”③“蓝花”的意象出自诺瓦利斯的诗化小说《奥夫特丁根》,故名。之名著称的德国浪漫派主将,诺氏的哲学素养与文学同构,其哲学的乡愁也是文学的乡愁。对于诺瓦利斯的好友、“诗人的诗人”④[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11页。荷尔德林而言,故乡(施瓦本)“是一个庇护性的空间,亦即一个直观形态,一个神话性的力量场,而且也是一种心灵上的现实”⑤[德]海德格尔等:《荷尔德林的新神话》,莫光华等译,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页。。在许多逃离者和还乡者那里,故乡是一个爱恨交织的载体,一处集甜蜜和辛酸、憎恶和怀念、鄙夷和珍爱于一身的微妙所在。

华夏农耕文明的“还乡”,往往对应于田园屋舍、伦理亲情和男耕女织、安居乐业。评论家何平将《诗经》的“还乡”书写概括为“两组明晰的意象簇群:一是以复归田园和人伦世界为核心的归宁安居;一是以追念故家故国为核心的报本追源”⑥何平:《现代小说还乡母题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页。。《史记》所载苏秦落魄还乡和身佩六国相印后还乡的强烈对比,表明“还乡”不啻为考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试金石或瞭望哨。不同于王者成就雄图霸业后衣锦还乡的夸耀之举,一些名臣良将的人生理想是“功成身退”:如“谈笑却秦军”的鲁仲连,泛舟五湖间的范蠡,少年游侠、中年游宦、暮年游仙的留侯张良……对于功成名就、全身而退的他们而言,天地林泉、山川河岳皆为故乡。

“还乡”母题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主要有“归宁安居”“报本追源”“衣锦还乡”和“功成身退”四种表现模式,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则主要体现为“弃旧图新”和“文化寻根”两种类型。前者如鲁迅的《故乡》《祝福》《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师陀的《果园城记》和巴金的《憩园》等。“弃旧图新”类型的还乡书写,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为了告别的回顾”。这些小说的叙事者往往与作者高度“重合”,对他们而言,回到故乡恰恰是彻底逃离故乡的前奏,还乡就是作别过往,就是卸下记忆的重载、清除人事的羁绊,而还乡后的再度离开,则意味着弃旧图新、轻装上路,走向新的起点和新的生活。“文化寻根”是人类面对现实困境或挑战而采取的通过回溯历史渊源、寻求精神谱系来确立和巩固自身合法性的广义性阐释行为。不仅是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桥》、沈从文的《边城》和萧红的《呼兰河传》等还乡书写,就已经开启了中国作家的“文化寻根”之旅。①何平先生《现代小说还乡母题研究》一书,把废名的《桥》《竹林的故事》和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归纳为寄寓“精神还乡”和“文化还乡”愿望的幻象小说,与此相对应的则是描写“现实还乡”的启悟小说。笔者认为,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还乡书写里,“启悟”与“幻象”、“现实”与“精神”“文化”,并非截然二分、泾渭分明,更多的时候是相互映发、彼此交织的胶着状态(比如《呼兰河传》同时具备启蒙视角和回忆口吻,显然并非全是“幻象”,而是有写实与“启悟”的成分)。首先,“故乡/乡土”不仅是地理的指涉,更是文化的场域;其次,“还乡”不仅是空间的变换,更是想象与现实、现实与记忆的多重对话,因此“时间”成为其间不可或缺的坐标,而时间、空间的流转必然引发不同文化元素的碰撞,必然关涉“古/今”“中/西”“传统/现代”等一系列价值冲突。此外,废名、沈从文、萧红的上述作品与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有着一脉相承的精神气质,故而一并称作“文化寻根”。中国现代文学的还乡书写,无论是“弃旧图新”,还是“文化寻根”,其间所蕴涵的“寓言性”都是不言而喻的,正如“寓言学包含了原型世界的历史,它深谙远古、现实和未来”②[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林克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页。那样,“弃旧图新”和“文化寻根”都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都有着“指向未来”③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页。“走向世界”的恢弘的文化/文学抱负。

“70后”作家除了承继中国现代文学还乡书写之“文化寻根”的表达类型之外,其笔下的“还乡”母题多与“赎罪”“爱情”“志人/志怪”等元素结合,形成“赎罪之旅”“隐秘恋歌”和“归来‘志异’”等叙述结构,亦即衍生出“赎罪之旅”“隐秘恋歌”和“归来‘志异’”三种“还乡”母题的变体形式。

