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炎宋词殿军的词史地位

2021-12-31 17:59田嘉怡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石

孙 虹 田嘉怡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张炎(1248~1321?),号玉田,晚号乐笑翁,是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有词集《山中白云词》、词论《词源》行世。关于张炎词风,时人邓牧、陆辅之的评价是:“美成、白石,逮今脍炙人口,知者谓丽莫若周,赋情或近俚;骚莫若姜,放意或近率。今玉田张君无二家所短,而兼所长。”[1]“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诀。”[2](P301~302)张炎最早的单行别集是词集与词论合刊本《山中白云集》(已佚),元人孔齐记载此本时说:“(叔夏)有《山中白云集》,首论作词之法,备述其要旨。”[3](P101)通过结集初衷可知,张炎词作是在其词学理论指导下自觉进行的范本创作。

张炎《词源》不是孤立存在的词学理论,谢桃坊先生曾指出,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陆辅之《词旨》“全面地论述了雅词的美学规范并确立了以姜夔、吴文英、张炎为代表的雅词在南宋词的正宗地位”[4]。因此,三种词论都可以在泛义上类归于“晚宋词学”。晚宋词学推尊宗主发生过从专主清真到独尊白石的转变,正如蔡嵩云所说:“《词源》论词,独尊白石。《指迷》论词,专主清真。”[5](P41)尽管如此,仍然可见周邦彦、姜夔在两宋词坛的宗师地位。张炎兼融两者之优长,可以说是同时论者对张炎的最高褒扬。刘师培说:“历代文章得失,后人评论每不及同时人评论之确切。……盖去古愈近,所览之文愈多,其所评论亦当愈可信也。”[6](P192)结合两宋特别是晚宋词学的原始语境,探讨张炎词如何兼融北宋周邦彦之典丽、南宋姜夔之骚雅(包括史梅溪句法、吴梦窗字面),摒弃周词赋情俚俗而能运掉浑成,黜汰姜词恣肆疏率而能平妥精粹——这是迄今为止张炎研究者鲜少涉及的视角。本文拟就此进行探讨。

一、北宋:典丽远俗 运掉浑成

先看典丽远俗。南宋多有周词典丽的评价。如陈振孙评为“富艳精工”[7](P618),刘肃序陈元龙注清真《片玉词》:“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8](P3)但词体带有与生俱来的俗艳,又付莺吭燕舌,“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9](P3),故发为女子闺音。至宋朝,俗艳之风扇扬,除苏轼、辛疾弃一派外,或多或少皆染此习。正如《乐府指迷》谓北宋柳永、南宋康与之“有鄙俗语”[10](P278),张炎《词源》在吟风弄月“赋情近俚”的层面,直接把周邦彦与柳、康加以并列,柳词多“闺门淫媟之语”[11](P319),康词“鄙亵之甚”[7](P620),属于耽溺情爱的尘下趣味,“康、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12](P267)“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12](P266)

虽然清真优秀的赋情词作略有寓身世之感而不落俚俗者,如《瑞龙吟》(章台路),罗忼烈考定写于绍圣四年(1097):“看似章台感旧,而弦外之音,实寓身世之感,则又系乎政事沧桑者也。”[13](P152)但集中绝大部分情词是北宋应歌的无谓之作。如《风流子》(新绿小池塘),南宋王明清《挥麈录余话》记其本事:“周美成为江宁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于尊席之间,世所传《风流子》词盖所寓意焉。”[14](卷二p2)宋人刘宰则认为这是附会之说:“顾县圃隔浦、渌池等处,皆故令周邦彦美成游冶之地,世方邮其词附益其说。”[15](P123)今人罗忼烈也指为一般应歌之作:“古者官吏尊卑之分甚严,主簿为邑令之属员,以其妻款洽其上,固无此理,即姬妾亦不当也。此盖应歌之作耳,因新绿、待月而附会成词事,亦《少年游》(并刀如水)之类也。”[13](P114)周词包括《风流子》在内的情词受到晚宋词学的普遍批评:

《乐府指迷》: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梦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10](P279)

