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中期诗话的三种理论取向

2021-12-31 10:10于东新张晋芳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诗话诗人

于东新, 张晋芳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00)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文体,诗话具有广、狭两种含义。狭义的诗话,是“按其内容来说,是诗歌之‘话’,就是关于诗歌的故事;按其题材而言,就是关于诗歌的随笔体,以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为首创,以资闲谈为创作旨归。”[1]5而广义诗话,概念则相对宽泛,郭绍虞指出:“只需凡涉论诗,即诗话之体”[2]。蔡镇楚也提出:“广义的诗话,乃是一种诗歌评论样式,凡属评论诗人、诗歌、诗派以及记述诗人议论、行事的著作,皆可名之曰诗话”[1]5。而本文所讨论的“金代诗话”,即属于后者,是指金代文学批评家的诗话专集、论诗之诗以及当时其他文献中吉光片羽式的诗评语录等。

和金代文学一样,金代诗话亦起于“借才异代”的北宋文人,金初的朱弁有《风月堂诗话》,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等也有相关的诗话文本,对诗歌理论多有思考。但到了金代中期,随着“国朝文派”的崛起,金代诗话才逐渐走出金初北宋诗话的藩篱,建构起金源特色的诗话体系。正如张晶所指出的:“‘借才异代’只能说明金诗的初始阶段,却不足以概括金诗的整体性质。在金源长达一百多年的历史中,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是处在不断发展变化中的,逐渐形成了不同于宋诗的独特气派与风貌。金人对此是有自觉意识和充分的自信的。”[3]107在笔者看来,这种自觉、自信,就是在继承“自然体物”(《风月堂诗话》)精神基础上,关于“奇”“雅”“闲”等理论取向的积极探索。在“国朝文派”诗评家的眼中,就是在“自然”的前提下,诗歌作品应具有“奇崛”“清雅”“闲逸”等不同审美品格。

一、出“奇”于自然

元好问晚年编《中州集》引萧贡语曰:“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次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4]33可见,“国朝文派”是从蔡珪(?-1174)开始的。以蔡珪为代表的国朝诗人,在创作时喜爱奇险、浩大、磅礴感的意象,如“瘦马、野鹰、怪松”等,主体精神多抒发豪迈凌云之志,或放浪形骸、洒脱狂放之情,由此以“奇崛”为特色的“奇”成了具有“国朝文派”标识的文风。从表面来看,似乎“奇崛”与自然难以挂钩,但分析此期诗话文献便可发现,这种“奇”是主张诗人的个性要自然,这实际是金源盛世文人豪迈、刚健性情的自然体现。

所以,奇以自然,是金源国朝诗人们“感物吟志”的结果,是一种“人化的自然”。而蔡珪的“个性”内化在诗歌中就表现为“奇崛”,但是,其“奇崛”又有自己的特点,它不同于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境界阔大,也不同于韩愈的“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的奇崛险怪,更与李贺“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的诡丽幽奇不同,金人呈现更多的是一种独特、洒脱的自然,具有北国豪迈不羁、率真刚健的气魄。蔡珪的名诗《野鹰来》《医巫闾》就是标识他“奇崛”风格的作品,其中《野鹰来》:“南山有奇鹰,置穴千仞山。网罗虽欲施,藤石不可攀。鹰朝飞,耸肩下视平芜低,健狐跃兔藏何迟。鹰暮来,腹肉一饱精神开,招呼不上刘表台。锦衣少年莫留意,饥饱不能随尔辈!”[5]459诗中关于奇景的描写、奇崛意象的运用,一方面传达着蔡珪的审美追求——文学要表现诗人生命的随性洒脱、自然而为的人格境界,另一方面这种追求又富有北方地域文化的审美精神,就如野鹰,这种粗豪、狠鸷的北地特有形象,就是北国诗人内心深处洒脱、狂放、进取之情的产物。诗歌尽管奇崛,却是诗人性情、北国风情的外化,是拜自然所赐,是自然的一种形态。相似的表述,在其他诗中也有论及:“诗成鞍马上,不觉在天涯”(《霫川道中》)[5]464、“好事只今归北圃,知音谁与醉东风?临觞笑我官程远,赋物输君句法工。”(《和彦及牡丹时方北趋蓟门情见乎辞》)[5]463可见蔡珪对“情见乎辞”的深刻理解,诗歌是诗人真性情的产物,诗人真性情既有平和的,也有奇崛的,二者的共性是自然。所以蔡珪所追求“奇崛”风格的实质是个性的自然喷薄。这就不难理解《医巫闾》尽管意象雄奇,气势磅礴,却是金源国朝诗人生命精神之自然的反映,也是其文学观——诗歌要追求自由、自然的生动实践。

