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国志》的文学价值刍议

2022-01-06 09:42傅德岷
文史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巴人歌谣

傅德岷

《华阳国志》是晋代著名史学家常璩毕一生精力撰写的我国现存最早的地方志专著,记载的是四川、云南、贵州全境以及陕西、甘肃、湖北部分地区的历史、地理、人物、经济文化,因其地处华山之阳而取名《华阳国志》。该书体制完备,内容丰富,考证确凿,史料可靠,是研究古代西南地方史和西南少数民族史以及蜀汉、成汉史的重要史料。

其自成书以来,一直受到历代学者的高度评价和推荐。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杂述》中说:“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北宋学者吕大防在《华阳国志序》中赞为:“蜀记之可观,未有过于此者。”英國科技史学者李约瑟在《中国科技史》中誉之为“中国地方志中一颗耀眼的明珠,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的精华之一。”其翔实的史料更为范晔的《后汉书》、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李膺的《益州记》、郦道元的《水经注》,以及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大量采用。《华阳国志》被誉为  “方志初祖”是当之无愧的。

《华阳国志》不仅是一部史学价值巨大的史著,其文学价值也是十分耀眼的,其文学性大大增强了该书的形象性、生动性和可读性;可惜至今对其文学性的论述,尚不多见。本文略作阐述如下。

一、神话传说阐释了民族的创世与发展

神话是远古先民集体的口头创作,表现了先民对超能的崇拜以及对理想的追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说:“任何神话都是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即是说,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态。传说是民间长期流传下来的对某些人、事的叙述与评价,有的是特定人事的演绎,有的是虚拟的。神话是传说的故事原型,传说是神话的具象化;神话具有非理性的色彩,传说则蕴含着人间的行为准则。二者有一定的区别,但又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在“常志”里,作者多处采用神话传说来追溯民族的起源和创世的业绩。比如,《巴志》中引用东汉初年的一种谶书《洛书》说:“人皇始出,继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为九囿。人皇居中州,制八辅。华阳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国则巴蜀矣。”人皇、地皇均为远古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历来所指不一,这段引文追溯了巴、蜀两族的起源及人皇对巴、蜀两地的治理。《蜀志》中还有关于杜宇化鹃;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石牛便金;武都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之说;五妇冢山;李冰治青衣沫水时,凿山崖,“水神怒,冰及操刀入水中与神斗”等记述,特别是《南中志》中关于夜郎竹王和哀牢沙壶的神话传说最为完整。这两则神话传说既说明了夜郎族和哀牢族起源于神竹与神木,以及后来称王者对夜郎和哀牢的治理,更表明夜郎、哀牢两族对竹、木的崇拜,是以竹木为图腾的民族。

二、歌谣表达了先民的真实情感与对民族精神的赞颂

诗言志,歌咏情。歌谣是先民口头传承下来的最早的诗歌。所谓“谣为民声,听谣知政”,歌谣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常常用以揭露和批判社会的不平与丑恶,抒发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对民族的共同愿望和对信仰的赞颂。据不完全统计,常璩在《华阳国志》里采用民间歌谣21首,其中《巴志》13首,《汉中志》1首,《蜀志》2首,《南中志》1首,《大同志》4首,《李特雄期寿势志》1首。《巴志》歌谣最多,是因巴人自古以来就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巴志》载周武王伐纣巴人参战时,“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到春秋战国时,巴人的歌谣更是盛传于楚地,《古文观止》载《宋玉对楚王问》,在楚都郢唱“阳春白雪”之歌,“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唱“下里巴人”之歌,“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可见常璩多采录巴人歌谣是十分自然的。这21首歌谣集中展现了各族先民的史事、情感、愿望、意志与精神。

(一)表现巴人质直好义的民族性格和敦厚好德的民族精神。比如《巴志》载:“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日月明明,亦惟其夕。谁能长生,不朽难获。惟德实宝,富贵何常。我思古人,令问令望。”这些歌谣表现了巴人质直好义、土风敦厚、好古乐道、敦厚好德的民族性格和精神。

(二)揭露和控诉封建统治者敲诈勒索,横征暴敛的罪行。《巴志》载:“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与。思往从邻贷,邻人言已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这首饱蘸血泪的歌谣,深刻地揭露了贪官污吏的贪婪与凶残,展现了老百姓在徭役重赋之下的悲惨命运和强烈的控诉。

