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梯

2022-01-07 01:04王玉珏
江南 2022年1期
关键词:铁军苗苗大姐

王玉珏

十月初九,我外孙女过“抓周”。“抓周”是大事,两家人自打喝完满月酒还没像样地聚过呢。亲家订的饭店,西苑宾馆,提前半个月才订上。西苑宾馆,众所周知的,不好订,贵就不说了,有钱也订不到,订到也得排队。亲家下半年在局里刚扶了正,正好找机会“秀”一下。罗马假日厅。房间大得不像话,桌子起码能坐二十个人。亲家那天特意带的茅台,地下室存了有些年头了。女儿苗苗平常不喝酒的,而且还在喂奶,但因为听说是十五年的茅台,还是打算尝一尝。就倒了一小杯,要尝还没尝。幸亏没尝,铁军电话打过来了。

电话是打在我手机上的。铁军的号码存在我手机里十几年了,从来没响过。我有种不好的直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出去接。旁边的苗苗盯了我一眼,我说,铁军,脸色已经有点不对了。接完电话回来,我碰碰她的肩膀,叫她出来。果然,出事了。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我觉得还是让苗苗来说比较合适。

苗苗没回自己的座位,直接到衣帽架前头取下外套、包,车钥匙在包里。她一边往外掏钥匙一边对大家宣布:

“我小叔不行了。”

估计赶不上了。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摔下来,后脑勺着的地,120赶来的时候瞳孔都散了。电话里铁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还在抢救,但基本不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见最后一面。明知道来不及这个电话还是要打的,不光给我打,给大姑也打了一个,给二伯也打了。大姑在北京,二伯那天在宝鸡出差,我离得最近,但开车至少也得一个多钟头。明知道来不及也是要去一趟的。

没赶上,过大桥的时候堵车。按说这个点了,不应该堵的,但是那天桥面上出了一起事故,三车追尾,最后面那辆几乎横在了马路中间。堵得死死的,前面一溜红屁股望不见头。铁军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不用赶了,人已经推到太平间了,要见就明天去火葬场见吧。他说的应该是殡仪馆,一个意思,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口气不像是刚死了的那个人的儿子。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安慰一下铁军,我当三伯的,这个时候似乎除了安慰也没什么能说的。我说铁军,别慌,沉住气,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铁军有点不耐烦,好几张单子还没填,一会还得签字结账,事情多着呢。知道了三伯。他打断我,电话一挂忙去了。

堵了一晚上的车终于松动了,车流缓缓通过。我们毫无意义地过了桥,然后在桥头的丁字路口掉了头。我说明天吧,明天一早再去。

“小叔也是的,”苗苗握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放下来一只,很明显地舒了口气,“又不是没电梯,怎么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呢?几个台阶还能摔死人?奇了怪了。”

第二天是我自己去的,坐公共汽车。女儿女婿要上班,我没让他们请假。出门很早,坐的是七点二十最早的那一班,怕又被堵住,每天的早高峰大桥上都是一锅粥。这趟还不错,九点多就到县城了。明义这些年一直跟着铁军住在县城里。闺女出生以后,铁军把他妈从村里接来帮着带孩子,他爸顺便也一道过来了。不接来也不行,他爸一个人在家根本没法过日子,脑子里长了那么个瘤子,眼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连路都走不利索,半个废人。县城不大,铁军的房子买在城北的滨湖水岸小区,从车站打个车过去也就二十分钟。铁军老丈人非要来接,我说那么忙就别麻烦了。铁军老丈人很坚决,必须得接,忙也忙不着他。

小区业委会有规定,白事能在家办尽量都在家办,单元楼外面不给设灵堂。其实也沒必要,没多少人,铁军没通知几家。离过年还早,人都在外面,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为这么个事请假特意跑一趟不值当。有点冷清,稀稀拉拉几拨,上账、磕头,走程序。这些人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连面都没见过。来帮忙的也不多,出来进去都是那几张面孔。铁军把客厅的沙发茶几和电视柜都挪出去,遗像挂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墙上原来应该是挂了一幅画的,画取下来了,印子还在,方方正正一片白。印子很大,挂的应该是八骏图或者花开富贵什么的之类。黑白照片上的明义很年轻,是很多年前的样子,说明四弟明义很久没照过相了,也说明事情很突然。确实很突然,好端端的,怎么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呢。

电话里铁军没说明白,我也没来得及仔细问。车上铁军老丈人跟我说了一遍具体情况。在自己家楼道防火门外头,步行楼梯口那儿,踩着一把人字梯爬到天花板上去修灯泡呢。爬得太高,没站稳,一个仰八叉摔了下来,直接从九楼摔到八楼,后脑勺着的地。

“修灯泡?叫他去修哪门子的灯泡?叫谁也不能叫他上呀!”

没人叫他上去,他自己上去的。声控灯,质量不是太好,有时候会坏,物业来过几次。以前修的时候他都在旁边,觉得没啥,自己也能修。上午就给物业打电话了,天快黑了也没人来。他自己爬了上去。

哦,原来是逞能,自不量力,怪不得呢。就他那样子,连瞎带瘸的,平地上都走不稳,爬到那么高的梯子上,等于是玩杂技呢。摔下来不奇怪,不摔下来倒奇怪了。

怪不得别人,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的脑袋,怪脑袋里的那个瘤子。

脑膜瘤,青梅竹马的瘤子,很早就跟着他了。我记得小时候刚上初中那会儿,就听他说头晕。老是晕,一整天一整天地晕,晕得起不了床,上不了学,让我跟老师请假。一开始还请假,后来连假也不用请了,那座位有时候一空就是好几天。农村条件不行,一直都没想起来到正规医院去看看。结婚以后也不见好,不光晕,还抽,有时候好好的,突然就往地上一倒吐白沫。去了两趟县医院,都是按癫痫开的药,癫痫是学名,农村人叫“羊羔疯”。后来越来越严重,眼睛不行了,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右眼几乎看不到了,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这才想起我来,跟我商量,打算来找我,到省里的大医院来好好检查检查。我带他去的省立,全省最好的医院。果然,是有个瘤子。虽然是良性,但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一条成年鲫鱼的鱼鳔那么大,得开颅,把鱼鳔扎破,然后摘出来。

爹送他来的,把明义交给我第二天就回去了,剩下的都是我。光大大小小的检查就做了四五次。每次向医生描述病情,明义都会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遮住自己的左眼,一边认真地体会,一边很确凿地告诉人家,右眼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下手术通知单的时候医生问我,亲弟弟吧?我点点头。不用问,两张脸摆在那儿呢,百分之九十没走样。我问医生术后怎么样,对方说,要看运气,能保住多少算多少吧。我问,视力吗?他抬起目光来从镜片上方扫了我一眼,你弟弟的命。

遗像上的明义因为年轻,所以看上去跟我更像,很多双胞胎都是这样的,年纪越小的时候越像。都是越长越不像的。一个人的长相除了娘胎里自带的那部分,还会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环境,比如读过的书见到的人,当然也包括脑子里的瘤子。我看着遗像上的明义,就像看着自己。我突然在想,假如苗苗或者她妈跟我一起来参加葬礼,看到明义遗像的时候会是什么感受?