一、赎罪之旅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写神志不清的景天赐割腕自杀,他的姐姐(秦福小)和玩伴们从此陷入了无尽的追悔与自责中:初平阳、秦福小、易长安和杨杰分别在不同的时刻目击了天赐自杀,却都因惊吓过度而未能及时制止和救护,导致从发现到呼救足足间隔了十多分钟。逃离故乡后的漂泊辗转以及学业、事业上的成功,都没能平息和消除他们内心的负罪感。为了怀念天赐,20年后,他们商定成立“兄弟基金”,相约返回故乡。“那件谁也不会忘掉的往事如此珍贵,他们决定以忘不掉为荣——能够深切地回忆的确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④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08页。作为小说题目的宗教圣地“耶路撒冷”,意味着初平阳们的成长也是一场“赎罪之旅”,历经沧桑沉浮、苦痛挣扎之后,他们终于获得“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①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02页。。徐则臣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讲述了又一个还乡(回国)赎罪的故事:高考落榜的余松坡为争取参军入伍的名额,举报竞争对手(堂哥)余佳山参与了19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其实余佳山只是冒充大学生,在游行队伍里混吃混喝,又带回一沓子传单作为向乡亲们炫耀的“资本”)。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非常时期的一纸举报信,竟然导致余佳山被判刑15年。良心难安的余松坡患了梦游症,放弃参军的机会去高中复读,大学毕业后又赴美留学研修戏剧,只为能够躲在面具后面,求得灵魂的安宁。一路逃离并不能摆脱“告密”的负罪感,余松坡挈妇将雏回到北京,无意中发现刑满释放的余佳山成为天桥上的流浪汉。余松坡没有勇气去和堂哥相认并道歉,愧疚使他的梦游症又开始频繁发作。后来,余佳山机缘巧合被带到余松坡家里,大肆搅闹一番,余松坡尾骨跌断,妻子重伤昏迷。开放性的结尾满是“因果报应”的味道。徐则臣的小说追求一种“平衡”的美学和朴素的伦理学效应:善有善因,恶有恶果;普通人的无心之失或“平庸之恶”②参见[美]汉娜·阿伦特:《反抗“平庸之恶”》,陈联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所酿成的灾难,往往也足以毁灭一个鲜活的生命,因此,“肇事者”或始作俑者必须付出代价,方可获得救赎。

