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雄与阿霞

2022-01-13 05:04黄守昙
山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霞娃娃

和庄村的农人陆陆续续从田上回来,其中男人居多,他们荷着沉重的锄头,提着水桶,披着厚胶的雨衣或者什么也不戴,任由雨水飘着、淋着。他們奇了怪,都不急着赶回去看看自家猪棚和鸡寮渗水没,倒总想绕过斗金家的门口。斗金家的女人又在家门口喂奶,她算村子里长得白净的,鼻子不塌,一袭乌黑的头发像倒芝麻一样地披着,衬得她更白,真没有农家女人的模样。只是,她有点傻。不傻又怎么会嫁到这山坳子里来?说是她自从小时候脑子烧坏了,就被锁在家里,到了成年才随便托人找夫家,远远地嫁到和庄村来,村里除了斗金,也没人知道她是从哪来的,只知道是远,远到一双腿逃不回去。

近四天来雨水泛滥,倒不是瓢泼大雨那种,而是似有似无,有时摸得住,有时又抓不着,绵绵的,一阵阵又像人的脉搏一样,说是泛滥,其实也淹不了多少田地和畜圈,只是让人焦郁。男人们走过斗金家门口,还是说一些不素的笑话——阿妹半夜听锣更,阿哥无手哩还挑灯——表面上比着谁嚷得大声、唱得顺听,实际上又纷纷斜眼去看斗金家的女人,她正坐在藤子凳上,给她一岁出头的孩子喂奶,她把衣裳提起一角,卷到脖子下,几近慷慨地露出了白溜溜的肚皮,和胸前两坨面团,它们明亮地坦在男人们的眼睛里。孩子像是继承了女人的蠢笨,不会吃奶,她很着急,不断催促孩子嘬奶,“组组”哄着,那声音原是母性的慈爱,给这些粗色男人听起来,却是天然的诱引。

乌雄是人群中的一个,但他平常不看那女人喂奶,也不着意去听她的声音,即使他走得很慢。村里恶毒的娃娃们会吵他,拿指头拨脸蛋儿,骂他不知羞,故意不走快。但其实明摆着的,他走得慢,是因为截了右腿,医生说他下半生都得依赖拐杖。童言无忌,不伤大雅,伤的是他的心,起初他还叨叨地骂回去,后来频了也就无心回嘴。和生活计较,也比跟他们计较强。这倒让恶娃娃们觉得没意思,找别的伤残欺负去了。

一直以来也不是没有人劝他,不如干脆做条义肢,还好看一些,乌雄每次都打哈哈敷衍过去,心里坚定得很。当初医生劝做义肢,他就回去和婆娘阿霞商量,他说,阿霞,你要不图这点好看,咱就省下来这笔钱。阿霞又哭又笑,说,你要是心疼钱,我宁愿你做;要是怕我瞧不上,我是不会,当初也不是图你好看,本来就黑不溜秋,能有啥好看的。听了这话,乌雄倒不觉得受伤,反而心里泛起一点甜,一点村庄人难有的感动。

从田上回村,乌雄本不愿意和其他人走到一块儿,可人群中总有几个,会停下来等他,他便不好意思走慢了,虽然人们也不催他,只是远远站在那里,但也够他受的了,这种热情,对他而言,近似于可怜。他分明觉得自己更没用了。斗金家前的路一拐角,就是乌雄家,从斗金家厨房的窗子往后方望去,就能瞥见乌雄家的床。这条路虽然不长,可石头参差,并不好走,对于乌雄来说,更是无比艰难。

还没到家门口,乌雄就喊着儿子的名字,耳朵提着听,却没听到有人响应。他一颠一颠进了屋子,单手挂起雨衣,把两件农具放在门后面,回身撒扒了蚊帐,摸开被子,只有枕头,乌雄心里骂道,这野犊子,下雨天了还乱跑,要是阿霞在,他敢这么放肆?想起阿霞,他又记起今天是十六号,每个月他都期待这一天,这一天没有集可以赶,没有贩子来收作物,也不是农科站技术员下派的日子,可这些,都比不上每月的这一天让乌雄期待。乌雄看了看自己的诺基亚手机,确认了一下。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记错,灰黄色的荧光,上面打着确凿公正的数字。