第三天出殡。大姐电话里说了,一大早的高铁,正往回赶。高铁只能到市里,还得再倒一班汽车,估计下午才能到。六十多岁的人了,千里迢迢的,难为大姐了。二哥在外地,晚上有个很重要的事,走不了,明天一早赶过来送明义。多重要的事,他没说,估计是很重要,不然怎么也得推掉了。中午在外面吃过饭,铁军老丈人悄悄跟我说,先别回去了,酒店房间已经开了,空着也是浪费,去躺会儿,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人反正没了,别再把活人折腾坏了。他看见我在吃降压药。我想了想,觉得也好。倒不是躲清净,主要是躲铁军,躲铁军的那张脸。铁军很忙,明义就他一个儿子,什么都是他,一大摊子事情,来个人就得磕头。他忙我知道,什么场合我也知道,但也不至于一个正眼不给我。上午刚见面的时候喊了我一声三伯,就那一声,喊的时候目光也没往我身上落。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实在让人受不了。算起来我们差不多有四五年没见了,四五年都不见了,还是不行。铁军老丈人看在眼里,爸死了不是理由,忙更不是理由,这不正常。他也大概知道些我和铁军之间的事情,送我到酒店去的出租车里,他一嘴酒气喷在我耳朵根上:“铁军这孩子,就是头犟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说,哪能呢。也怪我。

铁军老丈人年龄比我小几岁,生意人,做苗木生意的,自己种,也雇人种,承包了县城周边好几家苗圃市场。土是土了点,但是个活络人。活络人说话就是让人舒服,我心里一热。心里再热嘴上也得收着,跟我比,他老丈人毕竟是铁军家里人,家里人能当着我的面说铁军,我却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这么说他。谁也不能说,我没处说,这种话我能跟谁说呢。说实话,我做得可以了,这些年,我热脸贴了他铁军多少冷屁股?每年大年初一,我都让苗苗主动给他爸打电话拜年,而他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离得这么近,从县城到省里,开车最多俩小时,办事跑业务什么的,他一年好几趟,从来没说来看看我。别说来看我了,有几次我回老家,晚上住县城,两个路口隔着,他爸不来,他也不来,都是我主动上门。我觉得我做得可以了,就算之前有些地方没仁至义尽,又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我一个长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是因为明义。我弟。他爸。

那趟来省立医院手术做得还算成功。命保住了,另外一只视力所剩无几的左眼也保住了。不幸中的万幸。当时医生也是比较乐观的,那些被鱼鳔形肿瘤压住的神经,时间太长了,恢复起来不太可能,但另外一些还没来得及被压坏的,到此为止,基本安全了。瘤子是良性的,摘了就不会再长,医生的口气很肯定。半条命也是命,明义很激动,很庆幸,嘴上没说,但表情和样子在那儿,感激涕零的。感谢瘤子,感谢良性,感谢他哥。才三十五,不算晚。拆线以后本来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的,不观察了,等不了了,马上要过中秋,这个八月十五无论如何得回家去过。爹从村里找了辆车来接,一上午明义一直站在我家三楼客厅的窗户前低头往下看,一看见爹开车门出来他拎包就往外走,连帽子都忘了戴。剃光的頭发还没长起来,头皮上一圈粗大的针脚煞是醒目,就像盘了一条蜈蚣。我也很庆幸,长长地松了口气。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但是医生把话说大了,说绝对了,说不长,但也并不是完全不长,只不过长得慢。长得慢也是长。明义又不行了。这不行我一直没有亲眼看见,爹妈不在了以后我很少回老家,除非老一辈里特别亲的老人去世。铁军来省城找我那次,离我上次回去已经五六年了。他带他爸来的,刚在县医院做了检查,瘤子又长了,还是原来的地方,估计是上次的残余。医生说了,还得开颅。

事前他没跟我打招呼,人到了才给我打的电话。打算来省里再复查一下,还是省立。

我问铁军人在哪。

铁军说在医院对面的小旅馆里。

哪家旅馆?

他让我等一下,去问前台。回来告诉我,春风旅社。

春风旅社我知道,就在医院斜对面的巷子里,最里面一家,便宜,许多手头紧的外地人来省立医院看病都喜欢住那里。我对铁军说,一会儿我还有节课,一下课我就赶过去,见了面再说。确实是有节课,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

铁军说,不用麻烦了,下午我带我爸直接去家里,没搬家吧?我们打出租车过去。

我说没搬,脑子里突然就跳出来那年爹带着明义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情景。十多年了,当时爷俩并肩坐在我们家客厅的沙发上,靠得很近,半天没一句话,左一根右一根地抽烟。那次是爹带他来的,现在换成了儿子。

我没马上挂掉电话,我问,必须得开吗?

铁军很坚决:得开。

我说,那就听医生的,该做手术咱们就做。

铁军在电话里沉默半晌,我听见他在点烟,打火机很清脆地一响。他问我,在哪做?

我努力镇定了一下心跳以及呼吸,觉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问,你爸什么意思?他想在哪做?

他现在哪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问,你妈呢?

铁军说,她没主意,她听我们的。

明义结婚比我早,生孩子也早,铁军比苗苗大九岁,那年应该差不多二十五六的样子。高中没考上,上了两年职校,毕业之后在县城一家印刷厂跑业务。还没成家,但基本上已经是个大人了。大人得有个大人的样子。这可不是别人,这是你爸。不能又推给我,不能又是我替你们拿主意。说实话,我有点怕了,那年爹把明义送到我这里来,明义开了一次颅,我也搭进去半条命。光手术费就五六万,那个时候的五六万能买半套房了,基本上都是我拿的。钱还不说,关键是压力大。脑袋里的事,谁也说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铁军他妈交代,怎么跟爹妈交代?怕什么来什么,手术台上还真出了状况,当时医生估摸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但是快四个小时了人还没出来,出来的是护士,开了张病危通知让我签字,颅内出血,正在抢救。刚刚已经休克过一次。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签字的时候手哆嗦得连笔都拿不住。

前前后后两个多月,除了医院,都住在我家里,爹回去以后换了铁军他妈来。那一段时间苗苗她妈正好在备战雅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受了影响,没考好,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名额糟蹋了。为了这事苗苗她妈跟我狠狠地干了一架,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爽,非常地不爽,终于逮着机会爆发了:早知道你有这么个弟弟,当初打死也不会同意跟你。手术一完咱俩就离婚,你滚回你老家去!骂得我一声没吭,没脸吭声,当年大学毕业是靠着苗苗她姥爷我才留在了省里,本来应该回县城教书的。我把我自己、把自己家都差点搭进去了,我一个当哥的,我够意思了。

我觉得气壮了,理直所以气壮,气一壮那些话说出来就容易多了。我说,铁军,你现在也大了,大人得有个大人的样子,该担的事情你要担起来。再说现在也不比以前,现在市里县里的医院条件也很好的,专家一点也不比省城的差。我狠了狠心,决定干脆把话说透,说透了好,大家都省事。我说,铁军,不是我不管,我年纪也一大把了,有家有小,折腾不起。钱的事情你放心,有我和大姑、二伯呢,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考虑再三,还是没去送他们。我说要出差,紧急会议,刚接到通知,吃过中午饭就得走。一不做二不休,我不能让他们进我家的门。一进了门,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铁军记了我的仇,唯独就记了我的仇。从春风旅社回去之后再没打电话来,我也不太好主动打电话问。我把电话打给大姐,我以为他会去找大姐。没找。大姐说,这事铁军没跟她说,就是说了估计她也帮不上忙。她那口子去年肾坏了一个,一个礼拜就得透一次析,自己还在医院里天天陪床呢。钱的事情也够呛,这几年花销大,姐夫单位刚改了企,退了休医药费只能报百分之二十。大姐叹了口气,在电话那头跟我说,就明义那个样子,手术做不做的,又能咋的?大姐从小是最疼明义的,大姐说这个话,可以想见她自己心里该是一种什么光景。铁军找了二伯。借钱,二十万,五年之内一定还上。二哥那几年做医疗器械生意,也不是很顺,有家县医院的院长被抓进去了,一百多万的账要不回来。二十万确实拿不出,拿了八万。少是少了点,但不是借,是给。铁军坚持非要打欠条,还专门托朋友开车送到公司,亲手交到二伯手上。

我后来还是打了电话给他,答应给他十万。这些年的私房钱,加上同事朋友借到的,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但是他不要。话很难听,电话挂了,在短信里说的,哪能拖累三伯您呢,人得有点志气,不能不要脸。

还真是有志气,从那以后就没再搭理过我,见了面的时候不搭理,不见面的时候更不搭理,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三伯我这个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明义手术还是做了,在他们市里的中心医院做的,我问的二哥。二哥说,情况还不错,上次回去还看见明义摸摸索索下楼买烟。

“屁的志气,他那叫志气?就是头驴,犟驴!不识好歹的货。”铁军老丈人嘴里酒气和火星子一起冒,一冒三丈。看出来了,不光是安慰我,他自己跟铁军也有笔账。作为铁军的老丈人,他似乎也并不比我好过。老丈人是活络人,偏偏是活络的老丈人遇到了天底下最轴的女婿。“小两口结婚前买房子,一家人都主张要个90平的,小户型,划算,负担小。他不行,非得买120,120的多一室,以后要把他爸接来住。他爸又瞎又瘸,得跟着他住。钱不够他去借,不用别人管。还不能劝,一劝就翻脸,说我们嫌弃他爸,谁嫌弃他爸他也不能嫌弃自己爸。那个时候我钱紧张,自己买苗木的款子都是借的高利贷。可你怎么办?遇到这样的姑爷你说你怎么办?当初也不知道小玲搭错了哪根筋非找这么一个现世宝。你没错他三伯,谁没个难处?凭什么就应该的?你当三伯的,仁至义尽,你遇到这样的侄子,你说你怎么办?!”

