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方言俗语札记

2022-01-06 09:42张惠民
文史杂志 2022年1期

张惠民

摘   要:《金瓶梅词话》运用了许多方言俗语来表现人物关系、事情因果,反映市井百态、社会风情;但其中不少令今人难以领会。不过,倘将中国传统的训诂方法与古代社会实践(包括农业生产)以及至今犹存的乡土风物联系起来,则不难破解。

关键词:应伯爵;囷头;圈底;狗尾

《金瓶梅》今存有两个版本系统:一是词话本,一是说散本。词话本中的不少词语,字面晦涩,难以释义;说散本对词话本进行了部分删减,尤其是对难懂的方言俗语、隐语进行了大量删减。其实,破译这些难解词语,对于准确理解和欣赏这部“奇书”大有裨益。关于破译的手段,我觉得我们要把中国传统的训诂学方法和西方语用学、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结合起来,这样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中国传统训诂学理论,如王念孙在《经传释词自序》中提出的“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就是要求考查上下文来解释词语义,同时要放到广义的“语境”来弄清词语义。但《金瓶梅词话》难解词语大多与方言有关,并且它卷鲜有用例,这就要求我们运用认识语言学和语用学的相关知识来完成这一“完形填空”。

一、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

“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语见《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六回(香港太平书局1982年影印版):

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撒根基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猪八戒坐在冷铺里贼。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人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

上面的这些话是词话本独有的,说散本没有。这是应伯爵和李桂姐、郑爱月之间的对骂。应伯爵前面做过什么事?请看《词话本》中的原话:

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闻(词话本改“闻”为“和”,估计改者未读懂该意)李桂姐和郑月儿。

尽管李桂姐和郑爱月是妓女,但他们也不乐意被应伯爵白白占便宜。作者把应伯爵这个丑陋的好色之徒写得淋漓尽致——他跑到这两个妓女的旁边用鼻子“闻”他们。作者说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这为后来的“影子布”作了铺垫。闻女人身上的味道,这种事情贾宝玉也做过。《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中贾宝玉也曾闻鸳鸯脖子上的香油气: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可见,作者用“闻”不误。这里还要补充一个背景:词话本第五十二回应伯爵戏骂了李桂姐“是左门神,白脸子,极古来子不知道甚么儿的,好哄他。”这回李桂姐以牙还牙,而且还带了她的好友郑爱月一起来,两个人一起与应伯爵对骂,以报受后者羞辱之耻。

她们说应伯爵是“怪门神,白脸子撒根基的货”,“丑冤家,怪物劳,猪八戒坐在冷铺里贼”,其中“撒根基”,是指“失根本、丢身份、行事无正经”[1]。这些都是对应伯爵的人身攻击。应伯爵当然要反击,他也同样会对对方进行人身攻击,这是詈骂语的特点。搞清了这些,我们再来看这几个困扰了读者几百年的、被称为《金瓶梅词话》中最难解词语的破解。

应伯爵的回骂是:“我把你這两个女人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这是对李桂姐和郑爱月向他人身攻击的反击。这些詈骂语的指向应该是这两位妓女;很多研究者的解释牵强指向应伯爵自身,认为应伯爵夸耀自己的性能力,这显然不合常理。其中,“女人十撇”应该是“女又十撇”之误,系“奴才”的拆字。“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实际都是隐喻。先看“鸦胡石”。鸦胡石或作亚姑石、鸦忽石。《岛夷志略·朋家罗》云:

故临国之西山而三岛:中岛桑香佛所居,珍宝而前,人莫能取;一岛虎豹蛇虺纵横,人莫敢入;一岛土中红石,掘而取之,其色红活,名鸦鹘也。舶人兴赈往往金银与之贸易。

“鸦胡”即“鸦鹘”,“其色红活”,应伯爵即取其“红活”意,讽刺李桂姐和郑爱月:你们是妓院的头牌,红活得很。

再看“影子布”。我们前面分析过,作者在写作时冷眼旁观,用了讽刺的笔法:“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

这是把应伯爵比作了“皮影人物”,是为“影子布”作铺垫。“影子布”即皮影戏中所用的幕布,是用来投影人物剪影的,所以称为“影子布”。各种牛皮做的人物都在布的上面投影,应伯爵用来隐喻“人人可上”之意,即“你们是妓院的头牌,很红活,只要给了钱,人人可上”。

再说多多云儿。明代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卷二十五有:

《耕录》言:杭州人好为隐语,以欺外方……乃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语,不相通用,仓促龄之,竟不知为何等语也,有曰四平市语者,以一为忆多娇,二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四为思乡马,小为消黎花,大为朵朵云,老为落风梅。

可见,“朵朵云”为市井隐语,表示“大”的意思。我们应注意,应伯爵把表“大”意的“多多云”是放在最后的。应伯爵詈骂的指向是很明确的:你是个红活的、人人可上的大水屄。

应伯爵就是这样的人,正如作者用讽刺手法的写作一样,他一方面骂这两个妓女是“影子布”,但不妨碍他自己也成为“影子布”上的人。他伺机揩油,“闻”她们;当被嘲讽、詈骂之后,他也抛出了“了口恶心”,即“我把你们亲一下我都感到恶心”。这也是应伯爵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这样的解释,一幅活生生的场景就浮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应伯爵与李桂姐和郑爱月打情骂俏,想趁机揩油,想亲吻他们,在自己被嘲讽、被拒之后,他骂他们是“你是个红活的、人人可上的大水屄”——你就是让老子亲一下,我也都感到恶心。应伯爵表达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意思。

二、囷头上不算计,圈底下却算计

“囷头上不算计,圈底下却算计”,这则惯用语在《金瓶梅》第十四回中的用例如下:

花子虚道:“……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妇人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

《金瓶梅词典》收录了“囷头儿”,解释如下:“囷头儿:粮食屯子的顶部。囷,圆形谷仓。”所举用例也是“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2]

《金瓶梅鉴赏辞典》对这则惯用语的解释如下:

囷,粮堆的圆仓。囷由芦席盘圈而成,盘的同时往里堆粮,“囷头儿”表示已经堆满一圈。而“圈底儿”则表示粮已将尽,因为用粮时亦是将蓆一圈圈往下拆,“圈底”已是末圈。此语意谓再做某事为时已晚。[3]

这则释义很费了一番周折,但似乎难以令人信服:在文献中似乎还没有发现用芦席做囷的。用芦席做囷很不容易。因为芦席很难定型,装取粮食很不方便,粮食非常沉重,芦席很难承受,所以用几张芦席临时堆放粮食,也许有这个可能;而用很多张芦席做成“囷”,“取粮时一圈圈往下拆”,这似乎很难完成。其实,聪明的先民在“囷”的底侧设有漏孔,取粮时只要把漏孔打开,粮就自然流出了,何须“一圈圈往下拆”?“囷”与“囤”类似,都是用竹篾、荆条、稻草等编成,鲜有用芦席的。

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悠久的大国,“囷”与“圈”是汉语中较早出现的基本词汇,《说文解字》就收录了“囷”和“圈”:

囷:廪之圆者。从禾在囗中。圆谓之囷,方谓之京。

圈:养畜之闲也。即养牲畜的栅栏。

“囷”在诗经时代就出现了:“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诗经·伐檀》)

对此,《经典释文》释为“圆仓”。

试看“圈”在其他古籍中的用例:

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史记·儒林列传》)

这里的“圈”是“猪圈”。“牛圈”“羊圈”也多见于文献。

“囷”与“圈”这两个词在早期都是名词,“圈”又可用为动词,现代汉语中“圈”的另一个名词义项“圈子”,则是从它的本义引申而来的。作为农业和畜牧业中常用的一个词,“圈”今天仍在使用。《汉语大词典》中“圈”的两个义项与此相关:1.养兽之所。2.指养牲畜的棚或栏。

《汉语大词典》还收有“起圈”一词:

起圈:把猪圈、羊圈、牛栏等里面的粪便和所垫的草、土挖起做肥料。有的地区叫清栏。李子《饲养棚的新事》:“吃了早饭,我找来了挑筐,准备起圈。”

在“囷头上不算计,圈底下却算计”这则惯用语中,“圈底”与“囷头”对举,“圈底”,指起圈之后,即把牲畜粪便和所垫的草、土等清理之后,所漏出的地面部分。起圈的时候,不能把粪留下,但也不能起的太深,把土挖起来。有的务农者为了多取粪肥,起圈时起得很深,把泥土也挖了起来,这种人就是“圈底儿下却算计”的人。粪肥是庄稼的主要肥源,农谚有“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齐民要术·养羊》说“圈不厌近,必须与人居相连,开窗向圈。”即使如今在一些农村或者少数民族地区,还能看到养牛的房子也存有“囷”,所以很多慣用语把“囷”与“圈”联系起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囷头”与“圈底”相比,显然前者比后者重要得多,所以算计时应该先看“囷头”。在前举《金瓶梅》第十四回中,李瓶儿之所以用这则惯用语,是因为花子虚在给西门庆三千两银子之前,已经打了一场官司,他没有分到什么财产;相反,把银两、房舍、庄田都没了。对于失去的那些“囷头”,他未深究,却要问那“圈底”的三千两银子。李瓶儿这里是怪花子虚“挖得太深”,说他应该感谢西门庆才对。

所以这则惯用语常用来比喻说话做事,抓不住重点,分不清轻重,对一些次要问题过度深究。现在西北地区仍有“粮食堆子上不瞅,粪堆底盘子上看哩”这一俗语,它的用法和含义跟“囷头上不算计,圈底下却算计”非常接近。

三、狗尾

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勾引上了道儿,你每好图狗尾儿。(第七十八回)

《〈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清·唐训方《里语征实》:“足踏日。”狗尾,即“踏狗尾”,谓跟在后面捞油水,多指在男女私情上占便宜。又,《〈金瓶梅〉词典》:“跟在别人后面占便宜。”

两种解释基本相同,但仍与语境和用法有差距。为何“踩狗尾”就是跟在别人后面占便宜呢?“踩狗尾”,不怕狗咬吗?子曰:“食,色,性也。”《金瓶梅》中的很多俗语与“色(性)”相关。这个俗语的确与狗的特殊性有关:

狗的生殖器官结构较为特殊。一般家畜的阴茎内没有阴茎骨,而公狗的阴茎内有阴茎骨,交配时不需勃起即可插入母狗的阴道内。阴茎受阴道的刺激后,位于阴茎骨前端的龟头球状海绵体立即充血并迅速膨胀,周径比原来增大1倍左右,于是被母狗的阴道卡住、锁紧,以致阴茎无法脱出,其锁紧的程度,往往很难将公、母狗分开。这时,公狗转身滑下,背向母狗,并与母狗成尾对尾的特殊姿态,这时看上去公狗和母狗有如屁股粘连在一起的连体狗。

当公狗与母狗尾对尾的时候去踩狗尾,公狗、母狗都异常疼痛,对人无可奈何,只有听人摆布了。因此,“狗尾”应该是指把勾搭在一起的男女拿个现形,抓住他们的把柄,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注释:

[1]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713页。

[2]《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30页。

[3]《金瓶梅鉴赏词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25页。

作者单位: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