这种将自然以“奇”面貌呈现于诗的,除了蔡珪,还有刘汲、刘迎等人。刘汲(?—1177),元人王恽说他“平生寡合不羁,放浪山水,以遣兴读书为乐”(《浑源刘氏世德碑铭》),为一代狂士、奇士。他的《西岩歌》可视为一首论诗之诗:“西岩逸人以天为衢兮,地为席茵。青山为家兮,流水为之朋。饥食芝兮渴饮泉,又何必有肉如林兮,有酒如渑。世间清境端为吾辈设,吾徒岂为礼法绳?少文援琴众山响,太白举杯明月清波澄。人间行路是,处处多炎蒸。如何水前山后,六月赤脚踏层冰?”[5]479诗人以天为路,以地为席,以山为家,以水为友,不为礼法所羁,放浪于天地之间。诗风颇有太白之势,却又不同于太白傲视天地,而是反入老庄之道,以人合天,天人归一,可见其洒脱的精神气韵。赵秉文曾作《跋刘伯深西岩歌》曰:“南山翁子伯深西岩歌,置之古人集中,谁能辩之?所谓不拘礼法,非如晋之狂士,公未及五纪致政,临终不乱,盖有道者。公又有诗云:身将隐矣文何用,人不知之味更真。尤可讽咏。”[6]148对其人其文评价颇高。刘汲这种不拘礼法、驰骋天地的精神寄寓于诗的审美旨趣,是对“自然”之美的独特理解,即追求“原始的自然真态”,故元好问评刘汲曰:“汲字伯深,南山翁之子,……自号西嵓老人,有《西嵓集》传于家。……比读刘西嵓诗,质而不野,清而不寒,简而有理,澹而有味。盖学乐天而酷似之。观其为人,必傲世而自重者,颇喜浮屠,邃于性理之说。凡一篇一咏,必有深意,能道退居之乐,皆诗人之自得,不为后世论议所夺,真豪杰之士也!”[7]120认为刘氏“质而不野,清而不寒,简而有理,澹而有味”的背后是自然本真,肯定了他融自然与奇崛为一体,二者貌似对立实际相谐的艺术风貌。

持有相同艺术旨趣的,还有刘迎(?—1180)。刘迎诗“长于歌行,语言质朴,风格刚劲,意象拗峭。”[3]111《修城行》《摧车行》《沙漫漫》等诗被称作是代表“国朝文派”特点的作品,境界雄奇阔大,最有金源气象。刘迎诗像是无垠的戈壁中传来远方呼麦的歌声,悠扬高古,沉着有力,犹如男性雄壮的体魄中发出的低吼与悲鸣。之所以有如此诗境,是因为他主张诗歌的情感要自然喷薄,自然为文,有感而发。其《别后有怀元济》曰:“酒狂吞尽喙三尺,诗瘦耸成肩两山。世事君方厌蜗角,生涯我欲赋鱼蛮。脱身何日扁舟去,相对一蓑烟雨间。”[8]254用吞尽三尺喙、诗耸如两山等奇幻的想象来抒发内心冲破蜗名利禄的豪迈之情,内心只愿脱离尘网而去往烟雨间,回归自然的生命状态,可见其对赤诚、原始生命状态的追求。相类的论诗之语还有“作诗无佳语,以代劳者歌”(《出八达岭》)[8]250、“人生险阻艰难里,世事悲歌感慨中”(《莫州道中》)[8]252等,刘迎笔下的“歌”正是古老诗学命题“歌咏言”的实践产物。歌唱艰辛与苦难,本就是文学创作中最初的内容,鲁迅所谓文学起源于劳动,“杭育杭育”的和声正是取材于劳动时的奋力呼喊。而刘迎这种对原始自然的追寻,正是他雄奇诗心与关怀民瘼的完美结合。

蔡珪、刘汲、刘迎这种要冲破束缚,抒发真情,用自然之诗表达心中壮大之情的审美取向,到了周昂(?—1211)又有了新的思考,使得“出‘奇’于自然”有了新的理论内涵,那就是至大正气与巧拙相济。

作为金源中期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周昂诗话代表了金中期诗话的水平和高度。周昂,字德卿,真定人。他为官有节,辨是非,惩贪恶,肝胆忠烈,是一位具有浩然正气的循吏,后人评曰:“昂尤知名,尝为监察御史、户部郎官。……其为守令者,……观夫世宗初年,守令循良者升之,贪污者诛之,询试详密,赏罚严明,其致治之盛、感民之深岂偶然欤!盖公之殁今一百五十余年,而里人犹以县令称之,则当时能官可知已。”[9]不仅如此,《金史》亦载曰:“昂孝友,喜名节,学术醇正,文笔高雅,诸儒皆师尊之”[10],可见其在文坛中的崇高声望。周昂诗被后世学者评为:“诗有老杜诗的风神与内蕴,沉郁苍凉,凝重洗练。尤其是他的五言律诗,最有老杜五律的风神。诗人以浓重的忧患意识感时应物,情与景高度融合,而凝成苍茫浑融的意象。”[11]212其意境“苍茫雄阔,而造语精严,诗律深细,达到了浑融一体的境界”[11]216。可以说,周昂诗有寒远辽阔,清刚之气,正是此期国朝“奇崛”文风的典型特色之一。

由于周昂具有儒家务实的“修齐治平”人格精神,与之相应,他的文学观念与其为人品性相一致,处处渗透着对“君子之道”的追求,这是其诗话的一大特点。具体的,有如下理论表现:

其一,“文以意为主”与“志节风义”。周昂的外甥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载其言曰:“文章以意为之主,以字句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6]192也即周昂认为,“意”是作品的“内”,而言辞是作品的“外”,作家应首先重视内在的文意,将其置于主导地位。这个“意”,“是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审美体验、认识、评价和情趣的反映,蕴含着作家的审美理想”[12]。因而,在另一则诗话中,周昂则强调人的内在气质修养:“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6]192他说人的文才相异就如同人的长相相异一般,即人人都拥有五官,但各具面目。造成这样本质区别的原因是每个人的内在气质不同。以此为基础,周昂进一步提出,“文以意为主”的“意”更重要的内涵是一种至大至刚的君子人格,即“志节风义”。在《修正定府学记》中他说:

自三代而降,言士之贤,莫如两汉。然西汉之士,辞章清雅,而志节未胜;东汉之士,风义高烈,而文采有惭:盖未敢知其优劣。然士之所信者,孔子也。孔子称其门人之所长,自颜渊、闵子骞至于子游、子夏,有次第。本朝自天辅以来,专用文章取士,士之致力于文也久矣,奚患其不至?独所谓志节风义,使学者皆知内此而外彼,高视远蹈,期无愧于古,而又推及于乡人,以至于列郡远邑、深山穷谷之民皆奋于德,然后知庙学之有功于人也。[13]

在周昂看来,自两汉以来文人学子专攻作文之道,却不能达圣人之境。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忽略了“志节风义”这一内在关键,因而在模仿圣人作文时,往往只是师其辞而不师其意,只学得圣人之表,而失其里。所以,要想真正达圣人之境,就要学习圣人之“志节风义”。所谓“志节风义”就是指人的气节、风度与道义,是对真善美的正向伦理追求。只有在人格内在的“志节风义”上比肩圣人,再去学习其外在之辞,才可以不愧于古人。这样,周昂将做人与作文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诗品与人品的关系,可追溯到魏晋时曹丕的“文气说”,即“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14]刘勰也有“气有刚柔”,将人格之气具化为刚柔两类。但他们并未指明这种不同之气是什么,与什么有关,周昂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将这种“气”具化为“志节风义”,认为其关乎理想、道德、操守、仪态等德性,这是一种至大至刚的人格。文学创作就是诗人豪迈、壮大君子人格的外化,而“奇崛”正是君子人格的一种表现。

其二,“拙外工内”与“巧拙相济”。在强调“文意”为创作的主导后,周昂又进一步思考具体的艺术方法,即拙外工内,巧拙相济。“文章以意为之主,以字句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6]192“意”是文学作品的主导,言语字词是一种辅助,这是文学创作的正确规律,但许多人往往过分重视,甚至夸大次要的辅助(言语)的作用,使其反客为主,奴化主体而不加以节制。对此,周昂持批评态度,认为“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6]218,不重视文章的内在涵养与气质,而只在文采言辞上雕琢的作品,是经不住推敲与历史检验的,这样的作品尽管赢得一时口头称赞,然并不能让人心悦诚服。因此,正确的做法应是“拙外工内”,诗人应重视诗歌内在的蕴藉,而不是一味地关注外在的辞采和雕琢。同时,也必须注意的是,周昂并非主张诗人要偏废其一,他还强调二者的平衡性。比如,在遣词造句的安排上,主张“巧拙相济”:“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6]192在周昂看来,对遣词造句的“巧拙”之技有三个层次:一是过分注重创作之巧反而会过犹不及;二是巧拙相辅,是可以得到普遍认可的;三是最高超的技巧,就是化拙为巧。总之,过分的巧与过分的拙都是不可取的,只有“巧拙相济”,才是好的创作方法。

除去上述系统性的思考,周昂还对创作灵感、诗句的推敲、如何进入创作真境等问题,皆有较深入的探究。如关于创作灵感,他说:“尽日寻诗寻不得,鹁鸪声在梦魂中”(《即事二首》之二)[6]137,终日寻觅好诗却是徒劳一场,以至于让人不禁疑惑,好诗好句都藏在梦里,只能靠天赐吧?“却恨诗情消减尽,语言枯淡到中边。”(《有感》)[6]136他认为思想的火花总是电光火石般地出现与消失,难以长久地留存,真正付之笔端时,发现心中的热情早已消减,又或是即将物化之时却觉言辞枯淡寡味,难以尽述心中所思所感。再有,关于好诗与诗句推敲关系的思考:“欢交宁厌数,诗好不论多。五字含风雅,千篇废琢磨。自知才力拙,相报欲如何”(《继人韵》)[6]136,终日的思考使人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即好诗不在多,五言风雅的背后蕴藏的是千万遍费尽心力的推敲与打磨。此外,周昂还对应如何进入创作真境进行了探究:“人去古逾远,难于入道,虽有诗书礼乐之说,得其门者或寡。使登夫子之堂,瞻圣哲之像,巍乎如得亲炙,而又于春秋将事之际,观牲币豆笾之数,升降俯仰之容,厌然醉饱其心,然后示以诗书礼乐之说,则力少而功倍。”[13]这则诗话道出了古今诗人创作时遭遇的窘境,即难以入道。就算是遍读诗书礼乐的理论文献也难以进入真正的创作殿堂。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周昂认为应该极力还原现场,进行实地考察,用心亲近,体会圣贤的生活,感受圣贤一颦一蹙的容态,尽可能地走进圣贤的内心世界,并与其对话,方能理解其心中所想,从而进入创作真境。

综上所论,在“自然”的基础上,蔡珪、刘汲、刘迎,再到周昂,“国朝文派”批评家们的理论取向之一,就是追求一种以“奇”为特征的至大至刚之气,强调诗品与人品的契合。并且,上述诗话批评家的思考是辩证而全面的,尤其是周昂诗话思虑深邃——不仅有明确的风格主张,还有“巧拙相济”的方法、创作灵感的机制,以及如何进入创作真境等方面的具体思考,从而显示了金源文学批评的水平和特色。