十六号,是公历的十六号。和庄村是没人用公历的,活在农村,都是用农历计算日子和命数,农令八节,红白祭庆,不免都要遵从老一本。渐渐熟悉公历,是从人们出去做工开始的,因为外面的世界结算工资,用的都是公历。留守在和庄村的人总说,用公历,听着就公公正正的,做几分工就赚几分钱,不像要靠上天做活,辛辛苦苦到头来,受了灾,一切就白劳碌了。

谁愿意留在这儿呢?和庄村人是在山上砌出来的田,贫瘠得很,大机器车无路开,费的都是一锄头一弯腰的工。这里的田已经又老又穷,村里四肢健全、能讨点生计的,都尽跑去外面打工了,愿意留下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老病残幼和照顾他们的人了,那些去外面讨营生的,但凡混出一点本事,就会把留守的家眷都搬出去。

原本,乌雄也在外面打工,经同乡介绍,先在一个玩具厂,后来又转去工地,那里赚得更多,工头见他甘卖力气,一些更气派的项目就舍得叫上他。劳酬也更有样子了,未来像是一砖一瓦地搭高起来了,仿佛一站上去,一抬手就能够得着好生活。乌雄和村里人一样,也想赚足钱,把家落在外面,但他也很清醒,知道大城市是无望的,茫茫的高楼大厦,自己能出力气盖,但肯定没那个命去享。他想着最好能搬到县里去,甚至只是镇里也不错。

他是个穷命人。乌雄的阿爹病死之前就说,他们家祖辈传下来都说是穷命。本来他爹已赚足盖房子的钱,就被一场病烧没了,命最终也没保下来。当时乌雄阿爹自知所剩的底子不多,托嘱他说,救我这条老命不如生娃,娃娃你还是娶个女人紧要。彼时乌雄对未来还有信心,就没听阿爹的,但钱一阵一阵地散光了也没治好阿爹。阿爹满不甘心地走了。如果不是后来遭了事故腿没了的话,或许乌雄还会一直相信,自己能改掉穷命,至少,能改一点点。

阿爹死后,乌雄很快就娶来了阿霞,和庄村这里不兴守丧,更讲究要活下去、生下去、传下去。阿霞嫁来也不年轻,二十八九,在乡村里,是半只脚踏进孤独终老的命数里了。她嫁过来那天也是朴素的,没有摆桌,也没有什么迎亲,只是在村支书那里开了个证明,到今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法律效力。阿霞不埋怨这样的婚礼,她长得黑,还瘦,也不知道做小姑娘的时阵,得罪了十里八村多少媒人,个个都说她八字厉害。乌雄倒是说,穷命克不死。他娶下她,也待她不坏,夜里仔细不让她疼。

乌雄一想起新婚之夜,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番白色的影子。他又想到了斗金家的女人,这会儿她应该坐在她家门口,旁若无人地喂奶。他发誓他没有看,是吗,他其实看了,虽然没有盯着,但真的看了,不然他怎么知道那个女人如此丰满,不是那种发福的油腻,而是每捧肉都那样赤诚,白花花的,仿佛一碰就会荡漾。男人们模仿“组组”的声音虽然很下流,可不能否认,他们确实有本事,那些小调挑起了乌雄的想象,一旦想象,他的身体就难以控制地热了起来,仿佛有一只小兽在那个地方,着急而冲动,像是在为出栅而蓄力。今天是十六呢!这是他和阿霞定下来打电话的日子,倒不是平常不打电话,这是十六号的电话,是最特殊的。

乌雄杵着拐杖,走到家门口的井渠边,弯腰接了点水,往脸上泼了泼,却听见那个白色身体的主人在笑——那笑声真痴浪,只有她发得出来。乌雄想去看一眼。他鼓舞自己,就看一眼。那女人正在撥着竹竿上吊晒的辣鱼干,鱼干形形色色,是不同的鱼种,傻女人,这雨天还没停敦实了,就着急晾鱼干做什么。但她笑得那么开心呢,又好像只是在玩,乌雄心里想,这有什么好玩的,值得这么浪的笑。但她又浪又傻,着实容易招人心疼。

