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花朵

2022-01-14 08:40叶浅韵
大理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大姨妈村子奶奶

●叶浅韵

丢失的花朵

四平村出去打工的姑娘越来越多了,通常她们上完小学或是中学,一个个就汇入了打工大军。初时,她们是投奔城里的亲戚去的,从拘拘束束到大大方方,慢慢就融入了一座城市。在餐馆,在工厂,在商店,都有她们的身影。

她们中一些人嫁到了省外,一些人嫁到了昆明郊区,也有极少数聪明伶俐的姑娘,还嫁给了城里的干部或是工人,这类人被村子里的老人们称作是有福气的姑娘。其中有嫁了干部的姑娘,干部的年龄比她父亲的年龄还大。村子里的眼光渐渐由惊奇到了平淡,看着那些姑娘在过年过节与夫婿一起开车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过上了与众不同的看上去很好的生活。人们除了感叹一声,便不再多言。

尽管村子里老一辈人大多没有读过几天书,不识几个大字,但对读书人的尊重一直存在心里,依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老认识。当她们说起莉莉嫁的夫婿时,总会带着一种高涨的情绪外加一句,人家是大学生。莉莉读到小学四年级,个子高挑,容颜姣好,在城里餐馆打工时认识了餐馆的常客。一来二去,莉莉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征服了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好几年后,这个在工厂工作的小伙子的职称变成了工程师,人们又加一句,人家是工程师。

我知道,如果她们再有幸能与大学教授的距离近点儿,保准会被她们的一张张老嘴巴念出花来。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啊,居然是与我们生活的这个小村子相关联,那就是自己家的事儿了。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的荣光,谁也不愿意放过。当然,有幸福的事情发生,也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出现。

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姑娘接连失踪了两个,一个叫粉果,十四岁,读到初一,就不想读了。一个叫山菊,十六岁,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这两个姑娘相约一起出去打工,她们的老母亲把从老母鸡身上抠出的一点钱,仔细缝在内裤的里层。也许是她们过于拘谨的眼睛和装扮土气的样子,出卖了她们没见过世面的出身,才上火车没多久,她们就被人贩子盯上了。

尽管她们的母亲曾经苦口婆心地教育过她们,不要随意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但骗人的伎俩有千种,一种不似一种,无论如何提高警惕,似乎总有一款是为这些姑娘量身定做的。

她们一路上经历了什么,遭遇到了什么,家人无从得知。这个春节不见声音,下一个春节不见影子,再下一个春节还是不见归来。家人们望眼欲穿地盼着她们,三年过去了,杳无音信。案也报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还是毫无线索。最后只能确定为失踪。

一个农村姑娘失踪的最大可能,通常不是自杀,而是拐卖。那些年,接连发生的拐卖案件太多了,从这村到那村,几里路就能听说一个失踪了的姑娘。据说,她们被拐到山东、安徽、浙江等地,给一些残疾的或是年纪大了还讨不到媳妇的男人当老婆。她们活在自己的命运里,无法逃离一双双魔爪。

山菊的妈老了,两年前她的大儿子刚生急病死了,她哭了很久,四处请人算命,得到的结果是,她的儿子命该如此。她佝偻着衰老的身体在河里洗衣服。听见粉果的妈在菜地里哭她失踪的女儿时,她并没有再掉眼泪。她说,各人自有各人命,她的命就是注定要走这条路的,死了活了的事,就交给天吧。世间,没有哪个妈的心肠是硬的,是黑的,只因太多无奈,需要让自己从生活的痛苦中走出来。

粉果妈的哭声,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见一次。她无论在何时想起丢失的女儿,就会放开嗓音数落一气,哭她的心头肉肉,喊她苦命女儿的名字,恨不能代替她的女儿死去。她一直觉得她的女儿是死了,被人害死了。只因为死不见尸,所以还存着许多理不清的悲伤和疑虑,也还存着一些活着的希望。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许多年,她一哭,婶娘们也跟着悲伤叹气几声。安慰她的话语,永远只有一种,也许哪天这姑娘就从天而降,她只是暂时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好几年了,粉果的妈渐渐从失去女儿的悲伤中走出来,哭女儿的频率降低了许多。她回归到正常的日子,操心起房盖屋,张罗小儿子讨媳妇的事。