二、蕴“雅”于自然

“雅”是金中期诗话的另一重要理论取向。对于“雅”的认识,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阐释说:“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15]可见,“雅”也是“自然”状态之一种。“国朝文派”之“雅”派诗人,不像蔡珪等人在创作中或怒吼或叹息,相反他们心态平和,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与自然,在守礼拘法的承平时光中关心着琐细生活中的诗意,营造着内心的平和与宁静。究其原因,除却个人性情喜好之外,还因为“金代中期开始,汉族士人的政治仕途遭到空间的压缩,儒家思想消解,功名意识缺失,导致诗歌现实主义的作品减少。汉族士人的精力由外在事功转向了自然世界以及内心的心性修养。”[16]于是他们的笔下,“自然”又呈现出另一种形态:以“清雅”为主要表现形式的“雅”。

此期党怀英便是“清雅”派的典型。党怀英(1134—1211),字世杰,号竹溪。党氏自大定十八年(1178)入翰林院,主掌金源文柄近30年,是金中期文坛的领袖人物。党怀英曾有《竹溪集》传世,现已佚。但根据现存诗文及诗话文本,仍可见党氏的诗学观念,最突出的是在自然为宗的前提下,秉持“怨而不怒”的中和之美,追求冲和清雅,在诗法上主张体物精细,工笔细画。论其渊源,这种中和之美的理论旨趣并非完全源于儒家诗教,它还涵括了道家与佛教的理论资源。党怀英既有儒家那种克制的、允执厥中的蕴藉诗美追求,又有清静无为、率真自然的诗旨韵味,还有着空灵明净的佛家之境,这是一种三教合一的审美境界。时人评党公曰:“儒、道、释诸子百家之说,乃至图、纬、篆、籀之学,无不淹贯”[17]2251。聂立申也对党氏“三教合一”思想多有考察,提出:“他(党怀英)所有的思想均打上了儒、佛、道烙印,即具有一定的宗教意境。”[18]245当然,此三家思想对党怀英影响最大的还是儒家。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泰安奉符度过的,奉符浓厚的儒风环境,使得青年党怀英早早就建立了儒家安贫乐道的生活信念:“乐山水,不以事务撄怀。箪瓢屡空,晏如也”[4]130,面对物质生活的贫乏,党氏能够做到雅爱丘山,孔仁颜乐,因此,“怨而不怒”的中和之美就成了党怀英诗学思想的核心。这种“中和之美”的具体内涵,就是“以平淡自然的语言及景物为主体,以细致曲折的笔法,勾勒出和谐淡雅的诗歌意境,体现出诗人追求中和,平淡自然田园生活的尚古思想。”[18]214有学者甚至说:“读其(党怀英)诗、文、词也给我们以温厚平和之感,不仅怨而不怒,常常连怨也没有……,可以说他的许多作品是有中和之美的。”[19]

在此基础上,党怀英更进一步明确了他“清雅”的美学观,即从容不迫,描山摹水,把最平凡的视像写得隽永深沉,“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他有名句曰:“川上风烟无定态,尽供新意与诗家”(《晓云次子端韵》)[5]499,诗人看到川上升起的风烟,便认为是作诗之材,这也反过来说明,诗人的创作素材来源于自然。也正是感受了自然的平淡真淳,才会将自然“风烟”链接到诗境之中,所以在其传世的68首诗中,有23首题为“某某道中、途中所见”“宿于某地有感之作”等,可见生活中,他处处、时时都有艺术的求索。他说:“江村清境皆画本,画里更传诗语工。渔父自醒还自醉,不知身在画图中”(《渔村诗话图》),以及“室中谁遣散花天,故点禅衣香破禅。鸳鸯为报窃花处,题诗要戏小婵娟。红妆秋水照明蠲,清之粉本清且妍。道人无心被花恼,对画作诗真适然。君不见元亮投名莲社里,不防更赋闲情篇”(《楚清之画乐天“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门开”诗,因题其后》)[5]507,都表达了党氏对自然生活的观察,以及文学源于自然的思考,这种对“自然的描写,描写的自然”的思索,外化表现就是冲淡平和、自然清雅的诗风。

在具体诗法上,党怀英认为“清雅”的文风,不是偶然间的灵感造成的,而是自觉寻觅、锤炼的结果。也即在如何到达“清雅”之境的路上,他认为不下功夫是不行的。这种主张,早在南朝时刘勰就有:“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20]党怀英在指导后学写诗时更有明确主张:“为言但当多读书,不求于工应自工。”[21]关于文辞的运用与处理,他则明确提出:“五十六字皆如圣贤,中有一字不经炉锤,便若一屠沽子厕其间也。语皆名俊,可为东涂西抹者下一针砭。”[22]对每一个字都要进行反复细致的锤炼,否则一语不工则全文不协调。