梁鸿的长篇处女作《梁光正的光》里的爱恨纠葛更为复杂,“父亲”梁光正收留了因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而携幼子小峰出走的蛮子,蛮子在梁妻病逝后与梁光正结合,成为冬雪、勇智、冬竹和冬玉的继母。年少的冬雪们怀疑蛮子害死了他们的生母,又担心蛮子抢走他们的父亲,便寻机报复蛮子。于是,梁光正和蛮子外出打工之际,小峰“意外”地掉进滚烫的粥锅,重度残废。小峰出院后,被其生父带回汉中,蛮子也随同回去了。冬雪们刻意地遗忘蛮子和浑身缠满绷带的小峰,刻意地压抑“一直……蛰伏在记忆的最深处,等待着机会,朝大家反扑过来”③梁鸿:《梁光正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页。的沉重罪孽感。二十几年之后,梁光正重又寻回了蛮子和小峰。长大后的小峰明白自己当年受伤的原因,带着“复仇”之心回到梁家,回到他永生难忘的第二故乡。为遮蔽满身的伤疤,他炎炎盛夏也得穿长袖长裤,而他之所以长期在东北打工,就是因为那里的气候可以赋予他的穿着习惯充分的合理性;而且远离家乡的地方,一个瘸腿的异乡人也不会特别显眼……这一切,都是拜梁家的哥哥姐姐们所赐。小峰故意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形象示人,以丑陋的伤疤和自暴自弃反复拷问彼此心照不宣的哥哥姐姐们的记忆和良知,“他就像大家心里的几道伤痕,随着晴天阴雨疼几疼,提示大家他还在”④梁鸿:《梁光正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2页。。梁光正寻小峰回来,一方面是要为梁家赎罪,另一方面是要让小峰“有事干,有个奔头”,重建生活的信心。为此,原本早已定居县城的73岁的他,重回老家租了20亩地,每天拉着小峰下地干活,可谓用心良苦。更有甚者,他居然早就看出冬竹喜欢小峰,临终前还把两人的手拉到一起,全然不顾冬竹早已结婚生子的事实——他就是这样固执地让所有人坦诚相待、赤诚相对。梁光正“执意赎罪”的倔强,诱使冬雪们认真地回溯前尘,他们发现自己当年在内心深处居然视病危的母亲为累赘,轮流服侍病榻时,每个人都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母亲去世后,他们又把自己的愧疚化作怨恨,转嫁到蛮子的头上。梁光正的死引来十里八乡无数的陌生人凭吊,他们七嘴八舌地回顾其当年的热血义行、善心善举,完全出乎意料的哀荣,迫使冬雪们反思自己是否真正了解父亲。梁光正真挚坦率的爱意,融化了小峰复仇的念头,后者深深折服于他的人格力量,遂以亲生儿子的祭拜礼仪表达内心的尊敬与哀思。最终,前嫌冰释、旧恨随风,冤孽化解、罪愆消融。梁光正“对世间和解的兴趣、救人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活着本身。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牺牲后者以成全前者。他成功了”①梁鸿:《梁光正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8页。。在同为“70后”作家的冯唐、路内笔下,秋水、路小路经常调侃自己的父亲,那是一种“多年父子成兄弟”的亲昵,也包含了少年秋水、路小路们的集体自嘲。李浩的作品大多直面“父亲”的懦弱和孤独、失败和荒唐、笨拙和自欺,这与梁鸿塑造的“父亲”形象有点接近。不同之处在于,梁光正孤独却并不懦弱,恰恰相反,他气势如虹、激情似火,似乎有着挥洒不尽的生命能量,虽然多有失败和荒唐之举,却像西西福斯和堂吉诃德那样具备超强的自愈能力以及与生俱来的正义感,随时准备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70后”作家塑造的一系列“父亲”形象,“既包含了对父亲的温暖敬意,也包含了对父亲必要的客观评价”②[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7页。,这是一代“作家的断奶行为”,标示着他们“像其他人可能的那样来看待父亲,把他当成一个人物角色”③[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7页。。虽然冯唐、路内、李浩等很少在还乡书写中提及“父亲”,也很少在塑造“父亲”形象时关涉“还乡”,但是,塑造“父亲”形象这一写作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寻根”,就是一种“还乡”。或许,当他们像“父亲”那样孤独时,他们努力通过文字“将孤独化成了乡愁”④[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5页。。

阿乙的《一九八八年和一辆雄狮摩托车》以怀旧而感伤的抒情句子拉开叙事的帷幕:“每当我走回到12岁那年时,阳光总是照耀着我。我曾经以为那是一种内敛的乳白色的光,但在我确信自己踏入那条街道时,我看清了,它像密雨或针一样侵略着大地。”⑤阿乙:《一九八八年和一辆雄狮摩托车》,见阿乙小说集《灰故事》,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内敛的乳白色的”阳光,是过滤掉残酷与疼痛的理想化记忆,对应着懵懵懂懂的“我”在12岁那年邂逅了一个身穿黄色毛衣的“无法言述”的长发美人——美丽后为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私密往事。“像密雨或针一样侵略着大地”的阳光,指涉“疼痛与血泪齐飞、渴望共匮乏一色”的真实记忆。美丽是知青餐馆的老板、江湖人称“大哥”的女朋友,经常坐在“大哥”那辆雄狮牌摩托车的后座上,那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位置。一天,开车带美丽兜风的“大哥”看破了“我”的心思,邀请“我”坐到后座上去。受宠若惊的“我”还没爬上去,摩托车已经加大油门飞了出去,“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被他耍了!半个月之后,“大哥”死于一场车祸。“我”知道消息后莫名恐惧、噩梦不断。直到12年后还乡,“我”才无意间向同学提及:雄狮牌摩托车的刹车片,“只要用老虎钳扭一下就失灵了”。“我”骑着雄狮牌摩托车,在当年“大哥”出车祸的路段反复逡巡,直到摩托车没油了才回去。其间“我”时时想起“大哥”和美丽,“泪流满面”,因为“今日是大哥的忌日”。表面上看,故事仅仅是叙述了12年前“我”恶作剧式的报复行为给“大哥”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但如果发掘“我”的潜意识,“我”不是一直渴望像“大哥”一样拥有雄狮牌摩托车、拥有美丽吗?雄强彪悍的“大哥”是“我”原始占有欲望的启蒙者,是“我”的“代位父亲”⑥“代位父亲”或“代父”,指类似于父亲角色的人。参见[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阅读指南》,范浩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188页。。“我”为了摩托车和美丽而杀死“大哥”,这不是“俄狄浦斯情结”的错位版本吗?“我”像俄狄浦斯一样“弑父”……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负罪感终于驱使“我”赶在“大哥”12周年忌辰还乡祭奠,以期赎清罪孽,卸下背负多年的道德十字架,也挥别那段情窦初开、寤寐思服的青春记忆。