我笑笑。苦笑。谢谢理解。确实有难处,有说得出口的难处,也有那些说不出口的难处。难处是一方面,另外,主要还是心里这一关过不去。铁军老丈人说得没错,凭什么就应该的呢?刚接到铁军电话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第一次来我这里做手术之前,爹专门把我叫回去过一趟。明义就交给我了,这个事,无论如何得我管。上面还有大姐,还有二哥,实话实说,论条件论能力,都不差,起码比我差不了多少。大姐当年找了个当兵的,一开始在娘子关山沟里看仓库,后来调到了北京,退伍以后安置在大兴一家街道上的环卫所,有编制有奖金,福利也不错;二哥做生意,虽然不在省城,但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都能管,但如果非得找一个,那就必须是我。为什么是我,爹没往下说,但我明白,还能为什么呢?因为我俩是双胞胎的亲兄弟,手拉手一起来到世上的,比亲兄弟还要再亲上一倍的兄弟,医学上叫同卵双胞胎,同卵,意思就是本来我们俩其实是一条命,一条命一掰两半分成的两条命,他的那条命其实也是我的命。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生下来到上小学,除了爹妈和大姐,基本上没有人能把我和明义区分开。二哥心粗,早上记不住我俩穿什么衣服出的门,回来以后常常就搞混。不光长得一模一样,还有其他地方,包括那些心理上的精神上的,很多有关双胞胎心灵感应的那些事,我们多多少少都经历过,没有书上和电视上说的那么玄乎,但确实有。比如小时候他哪天早晨感冒了,我过不了晌午头,准保发燒;哪天他头晕得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我那一整天也会头昏脑涨的;还有他在省立医院开颅那次,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劳累过度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在手术室外面等着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休克了过去,幸亏在医院,俩护士一起掐人中才把我掐回来。还有那个瘤子。瘤子长在他脑子里,片子我看过,右侧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大一小很明显的两团,连在一起的,确实像只鱼鳔。那次休克之后这就成了我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总是觉得自己脑子里相同部位隐约有个什么东西,每年体检的时候都吊着一颗心,生怕报告单核磁共振那一项里多出来一个瘤子。但是还好,很幸运,一直没有。一直到现在,我外孙女都一周岁了,还是没有。现在没有应该就是没有了,谢天谢地,安全了。

所以姐弟三个里头,必须是我。爹就是这么觉得的,我认了。大姐、二哥也可以这么觉得,说实话,包括我自己,也可以这么觉得。但是居然铁军也这么觉得,他觉得就应该是我,我责无旁贷,第一次是我,第二次肯定还是。爷爷不在了,他替爷爷把他爸送到我这里来。谁叫我和他爸是双胞胎兄弟呢,谁叫我长了一张跟他爸一模一样的脸呢。从科学上讲,我和明义基因的相似度能高达99.9%,还是那句话说的,一条命掰成的两条命,他中有我,我中有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什么都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偏偏就有一点不一样,他爸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我脑子里却没有。奇了怪了,邪了门了,凭什么呢?凭什么那0.1%就落在了他爸脑袋里?就是因为这0.1%,我和他爸天上地下,本来是一条藤上的两个葫芦,现在一个往天上飞,一个在烂泥里爬;一个现在是大学里的系主任、教授;另一个是农民,并且还是那种最惨的农民,一个又聋又瞎又瘸的农民。我还记得,铁军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对铁军说,说他爸小时候成绩很好的,特别是算术,赶集的时候每次都带他,几斤几两几毛几分眼珠子一转就出来了。这点我承认,明义确实比我脑子好用。我和明义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每次考试他的分数都在我前面,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班主任都说了,上不了北大清华,交大是肯定没问题的。班主任自己就是交大毕业的,她说这个话肯定是负责任的。要不是那该死的0.1%,那只鱼鳔,那个瘤子,明义就是今天的我,不对,肯定比我还要厉害,还要体面,还要人模狗样。所以,我应该的。

所以慢慢地我也意识到一件事,铁军对我那些莫名的仇视和敌意,不光是因为那次我没答应让他爸来做手术,没让他和他爸进家门,还另有来处。那敌意其实很早就有了,从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的三伯的时候就有了,也许就是因为我长了一张跟他爸一模一样的脸。脑瘤有遗传,但是怎么个传法,谁也说不准。我听爹说过,长辈里头本家有一个四叔就是,三十多岁命就没了,羊癫疯,一吐一地的白沫,发起病来跟明义一个症状。那时候不知道,现在看应该就是脑瘤。偏偏选中的是明义,对不住了。对不住的不光是明义,还有明义的下一代,下下一代。铁军闺女现在上的还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好不容易在县城买了房还得在这类学校读书。铁军自己也是,这些年不是很顺,我也听说过一些,印刷厂效益不好,那点工资主要靠拉业务,他天天看人脸色,后来连脸色也没得看了,自己出来干,摆了个地摊卖麻辣烫,为了皮带宽的一条地界,举起马扎跟人动了手,被抓进去拘了仨月,到现在案底还销不掉。后来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个小厂子做着。小玲在假发厂打工,下乡收头发,被车撞过一回,腿上钉了两根钢钉,当时天黑,村道上又没摄像头,赔偿款一分没捞到,撞了等于白撞。这都是命,命不好,本来是可以认的,也很好认的,在所有人那里都没问题,唯独在我这里不行,没来由地恨,看见我这张脸就恨。那年村里三表舅去世,以前日子困难的时候三表舅接济过我们家,有恩情的,他的丧我不能不奔,正好也带新女婿回趟家,苗苗结了婚小两口还没回去过。铁军也去了,没拉明义,自己去的。中午在饭桌上咬住了我女婿拼酒。一口一杯,不喝不行。苗苗说了他两句,他当场发了飙,当着满桌子亲戚骂苗苗,话说得那叫一个混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天爷他娘的不长眼,有本事让你爸脑子里也长个瘤子试试!其实没喝多,说的全是心里话,一直摁在心底好多年的心里话,终于翻出来了,阵阵恶臭。说实话我很难过,既难过又愤懑,还委屈,你要我怎么样呢铁军,到底怎么才能让你满意呢?要不就像你说的,我脑子里也长个瘤子,这样可以了吧?总可以了吧!