乌雄说看一眼,就真的只看了一眼。他拐回家,瞥见家门口的塑料水盆,里面已经堆了一些用过的碗碟,这死崽子!这么几个碗盘也不甘心洗。乌雄搁好拐杖,空出来的手可以扶着墙,他把腰往下沉,慢慢地,像一只河虾往内蜷起腹,低下来,另一只健壮的手臂撑着地面。那条被截断的腿,已经先沾到了水盆边的凳子,盆骨旋动的力量,能帮助乌雄调整好位置,轻轻地,总算才完成了一场降落。生活已经提前慢了下来,慢的底色是不祥。

乌雄先洗掉了右手上的墙灰和左手上的脏水,再把碱皂揉进每一个碗子的内壁,拿旧抹布着力地擦。他的手臂已经比做工时还要粗壮,其实只是现在他更依赖这双手臂,所以看上去才显得粗壮。原来那条腿的位置空了,身体其他部位都要为它的离岗而分摊重担,尤其是手臂,它们像更能吸水的海绵一样,把他的力气都吃进去了,青色筋脉鼓起的形状证明了这一点。以前,乌雄并不关注自己的双臂,它们自然能撑起整个小家庭,他只管埋头卖力干活就够了,可现在,它们只能用来支撑他自己,乌雄是个会心疼的人,他心里明白,自己失去了大半条右腿,也就失去了剩下的部位。

他现在只能做家务,再养养鸡,种一点收成微薄的地,相比他的力气而言,这都是零碎的活,指望不到多丰厚的回报。乌雄低头洗着碗,还怕力使大了把碗弄碎,他记得这套碗碟,是他婚后第一年回家的时候买的。从前乌雄去外面打工,回家只会带营养品给阿爹,结婚后第一年过年,家里只有阿霞,和她肚子里的娃娃。他从工地上提了工酬,想着要带什么回去,想了很久才买了一盒陶瓷餐具。他还记得是大红色的包装,在超市打开的时候,本不太管事的营业员突然很警觉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他打坏了赔不起,或是不甘赔。他察觉到了,但动作并没有更谨慎,似乎有点挑衅,故意要营业员紧张。瓷器很光洁,整整齐齐的一整套,这才是一个家庭该有的,阿霞肯定会喜欢,乌雄心里能这么想,自然也就敢把它买下来。

这套餐具,倒不在于贵,而在于乌雄得从打工的城市坐上火车,在县城转大巴,转小巴,转摩托车,再走上一段不近的山路,一路上小心翼翼,才能完好地拎到家里,收获一点来自妻子的喜悦,这喜悦里又有一层责怪和心疼,责怪是责怪他花这冤枉钱,心疼他,是心疼他这一路可得多累,在春运里,无论是火车还是客运巴士,要保全一个人的空间已经很难,何况还要保护这瓷器宝贝。因为实在难,这就有些英雄归来的意思了,乌雄心里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但如今,千里奔波的人已不是他。

碗碟被乌雄洗净了码在阶上,灰色阶壁面的青苔和不名的草,又长出了一些,衬得瓷器白,白得发暗。忽然,乌雄看到拐角的地方,一个人在看他,是谁?那人又不在了。乌雄再喊,是谁啊?其实他心里想到了一个人,但他不确定。身高决定了那不是小孩,可这样鬼祟,又像个小孩。那就只有她了。她来找我的吗?还是只是又发病了?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喂奶的样子,唉呀,斗金家的女人呀。

想着想着,乌雄把盆里洗碗水倒掉,碱皂泡沫滑过那些石子路,柔得像是别的液体。他坐着看出了神。雨又浓了,像一根根手指点在自己身上,不到一会儿,又变得飘荡起来,像女人的衣服从他肌肤上滑过。胸口有一点闷,他看远,娃娃还没回来。他想阿霞了。心里想,那里也想。那里是最诚实最不甘心荒废的部位。他起身关了门,回到床上,看了看手机的电量还充足,就打给了阿霞。

打了两个没有接。乌雄放下手机,心想也许是信号不好,他用床头边的电话打——手上都是汗,他察觉到自己有一点紧张。他试着说服自己,今天是十六号,是两人定下来要打电话的——电话通了。是阿霞的声音,但有点慌乱,她让他等一下,听筒里传来细细沙沙的声音,像是衣服,或者被单,也有可能是她在拉床帘。他们互问彼此,一切都好吗?都好。

