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的圈套

2022-01-01 19:14方磊
散文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说生命

方磊

热内一生都在出走, 这颠沛之旅正是他对自己的寻迹。 他所有的旅行、出逃、写作、拍电影,包括对性的沉溺,无非都在执行着对自己的确认。 1910 年12 月19 日,一个未婚女子生下热内, 把他交给了收养所,从此杳无音信。 作为被遗弃的私生子,热内从未能确认父母是谁。 热内作品里所有母亲的形象,都如同羸弱的烛火,细微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任何一刻都可能遽然熄灭。 热内对母亲的意识致命般影响了他对人类生命形态的判定,对母亲的表述,寄寓着他对人类命运夹杂着诅咒的悲怜。 热内的作品里,母亲形象变幻不定,甚至会变更性别和种族,有时是未成年人,有时又是垂老的妇人。令人玩味的是,在热内最后的著作《爱之囚》中,他以一个在十多年前照料过自己一夜的年长的妇人为原型, 塑造了一个短暂而永恒、洞悉一切的母亲形象。而作品中的儿子是一位敢死队战士, 最终在执行任务时死去。

因为年少聪慧,学习成绩出众,十三岁的热内作为优异少年被公共救济局送到巴黎郊外阿朗贝尔工艺美术学校学习印刷技术。 正当人们欣慰于热内登上这个难得的向人生高处攀升的阶梯, 期待又一个昂扬的少年励志故事时, 热内却过早过猛地反转了自己的命运。他开始反复盗窃和出走,近乎于无来由地从一个被树立的值得赞叹的成功榜样, 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问题少年。 1926 年3 月,在他十五岁时,热内被关进了巴黎东部的小罗盖特监狱。 这是他第一次入狱, 也是他后来与牢狱纠缠不清的开端。 出狱后,热内继续不安分地生活,他的身上已经荒诞地积累了挥之不去的犯罪气息,难以挽救,他内心被遗弃的怨毒种子在生根之后早早发芽,反规则的生命观,在热内心底正含苞欲放。

离开小罗盖特几个月后, 热内再次入狱,被投入梅特莱教养所,教养所里正是离经叛道和变态错乱生命的鲜活现场, 激化了热内的同性取向。身体,仿佛成为最直接叛逆于社会准则与规范的战斗工具, 年少的热内似乎格外享受囚禁中同龄人之间有关情欲和忠诚的制度。 囚徒中的恣意妄为使他从一个不谙此道的新人长成一个经验十足的老手。纵览热内生平,身体性能量的肆意, 带动整个心魂对被压制的反叛与抗争,贯穿于他的整个生命,那些小说与电影剧本中狂烈的性表达, 是最忠诚于他的攻击性武器。在梅特莱教养所,热内对他的这个武器开始了认知。 梅特莱也是他一生永不能抹去的阴冷印痕, 但成年后的热内甚至眷念这里,在热内后来的小说里,几乎所有主人公年轻时都被关押在梅特莱。

离开梅特莱监狱之后的将近七年里,热内进入了军营, 并在后来的访谈和写作中尽力回避这段光景。在军营里,他从未晋级也未走向战场,他感受到的迟钝、懈怠的时光都是在普罗旺斯军营里度过的。 1936年,实在无以忍受的热内从军队出逃,这给他早已备受指摘和批判的生活又蒙上一层罪孽。 从1936 年7 月到1937 年7 月的一年里,热内像流浪汉一样徒步旅行,穿越于欧洲各国,被多个国家屡次逮捕。 从1937年到1943 年,热内浪迹欧洲过程中的所有牢狱之灾都是源于盗窃。 与当兵的日子一样,热内在监狱里也总共度过了七年,正是囚徒的生活, 使他的生命状态有了彻底的改变,在监禁中写作,成为他生命的核心指向。 正是写作, 让热内仿佛对牢房心存感激。在热内的著作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军旅痕迹, 但牢狱生活被他不断地写进小说、 电影剧本和戏剧中。 他的小说处女作《鲜花圣母》和第二部小说《玫瑰奇迹》辗转在三座监狱里完成。 这个被遗弃的私生子为了报复命运, 极力挥霍着自己早年的时间和空间, 他不断拓展自己跨越欧洲各国的游历,来抗拒压缩自己的当兵时日。而在监狱里,在与世界的隔离之中,他无比戏谑地嘲弄与挑衅了自己的命运, 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确证自己拥有了完整的自我。