二、隐秘恋歌

这类“还乡”母题的变体形式主要以“还乡遇旧爱/初恋”的叙事模式加以呈现。娜彧的小说《惊梦》巧妙而反讽地“化用”了多种“前文本”,把一个“还乡遇旧爱”的故事讲述得摇曳多姿。男主人公名叫柳毅,与唐传奇《柳毅传》里那正直磊落的柳毅同名,却由于酷爱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而被朋友戏称为“柳梦梅”。女主人公孔雀,是孔副市长的千金,一个名副其实的“孔雀女”。和白先勇《游园惊梦》里蓝田玉“盛极而衰”的跌宕人生有一点近似,孔雀也是命途多舛。多次出现在小说文本里的京剧《四郎探母》也关涉“还乡”和“遇旧爱(原配)”。《柳毅传》和《牡丹亭》是爱情的颂歌,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明证;京剧《四郎探母》是“还乡(遇旧爱)”的悲剧典范;白先勇《游园惊梦》则是怀古伤今、魂梦旧游、平添惆怅、徒惹感伤的一曲挽歌——这些“典故”有机结合,作为背景性和功能性的叙事元素出现在同一篇小说中:柳毅和孔雀的重逢不欢而散,根源似乎在于两个人都执意固守当年的旧梦,而不愿接受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张爱玲的《半生缘》结尾写曼桢和世钧的重逢,曼桢那句“我们回不去了”虽然字字泣血,却也是洞察世事后的清醒与感悟。柳毅和孔雀似乎都忘记了“我们回不去了”的前提,一心要在彼此那里寻找当年鸳盟温情的旧影,却又都不肯原谅对方当年无奈之下的放手与“背叛”,最终只能事与愿违,大失所望。同样是在《半生缘》结尾,14年没见面,曼桢更关心的是“你幸福吗?”而世钧说“我只要你幸福”。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渡尽劫波后,相逢一笑,爱恨付之流水,恩怨归诸浮云,才是对自己、对“旧爱”真正的慈悲。