乌雄问她,工作累吗?阿霞回答说,很累,嗯,很累呀,皮鞋像做不完一样,也不能说累。是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劳,一直磕磕绊绊的,而且古怪的是,她像是在努力掩盖这种磕绊。但她很快又说,不过有同事一起聊天,时间也很快就过去了。嗯,这句话像是一种拉家常的遮掩,乌雄心里想,这个电话打的不是时候,她可能不方便。但他不敢多想,他知道做厂的女工,很辛苦,所以容易受到一些诱惑。

阿霞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声音的奇怪,所以她又说,就是口干,厂里的水不敢喝。解释,面对丈夫的沉默,她选择了解释。乌雄有一点担忧,由这一点担忧,又生出一些愠怒,他问阿霞,为什么不敢喝?语气像是打听,多过于关心。阿霞说,隔壁哩有什么电子厂,水……脏。乌雄问,阿琴说的吗?阿霞答,嗯。乌雄问,你还和她很好吗?这语气又像是质问了。

阿琴是乌雄旧工友的情人,人不太正经。以前乌雄在城市打工的时候,一伙工友一起吃饭,她也在,借着工友喝醉,她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捏过乌雄的手臂,还老劝他多喝酒。乌雄出了名的老实人,理会不到,倒是别个工友拖他出去抽烟,提点了一下,他才明白,别人本想意思他别浪费,没想到他找了个理由逃走,人们笑他孬种也不理,等自己返到工舍,回想起来又躁,只好自己用手解决了。虽然就见过这么一次,但阿琴却愿意帮他家阿霞找工作,把她安排进了皮鞋厂一起做工。对别人的好心,乌雄总是欠些提防。况且阿琴又会讲话,会人情世故,在外能照料阿霞一点是一点,怎么也算是个恩人。以前乌雄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他再度提醒阿霞,你不要和这个女人太多来往。

阿霞说,好,我也没有和她太多来往,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乌雄还想骂阿琴那个女人有多不正经,听说她介绍了多少女人去发廊,但阿霞没等他发难,就说,我们来吧,趁她们还没回来。乌雄平和了一点,他呼出一口气,躺好了,问阿霞,你躺下了么,床帘你拉了吗?阿霞说,拉了,我躺好了。乌雄说,好,那你穿什么衣服今天?阿霞说,橘色的衣服,新的,带亮片,在女人街买的,很便宜,从六十我讲到二十八,我还给娃娃买了条裤子,上次答应了要买给他的。听上去,阿霞喋喋不休的,像是在岔开话题,反正乌雄无论是身体和心里,他都有点不爽快,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太多疑。

乌雄想继续下去,还没在空气中脱下阿霞千里之外的文胸,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一惊,回神想打发走,于是高声喊,谁呀?捶这样急?好像喊得大声,就不显得他心虚。

阿爹!是我呀,你锁门干吗呀!

唉,栽了,这场房事栽了!是娃娃。乌雄不甘心,但他只能在电话里这样说。阿霞在那头说,那……咱们就晚一点再……你去开门别让孩子急了。乌雄心想,莫非我不急?这臭崽子!但他嘴上却说,那我挂了。你别挂,我跟儿子聊会儿。

乌雄叹了口气,等着腿间的山火平息了,才起身支起拐杖开了门。娃娃小牛一样地冲进家里,喊着,我要把虫子装起来!他蹲在餐桌底下,小手在旧瓶子堆里搜罗着。乌雄说他,只知道到处玩!你阿娘打给你啦。娃娃兴奋地接过电话,另一只手还摆弄着毛毛虫,乌雄听着他高一声低一声地搭话,嗯嗯哦哦的。末了,他才软软地说一句,好,我会乖。

他捏着电话还给乌雄,乌雄接去凑到耳边听,却已经是忙音。儿子贼贼地笑着,原来是戏弄他。儿子夸张地拉长尾音,说,嘿嘿!我早就挂——掉——喽。乌雄伸手要去揉儿子的脑袋,可他警觉地跑开,拿起装着毛毛虫的酒瓶子,要往门外跑。乌雄嘴里本想喊,你还说你会乖,却被儿子远去的脚步声打断,心里有些悲伤,是啊,儿子只要一跑,我就追不上他了。乌雄看着自己的下身,沉默不响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到,儿子站在门口回望他。儿子走过来说,阿爹,我饿了,阿娘叫你给我煎鸡蛋,煎很多个鸡蛋。乌雄看着他挥舞手的样子,心软了,说,你帮爹去鸡棚掏,你想吃几个,就掏几个。