《词源》: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12](P266)

明清论者对此也非常认同,王世贞说:“(美成)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16](P6926)田同之说:“苟举当家之词,如柳屯田哀感顽艳,而少寄托。周清真蜿蜒流美,而乏陡健。”[17](P1458)刘熙载亦云:“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18](P109~110)“周旨荡而史意贪也。”[18](P110)

与周邦彦词多为应歌之作不同,张炎多为应社之作,集中赋情乃至赠妓(包括私家歌妓)之类词作比例很低。因家族所遭灾难(1)德祐元年(1275),元主遣官员廉希贤、严忠范奉国书来临安说降,途经独松关,张炎祖父张濡任参议官,部曲误斩来使。德祐二年(1276),元主发兵攻破独松关,随即攻陷临安,宋主出降。此年二月,张濡遭磔刑,家赀抄没归廉希贤家。详见《宋史·瀛国公本纪》《元史·廉希贤传》《钱塘遗事》(卷八)。张炎父亲张枢株连遭难,兄弟四散逋逃,参见拙文《张玉田年谱》,《词学》第三十六辑(2016年)、《张炎北游事迹发覆》,《文学遗产》2018年第2期。,涉及自身爱情的词作又明灭闪烁、隐辞幽思,极难定性,他的305首词作中赠妓仅有11首;而且,张炎赠妓词已经没有任何戏谑调笑的成份,而是以双方流落抒写繁华消歇的家国之悲。如:

《国香》:相看两流落,掩面凝羞,怕说当时。

《长相思》:同是天涯流落人。此情烟水深。

《意难忘》:尘滚滚,老年华。付情在琵琶。更叹我,黄芦苦竹,万里天涯。

《霜叶飞》:同是流落殊乡,相逢何晚,坐对真被花恼。

《甘州》:都休问、北来南去,但依依、同是可怜人。

另如赠陆辅之家姬的《清平乐》:“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 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因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陆氏是苏州“分湖第一世家子”[19](P297),张炎借赠姬之作,表达沧桑变化后,怀思故国之微弱而坚韧的“秋声”。与一般意义上的赠妓冶游之作相比,真所谓“万万相辽”[11](P319)。胡元仪已经看到南宋姜夔以来对北宋俚俗的摒弃:“当时俳体颇俗,屯田最甚,清真不免时见。白石、玉田,无不雅者也。 ”[20](P342)钱裴仲则盛赞张炎是赋情圣手:“乐笑翁词,清空一气,转折随手,不为调缚。丽不杂,淡不泛,斯为圣乎?”[21](P3011)张词典丽远俗无疑是对北宋词质的提升。

再看运掉浑成。清真身处北宋末年,虽然是思力安排词章之第一人,但仍奄有北宋之浑涵,即陈振孙所谓“浑然天成”[7](P618),张炎所谓“浑厚和雅”[12](P255)“只当看他浑成处”[12](P266)。笔者认为,“浑然天成”还是天下之气相生相成、聚散浮沉的整体生命之趣。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就是抒写感情实际存在的如烟似雾、融而未明,以及有波澜、有回流、有转折的浑沌状态,而结处是归于浑茫的关键(2)参见拙著《北宋词风嬗变与文学思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05页。。陈廷焯评周邦彦咏梨花《浪淘沙慢》:“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浑茫’也。”[22](P27)