作为知行合一的文学批评家,党怀英在诗文创作中很好地践行了其理论主张。首先,他的作品多取材于自然,其描山摹水的诗句俯拾即是,如:“沂山一何高,群峰郁孱顔”“重山复峻岭,溪路宛盘盘”(《穆陵道中二首》)[5]495;“山光烟雨润欲滴,影堕江水空明间”(《黄弥守画吴江新霁图》)[5]497;“悠悠溪上山,送我往复还。与君临水别,幽恨寄山间”(《浪溪别吴安雅》)[5]500;“春云乍出山有无,春云已去春山孤”(《题春云出谷图》)[5]503;“闲来亭上看,青山绕重城。左见青山纵,右见青山横”(《新泰县环翠亭》)[5]503等等。据《全金诗》统计,在党氏传世诗中,“山”意象有50次之多,可见其对山水自然爱得多么深沉,其他如烟、雨、风、云的意象,也反复出现在诗中:“老桧曾霑周雨露,断碑犹是汉文章”(《谒孔林》)[5]510;“引领望前程,日出烟未灭”(《途中》)[5]508;“白云已自动归意,蟏蛸蛜蝛况可怀”(《送崔深道东归》)[5]507等。可想而知,党怀英常置身于湖边、林下、路旁,在细雨中、在微风里、在夕阳下,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发呆与沉浸,迷失与陶醉,也每每这种时候,就是他从大自然攫取诗材的时候,如他所言:“川上风烟无定态,尽供新意与诗家”(《晓云次子端韵》)[5]499。

其次,除了自然山水,日常生活也是党怀英书写的重要对象。他师法陶渊明,诗歌选材注重“日常化”,“党氏的创作善于描写普通的生活,将生活中的琐碎事物写入诗中,甚至可以家常话写家常事,将日常生活家常化”,并且他“一生都向往着陶渊明那样归耕田园做个隐士,他学习并追求陶诗通脱达观,隐逸自得的诗境,因而其诗歌意象的选取常以陶诗意象为准的,以此来实现其对陶渊明人格和诗风的追慕。”[23]所以,在党怀英的作品中,读者总能看到陶渊明的身影,如《西湖晚菊》:“远怀渊明贤,独往谁与期。徘徊东篱月,岁晏有余悲”[5]500;《黄菊集句》:“五色中偏贵,群花落始开。可怜陶靖节,共此一倾杯”[5]501;《成趣园诗》:“渊明千载士,既出乃更悟”[5]510等。但是,与陶渊明不同的是,党怀英以日常入诗的美学风格饱含着一种清明的境界,不像渊明一般是土地里的诗歌,散发着田野的味道。造成这种诗境的原因,一方面源自他佛教的修养,另一方面还在于他温厚平和,体物精细。其写诗作文时,常选取符合自己艺术旨趣的字词来营造清雅意境。通览党诗就会发现,其在语词的选取上有着独特的喜好,据笔者粗略统计,在传世党诗中,使用频率较高的词汇有:山、烟、云、雾、清、霜、雨、雪、风、水、川、浪、冰、月、气、影、明、辉、寒、迷、香、幽、空、梦、仙、浮、轻、化、飞[4]等等。如仔细考察,这些词汇的选取颇有特色,其中的名词都是山光月影等澄澈意象,选取的动词都倾向于表达缓慢的变化,选用的形容词所描述的均是幽独之境。这些词的选取以及重复出现,很好地营造出了一种寄意于有无之间的孤高凄寒氛围。赵秉文评曰:“譬如山水之状,烟云之姿,风鼓石激,然后千变万化,不可端倪。此先生之文与先生之诗也。”[17]2251而造成清幽超俗之韵的根本原因,在于党怀英“清雅”的审美旨趣和对遣词造句的深思熟虑。

党怀英不仅是非凡的诗人、诗评家,还是书法家,他学识深厚,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尤其可贵的是,他奖掖后学,诲人不倦,所以后人常将他与北宋文宗欧阳修比肩:“亡宋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逸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亹亹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故翰林学士承旨党公,天资既高,辅以博学,文章冲粹,如其为人。当明昌间,以高文大册,主盟一世。自公之未第时,已以文名天下,然公自谓入馆阁后,接诸公游,始知为文法,以欧阳公之文为得其正,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欧阳公之文也。”[17]2314可见,党怀英在引领金源国朝文风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总之,作为“国朝文派”第二代领袖人物,党怀英思想三教贯通,具有诗歌创作、诗学理论、书法艺术等多方面的修养,其在承平的岁月中静守己心,秉持着温厚平和,体物精细,精工细描的审美追求,营造了“清雅”的诗歌境界。其人其文,诚如郝经所赞:“岿然度越追李唐,诚尽简质辞雍容。斫雕剥烂故为新,畅达明粹理必穷。”[21]正是在党怀英的影响下,“清雅”成为金代中期具有普遍性的审美旨趣,一时间蔚然成风。不妨再看几例:郝俉《听雪轩》曰:“扶疏窗外竹,岁暮亦可爱。萧散轩中人,高节凛相对。清寒入梦境,风雨号万籁。觉来闻雪落,淅沥珠玑碎。饥肠出佳句,亹亹入三昧。华堂沸丝竹,此乐付儿辈。”[6]128推重清雅自然之景,萧散高节之格。元德明也有论诗之诗《山中秋夕》云:“黄卷有余习,青灯共晚凉。只知书味永,不觉鬓丝长。老桧千年物,幽兰一国香。平生陶靖节,此夕邈相望。”[8]267青灯黄卷,幽兰老桧,虚静无言,一派淡泊超然之景象,生命之清雅与自然融为一体。周昂有诗话《雪》曰:“小雪暮能繁,愁云久更昏。细灯寒出户,欹树老当轩。竹叶旧时酿,梅花何处村。赋诗空入夜,愁绝与谁论”[8]225;《偶书》曰:“幽阴不放终年树,好味仍余尽日茶。诗业未降心有种,世缘初尽眼无花”[8]229,提出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雅士总是与诗、书、茶、酒、青灯、老树相伴,自然幽静,浑然合一。再如路铎《细香轩三首》之二)曰:“阁雨含风户牖凉,闻机才发兴何长。无心孤竹那能尔,自是诗人知见香”[24]等等。上述思考,道尽了雅士文心的真谛。所以,这种“清雅”是“国朝文派”诗话的又一重要特色,也是金源中期影响最广泛的诗学观念。