(三)表彰刚直不阿、敢于劝谏、为民减负、体恤百姓的良吏。如,巴郡人陈禅,汉安帝时任汉中太守司隶校尉,严明正直,敢于劝谏。永宁元年(公元120年),掸国(今缅甸)献音乐及幻人(魔术师)献技,吐火肢解,易牛马头。安帝一直过着好逸荒淫的生活,时与群臣共观。陈禅独拒往视,还直言反对。巴人作歌谣赞之:“筑室载直梁,国人以贞真。邪娱不扬目,枉行不动身。奸轨辟乎远,理义协乎民。”(《巴志》)对于那些关爱百姓、体恤民苦的官吏,老百姓又作歌谣进行赞颂。如新都人王涣字稚子,担任河内郡温县令时,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以歌谣颂他:“王稚子,世末有,平徭役,百姓喜。”(《先贤士女总赞·中》);东汉绵竹人县令阎宪,政治贤明,不仅减轻百姓的徭役赋税,还善于“以礼让为化”,令社会风气大为好转,百姓以歌谣赞之:“阎尹赋政,既明且昶;去苛去辟,动以礼让。”(《先贤士女总赞·下》)汉顺帝永建年间(公元126—132年),巴郡太守吴资体恤百姓,轻徭薄赋,遂使全郡“屡获丰年”,百姓以歌谣赞颂:“习习晨风动,澍雨润禾苗。我后恤时务,我民以优饶。”(《巴志》)这些歌谣是老百姓爱憎情感和心声的直接表露。

(四)歌谣记载了华阳地区的史事,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如,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西汉朝廷分割巴蜀,设置广汉郡(今四川绵阳地区及温江、南充两地区各一部分)。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又置犍为郡(今四川内江、乐山、宜宾三地区,以及贵州毕节、遵义和云南昭通地区各一部分),其中除云、贵之地外,其余都是巴郡、蜀郡分出去的。常璩引歌谚加以说明:“分巴割蜀,以成犍广。”(《巴志》)再如孝武时,“通博南山(今云南永平县),渡澜沧水、耆溪(今怒江之流),置巂唐(今云南云龙县)、不韦(今云南保山市)二县”。这段史事,常璩则采用“ 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南中志》)的歌谣来加以说明。

常璩在《华阳国志》里采用民间歌谣来叙事,说理,言情,述志,开创了以文学笔法来写“史志”的先河,为“史志”的撰写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三、扬善惩恶和为先贤士女塑像

在《华阳国志》里,常璩秉着“博考行故,总厥旧闻; 班序州郡,区别山川;宪章成败,旌昭仁贤; 抑绌虚妄,纠正缪言;显善惩恶,以杜未然”的宗旨,除排列各州,区分山川,绌虚妄之文,纠荒谬之言外,更突出仁人贤士,扬善惩恶,为众多先贤士女塑像。

(一)广搜博采,人物众多。常璩在《华阳国志·序志》中自述,他“援笔执素”,不顾“流离困瘵”(病),“方资腐帛于颠墙之下,求余光于灰尘之中”,虽“磨灭诸多”,但仍有众多人物入列。据不完全统计,除各“志”综述中的人物外,仅《先贤士女总赞上、中、下》三卷中计有:蜀郡士女55人,巴郡士女(缺),广汉士女57人,犍为士女30人,汉中士女34人,梓潼士女18人,共194人;《后贤志》中计有:27人,《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和《益梁宁三州两晋以来人士目录》中的人物计有333人。《华阳国志》共评人物计554人。常璩在《益梁宁三州西晋以来人士目录·撰》中说:“凡此人士,或见《汉书》,或载《耆旧》,或见郡记,或在《三国书》,并取秀异,表之斯篇。”可见常璩广采博咨之众,深入查访之多。这种潜心笃志于史学之精神,令人惊叹与崇敬。

(二)详略有别,各具风采。首先按职务、职业、成就或操守进行分类,计有:政事、德政、经治、太守、常侍、侯伯、将略、尚书、隐遁、义士、高尚、美秀、节士、义烈、文学、道德、至孝、忠正、壮烈、文才、善绩、述作等上百种;其次,有“洪伐弘显者并附载者齐之”,即事迹突出显著的人物,列小传以详记;“但见名字而不详其行故,或以有传无珍善,缺之。以副直文,为实录矣”,即事迹不突出、不完备的人物,则缺或只列名字。比如《后贤志》中的人物均有小传和事迹的介绍,《先贤士女总赞》中的人物事迹则少得多,而“益梁宁三州”先汉及两晋以来士女、人士目录中则只列人名、籍贯、职务,不见行故事迹。尽管如此,但人物的个性风采在“高尚”“仁义”“忠正”“美秀”等的“品题”中均作了提示。