热内小说的处女作《鲜花圣母》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第一部具有煽动性的作品,它甚至改变了世界范围内的性文化。此后,热内作品的影响波及无数的小说、绘画、电影和舞蹈, 牵引着后世的很多艺术通过图像和语言来挑战禁忌。 热内的小说用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极度诱惑和纯粹神秘的语言完成,其中有关性爱、犯罪、死亡的主题骇人听闻。 世界文学和艺术中的易装者形象就是从《鲜花圣母》中开端的。 在热内的创作中, 所有的语言和感觉似乎都直接镂刻在身体上。在牢房里,热内找出任何可以写字的纸张、 硬纸壳和破烂的本子, 坐在床边,把纸张压在膝盖上写作。

热内对作品毫无出版或其他公之于世的想法,他保有着写作的自由和纯粹,他只为自己而写。然而,在《鲜花圣母》出乎意料地得以出版面世的时候, 不单单是文学艺术界,连同整个世界都将被热内所冒犯,为热内的来临而紧张、忐忑、局促和恐慌。 而热内, 也不得不慢慢习惯从独自的阴郁角落里走出,被这个世界所捕捉。

热内的牢房里容纳着他的身体以及他所创造的自由。 同样在监狱里完成的第二部小说《玫瑰奇迹》里,盛满了热内所经历的巨大记忆变迁和思维震颤, 他的孤独感不断蔓延,跨越时间,自始至终,只有对性爱,他的迷恋一如既往。

热内在1944 年8 月完成了他的第三部小说《葬礼仪式》,他坦言这部作品是献给情人德卡宁(热内一生中最为看重的两个情人之一)的,《葬礼仪式》俨然是热内献给德卡宁的挽歌(参军服役的德卡宁死于战场)。与热内的其他所有作品一样,《葬礼仪式》是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热内所有迷思于死亡和哀痛的行为, 都和他自身对性爱的沉溺息息相关。同时,热内笔下也总是有大量的被社会抛弃者, 他对这些被抛弃者的爱尤为深切, 总是假借着他们讲述自己——一个被遗弃不获承认的私生子的情与欲。显然,《葬礼仪式》对他的读者形成了诱惑、挑衅,也得到了他们最后的拒绝,它的存在与诞生, 仿佛只是为了激发热内自己更深层的生命意识。

把热内托举到欧洲文学更高位置的《小偷日记》,是热内写作的最后一部小说。这本书气质孤寂至极, 热内在书中叙述了自己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游历欧洲的经历, 阐释了他到过的每一座城市和他做过的诸多叛逆行径。他躲进一个狭小阴暗、地牢般的小旅馆,记录下自己的生活。仿佛只有与他者彻底隔离, 才能把悲惨境遇的崇高意味聚集在自己身上,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从逆境中走过来的,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只服从旅途本身的迫切需要。 ”对热内而言,只有流浪般的孤旅,才能实现和完成对存在与生命的求证。

热内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 要么穿粗麻布织成的带条纹的囚服, 要么就穿士兵的军装, 或者在穿越欧洲的旅行中衣衫褴褛。 而现在, 热内的着装是手工缝制的西装,有交织字母的衬衣和丝质领带,显得肃杀冷漠。这显然是他刻意为之,热内以此戏谑与嘲弄着现实, 暗示他所经历的无非是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甚至到了四十年代末期, 热内又换上了花花公子般的带拉链的夹克和紧身套衫。直到生命尽头,热内的着装在人们眼里一直是混乱的。 和他叛逆桀骜的作品一样, 他同样在以外表的混沌错杂抗拒和驳斥着世态的秩序。

自《小偷日记》之后,热内进入了电影的丛林,这似乎自然而然,他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具备成为电影的可能——在形成语言之前,按照电影化方式构思,充满复杂的闪回和闪前手法、特写和密集的叠印画面。从童年时期在村里看露天电影起, 直到生命尽头,比起小说,电影仿佛更接近热内毕生的追求。开始创作之后的经年时光里,热内留下了几千页电影笔记、论述和剧本,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推动自己的电影计划。然后,当这些计划无法实现时,他又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最终,只有他的小说《雾港水手》被拍成了电影。