张炎孤雁词《解连环》有句曰:“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周密评为“虽丹青难画”[23](P1395)。又评春水词《南浦》“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渔舟小”二句,“赋春水入画”[23](P1395)。宋朝以来,形容名画皆以浑成为入神。李廌《棘鹞柘条铜嘴》:“(南唐钟隐)画笔高淡简远,工于用墨,笔迹浑成,外无稜刺。”[24](P3)李日华《六研斋笔记》:“赵文敏画马,虽以伯时为师,而其古淡浑成若无意标奇处,实得物态之自然。”[25](P94)上引咏物词的警句已经可以看出玉田步武清真,臻于浑成。其他类型的词作也是如此。谭献评《高阳台·西湖春感》:“运掉虚浑。”[26](P1201)夏闰庵评《甘州·饯草窗归霅》:“此与其下《月下笛》一首皆浑成透剔,渣滓全净,玉田胜处。”[27](P475)邵渊耀、阙名评《水龙吟·白莲》:“浑雅不群”[28](P22)“又刻画,又浑成”[28](P22)。不妨再证之以名篇《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开头三句想象西湖之源头活水。《西湖志纂》(卷一):“(西湖)受武林诸山之水,下有渊泉百道,潴而为湖,蓄洁渟深,圆莹若镜。”[29](P344)接三句与下阕“和云”三句写清流而染繁华。化用刘眘虚《阙题》:“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贯休残句“带香因洗落花泉”。末四句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30](P266)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但其中也有家族园林的记忆。张炎曾祖张镃《旧藏文与可墨竹,未有对者,叔祖阁学以一枝为惠》:“茂林分荫巳无穷,更合新诗同不朽。”自注:“茂林,南园亭名。”又,《桃花》:“园翁能好客,折赠小春桃。”自注:“桂隐、爽涧种桃三百余株。”又,《霞川》:“方舟卧看花,丹霞二三里。”自注:“(爽)涧两岸种桃。”张炎《词源》评咏物词曰:“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12](P261)其中的家族记忆就是作为收纵内驱力并推漾结句,从而空灵婉丽,浑然一体。

即使是小令,张炎词也能篇终接于浑茫。如《卜算子·黄葵(名侧金盏)》,是为罗伯寿所题四花之一:

雅淡浅深黄,顾影欹秋雨。碧带犹皴笋指痕,不解擎芳醑。 休唱古阳关,如把相思铸。却忆铜盘露已干,愁在倾心处。

黄葵,即侧金盏,也称秋葵、戎葵、葵花。见《尔雅翼》(卷八)。黄葵花瓣形似酒杯,苏轼《黄葵》:“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因而联想阳关劝酒的离别之泪。卢仝《与马异结交诗》有“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之句。黄葵叶形似手爪,《佩文斋广群芳谱》(卷四十七):“开岐叉,有五尖,如人爪形,狭而多缺。”[31](P429)故由纤纤捧杯转入仙人捧露盘,隐写铜仙泪尽的亡国之悲。典见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序。最后以葵科花朵朝日的特性,诉说对前朝的忠诚。结合唐宋诗作,这一主旨更为显豁。如唐彦谦《秋葵》:“倾阳一点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释文珦《黄葵花》:“到头不信君恩断,日日倾心向太阳。”邓廷桢说:“盖白石硬语盘空,时露锋芒;玉田则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32](P2532)就是看到了白石词风逊于浑成的不足。

二、南宋:骚雅黜率 平妥精粹

先看骚雅黜率。张炎《词源》列举姜夔骚雅词,并阐述骚雅句法与高远立意的关系:

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12](P259)

(美成词)惜乎意趣却不高远,致乏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12](P266)

骚雅,本于诗学理论,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字有来历,二是自出新意。任渊《〈黄陈诗集注〉序》:“大凡以诗名世者,一句一字,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必有所考。……本朝山谷老人之诗,尽极《骚》《雅》之变,后山从其游,将寒冰焉。”[33](P3)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九)例举宋朝与唐朝的寒食诗,有宋祁的“草色引开盘马路,箫声吹暖卖饧天”,宋之问的“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认为两相比较,前者至为骚雅:“其亦用郑笺吹箫卖饧之义,然词致骚雅,胜考功远矣。”[34](P50)所引唐宋诗句都写节序风物,同样是字有出处,但宋之问仅写外放岭表,风俗不同;宋祁则自出新意,写出京城雨后,烟树掩映,休浴探春,细风轻絮,好怀渐开的情景。也就是说,骚雅是字有来历而能自出新意。