娃娃跑了出去。乌雄坐回床上,心想,他和阿霞两人,总有一个在家里,另一个在外头,只有过年过节那几天能一家团聚。以前乌雄在外面打工,也给家里打电话,他听得出来儿子每次接电话,都很想讲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回话。等父子俩见到面,娃娃又雀一样地,劈里啪啦说一大串,像是要把整年的话说完,惹得阿霞嗔妒。现在又倒过来了。

乌雄想起刚刚阿霞的失常,她的声音很不一样,阿霞正在做什么?她旁边会不会有别人……从前在城里,晚上怕噪音扰民,工队九点半就歇息了,男人们有的去喝酒,有的会去发廊或者洗脚店找女人。乌雄不太爱和别人说话,也不凑热闹,连亲老乡都说他是孤独精。他下工就回工舍休息,工舍是上下床八架,十六个人睡一间。冲完澡他有一点时间,就会打电话回家,问问阿霞家里好吗,娃娃乖吗?但如果累着了,他一沾到床就能睡觉,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像个劳动机器。那时,是不是阿霞也会在家里想着他,是不是也会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累么,你今天吃了多少两米,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是不是跟着别人出去找女人?

那阿霞会不会去找男人。乌雄不能想下去。在城里,他自己可是清清正正的。男人们说他惧内,是个怂蛋子,女人们也有的会说他是怂蛋、是孬种,但那些都是不正经的女人,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比如那个阿琴。但乌雄也自知有欲望,他这么年轻,还在需要使力气、泻火劲的年纪。工地上一点荤话即便他听不明白,也能从工友猥淫的笑容里看出来,说的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他自己会想象,想象隧洞,想象女人的身体,想象床。

工舍不小,但分到每个人头上,就很小,比空间意义上的小,还要更小。乌雄想象其实也很吃力,比做工还吃力,只凭借着和阿霞的房事做地基,他建筑不出什么。城中村有些女人很便宜,五十块八十块都有,民工会被收得多一点,因为那些女人知道他们粗鲁和贪心,力气挥霍无度,以图经济上的划算。乌雄认为自己没有钱去发廊,其实他明明有,但他就是不去。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

有一个下午,他回工舍拿卷尺,听到隔壁间的工友在呻吟,还说了一些荤话,听上去有一点复杂,不像看黄片的时候只有那种舒爽的呻吟,他知道有些工友会买影碟机看黄片,一个二手的只要几十块钱,黄片去一些盗版盘片店买就有,不贵。那工友的荤话里是有对象的,但他没有听到另一方的回应。乌雄仔细听,直到听见了那工友喊“老婆”,才大致明白了——我拱你,拱你——他听着声音,想象着肉体和肉体的激荡,躺在自己床上,也用手释放了一把,高潮过后,他在琢磨,能不能和阿霞也这样呢?

可阿霞会答应吗?那天下午的工,乌雄就一直在想,怎么能让她答应呢?阿霞是会兴奋的,她会主动要,乌雄也没有别人可以参照,他想,男人女人都会要的不是吗,不然女人为什么要行房,除了一些会为了生计。乌雄决定试一试。工地一般在十号结算上个月的工钱,說是这么说,但上面总是会拖款,不过,即使拿不到钱,男人们还是会在十号这一天庆祝,他们集体出去吃烧烤小菜,喝酒。乌雄落得清静。

这一天,乌雄留在工舍打电话给阿霞,他试探地说了一点荤话,起头是,我想你了,阿霞嗔着说,你说这些干啥?似乎不够有力,乌雄只好说,我想死你了。说完这句话,他都有一些紧张,好在阿霞聪明,顺应了他的意思。在他们两人之间,一瞬间从手机电话的听筒里,好像有些火苗冒了出来,那些简单有力的浪荡话,像藤蔓一样越长越粗,长向四处,甚至去到一些过去不曾抵达的角落。一场通讯行房,让乌雄和阿霞两人都很快乐、满足,至少从电话里听上去是这样。事后,乌雄大口喘着粗气,对着电话说,心肝,娶了你真好。这种话,阿霞很受用。