1955 年,热内结识了被他看作生命里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情人本塔加, 这个在马戏团驯马的只有二十岁的阿尔及利亚与德国混血的男子, 直接影响了热内此后九年的生命进程。热内几乎停止写作,出钱让年轻的情人学习表演高空走钢丝。 热内高蹈地表示, 走钢丝艺术家必须与钢丝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这种爱几乎是玩命的,但充满了温情——你必须向钢丝表明爱,你将会拥有的力量,与钢丝在托起你时展示的力量一样强大。 我了解它们的敌意、它们的折磨,还有它们的感激。 钢丝是死的——或者, 如果你愿意,它也是瞎的、 哑的——直到你的出现:现在,它将活起来,并且向你说话。

热内对走钢丝艺术家与钢丝之间的关系赋予温情,投射死亡的意象。热内在表达这些时,分明是将钢丝当作了身体,也激荡地注入了自身连接着写作的情愫。 本塔加的结局充满对热内的暗示, 在中东进行表演时,本塔加从高空坠落,双腿残疾——热内假借着本塔加令自己强大, 最后陷入巨大的虚空之中。

认识本塔加之后, 热内曾经有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要写一本题为《死亡》的巨著。 然而最终, 除了若干残破的片段,《死亡》 只是沉潜在深不可测的沉寂里。 1967年5 月,热内自己践行了死亡。在意大利山区小镇的一家小旅馆里, 他吃下大量安眠药,寻求死亡。 在被救活的十二年后,热内罹患喉癌。面临真切迫近的死亡,一向怪异乖张的热内却选择用各种手段来抗争,倔强地多活了七年之久。

自1958 年开始, 历经二十五年凄迷、惨淡、喑哑而空荡的岁月,1983 年,热内开始了一次全新的写作。《爱之囚》也是他存留于世最后的声音, 尽管此时他的喉管已根本发不出嘶喊。

1986 年春天巴黎的雅克旅馆里,热内被一点一点漫过的时间抽空, 他的面容像被撕裂的纸屑, 身体内余存的桀骜与怨毒也不再能令他握紧拳头。 他的叛逆与恐惧都陷落在无涯的缄默里, 而此时的他与世界只有一墙之隔,也正是这薄薄的墙壁,分隔了热内无言与光怪陆离的世界。

现在,原本洁白的纸张,从上到下爬满了微小的黑色符号: 字母、单词、逗号、感叹号。 黑色符号让这一页可以阅读。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精神上的担忧, 一种近乎恶心的晕眩,一种动摇写作信心的犹豫不决:这些黑色的符号都是现实吗?

热内最后一部著作《爱之囚》中的开篇激荡着无限铺展的焦虑, 仿佛是在生死之间,投向写作与记忆的焦虑。在这部长达五百页的记忆片断里, 热内构筑着他内心的最后一座文学楼阁, 而一切都从以上的追问开始。《爱之囚》集中了热内生命后期的各种片断, 囊括与映射了他毕生错综复杂而又从不刻意经营梳理的内心世界, 脆弱不堪而又坚忍顽强,如同他的写作生涯。在生命最后的光景里修订着《爱之囚》手稿的时候, 热内一定想到了险象环生的高空走钢丝表演。 他想象自己生命旅程正如一场走钢丝表演,在绝境危机之中极端孤独,他的每一举手每一措足之间, 都是无以掩饰的悲伤。

热内死前最大的心愿是看到《爱之囚》出版, 命运驳回了这位生命逆子的最后念想。在热内去世数周后,他的这部著作才得以姗姗面世。

无论对于欧洲还是对于世界而言,热内都是文学史上一个持久令人惊悚和忐忑、尴尬的名字。 他的传奇仿佛已然落幕,然而,即使今天在巴黎的街道上,他所留下的印迹纵然不够令人愉快但依旧依稀可辨。 热内作为一个不被欢迎的私生子出生的塔尔尼埃医院, 始终留存着时尚之都慈善事业的残酷性一面;还有1986 年热内作为一名落寞房客哀凉死去的雅克旅馆,依旧委身于不为人瞩目的街角苟延残喘;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小罗盖特监狱, 还记刻着热内一世潦草又辉煌、惨淡又热烈的起点,它兀自伫立,僵而不死。

热内在暮年曾写道:“我的一生, 就是给你们编织的一个精彩绝伦的圈套。”这似是热内对世人的讥讽, 也仿若是他对自己的告白。这诡谲独一的生命,是热内献给世界的一个无解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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