罗大经指出:“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35](P267)其词也是胸有书卷,咳珠唾玉,张炎有所谓“白石意度”“琢语峭拔”之说,见《琐窗寒》题序:“王碧山又号中仙,越人也。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今绝响矣。”以张炎所举姜夔《琵琶仙》为例,可见其“琢语峭拔”之字有来历: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却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琢句精工关乎事典语典。夏承焘先生笺释下阕曰:“此词下片只隐括三首唐人咏柳诗,‘宫烛分烟’用韩翃句,‘空阶榆荚’用韩愈句。‘西出阳关’用王维句。”[36](P449)涉及的有韩翃《寒食》、韩愈《晚春》、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三首诗作。其实全词涉及的典故远不止此。至少还有《莫愁乐二曲》(之一):“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阮阅《诗话总龟》(卷七)引《乐府集》:“桃叶,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妹曰桃根。”[37](P80)由桃及柳,又化用晏几道《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上阕结处化用了杜牧《赠别二首》(之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黄庭坚《甲子春过杨州芍药未开》:“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下阕除夏笺之外,还化用了李涉《柳枝词》:“不必如丝千万缕,只禁离恨两三条。”梁简文帝《金乐歌》:“槐香欲覆井,杨柳可藏鸦。”由此观之,白石“骚雅句法”真可谓“天机云锦”。

引词奄有骚雅而能自出新意在于以杜牧吴兴情感本事对《琵琶仙》内容进行“点铁成金”[38](P475)之再创造。词作题序:“《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吴兴为湖州治所,相传杜牧太和末年往游湖州,曾币结十余岁国色髫髻女,因逾缔约佳期,再往时姝丽已从人三载,而生二子。杜牧为怅别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姜夔此词是在吴兴人文意象中略涉自身艳情:回忆合肥姊妹歌妓曾侑觞歌席:桃根桃叶,腰如柳枝、眉如柳叶、舞姿芳思如雪絮。张炎还以《疏影》为例,评其用典而不拘限典义,也是自出新意:“白石《疏影》云:‘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用寿阳事。又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用少陵诗。此皆用事,不为事所使。”[12](P261)《疏影》借用寿阳公主梅花妆典写当时宫梅玉琼近人飞落,叠现出宋朝盛时宫廷的祥和平静;借用杜诗并运化胡沙远塞的天山梅花,奇想江南梅花是昭君夜返幽独倩魂所化,表达出心中所积二帝及后宫遭罹乱离、魂归中原的悲情。《词源》因而称誉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12](P266)。

虽然张炎以姜词为南宋矩矱,但宋人却有“未免有生硬处”[10](P278)“放意或近率”——不甚严谨之訾议。究其原因,康熙年间,周铨(纬苍)曾见“上海某氏有《白石词》三百余阕”[39],《全宋词》今存姜夔词87首,不足清人所见《白石词》三分之一;《词源》所列,又是其中精金美玉,所以张炎与宋人对姜词评价有出入。而就姜夔所处时代而言,也不可能像宋季词人那样有严格的法度意识:“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12](P258)以意推测,未能留存的姜词中难免多有自率其意的粗放。即使是张炎一再作为正面例证的《暗香》《疏影》,也略有疏率处。清人汪瑔认为,昭君出塞与梅花的联系比较牵强:“若昭君则与梅无涉,而叔夏顾云然,当是白石词意,叔夏知之。许事关戚里,不欲明言,故以此语微示其端耳。”[40](P2776)另外,如《暗香》中“江国。正寂寂”“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疏影》中“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都是咏梅而未用梅花典故。清人杜诏认为张炎于姜夔有出蓝之胜:“顾白石风骨清劲,诚如沈伯时所云‘未免有生硬处’;叔夏则和雅而精粹。”[39]

以张炎两首梅词《疏影·梅影》《瑶台聚八仙·余昔有梅影词,今重为模写》作为比较,以见张词之优长:

黄昏片月。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 窥镜蛾眉淡抹。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还惊海上然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近水横斜。先得月、玉树宛若笼纱。散迹苔裀,墨晕净洗铅华。误入罗浮身外梦,似花又却似非花。探寒葩。倩人醉里,扶过溪沙。 竹篱几番倦倚,看乍无乍有,如寄生涯。更好一枝,时到素壁檐牙。香深与春暗却,且休把江头千树夸。东家女,试淡妆颠倒,难胜西家。