当然,“还乡遇旧爱”未必都会上演相爱相杀的剧目,比如徐则臣《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和舒袖,计文君《无家别》里的史彦和崔冰,再度见面都是旧情复燃,身为人夫人妇的他们从此游走于伦理道德的边缘地带;石一枫《小李还乡》中的乔薇更是不计后果地与还乡的小李完成延宕了7年的成人仪式,随后只身远走广州,永远地告别了故乡。鲁敏的《隐居图》以大学时期的恋人舒宁和孟楼在一个小城的相遇为切入点,小题大做,以小见大,开掘出“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的大问题。已是某文化投资公司老总的女强人舒宁看到旧日恋人,觉得这次重逢“是此趟小城之行的赠品”,“过去多久了?总有十七八年了”①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她是从两人相恋开始计时的。而孟楼清楚地记得“十四年过去了”,他是从两人分手开始计时的。这个细节表明,他们所关注的时间节点不同,这里面隐含了二者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的差别:一个好动,一个趋静。正如艾青在《盼望》一诗中所言:“一个盼望出发/一个盼望到达。”他们当年分手,也正是由于基本价值观的冲突和生活态度的殊异:“盼望出发”的舒宁把自己入职培训的教材《发挥潜能》《输赢》《一分钟经理人》《创造力》等推荐给孟楼,而“盼望到达”的孟楼对话剧情有独钟,以艺术为最终归宿,对舒宁的“成功学”不屑一顾。分手后,“盼望出发”的舒宁在职场一路高歌猛进,“一次性地踏上了永动机般的功利轨道”②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盼望到达”的孟楼遭遇省话剧团和市话剧团的合并、精简人员后,面对艺术理想的破灭,愤而离开省城,去了县城的文化馆。“盼望出发”的舒宁在流金淌银的纽约第五大道自惭形秽,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她开始反思以往“自以为是的小中产生活”,后悔自己“早该留意到孟楼的姿态”③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盼望到达”的孟楼在县城被人指指点点,后悔自己忽略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古训,怀疑“所谓的解甲归田、采菊东篱,只是一种美学存在而已”④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重逢后,舒宁渴望和孟楼聊聊她的生活:“尤其要告诉他——她已经领悟到,生活里必须有些非物质的、似乎无用的构成,那可能正是她早年间弃之身后的。当初,她太年轻!不懂得这迷雾般的生活。”①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孟楼却没有勇气亮出真正的自己:“他绝望于这样寡淡乏味的小城,绝望于生活,……他难以做到那么高级的淡泊宁静以志远。”②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他开始倾向于认为,舒宁那种“一本正经的奋斗感”才是正确的。尽管如此,他们之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交流,直到临别前聊起孩子,两人“中产焦虑”的情感共振频率瞬时达到了峰值:孟楼的儿子有望考进省师大附中,届时需要舒宁的照应;舒宁早就想把儿子弄到县中里来“压一压”(这里的教育虽然饱受诟病,却走出了不少高考状元),这事可以委托给孟楼……此次“还乡遇旧爱”的启示破空而来:和我们自己一样,我们的孩子也会遭遇被“成功学”所压迫和蹂躏的人生,因此有必要提示他们,“看似无用的清梦”和“了不起的奋斗”同样重要,两者同样不可或缺、不可偏废,否则便永远难以真正企及人生意义的丰沛和充盈。有研究者指出:“鲁迅式的‘荒村’既是现实的审视,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策略的选择。在《故乡》、《果园城记》、《憩园》、《呼兰河传》这些小说中,‘荒村’、‘衰城’和‘废园’已经超出古典写作忧时悯农、对乱世中荒村的观照,而成为文化转型、抉择中的时代思考的象征和隐喻。”③何平:《现代小说还乡母题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页。这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作家的还乡书写所寄寓的文化抱负。反观鲁敏的《隐居图》,同样可以发现其中隐含的“寓言写作”④参见[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等译,读书·文化·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23页。的色彩:“盼望出发”的舒宁和“盼望到达”的孟楼恰好形成一对人生的反题,他们在历经各自命题下的“具体生活”⑤吕正惠:《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5页。之后,才发现对方“反命题”的合理之处;这似乎也隐喻着现代性兴起和展开的进程——“盼望出发”的发达国家尝尽现代化的负面效应之后,纷纷把目光投向恬淡悠远的东方智慧,“盼望到达”的中国却在反思“落后就要挨打”的血泪教训之后,义无反顾地开始了奋起直追的现代化进程。其实,“正题”和“反题”各有侧重、各有缺失,唯有通过“正—反—合”的辩证过程,才可抵达那个更加圆满的“合题”。这需要“盼望出发”与“盼望到达”两种智慧的融汇、化合与扬弃,需要“阐旧邦以辅新命”⑥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67页。,需要“取今复古,别立新宗”⑦鲁迅:《坟·文化偏至论》,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这就是20世纪以来,包括“70后”作家在内的中国作家和人文学者对现代性所作的批判与反思给予我们的启示。

除了“还乡遇旧爱”之外,“70后”小说中的“还乡”,往往也会促成或揭秘一段隐秘的恋情。葛亮的《私人岛屿》写都昂带叶葳回到他的畲族故乡——鹭岛过端午节,在这个远离都市喧嚣和科层体制束缚的小岛上,叶葳抛开所有顾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都昂,而以往在公司里,都昂的身份是“陈总”。徐则臣的《忆秦娥》和乔叶的《解决》中的叙述者都在还乡期间得知一段尘封数十年、有悖伦常却不失哀婉动人的隐秘恋情,前者是侄婶之恋,后者是叔嫂之情,徐、乔二人不约而同地在字里行间倾泻出“历史的理解”和“理解的同情”,没有标举伦理的否定和道德的指责。乔叶《月牙泉》写“我”参加美酒协会的年会,所住的宾馆恰好毗邻二姐家。晚上邀二姐来聊天叙旧,无意间发现她与村主任之间非同寻常的往来。村主任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与二姐夫的痴迷赌博、不务正业,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我”也释然了。二姐居然又开导“我”:“瞅准了,能有的话,也有一个。要不是,这一辈子,老亏。那一年,你跟孩子他爸,不是也差点离了?”①乔叶:《月牙泉》,《西部》2011年第2期。她的朴实情感和坦荡襟怀令“我”无地自容。作为知识分子、知识女性的“我”,自以为洞明世事、人情练达,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个层次的交际圈子,精准地把握着与几个风月伙伴间往来的频率与尺度,远远没想到的是,只是一个普通农妇的二姐,却早已实现了“人的自觉”和“女性的自觉”。小说前半部分铺叙的二姐身材臃肿、衣着土气、举止粗俗、爱占小便宜等细节,出自不乏精英意识和启蒙意识的“我”的观察,这些细节激起的怜悯与嫌恶,与后半部分的感动、感悟,交汇成复杂的情感,“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在流淌。