(三)眼光独具,为妇女立传。自从孔子提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论语·阳货》篇)之后,随着儒学的不断发展,逐渐形成了“三纲五常”的等级观念和男尊女卑的伦理道德,妇女一直处于男权社会的底层,为人所忽视。常璩却冲破这一思想藩篱,为妇女立传。他在《华阳国志》的“先贤士女总赞”和“士女目录”中赞颂蜀、巴、广汉、犍为、汉中、梓潼六郡妇女49人。她们可分为以下几个类型:

1.孝惠贤淑型,计有13人。这类妇女贤惠忠孝,多有淑德,在家孝敬父母,出嫁侍奉公婆,尊重丈夫,终日操持家务,不倦于子女的教育培养。如广汉郡王遵之妻张叔纪,“至有贤训,事姑以礼。……少则为家之孝女,长则为夫之贤妇,老则为子之慈亲。终温且惠,秉心塞渊”的淑女贤妇。纪常,江原常侍常洽女,其父遇害长安,二兄皆殁。她遣父的门生翟登、张顺去迎丧。时寇贼蜂起,昼夜悲哀,二人终将迎还,“时人皆以纪常精诚所感”也。

2.坚守贞节型。女子品行端正,未嫁而能自守,谓之贞;已嫁从一而终,夫死而不改嫁谓之节;遇暴凌辱以死相拒,或夫死自尽殉身谓之烈。在封建社会,这种贞节观长期成为束缚妇女的精神枷锁。这类贞节之女自然得到常璩的关注,计有34人。如元常、靡常、纪配、周度、贡罗、李进娥等,不惜自残或自杀以明志,或“断发割耳”“引刀割喉”“断指明情”“祝刀誓志”“自沉于水”“不食而终”“自缢而亡”,以示清白忠贞之身。

3.才能卓异型,计有2人。一是《先贤士女总赞中》之阳姬,出身寒门,但却敢于到尚书郎面前为父抗争,最后洗雪了父亲的冤屈。二是《后贤志·李毅传》中宁州刺史李毅抗拒叛军,“薨于穷城”之后,其女李秀,有才智,被州“文武推领州三年”,为保一方平安,建立了功绩。

这些妇女为维护自身贞操,坚守忠贞信念,继承父志表现出的果敢决绝之勇气、采取方式之壮烈,实世之少有,不愧为巾帼之典型。

四、文学语言准确、鲜明、生动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高尔基)语言是一切事实和思想的外衣,著作者理应精挑细拣恰切的语言来叙事、议理、述志、抒情。《华阳国志》虽然是“史著”,但作者常璩不像一般的史家,只是平静地述说史事,而是采用准确、鲜明、生动的语言来述史、写人、言情、状物,从而增强了《华阳国志》的文学色彩。

准确,字、詞、句规范、简练恰如其分地表情达意。《华阳国志》中每“志”后面的“撰曰”就是准确语言的范例,比如《巴志》的“撰曰”:“巴国远世则黄、炎之支封,在周则宗姬之戚亲,故于《春秋》班侔秦、楚、示甸卫也。……”短短一句,就把巴人的远祖是黄帝、炎帝的支系,与周王室有姻亲关系,所以在《春秋》里才会将巴国与秦、楚同列,隶属于周王朝的九服范围之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鲜明,明白流畅、突现客观事物的特征。如对各民族的描述,巴人“质直好义,土风敦厚”(《巴志》),蜀人则“君子精敏,小人鬼黠”(《蜀志》),牂柯郡之民 “少威棱、多懦怯”,“俗好鬼巫,多禁忌”(《南中志》);又如对望帝的记述:“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患。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如是,便鲜明地表现了望帝的贤能政绩,遂为巴蜀之民常祭之由。

生动,具体形象、可感可触。如《蜀志》中对“五妇冢山”的描写:“惠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还到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揽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抴蛇,山崩。时压杀五人,及秦五女并将从。而山分为五岭,直顶上有平石。蜀王痛伤,乃登之,因命(曰五妇冢山)。”文中的揽蛇、抴蛇、山崩、人死的情节具体清晰,如在目前。

总之,《华阳国志》准确、鲜明、生动的文学语言,随处可见。常璩由此开创了以文学笔法撰写“史志”的先例。富有审美价值的《华阳国志》确系“方志之初祖,文采亦裴然”的史著,为后来的史学著作鲜有企及的。

作者:重庆工商大学教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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