三、求“闲”于自然

在“自然”的旗帜下,金中期诗话的第三种理论取向,是存于诗话文献中“闲”的审美观念。张晶指出:“‘闲’与其说是我们一般性的理解中的闲暇、悠然,不如说是一种与审美创造密切相关的心态。‘闲’是饱语人生味,超乎物外的心灵恬适,它近乎一种排除世俗纷扰的虚静心境,同时,又有着特定的审美创造的意义。”[3]128闲与雅有着共通之处却也有区别,党怀英们的“雅”是以自然平和的心态品味生活,品味寂寞,是一种落花无言却心中有绪的清雅之态。而“闲”则是清高闲逸的诗人写闲事,状闲趣,呈现出的一种清新脱俗的“闲逸”之境。

僧人释惠才有论诗之诗《方山野人因乐道自由,作山居吟示诸禅者,当山监寺,首座焚香,礼求上石,余不能,伏笔雪岩方丈》曰:“山僧乐道无拘束,破衣坏衲临溪谷。或歌或咏任情足,僻爱林泉伴麋鹿。水泠泠兮寒潄玉,风清清兮动疏竹。闲身悦唱长生曲,石鼎微烟香馥郁。幽居免被繁华逐,赢得萧条兴林麓。大道无涯光溢目,大用无私鬼神伏。知音与我同相续,免落尘寰受荣辱。浮生梦觉黄粱熟,何得驱驱重名录?”[5]242表现的是悠闲乐道之趣,诗人直言:放逐天地之间,伴林泉麋鹿,幽居闲唱,欣于所遇,石鼎微烟,放归自然的灵魂,岂不快活!郑子聃论及闲趣的诗话有《即事》,曰:“一钱不值程卫尉,五斗解酲刘伯伦。读罢《离骚》解衣卧,门前花柳自争春。”[5]372诗人闲来无事,读书解闷。灌夫骂座,刘伶好酒,读罢离骚便解衣卧倒,哪管他门外的纷纷扰扰呢!其中所论及的古人都是不拘性情之人,这番表达就是言明自己也同古人一样做个随性任情之人。即兴之作,最看人性情,无需打磨斧凿,胸中之辞,自然写出。玄虚子也有《赠吴道判》:“老夫慵拈笔砚忙,忽惊不觉鬓成霜。眼前熟景光阴速,物外家风白画长。好学陈抟三觉睡,勿言杜甫九回肠。休休作个闲闲老,脱尽尘劳有甚伤。”[5]353,诗人惊觉于时光的流逝,本想拈笔作诗,学杜甫的九曲回肠,转念一想不如学他陈抟高卧,做个忘却尘劳的闲闲老,读来令人不禁哑然失笑,可谓道尽诗人闲适的日常,生活本来的样子不过如此。这类诗学思考都以自身所触及的外物为发端,诗歌很少用典,多以白描之法,写的是真切自然之情,因此读者在品读时往往产生共鸣。正如钱钟书所指出的,这类作者总是借所见之景与“自然界重新建立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25]包括此期文学批评家周昂也有如此旨趣的思考:“烟抹平林水退沙,碧山西畔夕阳家。无人解得诗人意,只有云边数点鸦”(《晚望》)[8]223,闲步夕阳下,看着眼前日落之景,诗人心中感动,或许是对日升日落的光阴飞逝有所感悟,也许是对自己蹉跎年华的不甘,又或许是对人生未能尽兴之憾,因此抬头看向云边,自觉只有点点黑鸦才懂自己心思。人只有在这闲暇中,才会有如此慧心。

与之相应,诗评家们还崇尚“闲趣”:“一床安置似僧居,白发忘梳动月余。懒性渐成愁把笔,小诗常拟倩人书”(《即事二首》之二)[8]232,平淡简单的生活,日渐懒惰,头发一个多月都没梳了,诗也懒得写,回头看以往的作品甚至怀疑是他人代笔。题为“即事”,所以全诗句意简单明了,不过是诗人日常无事的闲情,书写了平凡而诗性的生活。这种兴起谈闲的诗话,在周昂论诗之诗《新秋》中也可见:“畏日经时暑,清秋一夕凉。真堪近灯火,不复病衣裳。宋玉悲摇落,安仁愧老苍。鄙夫那及此,睡美百忧忘。”[8]238刘勰所谓“四时之动物深矣”,说的便是周昂这感秋之辞,诗人自觉所作比不上宋玉、潘岳的用心,于是选择大睡,岂不美哉!“闲”是古代文论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也是文学发展的重要推力之一[26]。这些金源诗人的诗话看似没有明显论及“闲”与诗艺的关系,可其诗中却又时时传达着此中观念。诗人借对自然之物、自然之事、自然之情的描摹来写“闲”,“闲”成了上述文家创作的动力,也是他们的艺术旨趣。所以,有人指出,“闲”“一方面指示着儒道禅的最高人生境界,是文人的一种审美人格;同时又标示着闲暇自由的现实文化活动,是文人的一种审美生活。与其他美学范畴比较,闲的重要意义不仅体现于艺术审美中,更重要的是体现于文化审美中。”[27]这种审美理念不同于蔡珪等人的个性抒发,辞奇意盛,也不同于党怀英等人山水吟咏,青灯黄卷,品茶论道,捕捉生命的细节,他们只是感受到悠闲时光中的慵懒,并借笔墨来写内心的闲适意趣罢了。