三、归来“志异”

“志人”“志怪”“志异”,原是鲁迅的小说史研究所提出的小说类型概念②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历史的变迁》,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的“借用”将偏离甚至扭曲这些概念的“本义”,并分别赋予它们新的内涵。“70后”作家的还乡书写中,有些小说侧重刻画还乡遇到的“畸人”,这便是还乡“志人”;有些小说侧重描写还乡所遭逢的强烈触动叙述者或主人公的价值观念和自我认知的事件,这便是还乡“志怪”;为了便于归纳,这里的“志人”和“志怪”统称为“志异”。

就笔者阅读范围而论,阿乙的《北范》《隐士》和《小卖部大侠》堪称还乡“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北范》以“我”的两次还乡为线索,讲述远景村的初中同学范如意从“神童”到“民间科学家”的转变。范如意是当年全县唯一一个从初一跳级到初三的人,他的秘诀是背各门课的教科书和试卷,其后果可想而知,几年后泯然众人,回村做农民。“我”第一次还乡见到范,他痛陈死记硬背和机械记忆的危害,表示只有思考才能接近真理,然后向“我”大讲时间哲学和宇宙学;“我”第二次还乡,范如意已经失踪5个多月,此前他曾应邀去北京参加所谓的“亚太宇宙学科研大会”,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场以诈取巨额会务费为目的的骗局,专为他这种“民间科学家”而设。范如意的失踪应该和那场骗局有直接的关联,他为了参会耗尽原本少得可怜的家财,换来的只有失望和愤懑。小说结尾写道:“我想,他可能像高更那样,离开工作和家庭,……义无反顾地寻找真理去了。而且我觉得他应该是躺在山顶,以地球为零的起点,摆脱万有引力,一步步走向永恒而沉默的太空去了。”③阿乙:《北范》,《天南》2012年第7期。可以说,《北范》是阿乙对毛姆小说《月亮与六便士》的回应,后者以高更为原型,讲述40岁的证券投资经纪人斯特里克兰德抛妻弃女投身绘画艺术的故事。④参见[英]毛姆:《月亮与六便士》,徐淳刚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月亮”和“六便士”分别指代理想和现实生活,这是一道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的选择题。如果暂且搁置价值判断和道德评价,只要事先经过认真的权衡和思考,选择哪一个其实都无可厚非。那些“民间科学家”“民间思想家”执著于理想的精神难能可贵,然而“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⑤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见《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的朴素前提同样不容忽视,否则,非但孕育不出今世的高更,恐怕还会平添几个当代的“孔乙己”和“陈士诚”。高更远赴塔希提岛的“原始”部落定居和创作,从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的“文化寻根”中汲取了灵感和活力,贫病交加的他倾注满腔愤世嫉俗之情,绘就了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画作题目本身就是西方本体论哲学的基本问题,可见高更把艰辛的艺术之路视为精神“还乡”。那么,《北范》里尝尽人间凄凉的范如意痴迷于诸如宇宙起源这样的终极性问题,也就不难理解,那是现实中四处碰壁的他为自己设定的精神“还乡”之路,借以安置自己苦涩的灵魂。高更在创作中升华了苦难,实现了精神还乡,这种艺术史上的奇迹是可能的。小说里的范如意想靠收音机接收来自外太空的信号,凭着从镇图书馆借来的几本科普书构想宇宙学,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悲壮而徒劳的努力。范如意因此注定了“反如意”“不如意”,他的理想和他所住的远景村的名字一样,只能是遥不可及的“远景”,他的“还乡”永远在路上。