大概因为喝了点酒,靠在酒店枕头上盯了两眼午间新闻,眼皮一沉居然睡着了。觉得时间很长,睁眼看手机,才十来分钟,对面屏幕上的主持人还在。三点半。天不太好,没拉窗帘就看得出来,从上午就开始阴,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一大波冷空气正在赶过来,最迟下半夜就到。走的时候铁军老丈人专门交代,说醒了给他打电话,他开车来接我。接就免了,回头被查了酒驾我可担不起。其实不远,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

滨湖水岸,名字起得好听,其实就是靠了条护城河。在河岸这边挖土围了一圈水,再加上一道石栏两排绿植,就算滨湖了,就算水岸了。就那么两排绿植还没种好,小区门口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叫不上名来的植物,不知道是没来得及种上还是刚刚拔出来。小区不大,七八栋,楼层都不算高,十六七层的样子。铁军家住九楼,不高不矮,正好。两梯四户,公摊面积是有点大,楼道里看上去相当阔绰,支一张桌子打台球都没问题。我坐电梯上来,电梯门一开,迎面看见楼道间站了好几个人,人手抱着一只一次性纸杯,手上热气腾腾的,穿得很正式,既隆重又无所事事的样子。应该是铁军他妈那头的亲戚。都是生脸,狭路相逢,只好点点头。铁军家的大门一直开着,灵堂从客厅延伸到了这里。我不想进去。本来进小区的时候刚刚抽了一根烟,只好又掏出来一根,手里有根烟拿着,站在这里多少自在一点。烟刚点上,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一个人,提着保温壶,挨个给大家续水。这个人我上午一来就见到了,一直出来进去忙活,看上去跟家里每个人都很熟,一副自家人的样子。确实很熟,后来我上卫生间时无意中瞅到一眼,在卧室门口,他跟铁军他妈咬着耳朵说话,嘴几乎贴到了脸上。

看见我,他特意多走了两步过来给我递烟,张口叫我窦教授。外面冷,屋里抽一样的,屋里有暖气。没话找话。没话找话才更显得客气。我不认识人家,人家认识我,我赶紧接过烟,想说句什么,他已经转身到别人那里忙活去了。打扮有一点特别,天是有点冷,但也没冷到戴围巾的程度,还是那种粗羊毛的厚围巾。进了屋小玲看见我,过来给我倒茶,拿着纸杯往杯子里面装茶叶的时候,我问她这人是谁。厚围巾加眼镜,一下就对上号了,小玲说,楼上的。

“邻居?”

“常叔。人挺好的,铁军天天在外面跑不在家,家里有急事用个车、搬个大件什么的,都找他。”

“哦,”我接过茶杯,明知很烫,还是很小心地低头啜了一口,“远亲不如近邻,挺好。”

“楼上楼下嘛,相互之間的。前一阵常叔老伴去世,我和妈也没少过去帮忙。”

确实如此,不管在哪,有个贴心的邻居确实挺好,比亲戚还管用。热水不多了,小玲把暖瓶放下,拿起电热壶准备去厨房烧热水,刚转过身,铁军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进门就叫小玲,让她去买烟。白梅。四条。小玲说,买那么多干什么,我刚看见常叔那还有不少呢。铁军冷着脸,一副说一不二的口气,废什么话,叫你买就买。

我把手里的纸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我去吧,小玲你去忙你的。

小区对过马路东边第二家,迪文烟酒,老板是熟人,每条烟能便宜四块钱。小玲专门跟我交代了。拎着香烟回到小区,往单元楼门口走的时候,碰见正拐弯从楼后面走出来的保洁大姐,一手拖着一只垃圾桶,远远看见我手里拎着的香烟,跟我打招呼,怎么还叫你去买烟?垃圾桶的轮子拖在地上噪音很大,轰隆隆的,像两架马车迎面朝我开来。我提了提嗓门,一家人,谁买不一样。这个保洁我认识。中午刚认识的,在小区门口聊过几句。当时我正在等铁军老丈人把车从车库开出来,她拉开传达室的窗户说让我进去等,外面怪冷的。还没搭话她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那张脸摆在那儿呢,没跑。问我是明义什么人,弟弟?我说是哥。她一脸吃惊,说,真看不出来。这位大姐有点胖,含辛茹苦的那种胖,圆滚滚的身材跟那张风吹日晒的脸看上去很不般配。岁数比我都大,还在挣这份辛苦钱,不容易。

两台电梯一个在十五楼,一个在十一楼,显示屏上的数字半天不动,上不去下不来的样子。今天电梯确实有点忙。她把两只垃圾桶靠在墙角,拎起旁边的拖把和笤帚,过来跟我一起等电梯。问我,明天出殡?我点点头,对,明天中午。她叹了口气,说,明天不休班,不然也去送送明义老弟。听这口气,她和明义很熟,起码有点交情。应该是有点交情的,不然中午在传达室也不会招呼我进去。送不送的倒无所谓,一个外人,人家能说这个话,还是挺叫人感动的。我替明义感动了一下,谢谢了。

“你弟弟是个好人,脾气好。那是真好。”

我再次笑笑,表示心领了。这个我承认,确实是,明义好脾气,从小就好,话少,自从那瘤子长出来以后,几乎就不怎么说话了。左边的那台电梯先下来了,数字走走停停往下降,胖大姐用拖把去摁朝下的箭头,好像多摁几下电梯就会快点下来似的。她一边摁一边冷不丁地又叹了一口气:“好人也不一定都有好报。”

我没防备,这话在拐弯。一个急转弯。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接着又说,不就是抽个烟吗?差一点着火不也是没着火吗?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手啊,对吧?再怎么样那也是你爸。

我问,谁动手了?

你不知道?胖大姐扭过脸看我,一脸幅度很大的惊讶随着目光一起转过来。我确实不知道。上个月的事。明义在楼道里抽烟,不小心把纸箱子点着了,差点闯了大祸。家里不让抽,明义每次抽烟都是躲到楼道里抽,烟灰缸放在纸箱子上。那天烟灰缸可能是太满了,没掐死的烟头掉了出来。整栋楼都冒了烟,消防车都来了。

“你家那侄子可一点也不随他爸,脾气大。脾气再大也不能动手呀!对门听不下去了出来劝架,亲眼看到的。”

左边的电梯终于到了,3,2,1,电梯门打开。果然人不少,多数都是老人,这个点忙着出门接孩子、买菜。等人走空我们才进去。她在前,我在后。她摁了五层,我没动,还没缓过来,木头一样呆在那里,脑袋里嗡嗡地响。胖大姐替我摁了个9。动手了,居然动了手。铁军脾气大我能想到,铁军的话难听我也想象得到,但是想不到会动手。怎么个动法?动到了什么程度?我等着胖大姐往下说,但是她不说了,专心致志地等她的五楼。五楼到了,电梯门打开,这才开口,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她的话肯定是对我说的,声控灯坏了?不可能啊,昨天下班前我还带着收废品的去过一趟九楼呢,灯好好的啊。

电梯门重新关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电梯继续上升,往九楼走,我感到心脏都缩紧了,一股凉气沿着后背缓缓升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苗苗在车上说的话,苗苗也觉得蹊跷,好端端的,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呢?

大姐吃过晚饭才到,也是铁军老丈人去接的,市里长途汽车站开往县里的最后一班大巴。下车时天都黑透了,她在車站旁边匆匆吃了碗拉面,紧忙往家赶。她还没进门我就听到了哭声,从电梯里传出来的,一听就是大姐。大姐从电梯里一直哭到灵堂,对着明义的遗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旁边人赶紧上去扶住她。这是一整天来最体面的哭声,很感染人,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时间不早了,该走的都走了,屋里剩下的都是家里人:铁军、铁军他妈、铁军老丈人和丈母娘、我,小玲在隔壁房间关着门给闺女辅导作业,马上期末考试了,耽搁不得。我说我陪大姐早点去酒店休息,明天还要起大早,大姐心脏不好,又赶了一天的车。大姐已经缓过来了,非坚持再多待会儿。本来来得就晚,想多陪一会儿明义。能多陪会儿就多陪会儿,以后想陪也没机会了,说着眼圈又要红。守夜的是铁军,昨晚基本上一夜没睡,今天又得一夜,两只眼珠熬得通红,下巴上一圈黑胡碴。铁军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烟,自己点自己的,也不管我。屋子里除了铁军,只有我一个人抽烟。铁军他妈看在眼里,赶紧起身去茶几上拿起一盒,烟还没拆封,她手忙脚乱地半天才打开,抽出来一根递给我。

我把烟接过来,她立刻又去拉茶几的抽屉给我找打火机。家里攒的打火机很多,花花绿绿一堆,她随手拿了一个给我。我接过来点着烟,仿佛很随意似的一提,我说,明义抽烟还那么凶啊?