代表这种以“闲”为审美旨趣的批评家是王庭筠。只是王庭筠和其他人相比,显得更清新超拔,他的“闲”主要表现在诗画相通,追求高洁脱俗的“闲逸”诗境上。王庭筠(1151—1202),字子端,号黄华山主,别号雪溪处士,辽东盖县人。据《金史·文艺传》载,王庭筠年少时即聪慧过人,被赞为有国士之能,在诗文书画方面皆有成就。其书法被评为:“气之盛者,失之奋迅。韵之胜者,流为柔媚。而公(庭筠)则得其气韵之间……人俱以名家许之。”[6]332;其绘画被许为:“湖州能与竹传神,笔到黄华又一新。”(《黄华先生墨竹》)[28];时人评其诗文成就说:“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人难及也。”[22]“百年文章公主盟,屏山见之跽且擎。声光旧塞天壤破,议论今著儿曹轻。有物于此鸣不平,悲耶啸耶谁汝令?只恐破窗风雨夜,怒随雷电上青冥。”[7]153可见其名气之大,影响之广。

王庭筠有《藂辨》十卷,文集四十卷,多散佚。近代金毓黻将其零散的作品辑录为《黄华集》。王庭筠的诗话文本,尽管传世不多,但据已有文献,仍能见出其诗书画贯通、追求高雅闲逸的艺术旨趣。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早就有“诗画本一律”[29]351、“书画异名而同体”[30]2的观念,比如“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31]5;“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31]5;“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31]6等等,都是我国历代诗人对诗画本质的认识。宗白华也指出:“诗和画里都是演着光的独幕剧,歌唱着光的抒情曲。实现了诗与画的统一。”[32]王庭筠诗话也包含了这一艺术理念。所以,以画入诗、诗中有画是黄华诗话的一个重要观点,他把生活中的感悟作为诗与画相通的桥梁,把细腻的感触描摹在诗里。从他留存不多的诗作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其中所描绘的生动视像,比如:“有雨夜更静,无风花自香”(《书西斋壁》)[8]214,以动写静,对照相生,将静谧的夜色与无声的香用风来链接,一派沉静、闲逸之美;“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绝句》)[8]216,竹与诗的清瘦有骨,梦与梅的幽香缭绕,颇得“暗香浮动月黄昏”之韵,清新脱俗;“寂寞独归时,沙鸥晚无数”(《孙氏午沟桥亭》)[8]216,黄昏天边的几点墨痕便勾勒出一幅寂寞独归图,景外有景,韵外有韵,绝无尘俗气;“朝游溪桥畔,暮宿山堂间”(《张礼部溪山真乐图》)[8]216,朝游暮宿,桥畔山堂,描绘了游人步履匆匆在日月下赶路的情形,令人想象无穷;“青灯十年梦,白发一扁舟”(《忆漍川》)[8]218,青灯与白发,色调鲜明,十年梦化作如今的一扁舟。通过过去的回顾反观当下,南宋蒋捷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诉说的也不过是对青灯与白发间“转瞬即逝与绵绵不绝,毁灭与存活,消失与可视之间的张力”[33],诸如此类,这些作品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具有生动的画面感,即用几个字就勾勒出一幅图或者一种场景,动静相生,着墨不多却色彩鲜明,从而营造出一种凄清而又闲逸的意境。金代诗人冯壁评王庭筠曰:“诗名摩诘画绝世,人品右军书入神。”[7]165并被时人认可:“人以为实录云”。冯璧以王摩诘比拟王庭筠,显然是看到二人诗艺的“闲逸”之妙。

与此同时,王庭筠还总结出营造清新闲逸境界的诗法:立意以造象。从上述实例也能看出,王庭筠十分擅长“造象”,以有限的文字营造出富有意蕴的画面,而造象的前提是诗人要心中有意、有“闲逸”之心,即有“闲趣”。王庭筠关于这二者关系的思考,在其与张汝芳的书信中可窥出一二,《香林馆记》中载有张汝芳给王庭筠的信:“人之思出于心,心为俗物所败则乱,故治心者。先去其败之之物,然后安。既安而思,则思之精,吾退食自公,隐几孤坐,每阅书至酉,耳目之所接及者,乃林风竹月耳。无一物相败,吾心甚安。”[17]1967王庭筠回信说:“公之治沂也,驭民宽,……其为政播于人者如此!政隙游戏翰墨,诗句高远似唐人,书画图美似晋人,岂特似之?真得其意焉,其游艺散落于人者如此!乃日坐香林,思而得之者欤。则其事君与夫治身、治家、治民之道,可触类而知。”[17]1967王庭筠认为为官之道、作诗之法、绘画之技、书法之艺,都是触类旁通的。这说明他对艺术的本质问题是有深入思考的,并且,关于“意”的思考,他认为张汝芳的画之所以高超,在于其真“意”在先。这说明王庭筠认同“意”是“造象”的先机与关键,所谓心中有天地,笔下才能有乾坤。