他们约定好每个月一次,日子就定在发工资那天,那天工舍没旁人,最合适不过。现今也是一样,只不过阿霞在皮鞋厂做,发工资的日子就被拖到十六。女人们不像男人们喜爱出去吃烧烤喝酒,她们爱逛街,去城中村里的女人街,东西实惠,可以还价。阿霞的独处时间更早一些,乌雄得迁就阿霞,正像以前阿霞迁就他一样,这需要两个人齐心协力。每当有了变故,比如中途来了人,或是加班,就得另择吉日,有时实在憋得紧,乌雄也试过在上班时间打给她,阿霞午饭都没有吃上,急忙忙去厕所里打发,又刺激又生怕别人发现,这倒有一点偷情的意思了,即便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好在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点快乐很脆弱,但又无比重要。

娃娃从鸡棚回来了。他直咚咚地坐在床边,一会儿又像是嫌弃床脏一样,腾地一下坐到椅子上,样子有一点生气。乌雄问他,蛋呢。娃娃掏出手来,也不看他。乌雄怀疑地问他,就两个?够你吃么?娃娃不理他,气呼呼地说,斗金婶跟我要鸡蛋。斗金家的女人怎么会来要鸡蛋?乌雄心里觉得奇怪,但他说,那你给她呗,男子汉两个鸡蛋不肯给啊?乌雄见娃娃沉默,便去摇他肩膀,娃娃用劲儿顶开他的手。乌雄有点恼,说,你跟爹生啥气,又不是我……她说,她和你睡过觉,你得给她一打鸡蛋。娃娃这会儿倒直盯盯地望着乌雄的眼睛。乌雄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即使他啥都没有做过。他只好说,她是个疯子,你也信,她跟你开玩笑呢。儿子的眼神还是带着一股倔,他不信。

你不信爹。

我信爹,只要爹说没有,我就信。

乌雄说,爹没有。这眼睛真像阿霞,倔强,英气,这些特质,在男孩子身上又会揉出淘气来,乌雄心里骂过他无数次“死崽子”“臭孩子”,但从来不曾骂出嘴。一家人总是月亏时长,月圆时短,他只觉得亏欠娃娃,哪里甘心骂他呢。尤其自从那次意外发生以后,乌雄的右腿没了,光是后续康复,就花掉了所有补偿款,虽然工地上的工友也捐了一些,但顶不上几天医疗费,家里的存款本就稀薄,一下子又被自己掏空了。出院回到家的那天,两夫妻都没有眼泪,娃娃也是,到了半夜,才听见他的哭声,哀伤得让人心碎。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娃娃,也不敢问是噩梦吗,只好轻轻地拍他的背,才知道他原来这样瘦小,像一片薄薄的鸡架子,原来他们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营养,拍着拍着,一家人都在轻轻地哭。

乌雄家的灶改低了,对他来说,煮饭更方便一些。吃上晚饭已经八点,儿子吃着鸡蛋,一直沉默。乌雄说,你咋还不信阿爹啊?乌雄也有点不高兴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欲望,他也承认斗金家的女人诱人,好几次在睡前,他通过床边的窗就能看到,有男人摸进了斗金家,他们私下流传说,只要一些好的玉米或者鱼干就可以,乌雄不全信,可他的确看到她家门口吊起来的鱼,是不同种的,谁家的水田会养不同的鱼呢?但无论如何,那是别人家的女人,再风情也和他乌雄没有干系,自己已经有了阿霞,阿霞又这么好。但他没办法跟儿子说出口,其实他和他娘很恩爱。

娃娃拨着碗里的蛋,突然开口说,娘以前从没收过别人的鸡蛋,没拿过别人的鱼,你也不能给。咱家的鸡蛋,一颗都不能给别人,我通通都要吃掉。乌雄愣了一愣,儿子的声音虽然稚气,但有股坚实的力气,不像是耍滑,也不是胡说话。乌雄应说好,心里却不宁静。

他不敢想象,从前他不在村里的時候,阿霞要经受什么样的折磨,她一个人怎么打理这个污糟的家,村里那些浮野的男人会多为难她,那些男人唱的荤调,肯定也被阿霞听到过。她是不是也要忍受侮辱,甚至忍受苦闷?自己竟然从没有考虑过这些。乌雄悲怆了起来,洗碗的时候,他摸着光滑的陶瓷,眼眶却像是被酸着了。他感到自责,那是一种比失去腿还深重的自责。