“凶,”铁军他妈下意识地眉头一皱,不过马上又松开,“嗨,抽呗!咱不管他,管也没用。随他抽。”

明义的遗像就在一旁墙上挂着,我们谈论明义的口气,仿佛明义还活着,或者已经死去很久。这样也好,反而轻松,是一种解脱。最解脱的也许就是铁军他妈了。铁军妈小我们三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明显要老一些,不可能不老,摊上了明义这样的。尤其这些年,明义没少拖累她。想想其实很可怕的,从一结婚明义脑子里就已经有瘤子了,嫁给了明义,也等于嫁给了这瘤子,一过就是三十年。农村人结婚,那时候也没这个意识,不知道提前做个婚检什么的。铁军妈很能干的,我记得那年第一次到省立医院来做手术的时候,开完颅到拆线那半个月,全是她一个人,床上床下,吃喝拉撒,连替班都不用。就是脾气不太好,说话嗓门大,皱着眉头使劲喊,病房外面都听得见。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嗓门大,明义耳朵不好使嘛,三十多岁的耳朵像七八十岁的耳朵。

铁军他妈不错了,就算是嗓门大一点,就算是嫌弃明义也是正常的,能理解,不嫌弃才不正常。可是,再不错毕竟也是个人,再能干也有干到头的那一天。

我问,听说明义上次在楼道里抽烟烟头忘了掐,把纸箱子点着了?

她警觉地扫了我一眼,转眼去看铁军。我解释了一下,说上午在小区门口听保安聊天时说的。

“把人快吓死了,”她这才开口,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消防车都来了。都知道是我们家的纸箱子烧着了,一整栋楼的人都骂,在群里骂,还有人带着物业堵到我们家门口。说实话人家骂都是轻的,也不怪铁军激动,铁军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一到气头上就没个轻重……”

原来是真的,真有这么回事,胖大姐没说谎,这事不假。铁军动手了,对他爸。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

铁军妈抬头碰到我的目光,口气一转:“就推了两下,也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力气不大,第三下我上去拦住了……气头上。”

哦,气头上。对,人在气头上会做出一些发疯的事情、混蛋的事情,做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事情。人在气头上会失去理性,如同魔鬼附身,而且对方越是软弱越是可怜越是逆来顺受,就越是会激怒那些魔鬼。人性都有黑洞和深渊,黑不见底,深不可测。气头上。可以理解。

一起回酒店的车里我问铁军老丈人,明义现在吃药吗?一提这个铁军老丈人明显有点激动,吃,怎么不吃?不光吃药,还常常跑医院。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全身上下能有几块好地方?气管,肝,骨质疏松,还有糖尿病,血压也高。还剩一只眼能看见,听小玲说,也看不远,最多也就三米五米,上次出楼门洞的时候不小心被滑板车绊了一跤,摔断了腿,在医院躺了俩月。花钱不说,关键还得搭上好几个人。铁军那点工资糊口还行,养家根本指不上,铁军妈原来在饭店干钟点工还能多少补贴点,没办法也辞了。小玲跟我们说,一直想再生个老二的,不敢生,怎么生?也不能指望我们,我们想帮也帮不上,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小玲下头还有个弟,俩孙子加房贷,也够我俩受的……

大姐在后座上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又粗又长。大姐一直在听。世事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冷空气看样子是提前到了,刚才出门的时候就有感觉,嗖嗖的小冷风长了手一样扒着领口往你脖子里钻。天尽管黑,也能看出来阴得厉害,从上午阴到现在,仿佛分量都变重了,一直压到头顶上。不怕它冷空气来,要来就多来点,下一场雪才好。车不是好车,十万多公里的国产经济型汽车,密封性很一般,空调开着也明显感觉冷。车一发动车载广播就打开了,冷空气似乎也干扰了信号,嗞啦嗞啦的,铁军老丈人从一上车就开始调,好不容易才把两只手都挪到方向盘上。他也叹了一口气,动静比刚才大姐的那声也小不了多少,铁军老丈人说,其实走了也好,解脱,自己解脱,大家也都跟着解脱。大姐把话接了过去,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我们,说,就是,解脱了,都解脱,包括铁军他妈,说实话人家这些年对得起明义了,都不容易。现在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往前走一步……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话是从大姐嘴里说出来的,她是站在女人和大姐的角度说的这个话,说者无心,但却冷不丁刺激和提醒了我。我立刻就想起来上午那个围巾加眼镜,常叔,在家里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咬着耳朵跟铁军妈说话,而且,刚刚没了女人。我感到身上阵阵发冷,车的质量确实不好,那些冷空气正从四面八方看不见的缝隙里密密麻麻地钻进来,一直钻进衣服里,爬到我的肩膀、后背和脖子上,在皮肤上划,往肉里钻,就像无数片锋利而冰冷的指甲。

八点多就到了殡仪馆,要排队,一直排到十点多才轮到。领了骨灰出来直接去公墓。下葬,立碑,放了炮,烧了纸,入土为安,这事总算完了。回到饭店坐下已经一点多了。这次人最齐,满满两桌。二哥一早就到了,自己开车来的,凌晨五点半上的高速,吃过中午饭马上又得走。大姐也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把酒店的房退了,一会儿直接去车站。我最省事,去省城的大巴半小时一班。随时可以走,但是我不想走,好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尤其我们姐弟几个,下次聚在一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菜了铁军才过来,一手拎着一瓶白酒,往圆桌中间一放。我旁边有空位子,他视而不见,绕到对面他二伯旁边挤挤坐下来。气氛比上午明显轻松了不少。铁军抓着酒瓶往他二伯面前杯子里倒酒,明知道一会儿得上高速,他故意的。喝了你送我回去?二伯拿筷子敲他的头。我不送,你打车,正好把你的奥迪留下给我开。一桌人都笑,铁军也笑,笑得很深,一笑两个好看的酒窝。我看在眼里,也无所谓了,以前铁军就没给过我好脸色,以后更不可能了。不可能就不可能吧,反正他爸也没了,他爸没了他以后跟我也就没什么关系了,见面的必要都没有。但是,有些事我必须得搞清楚。如果现在不搞清楚,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明义刚刚入土,入了土也未必一定为安。

我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正好学校这两天没课,我想回村里看几个老人。辛苦铁军,明天开车送我一趟。这话我是对铁军他妈说的。铁军他妈赶紧拿眼瞅铁军。铁军没反应,二郎腿跷得横平竖直,耷拉着眼吐煙圈。我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烟圈,说,明天咱们早点出发,先到银行取点现金,再去超市买几箱牛奶。明天辛苦你一趟铁军。

铁军把剩下的小半截烟抽完才开口,眼皮始终没抬起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明天排了工,厂里这几天活多,老板催了。

养家糊口不容易,铁军现在在城边产业园一家做监控和LED的电子厂当布线工,干一天的活挣一天的钱。铁军他妈说。

我豁出去了,口气一硬到底,我说,那就请一天假。

铁军没再吭声。

说好的七点,快七点半了铁军才到。过两个路口就有一家建行,铁军把车停在路边上等我。我到马路对面ATM机上取钱,回来时看见铁军仰头靠在驾驶座上打盹,嘴张着,喉结鼓起老高。这几天确实把他折腾坏了。我没拉车门,站在车旁的马路牙子上抽了一根烟,等他把觉补完。一根烟还没抽到头,副驾驶室的车窗落了下来,铁军示意我上车。出门有点早,超市还没开门,抽烟的时候我看到银行旁边有家德克士,我说,铁军我请你喝杯咖啡,提提神。铁军揉了一把脸,开门下车。别咖啡了,喝碗胡辣汤吧,早饭还没吃。