元代汤垕在评价王庭筠的画时说:“今人收画,多贵古而贱今。且如山水、花鸟,宋之数人,超越往昔,但取其神妙,勿论世代可也。只如本朝赵子昂,金国王子端,宋南渡二百年间无此作。元章收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在宋朝名笔亦收置称赏。若以世代远近,不看画之妙否,非真知者也。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敷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看山水、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取。”[34]汤垕认为,观画有六法:气韵、笔意、骨法、位置、敷染,再观形似。他称王庭筠画是二百年无此作,评价甚高,也说明王庭筠的画满足了其所推重的“六法”。而画作,一般都是生活片段的截取,画面又是片段中关键要素的选取,诗人选取要素时必是以自己审美旨趣为原则,而后下笔,技弱者写形,技高者造象,王庭筠显然属于技高者。“象”就是超越了形似而神似,神似之外还要给人以神思,让接受者能感受到画面之外的意趣。如看竹要看出清高,看梅要看出高洁,看菊要看出隐逸,这才能达到司空图所谓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韵,味外之味”,而王庭筠“状物写情,微寓感激”[35],正是以诗造象的高手,即如有人看到的:“诗与画的相同之处就在于用破碎的语言、简单的印象、狂放的笔触描画内心的孤独与抑郁。他生、他画、他死。多么简单,多么纯粹,又是多么伟大。”[36]王庭筠便是如此,用诗与画来写自我、写心中的“闲逸”之趣,尽管他的书画理论传世不多,但从其作品与后人的批评中仍能见出其诗学观念和艺术旨趣。

王庭筠不仅有理论上的深入思考,还有具体艺术实践,身体力行地建构诗画相通的清新闲逸境界。如《河阴道中二首》:“梨叶成阴杏子青,榴花相映可怜生。林深不见人家住,道上唯闻打麦声”[8]218、“一色生红三十里,际山多少石榴花”[8]219;《夏日》:“花影未斜猫睡外,槐枝犹颤鹊飞边”[8]217;《赠益公和尚还超山》:“短艇得鱼撑月去,一声渔笛破寒烟”[8]221;《示赵彦和》:“十亩苍烟秋放鹤,一帘凉月夜横琴”[8]214;《偕乐亭》:“门前流水清如镜,照我星星两鬓丝”[8]215;《野堂二首》:“绿李黄梅绕屋疏,秋眠不著鸟相呼”[8]215;“云自知归鸟自还,一堂足了一生闲”[8]216;《采莲曲》:“南北湖亭竞采莲,吴娃娇小得人怜”[8]218;《秋郊》:“瘦马踏晴沙,微风度陇斜。西风八九月,疏树两三家。寒草留归犊,夕阳送去鸦。邻村有新酒,篱畔看黄花”[8]218等等。这些诗句,都有鲜活的画面感,尽管诗人选取的意象,大都来自平常的生活,但一经其匠心组合却令人怦然心动:青红墨白,绿李黄梅;猫鹊鱼鹤,鸟鸣鸦飞;花影槐枝,凉月寒烟;瘦马与归犊,新酒与黄花,西风与晴沙,读者在阅读的一瞬间,诗与画触电般接通,那种“闲逸”的韵味也尽在其中。只是,这里还需要特别注意的,这种“闲逸”诗境的成因,不仅是王庭筠诗书画俱佳的艺术修养所致,还与其仕宦坎壈的人生际遇有关,对此,有学者感悟道:“中国士大夫文人……学会了在尘世俗氛中超越尘世的方法,既鲜明地表现自己的个性而又不与社会正面对峙,既忘却痛苦而又平静自得,在平息了心灵的波动骚乱后,陷入对自然的体察谛听和对自我的冥想沉思。这样,一切都可以无所足道,一切都变得美丽安详,从而不期然地泛起淡淡喜悦。”[37]可见,“闲逸”的背后其实并不“闲逸”,“闲逸”是王庭筠艺术经营的结果。

综上所论,金中期诗话中关于“奇”“雅”“闲”审美旨趣的思考,代表了此期诗话理论的总体面貌。但无论状奇、谈雅,还是写闲,都未脱离“自然”的范畴,抑或说,奇崛、清雅、闲逸实际是“国朝文派”自然为宗文学审美的不同表现形式。并且这三种类型,并非是截然分开、泾渭分明的,尤其是“清雅”与“闲逸”,有时很难厘清,本文不过是为了论证的方便,勉强分别而已。总之,金代诗话走过初期“借才异代”文人的定调发端,到金中叶,在“国朝文派”文人们的积极努力下,金源沃土上“国朝”诗话的秧苗茁壮生长起来,即如有人所指出的那样:“至此,金代文学完成了由金初的‘借材异代’向‘国朝文派’华丽转身。”[38]即在崇尚“自然”的基础上,产生了“至大正气,思虑深邃”的周昂诗话,“温厚平易,冲和清雅”的党怀英诗话,“诗画相通,清新闲逸”的王庭筠诗话,这些诗话包含了关于文学创作、审美境界、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关系等诸多方面的思考,“既继承中原文学的优良传统,又有自己的独特审美追求。”[39]这些思考丰富了金源诗话的内容,增加了金源诗学理论的深度,也“为中华民族文艺百花园增添了新的光彩”[40]。

猜你喜欢
诗话诗人
最帅的诗人
诗话30则(续)
闲吟居诗话(五则)
诗话
“诗人”老爸
我理解的好诗人
闲吟居诗话(三则)
诗人猫
新诗话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