如果说《北范》让读者怀疑范如意是否精神失常,那么《隐士》和《小卖部大侠》则明确告诉我们主人公的疯癫。《隐士》写春节还乡的“我”应邀去拜访并不熟识的高中同学范吉祥,后者当年考上了大学却没去读。见面后得知事情的原委:范烧掉录取通知书,把自己家酬来的学费给了同班的女友刘梅梅。刘读大学后与范分手,范因此发疯。他臆想与刘梅梅已经结为夫妻、共同生活,一个人扮演着“范吉祥”和“刘梅梅”两个角色。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惊魂记》里精神分裂的杀人犯诺曼·贝茨同时扮演儿子和母亲的角色一样,事实上他的母亲早已变成一具骷髅。《小卖部大侠》写还乡的“我”听小卖部的主人——独腿的“张大侠”讲述他以卓绝的武功行侠仗义,退隐后却受到老村长的欺凌,但他一忍再忍。直到现任村长告诉“我”:张大侠的小卖部被拖欠四万元(老村长赊的账),一直讨不回来;他的腿是当年炸鱼丢掉的;“就让他活在那个世界吧,那个世界比我这个世界快活”①阿乙:《小卖部大侠》,见阿乙《五百万汉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失恋的范吉祥和失意的张大侠,都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获得了幸福和尊严。他们的遭遇固然不幸,却都在疯癫中得到了补偿,实现了精神的还乡。

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陌上》以“拟民族志”的手法书写翟小梨的故乡“芳村”,终章(第二十五章)写小梨春节还乡,乡亲父老最关心的是小梨夫妻和公婆每月赚多少钱、现在当啥官、相当于过去的几品。与此相去百年,鲁迅《故乡》中的杨二嫂恭维还乡的“我”放了道台、娶了几房姨太太;与此相去两千多年,苏秦还乡的场景似乎也历久弥新。无怪乎《陌上》如此作结:“年深日久。一些东西变了。一些东西没有变。或许,是永远不再变的了吧。”②付秀莹:《陌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43页。在某种意义上,现代性理论所鼓吹的“求新意志”③参见[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当真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④“茶杯里的风波”,原是中国现代作家彭家煌一篇小说的题目,收入其同名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上海现代书局,1928年版。,付秀莹以“芳村”为标本,提炼出一些似乎“永远不变”的活化石。

盛可以的长篇小说《野蛮生长》的结尾(第六十八章)写“我”(李小寒)还乡过年,原本是阖家团聚共享天伦的节日,今年却格外冷清凄凉:大姐夫刘芝麻死于城管执法,刘芝麻的长女刘一花外出打工却被精神变态的求爱者分尸,二女儿刘一草高考结束后被同学轮奸而跳楼自杀,大姐李春天遭受接连不断的打击而精神失常;大嫂肖水芹患癌症后离家出走,她的女儿李线线外出寻母也失踪了;二哥李夏至多年前死于政治风波;大哥李顺秋患血吸虫病,丧失了劳动能力;“我”单恋多年未果,形影相吊。于是,围坐在堂屋的只有疯癫的大姐李春天,孱弱的大哥李顺秋和单身的“我”,以及爷爷李辛亥、父亲李甲戌和母亲谢银月……似乎所有的不幸都精准地落到李家人的头上,李家的“怪现状”确实也令人扼腕叹息。然而,这种近乎极端的“志异”手法,却使人想起鲁迅对明朝志怪群书和晚清谴责小说的评价:“大抵简略,又多荒诞,诞而不情”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页。,“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页。。作者介入生活、介入现实、介入文化的热情和激情值得肯定,但是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言:“介入文化”并非就是告诉读者“文化已知的东西”,“当代小说想熟知生活中许多东西,有时就像一个人,上太多的课,没有时间读书:忙着去旁听,失去了淡定从容”。①[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1页。鲁迅之所以批评晚清谴责小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也正是由于它们缺少这种“淡定从容”。海德格尔对此别有会心:“深思熟虑的人和从容不迫的人首先就是忧心的人。”②[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1—32页。由此看来,只有秉持“淡定从容”的“忧心”的写作,才能“按照对自己适宜的方式实现返乡”③[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3页。。