车不用动了,前面巷子口往右一拐就有一家,麻姐快餐。胡辣汤加小笼包。两笼包子,我一笼,他一笼。店里暖气开得很足,胡辣汤没喝几口身上就冒了汗。我脱掉外套,把剩下的半笼包子推到他面前。这地点不错,比在德克士喝咖啡强,是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

天气也不错,响晴,降温了有个降温了的样子,太阳一大早就精神抖擞的,外面马路上刚洒过水的地方有刺眼的反光。对面两家超市已经开门了。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也不想,但是必须得干。时间不多,我不准备兜圈子,我决定单刀直入。我说,铁军,我问你一件事。

铁军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在我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半天才掉下去。什么事,你说。

“我就问一句,”我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你爸到底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盯着他脸上所有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放过。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是警察,我也不可能去当警察,我只是三伯。我打定主意,只要他敢抬起头来看着我回答,这事就算完。我到此为止,永远都不再问第二次,永远不会再提这件事。我只给了他一次机会,也只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我注视着那张脸,那张脸上有明义的影子,当然也有我的影子。尤其是两个酒窝,随便一笑就十分明显,苗苗也有这样的大酒窝。苗苗和铁军长得很像,就像亲兄妹。

“不跟你说了吗?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他非爬上去修。”

铁军的目光从我脸上掉下去之后始终没再抬起来。他不看我,光顾着吃,很投入地吃,又吃又喝,搞得动静很大,一整个包子填进嘴里,再来满满一口胡辣汤,嘴巴里能占的地方全占满了。

我逼自己继续下去,我也没了退路,“灯坏了?”我问他,“哪只灯坏了?”

“防火门里面的声控灯。已经报了修,物业说来人,等了一下午人也没来,他非自己上去。”

“我去物业查了电话记录,那天没有901的报修电话。”

其实我没查。我继续盯着铁军,目光像警犬一样死死咬住他的脸,从开始一直咬到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我多么希望铁军迎着我的目光把头抬起来,当场跟我翻脸,摔碗,摔筷子,直接摔到我脸上,最好把剩下的包子也砸到我脸上,三伯,放你娘的狗屁!骂我都行。但是没有,铁军的脸瞬间白了,惨白,尽管埋得很低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等铁军跟我坦白,或者说给我一个交代。当然,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即便他真的是个魔鬼,不管是他,还是他妈,我都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我需要一个交代。明义是我的亲弟弟,比亲弟弟还要再亲一倍的亲弟弟,一条命掰成两条命的那种亲弟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其他的我没有办法,但是至少有一点我要搞清楚,他到底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还是被别人推下来的。

铁军从口袋里掏烟,掏了半天才掏出来,点上。一口烟进去,脸色好一点了,有了血色。“灯没坏,”他终于抬起了头,还是没看我,看我身后,也许是看窗户外面。我心里忽然异常的宁静,像大风过后的院子,干净空旷得连一片树叶子都找不到。我等着。

铁军说:“是我爸他自己跳下来的。”

梯子还在那里,防火门外面,两条腿并起来靠在楼梯对面墙角。还在原来的地方。昨天下午我拎着四条白梅上来的时候,特意进去看了一眼。防火门很重,推拉都很费劲,为了方便明义进出,平时都是开着的。公摊确实不小,从入户门出来到防火门这一溜过道很长,但是空间利用得很充分:最外面是鞋柜,往里沿墙根依次是一把折叠椅、一张麻将桌、儿童车、装积木的塑料桶、准备当废品卖的纸箱泡沫,还有一些放在屋里怕暖气的白菜大葱萝卜什么的,一直堆到了防火门边上。只要不遇到重大检查,物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防火门外面楼梯第一级台阶中间位置摆着一个坐垫,脏兮兮的,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这里是离窗户最近的台阶,应该就是明义平时大部分时间坐着的地方,白天可以在这里晒晒太阳、抽抽烟。明义人已经死了,坐垫还没撤走,就像刚刚还有人在那里坐过。

坐垫前面正对着的,就是那把人字梯。

梯子是去年家里装空调的时候工人落在这的。活刚干完,正准备出门,接了个电话,一打岔忘带走了。铁军本来想打电话给工人的,被明义拦下了,说别打了,留在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一把破梯子也不值钱。他把它收起来了,就放在楼道里。说起来一次也没用过,物业来人查个水管修个灯什么的,都是自己带梯子,那种金属架的人字梯,小巧轻便,不像这把,木头钉的,又笨又重,还高,站在最上面一层脑袋能碰到天花板。看上去就很重,那天晚上明义把它从墙角拖到楼梯口,一定费了不少劲。发现的时候人是后脑勺着地,应该是背对着楼梯,仰身从梯子上倒下去的。楼梯已经很高了,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但还是怕死不成,死不透,所以特意加上了人字梯,这一来差不多有两层楼的高度了。果然够了,从发现到送进医院咽气,没到一个小时。

他是自己跳下来的,自寻短见,不想活了。居然是他自己跳下來的,我想到了无数种可能,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但是没料到真相居然是这样。“灯确实没坏,”铁军声音已经抬起来了,他在看着我,“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出去吃饭,他说他不去,我也没在意,以前都是,只要一起出门吃饭买东西什么的他都不去,自己在家。在小区门口等公交的时候我想起来酒忘了拎,回来拿酒,从电梯一出来我就看见了那把梯子,在楼梯口那儿。人刚跳下去,早回来一会儿兴许还能拦住他……”

铁军望着我,目光很稳,很直。楼道里有摄像头。上次着火的事情之后,铁军多了个心眼,自己从厂子里带回来一个摄像头安在楼道里,怕以后如果再有这种事自己说不清楚。对明义也是一个警告,有摄像,在楼道里干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有第二次,饶不了他。那种广角摄像头,安在配电箱上面,正好可以看见楼梯口。

“那天晚上出了事以后我就把摄像头拆下来了,但是记录都在。你要看随时可以看。”

我摇摇头,不用了,看什么呢,事实很清楚,现场就他一个人。当然,肯定也不是意外,灯没坏。只能是如此,只有一种可能,他自己跳下去的。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呢,不然一个人好端端地爬到梯子上去干什么呢?他是专门爬上去的,爬上去就是为了跳下来,把自己摔死。

“那次工人来安空调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

我心口一颤。明义想死,他早就想死了,早就在打那把梯子的主意了,他预谋和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把事情干成。那么贱的一条命,那么好的一副脾气,而且已经拖拖拉拉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想活了。

窗户上有纱窗,包括家里的窗户,都有,估计不太好搞开,比拖一把梯子一定要多费不少劲,楼跳不成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梯子。不过,我觉得主要也许还是因为他不想死在外面,不想把自己摔成一堆肉泥,收尸的时候给人添麻烦。要求不高,能死就行。明义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从小就是,到死也还是,他总是怕妨碍到别人,能少给人添麻烦就少给人添麻烦。

本来想问一句的,问问铁军,为什么,他爸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想活了。想想还是算了。用不着问,答案摆在那里,为什么不想活了,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因为活着每一天都在受罪,都生不如死。就像铁军老丈人说的,早死早解脱,与其等着阎王爷解脱,还不如自己来。其实也是,早就该解脱了,从脑子里长出那个瘤子开始,就该死了,窝窝囊囊地活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死了。再说,我又有什么资格问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问铁军的罪呢?他活不下去了,他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因为每个人都嫌他多余,嫌他碍事,嫌他麻烦,这个人要开颅,要吃药,要住院,要花钱,要搭工夫,他一死解脱的不光是他自己,解脱的还有旁人,这里面我也有份。

“只能这样,对大家都好。对外就说是意外,不小心,爬梯子上去修灯呢,没站稳摔下来了,”铁军在说实话,很平静,实话实说的样子确实很残酷,比实话本身还要残酷,“不然呢,叫我们怎么办?他一死了之,我们怎么办?我妈怎么办,小玲呢,我们一家呢?说我们把人逼得都跳楼了,以后叫我们怎么活……”

