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暗示(组诗)

2022-01-01 02:23
广西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风景

尘 轩

一处即将消失的风景

我搬到铁路宿舍,一处老旧居民楼的四楼

作为我一段时间内的旅馆和画室

从主卧的窗户望下去

在并不鲜艳的色彩中,我被对面的风景击中

洁白的屋顶,深褐烟囱

土红的电线杆,布满杂色残雪的街

一半新城,一半旧城

被霾填充的空气里混合着城市的沧桑

我在画布上焊接出一种真实

我对着罕有的人际和光秃

我对着民居的低矮写生,不是对着照片

画它时我半敞窗口,接收风景的气味与信号

让生活中碰撞出的声音进得到这个空间

阳光随时改变着风景的色调

一会处在顺光中,一会儿移到逆光里

影子不停地改变位置、长度、颜色

我就那么对着它,一笔一笔地画它

像端详着中年和老年的缝隙

像刻画着一副不能再普通的面孔

我觉得他会对着窗口持续地老下去

在这个四楼的窗口下没日没夜地矮下去

直到和大地有一样的海拔

画它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即将消失的风景

在搬离那个房间后不久,就失去再见它的

机会

我没有卖掉那幅画,它会一直挂在我对面

的墙上

时间的暗示

是时候了,太阳要落山

松果要成熟,鸟要飞向远方

熊要钻进冬眠树,猎人把弹壳埋起来

是时候让雪回到屋顶,喜鹊回到树梢

是时候停止争吵,相拥而泣

松开一早的白雾,让远山显出轮廓

是时候打开抽屉,把礼物拿给孩子

是时候把纸条递出去,等待简短的信息

不可能让所有意象在一首诗里集结

是时候解散它们,让它们回到来处

回到大地、山川、树丛与天空

继续爬行、奔跑、跳跃、游动,或潜伏

让它们还能带给你感动或战栗

是时候催促你、呼唤你,谈论未知的爱情

是时候敲响某人的房门,不是为了叙旧

是时候留下一首短诗,供别人拾取

精简生命的家当,从一条小路回到来处

是时候离开屋子,回到词的场域

是时候给一首诗打一块温暖的补丁

客 厅

在山冈上,在河流里,在星空……

到处都有我的客厅

我迎接匆忙的你的脚

我欢迎从野地里来的客人带进的灰

以及照耀它们的阳光

这样我能看见它们在半空里舞动

我欢迎过去,也欢迎未来

坐进我对面的椅子

欢迎陌生人上下前后地打量我

欢迎老熟人搂我的肩

欢迎他们放下电话

眼睛对着眼睛和我说会话

哪怕声音稀薄如山巅的空气

即便他们不想说话

也可和我一起安静地品茶

或一起经过踩得滚熟的小径

一起推开或关上客厅的门

说声你来了真好,或是再见

故 乡

已经很久没写那里,它含在笔芯

我需要散发热气的内容,等再久也无妨

那里不会拒绝我,不需要我的钥匙

推开就进去,不需要我是一个客人

亲密关系,不需要在血管里辨认

血小板及血红细胞被闲置起来

进入那里之前,我看到分岔的路

路的尽头,我看到树木与房屋

在屋子前面,我看到晃动的手臂

我被迎进一扇门里,坐到熟悉的椅子上

视线被缩小,有一扇窗口那么大

窗外是尚显粗糙的物件,沉默而好看

进入那里之前,我先听见动物的叫声

在叫声发源地,有竖起的耳和咀嚼的嘴

因为它们,一个院子成了巨幅背景

我贪婪地呼吸,像刚刚分娩的婴孩

找不到适合的方式,将那里揉进画布

羊群越来越小,但总有人跟在后面

带它们回家,送日头一个向下的念头

在日落之前,我还看到鸟雀还巢

一些人从田野回来,将那里按进肉中

在我醒来之前,光覆盖我的窗口

鸟鸣声覆盖住林梢,春天覆盖住荒野

我回到的,是一块被农药伤害的位置

大地深处挖出的黑陶里装着一个上帝

此前他在暗处,现在已变得醒目

在回到那里之前,我需要垛高一堆柴草

我是慢热的,但我的生活需要不断加温

手工制作

手工制作的点心、工具和诗放在随身口袋里

我说的点心不是蛋糕,工具不是枪

诗不是撒得到处都是的纸币,也不是星星

我的工具适合我向生活的深处挖掘

它锋利,但不指着任何人的头和心脏

它有咬合力,但不用像牛马一样反刍

它给一颗种子开路,给脚下的土翻身

它轻便,可以折叠成一只手臂

我的点心不放糖,品尝它不需要甜蜜的嘴

它的原料来自皲裂的手和发烫的土地

成熟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否定多余的水分

不仅如此,还需要把它们磨成细粉

需要水把它们捏在一起

捶打、揉搓、擀压,或给它一个发酵的提示

火让细密的词语膨胀、做梦、冒热气

我的诗没有说明书,有人不喜欢使用它

它不具备购买能力,不指望交换有色怜悯

它非常容易得到,不用贫穷和富有衡量

也不用找一块土地种下去,等待它发芽

不能说它柔软或坚硬,别用手感谈论它

它不是击毙你的武器,也不是喂饱你的粮食

不醒目也不鲜艳,像一种不发光的隐喻

听说机器人也在写诗,在别人的房间

我的诗不需要电和汽油,也不需要智能时代

读它,并不需要灯火通明

手工制作算不上手艺,只能算险些丧失的本能

缩写的父亲

我只能往小了写我的父亲

小到像一枚桃核

我对他不够了解,无法放大他的细节

我把他写得过于笼统和狭窄

等比例缩小,像指甲大小的地图

看不清上面的建筑和街衢

当我也成为一个父亲,血液里揣着他的影子

时而对儿子发怒,控制不好脾气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我做得并不比他好

打我的手,会悬在半空

伤我的话,到嘴边就止住

他的忧伤、孤寂、愤懑都写在桃核里

在那狭窄的空间里,还嵌着他的梦想

晃一晃,还能听见些许不甘

我还是长得太快,听不见自己的拔节声

也听不见父亲因软骨磨损而致的关节咔响

他瘦弱,肠胃不好

半生和反酸的时间纠缠不休

他缩小在一间房子里,或一块田头

作为儿子,我非常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但他寡言,不适应面对面站着两种沉默

他倔强,不可能向命运低头

他坚硬,一提到他我的心却柔软起来

他的身体上有被家庭刨过的痕迹

一定有什么偷偷修改着他的棱角

他是木匠,他的锯在我诗里锯断了不少木头

它们被不断细化,用榫卯组合成缩写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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