张词在述曲过程中,自觉遵循命意、承接、头尾等法度要求,而非如姜词放意而为,略有粗率之疵。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与借助前人咏梅诗词与典故的勾连而更加严谨密致。如倩女离魂,是陈玄祐《离魂记》倩娘与王宙的熟典,倩娘魂魄相随,成就了一段婚姻传奇。再归家时:“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41](P21)此典因姜夔梅花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以及杜甫“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而与月下梅影更加切合。高亮功评曰:“‘依稀’数语,入神之笔,亦从白石‘想佩环、月下归来’数语化出。”[28](P42)“窥镜”三句语出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反用周邦彦《花犯·咏梅》:“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丽谯,高楼。典见《庄子·徐无鬼》。合用笛曲梅花落典。兼用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语典:“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海上然犀,见《晋书·温峤传》:“(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燬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着赤衣者。”[42](P1795)因萧德藻《古梅》有“海月冷挂珊瑚枝”之句而关连。近水得月,出自苏麟《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合用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似花非花,语出苏轼《水龙吟》咏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但“罗浮”“醉里”用梅花典,见柳宗元《龙城录》(卷上):“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尔。”[43](P9~10)“身外梦”,化用王昌龄《梅诗》、苏轼《西江月·梅花》:“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东家西家,《太平寰宇记》(卷九十六):“(诸暨县)巫里,勾践得西施之所。今有西施家、东施家。”[44](P1933)又以蒋维翰《春女怨》、苏轼《阮郎归·梅词》勾连:“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儿家门户寻常闭,春色因何入得来。”“暗香浮动月黄昏。堂前一树春。东风何事入西邻。儿家常闭门。”邵渊耀评曰:“借坡句绘影恰妙。”[28](P129)

二是围绕主旨,随步换形。宋代最为著名的墨梅画家花光和尚的灵感得自梅影。《华光梅谱》:“墨梅始自华光仁老之所酷爱,其方丈植梅数本。每花放时,辄移床其下,吟咏终日,莫知其意。偶月夜未寝,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凌晨视之,殊有月下之思。因此好写得其三昧,标名于世。山谷见而美之曰:嫩寒清晓行孤村篱落间,但欠香耳。”[45](P265)张炎两首词作中除花光梅花事典外,语典大多化用墨梅诗,并且多为僻典。序列如下:詹敦仁《介庵赠古墨梅,酬以一篇》:“墨散余香点酥萼,月留残影照窗纱。”胡仲弓《题高伯寿墨梅》:“自从即墨移来种,莫辨南枝与北枝。”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之五):“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张元干《龙眠墨梅》:“怪得深夜寒,荒村映残雪。”陈宓《题高将仕墨梅》:“雨余不共莓苔老,风暖暗勾蜂蝶来。”韩元吉《墨梅二首》(之一):“自然冰雪生颜色,不用人间朱粉施。”董颖《题龙岩居士墨梅》:“黑雾玄霜遮缟袂,玉妃谪堕畏人知。”曹勋《分题墨梅》:“老禅幻此空花相,墨晕横斜清照客。”足见句句紧扣梅“影”,到底不懈。

三是侧笔转笔,纵而能收。如以“夜”“月”“雪”衬托梅影。如《疏影》除首三句正面描写月下梅影之外,“枝北”三句,以灯光侧写月色,“依稀”六句,写梅影为昭君月下归魂,化用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上阕最后一句写云破月来梅花弄影。“窥镜”三句、“还惊”三句,侧写月下所现如水中梅花横斜倒影。化用胡铨《刘景仁画墨梅扇上,又画梅影于扇阴,求诗各题一绝》句意:“踏月看梅不见花,只惊水底影横斜。”最后三句写如罗浮山梅树处于“月色微明”时,上阕“前村时节、看夜深”句隐去的“雪”字入于结句,落笔于映射梅影的花株,虚实相间,神光离合。