是啊,铁军说得对,不然怎么说呢,说出去太难听。同样都是个死,但死和死不一样,所有的死法里头,还是意外让人最容易接受,也最体面。是啊,你一跳了之,叫活着的人怎么活?你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呢。人有三六九等,死也分个高低贵贱,像他这种自寻短见的死就不是什么好死,给活着的人找麻烦。明义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给人添麻烦,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我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就我和我妈,小玲都没跟她说。现在加上你。”

“把我去掉吧,”我说,也很平静,我接受了这个结果,平静之余多少还有些庆幸,没我想得那么可怕,明义是自己寻的短见,冤枉铁军了,冤枉铁军他妈了,没到那种程度,应该感到庆幸。我让铁军放心,“这事就当我没问,你也当从来没对我说过。”

乡下不去了,亲戚也不看了。还看什么亲戚呢,有什么好看的呢?花幾个钱,说两句好听的话,尽一点孝心,装装样子而已,有什么意义呢?命如草芥,人情如纸,自己的生老病死还顾不过来呢,哪还有工夫管别人。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看开了更好,看开也是一种解脱。从麻姐快餐出来已经十点了,一顿早饭快吃到了中午,上车后我对铁军说,不去村里了,直接回酒店,回去收拾东西,退房,铁军你有事就去忙,一会儿我自己从酒店打车去车站。铁军拍了拍方向盘,说,要不我送你吧三伯,现成的车。铁军说的不是送我去车站,而是一直把我送回省城,送到家。有一股不争气的暖流往我心口上涌,我忙低下头去扎安全带,说不用了。

那要不就再留一晚?

算了,不留了。

车辆起步,拐过路口从辅道上来直接就是茂兴路,双向八车道,全县城最豪华最热闹的一条南北主干道。这个点了人和车还是很多。这些年小县城越来越没县城的样子了,动不动也要堵一堵车。眼看着绿灯一闪一闪地变红,没能过去,刚好拦住了我们这一辆。铁军拉上手刹,松开脚,红灯估计时间不短。铁军突然说:

“你知道吧三伯,我爸去找过你。”

我一愣,没马上明白过来:“找我?”

铁军不看我,目不斜视朝前看,但是知道我在看他,知道我的目光在他脸上,他点点头:“对,就上个月,时间不长,找过你。一直没跟你说。”

“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来看看我,看看他三哥。兄弟俩那么多年没见了,他想来看看我。多少年没见了?具体的数字我从来没掰着指头认真算过,现在想想,差不多七八年了。那年他来我这里做完开颅手术回去以后,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们兄弟俩加起来大概也就见过两三面,还是在外头亲戚家,不是哪个结婚就是哪个过世。也就是见个面而已,像样的话都没说两句。说来不可思议,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没有什么深仇,没有什么大恨,居然可以这么多年都不见面。

说是看我,其实他也看不见什么。就他那三五米的视力,出了门跟个瞎子也差不了多少。还是个又聋又瘸的瞎子。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瞎子是怎么出的门,怎么坐上的公交,怎么拦下了去省里的大巴车,居然差一点就过了大桥。他自己来的,偷偷来的,没跟家里说,知道说了他们肯定不让他出门。尤其要瞒着铁军,他知道铁军跟他这个三伯之间有过节,老死不相往来。他只能自己来。

他问过铁军,铁军跟他说过我一直没搬家,还住在过去大学的家属院里,师范大学。省里就这么一所师范大学,大门朝哪开大概还记得。不记得也不要紧,过了大桥打个车,跟司机说就行了,下了桥就是市区,不会有多远,打车的钱他带够了。他都打算好了,到了地方就给我打电话,他有我的号码,手机上存着呢。

这是一件大事,准备工作必须得做充分。上午铁军他妈出门的时候他跟她说好了,一会儿去农贸市场赶个集,中午就在集上喝碗老豆腐,不回来吃了。另外那些该打听的都跟人打听清楚了,坐几路,在哪下,往哪拐,拦哪趟车,跟司机怎么说,都记在脑子里。结果还是下早了。还在省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公交站牌,等了半天才开来一辆,稀里糊涂上了车。这趟公交不过桥,一路往西开。越开车上的人越少,一点没有要进城的样子,他觉得不对劲,赶紧下车,已经三点多了,眼看天就要黑了,这才打电话。电话没打给我,打给铁军了。是铁军开车来把他接回去的,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大冷的天,在外面连冻加吹风,回去躺了一个多星期,也不好意思去医院,吃了药在家里扛。铁军当时接到他以后顺原路往回开,一路都黑着脸,快到要上桥的那个丁字路口时,铁军问他,怎么着,咱们是继续去看你三哥还是回家?故意问的。他说,算了,回家吧。

“他应该是想去跟你告个别的。没去成……”

铁军也喜欢一只手抓方向盘,右手搁在大腿上,什么也不干,就搁在腿上。这习惯跟苗苗一样,我说过她好多次。我扭头看了一眼铁军,铁军没表情,一直目不斜视,目不斜视就是他从快餐店出来以后的所有表情。我坐在他旁边,我现在坐着的地方,就是那天他接明义回来明义坐的地方,跟铁军肩并着肩。那么多年没见了,临死前他想来跟我告个别,见最后一面,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他的一个心事。没见成,但是他来过了,不知道心事了了没有。

“其实早就不对劲了,”车拐进了酒店院子,铁军绕着花池在找车位,“上个礼拜洗澡,非要去小区对面的浴池洗,多少年了从来都是在家洗,从来没去过浴室,他说想好好到池子里泡个澡。还有那天早上,他问我要三百块钱,我问他干什么用,他说天冷了,想给你妈买双皮鞋,结婚的时候你妈就想要一双红皮鞋,一直都没买。我说你就省省吧,我说你少惹点事比给我妈买一百双鞋都管用……”

院子不大,停车场没几个空车位,铁军围着花池转了快两圈,才在靠近餐厅旋转门附近把车停下。车停得很潦草,车头伸出去一大截,两只前轮骑在线上。铁军一脚踩住刹车,把嘴里的话也踩住了,戛然而止。最后一句声音都硬了,像哽咽。

我没听错,就是哽咽,铁军在哭,眼泪把嗓子堵住了。其实之前眼圈就已经红了,我没看见。说哭就哭,吓我一跳。我扭头看铁军,铁军的嘴角很难看地一咧一咧的,他在使劲控制,抬手抹眼泪,越是控制那哭相就越是难看。一个三十大几的小伙子,哭得稀里哗啦的,手忙脚乱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方向盘都被他搞脏了。

我欠身从挡风玻璃下抽出一张纸巾来递给铁军。铁军胡乱地伸手接了过去,胡乱地在脸上抹。他爸死了,这几天我还从来没见他哭过,别说哭了,连意思一下都没有;别说这几天了,我这辈子就没见他哭过几回,从懂事了以后那张脸就永远是冷铁一块。我没下车,连安全带都没摘,我不着急,等他哭完。眼泪不流了那哭腔还在,再开口时声音换了一个人,鼻音很重,像刚刚患了一场感冒。他说,三伯,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不是不想活了才去死的,不是活不下去了才去死的,他早就解脱了,我爸他那样的人,他其实早就解脱了,他是怕我们解脱不了。还记得那年我带他到省里去找你那次吗,我爸其实他不想去,他说你都已经救过他一命了,不能没完没了,是我非坚持把他送到你那里去的。

旧事重提,我有点意外,尤其是这件事,我以为我和铁军之间永远都不会再提了。铁军继续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想和你能多见一面,能多說两句话。小时候你们俩那么好,现在连话都说不上了。那次他自己偷跑出来找你,我接他回去,在车里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他说姐弟四个从小就你们俩最亲,说你对他好,说上初中的时候班主任经常把你留下出黑板报,时间晚了就带你去伙房,让师傅偷偷给你一包猪油渣茶叶蛋什么的,你都舍不得吃,带回来分给他。光给他,大姑和二伯都捞不着。说实话,这些年我们爷俩之间很少说话,他知道我没什么好脸,动不动就吼他,也不敢跟我多说话,但是那天反常,一直说一直说……