1923年12月26日,鲁迅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发表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预言在女性没有独立经济权的前提下,出走的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④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鲁敏的长篇小说《奔月》讲述的是获得独立经济权的职业女性小六“走后怎样”的故事。渴望逃离循规蹈矩的职场和家庭生活的小六,借一次外出旅游遭遇车祸后侥幸逃生的机会“失踪”,辗转来到乌鹊城,在那里以“吴梅”的身份生活了两年后,发现此前拒斥的东西如个人身份信息、职场角色、升职加薪的欲求、婚恋和家庭等等,重又包围聚拢过来,无奈而绝望的她只得再度逃离。小六日夜兼程返回故乡,机缘巧合地目睹了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向绿茵餐厅的大堂经理求婚,以及母亲向邻居们激情描述小六与失踪了20多年的父亲“会师”的场景;情人仔细勘察小六在网络上留下的各种痕迹,虚构出一个完美的“网络小六”作为伴侣,甚至沉溺在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中不可自拔,彻底放弃了室家之想……小六终于意识到,她只有继续“失踪”,才不致于打扰母亲、丈夫和情人现在的生活,才能避免所有人都陷于尴尬无措的局面。“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如李商隐所想象的嫦娥奔月后的悔疚不已、心神难安,逃离并没有给小六带来想象中的自由,只是让她做了两年“吴梅”;逃离后的还乡非但没有“负负为正”,反而令她陷入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境地,至爱亲朋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都找到了更好的“替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鲁敏出于对“六”的偏爱,为小六拟想出另外五种返回故乡的方式,每一种都可以避免当下的被动处境,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似乎只能彷徨于无地。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月亮”意象在文本里频频现身,结尾处再度出现:“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可能都发现不了,一轮边缘粗糙的月亮正陷身在那几幢高楼之间,如小豆烛照。”⑤鲁敏:《奔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63页。前面已提及,“月亮”在毛姆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指代理想,鲁敏《奔月》中的“月亮”,首先也是“理想生活”的象征,惟其如此,小六才故意制造出“失踪”的假相,离乡“奔月”,去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其次,月亮也象征“疯狂”,“英语中的‘疯子’一词为lunatic,源于同根luna,即‘月亮’。这么说,疯人也就是月人”⑥韩少功:《马桥词典·梦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0页。。抛开一切去追寻理想,可不就是“疯狂”?高更如此,小六也是如此。再次,月有阴晴圆缺,中国人习惯于用圆月象征圆满,残月象征缺失,小说结尾那轮“边缘粗糙”“如小豆烛照”的月亮,显然是残月,映衬着小六还乡后所面对的残局和惨剧——逃离时她抛弃了生活,还乡时生活抛弃了她。鲁迅《娜拉走后怎样》倡导女性争取独立的经济权,以此作为女性解放的基础,鲁敏《奔月》接续鲁迅的话题,展开进一步的追问和探索,从而让我们懂得,拥有独立的经济权并不必然意味着生活的美满和身心的自由,获得独立的经济权之后,女性解放的事业依旧任重而道远。小说文本中反复暗示,小六的“疯狂”很大程度上源于从小到大父亲的缺位和父爱的缺失,她的反复逃离其实也是一种对“父性之人”“父性之爱”潜意识的追寻。在这个意义上,小六的逃离就是“寻根”,寻求“父亲”“父爱”的庇佑;逃离后的还乡则是“寻根”的延续。小说的开放性结尾似乎暗示我们,即便小六的肉身不再逃离,她的精神寻根也不会停息,她焦灼的灵魂渴望将“寻根”与“还乡”合而为一。

结语

中国“还乡”文学传统的“归宁安居”“报本追源”“衣锦还乡”和“功成身退”,都指向人生状态的圆满和心理/情感缺憾的补偿,这一切都通过还乡得以完成和实现。晚清以降的中国社会及其文化转型,使得“还乡”母题的情感自足性、自洽性不复存在。天地苍茫,乡关何处?“弃旧图新”和“文化寻根”于是成为“还乡”母题新的表现模式。诚然,“弃旧图新”和“文化寻根”都有破旧立新或“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远大抱负,不得不承认的是,这远大抱负却是以“感时忧国”①参见夏志清:《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59—478页。或“悲凉”②参见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作为基调和底色的。“70后”作家的还乡书写,不约而同地“回应/应和”了海德格尔“诗人的天职是还乡”③[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张汝伦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与诺瓦利斯关于现代人“永远在还乡”④[德]诺瓦利斯:《大革命与诗化小说》,林克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页。的命题:“赎罪之旅”“隐秘恋歌”和“归来‘志异’”等一系列与“还乡”母题相关的故事,似乎并没有使“故乡”变得更为切近,反而使它变得更为辽远,愈发可望而不可即,以至于为了实现“还乡”,为了抵达“故乡”,我们必须不断地重新出发,永远地走在还乡的路上,用双脚去丈量距离,以步履去叩问大地。

里尔克《杜依诺哀歌》(第九首)问道:

大地,你所意愿的难道不是——

不可见地在我们心中苏醒?⑤[奥]里尔克:《里尔克诗全集》(第1卷),陈宁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889页。

在这个意义上,萦绕于“70后”作家“还乡”母题书写中的基调和旋律、执念和希冀,是皈依大地,是眷念故乡,是家国情怀,是忧思难忘。一如荷尔德林《返乡——致亲人》一诗所言:

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

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忧心全无。⑥[德]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新编》,顾正祥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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