夜里,阿霞打来了电话,问娃娃睡了吗?乌雄说,睡了。阿霞说,那我们来吧。她的声音很干,比傍晚还要干。乌雄沉默了很久,阿霞说,怎么啦?抓紧时间呀?乌雄想不到用什么话应答她,他害怕阿霞的声音是喊哑的,斗金家的女人就很会喊,她能把整个村都喊得睡不着。他不敢说话,像是怕刺破了什么。

阿霞催促他说,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呀?听阿霞催促得紧了,乌雄才慢慢地说,你……听上去很累,要不……就下次吧。听筒里没有声音,这回又轮到阿霞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乌雄才听到了那边传来压抑的哭声,细细碎碎的,像稍大的阵雨。乌雄听不得阿霞哭的,他紧张地问,你怎么哭了?

乌雄了解阿霞,阿霞这么坚强的女人哭了,会因为什么事哭呢?他想到的是,阿霞受了委屈,也许是被工友姐妹欺负了?不,那她肯定也不会哭,她会反击!那会不会是被带去发廊做了,受委屈了?这个念头一在他脑子里产生,就立即炸开来,他心里生气,有股火,但不是对阿霞,更多的是对那个带她去发廊的女人,或者是欺负阿霞的男人,可如果仔细琢磨,其实最令他生气的人,是他自己,是无能的自己。

忽然,阿霞呜呜地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对我不想要了?

乌雄一下子有点懵:倒说成我不要了?他可要着呢!但他依然很警惕地问,你就哭这个呀?

阿霞说嗯。

乌雄说,我当是什么呢?他喘了口气又问,真不是别人欺负你?

阿霞吸了一阵鼻涕才说,不是。谁欺负得了我啊?她咳了一声。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有一点距离,阿霞,凉水煲好啦!——你傻了咩?发烧还不早点睡呀,快喝啦。

乌雄说,你发烧啦?阿霞没有回答他,不过,他听到了阿霞咕噜咕噜喝凉水的声音,还有因为苦或者烫发出的啧吧声。乌雄心里不免想到,原来阿霞声音粗哑,是生病造成的,他终于理解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遮掩。乌雄有些生气,他等着阿霞听电话,想责骂她,生病了居然不跟他说,都发烧了,还理什么要不要的,那事,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十六号干。

阿霞接了电话,没想到,还没等乌雄指责,她已经抢先说了话,她用一种软软的语气说,老公,你听我讲,家里头,就是靠床头上面的那扇窗,对,就那扇开合窗,你能不能……把它封掉啊?

乌雄听完阿霞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说,雨总是打进来,确实得关。末了又嘱咐了几句“照顾好自己”的话,乌雄就挂了电话,接着,他躺在床上,抬头看着那扇窗,心里想了很多——其实,他和阿霞之间距离这样远,与其谈信任或者不信任,都不如彼此的自尊来得郑重。

乌雄想着想着,又起身去摸了摸娃娃的头,给他掖好被子。他心里已经打算好,明天一起来,就到院子里和娃娃一起割木头,把床头的窗户钉上。娃娃会帮忙扶着木头,但又怕小手被割到,他一定又害怕又兴奋。等过年时阵,阿霞回来了看见,她也会很高兴。他能想象到明天,也能想象到过年,未来的笑声让他过去沉重的一颗心飘浮起来。乌雄明白,这样的一个夜晚,是特别的,并不因为它是十六号。

夜渐渐深了,月亮依旧没有露出它的容貌,但和庄村的夜色里,雨水大胆而热烈地展开了,它们飘飘荡荡,温柔中又有强健的魅力,像是轻易就会荡进屋里,把男人们的床榻阵阵打湿。只不过,唯有乌雄家的那份,已经被他坚实的手轻轻地、轻轻地阖在了窗外。

【作者简介】黄守昙,1994年生于广东汕头,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曾获林语堂文学奖首奖、香港青年文学奖、重唱诗歌奖。小说、诗歌发表于《上海文学》《香港文学》《山东文学》《萌芽》《诗歌月刊》等多家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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