我心里像被什么突然揪住了似的一阵疼,眼泪差点也下来了。屁大点事,屁大点好,他到现在还记得。可是他只告诉了铁军我对他的好,他没告诉铁军他对我的好。他对我的好多了去了,大了去了,因为长了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他替我去挨过打,脑袋差点让人开了瓢;有一回还替我进过拘留所,一关就是俩月,出来时瘦了二十多斤……那才叫好,那才叫真正的亲兄弟。铁军坐在方向盘前面等,等我下车,回酒店房间收拾东西,然后送我去车站。我没动,我改了主意,我对铁军说,今天不回去了,还是按原计划,你送我一趟,咱们回村里。

这几年乡镇路路通工程搞得不错,柏油路一直硬化到了村里,车子一口气能直接扎到村委会门口。乡村振兴,村委会也跟着振兴,新门脸新墙面,房子也收拾得利索气派,旁边还有家新开张的超市。有年头没回来了,村子变化很大。说实话也不是不想回来,关键是爹妈都不在了,回来没个落脚的地方。亲戚倒是不少,叔伯姑婶什么的都有,亲戚毕竟只是亲戚,吃顿饭喝个酒没问题,觉还是得回自己家睡。没了爹妈就没了睡觉的地方,到哪都成了客。明义情况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家有倒是有,但是跟铁军搬到县城之后好多年也没怎么回来过,为了睡上一觉又是搞卫生又是晒被褥,折腾一通够麻烦,铁军回来很少过夜,一般当天就走。铁军说不能陪我了,厂子里刚才又来电话催他。车没进村,在村东头的篮球架下面掉了个头,开走之前他落下窗户来,问我晚上是不是确定不回酒店,要是回去住的话他再跑一趟。我说不用了,晚上我就住下了,明天上午来接我。我今天想住下。我们这里农村留客的时候有句客套话,叫“住下”,别走了,住下吧。这个住下是留下吃饭的意思,不是真的住在家里。好多外面的人第一回反应都很意外,这也太那个了,太不见外了,随便留人睡觉。今天他们真的要留我睡觉了。

我喝了个烂醉。怎么上的床都不记得了,上的哪张床也不记得了,明明是在四堂哥家桌子上吃的饭,醒来却躺在村西头三表叔家里。我酒量不行,血压还有点高,但昨天豁出去了,敞开了喝,我多少年没这么敞开喝过酒了,喝酒就像喝水似的,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只记得桌子上人不断,这个去了那个又来,面孔一张又一张地换。窦教授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必须好好整两杯。人家是教授,能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是不简单,喝了酒又是哭又是唱的,一点没有教授的架子。一觉睡到天大亮,睁开眼半天全身动不了,感觉全身的骨头好长时间才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从阴间走了一遭也不过如此。

铁军十点多到的,铁军来的时候我刚刚勉强能喝进一点白开水。离中午饭还早,我们决定从村子里直接去车站,不用进县城,省路。铁军老丈人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本打算一起来送送我的,但有一车树苗等着发货,没来成。让铁军带了一堆特产给我,两袋大麦茶,还有薄荷糖、烧饼、真空包装的羊杂,四条胳膊也拿不过来。我不常回来,是个心意。

铁军是从医院过来的,一早送小玲去县医院做产检,预约好了的。我才知道,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没坐在铁军旁边,坐的是后排,后排空间大。头还是晕,一路上车窗都开着两指宽的缝。我问铁军,你爸知道吗?

中间稍隔了一点时间,铁军没马上反应过来。

我说的是小玲怀孕这事,我问,你爸走之前他知道吗?

铁军点点头,说,知道。第一天在饭桌上就说了,我和小玲跟我妈说的,他也在。

铁军说等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三伯一定要来吃面。一定要来。另外还要请三伯给孩子取个名字。就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我说那我就取两个,备用。最好两个同时都用上。

铁军笑了,对着空气笑的,没转过脸来,也没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他笑了,我看见了他半边脸上的一个酒窝,那是两个酒窝的其中一个。

我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感动,对,就是感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感动。那感动像泉水一样,热腾腾的,汩汩往外冒,又柔软又有力,瞬间灌满了我整个胸口,再往上,一直到喉咙,到嘴里,到眼眶。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横亘在我和铁军之间的那道坚冰终于化开了,我曾经以为它永远都化不开了。明义人都死了,它才化开,代价有点大,但好歹是解决了。有些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铁军说得对,明义死了,我们还得继续往下活。

我们去的是新汽车站,刚建成没一年,比老站要气派得多。离得很远就看见了,圆柱形楼体上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屋顶,像一顶巨型的博士帽。站前广场出奇的大,要走半天才能到进站口。我对铁军说,咱们不进站了,前面路口过马路直接上省道,我就在路边上等。上次明义去找我时就是这么上的车,我也想体会一下。这样省事,不用排队,不用过安检,也不用拿身份证,上车补票就行。铁军听我的,耐心地跟在那些货车后面过了路口,拐上省道之后,铁军在路旁找了一个地方把我放下,然后把车开到下面一家修理厂门口停好,下车走回来,一直走到我跟前,递了一根烟给我,跟我一起等。

风不小,烟抽得很快,没几口就见了底,过滤嘴有点烫。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从昨天开始就在考虑了,一直在犹豫,现在决定还是说出来,车随时会来,再不说就没机会了。“铁军,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铁军转过脸来,烟抬到嘴边又放了下去,看我。“那趟你带你爸去找我,当时有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风从我张开的嘴巴直往肚子里灌,我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努力把声音正常地发出来,“那段时间我出了点事,男女方面的,跟我们系里的一个女研究生,被苗苗她妈发现了,她正跟我闹离婚,我求她给我一次机会,那时候我还在苗苗她妈的考察期,我怕再因为你爸的事情……你懂吧铁军,婚我不能离,我承认我自私,我承认我没骨气,但是没办法……”

终于吐出来了,迎着那么大的风,很不容易。但是吐出来就好了,一股空空如也的通透,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铁军这下知道了,这个他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的三伯,其实也很可怜,跟他爸一样可怜,丈夫没个丈夫的样子,男人没个男人的样子。铁军对我摆摆手,说,三伯,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了。那时候我也不对,你是三伯,我不应该跟你记这么多年的仇。

已经是冬天了,日光很短,但是日头很亮,很白,孔武有力的样子。隔着十字路口,我远远看见一辆大巴车正掉头往这边拐,雄赳赳地朝着我们开过来。距离太远,看不清挡风玻璃上的牌子,有可能就是这一辆。铁军站在我旁边,跟我一样,扭头看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又点上了一支烟,已经抽了一半。他没转头,突然叫了我一声三伯。我扭过脸来看他。他把目光转了过来,还是不看我,看地,他说,三伯,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了。我一愣,看见什么了?他说,我爸爬到人字梯上往下跳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是亲眼看见他跳下去的。铁军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眼眶里亮晶晶的,那泪光就像焊花一样,雪亮,夺目,“那天晚上常叔闺女从外地回来,请我们一家吃饭。叫他也去。他不去。走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把那瓶酒找出来了,让我带给常叔。五粮液,那年大姑从北京回来带给他的,就一瓶,一直没舍得尝,宝贝似的藏到现在。他跟我说,铁军,你以后對你常叔好点。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快到小区门口了我又回来的,上来一出电梯就看见他了,人已经站到了梯子上。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使劲喊了他一声爸。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朝我摆了摆手,笑着跟我说的,他说我先走了,你好好的啊铁军,你和你妈你们都好好的啊……”

大巴车开了过来,越来越近,看清楚了,是这一辆。铁军早早地就伸出了一条胳膊,打算替我拦住它。铁军伸出来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挡在我前面,司机已经看见我们了,正在把车缓缓靠过来,那只胳膊仍然伸得笔直,一直都没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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