这种写法符合张炎提出的骚雅之外平妥精粹的要求:“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12](P258)《词旨》举出大量关于句法、字面例证,胡元仪笺曰:“采时流词中偶句工炼者,名曰属对,凡三十八则,而乐笑翁奇对二十三则次之。词之意远辞隽者,名曰警句,凡九十二则,而乐笑翁警句十三则次之,以着受学之源也。又词眼二十六则,示人炼字之法。”[20](P343)

《词旨》专列张炎奇对、警句,加上词眼一则,共列张炎三十七则,而姜夔仅十一则,可见张炎在兼采梅溪句法、梦窗字面,在偶句工炼、意远辞隽、炼字之法方面极用功处,因而比姜夔在平妥精粹方面能更上层楼。《词旨》所列“乐笑翁警句”十三则如下(引录例句非显误者仍其旧,词名词调为笔者所增):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南浦·春水》)

写不成书,只记得相思一点。(《解连环·孤雁》)

才放些晴意,早瘦了梅花一半。也知不作花看,东风何事吹散。(《探春慢·雪霁》)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高阳台·西湖春感》)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西湖春感》)

醒醉一乾坤。(《真珠帘·近雅轩即事》)

茂树石床同坐久,又却被、清风留住。(《真珠帘·近雅轩即事》)

须待月,许多清、都付与秋。(《声声慢·西湖》)

几日不来,一片苍云未扫。(《扫花游·高疏寮东墅园》)

春风不奈垂杨柳,吹却絮云多少。(《台城路·杭友抵越,过鉴湖渔舍会饮》)

带天香,吹动一身秋。(《甘州·赵文升索赋散乐妓桂卿》)

忍不住低低问春。(《庆春宫·都下寒食》)

不知能聚愁多少。(《霜叶飞·毗陵宅中闻老妓歌》)

除陆辅之之外,张炎还是被清朝词论家撷句最多的词人。如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补警句十五则,邓廷桢《双砚斋词话》再补四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又补“精警无匹”的例句十五则[22](P70~72),周济称赞:“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46](P10)警句的特点是如珠如玉,光芒四射于篇章之中:即使词中有平庸常句,但整体却因警句而熠熠生辉,正如李善注陆机《文赋》所说:“譬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为之辉媚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亦美。”[47](P242)张炎词之所以获得清代浙西词派的高度赞扬,与“平妥精粹”最有关联。

在清朝以来的评价中,宋朝具有崇高地位的词人一般都兼容两宋素质。常州词派周济标举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为宋词四大家(3)参见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宋四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页。,其中周邦彦、吴文英各有“结北开南”“由南追北”的特点。叶嘉莹先生论周邦彦词:“不矜感发矜思力,结北开南是此人。”周济有所谓“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48](P2~3)之说。综上所述,张炎的典丽摒弃了周词赋情俚俗,而以运掉浑成臻于北宋浑涵之诣;张炎的骚雅黜汰姜词恣肆疏率,又以平妥精粹超拔于琢句骚雅之上。朱彝尊指出:“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49](P8)宋季词人张玉田词兼具两宋素质,所以在词史上获得重要地位。陈廷焯说:“两宋词人玉田多所议论,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终。”[22](P70)谢桃坊说:“在宋元之际的众多词人中张炎不愧是成就最卓著的词人。就其艺术渊源、艺术风貌和就宋词发展的观点来看,张炎词都是宋词的延续部分,所以可以认为张炎是宋代最后一位词人,也是宋词的光辉结束者。”[50](P288)程千帆亦曰:“张炎的出现,扩大了姜夔的影响,不愧为宋词三百年发展的最后殿军。”[51](P443~444)文学家结束一个时代必能矜式后世,张炎的词论与创作引导了浙西词派“家白石而户玉田”[52](P1)舂容大雅的风气转变,迎来了清代词学复兴,词之为学,词之为体,从此薪火相传,一脉永存,张炎于此功莫大焉。

猜你喜欢
白石
南宋姜夔《白石诗说》诗法属性新探
广东中山市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广东中山市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广东中山市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广东中山市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广东中山市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广东中山白石猪场有限公司
白石塔
红砖白石五店市
齐白石“白石”之新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