山菊的妈生孩子落下了月间病,时时病病怏怏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出很多。她在某天早晨下楼时,一个踩空,就从楼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肱骨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脸上的肉一天天陷落了下去,没过多久就死了。死的时候,两眼直瞪瞪的看着天花板。她的老伴含着眼泪轻轻地用双手从上到下轻抚了一遍,对她说,我知道,你挂念着小菊,等她回来,让她来给你磕头。她的眼睛才慢慢合上了。那时,我才明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的迥异。有些人热烈外露些,有些人内敛低沉,不能说哪一种方式更好。就像妈妈对儿女的情感,永远只有爱和付出,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在山菊的妈妈死后的两个月,公安打拐营救出一批姑娘。这批姑娘里,就有失踪六年的山菊。她坐在警车里被送回来了,形容憔悴的山菊,像这村子里过得最潦草的那家主妇,毫无生机的脸上写满迷茫,似乎还有种近乡情怯的害怕和羞涩。她看见爹了,看见哥哥嫂子们,唯独没见到她的妈。她一头扒开人群,大叫一声“妈”,哭着跑回家。跟着她跑得最快的人是粉果的妈,她在问完了警察,得知没找到她的女儿后,就拼命想从山菊的口中得到一点关于粉果的下落。结果,她失望了。

两个姑娘在火车上遇见一个中年妇年,慈眉心善的样子,看上去没一点害人的迹象,说带她们去浙江的工厂里做活,还说她女儿也在。左转右腾的火车上,她们怀着一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步步走向陷阱。下了火车,吃完一顿饭,他就不知身在何处了。醒来时,小伙伴不见了,中年妇女不见了。她的身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半老男人,任她尖叫,任她哭泣。门,永远是锁着的门,人永远是猥琐的那个人。她是他们家买来的媳妇,是这个家庭传宗接代的工具。家是贫的,人是怂的,可落入虎口的羊,使尽全身的力气再挣扎,依旧逃不脱被吃掉的命运。

每个夜晚遭受凌辱的山菊,还要接受肚子里种下孽种的事实,看着一天天变大的肚子,暂时连逃跑的念头都死了。在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那家人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她在屈辱中带着矛盾的心当一个最可怜的妈妈,面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除了生出些母爱,又能做些什么。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渐渐有了些活动的自由。于是,她知道了这是一个叫浙江的省,离自己的家乡云南很远很远。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可她仍然无法忘记她是被人买来的工具,永远灭不掉的是想逃跑回家的心理。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一辆执行公务的警车。她趁别人不注意,一头跑到公路上,跪在路中间,对警车大呼“救命!”就这样,她得以回到家乡,见到亲人。

山菊经历的痛苦,在她的诉说里,慢慢变成一种故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给不断来探听的亲戚、邻居们听,心疼辛酸几日就过去了。死了妈妈的山菊,谁是谁的心头肉呢?个个是亲人,又个个不是亲人的感觉,让山菊的心碎了一村子。她每天带着些香火纸钱,往后山走去。那里,长眠着她死去的妈妈。她在那堆黄土前,与妈妈说说心头的苦,哭够了,就回来了。个个心疼她,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

粉果的妈,又频繁地哭了起来。自从山菊回来后,她哭得更加悲伤了。她说,你这两个背时倒运的冤家么,为什么手拉手的去了,不手拉手的回来。是死是活么,好歹也给我有个盼头呀。山菊的泪顺着脸淌下来,两个伤心断肠人,各自悲伤着自己的伤悲。

一年过去了,山菊的脸慢慢红润起来,但她常常失魂落魄地发呆。没有人敢问她是不是在想她的儿子,因为那两个小杂种是给山菊带来痛苦的孽种,他们不应该被提起。村子里的婶娘们张罗着想给她重新找个婆家,可她被人拐卖了的事实,就像风一样,吹得满山都是。这种伤疤,已经被人刻在脸上,它将一直伴随着她,永远不会愈合。好人家找不到了,不好的人家不找也罢。

山菊像她看透了世界的妈妈,机械地活在白天黑夜里。本以为只要逃回来她就能捡回一颗初心,开始新的生活。却不知她从不正常的轨道上走下来后,走上的依然是一个不正常的轨道。她的心已被生活撕成两半,一半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和父兄们共享着有了些隔阂的天伦之乐,另一半在那个遥远的、陌生的、熟悉的村子里,那里还有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她疼着,痛着,挣扎着。她常常想起那张让她屈辱的脸,也常常想起那两张粉嘟嘟的小脸,他们可吃饱了,穿暖了?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三个人。山菊的男人带着两个儿子,翻山越岭地找来了。他背着一个,抱着一个,两个小东西的鼻涕都挂到了嘴上,浑身上下脏巴巴的样子。山菊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刹那,已经停泊了很久的眼泪,顿时如雨而下。她摸摸大儿子的头,又抱起小儿子来,左亲右亲,怎么也不想放下。再看看那个满面烟尘的中年男人,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山菊想要苦苦寻来的故乡,此时也变成了异乡,自己要苦苦逃离的仇人,此刻才变成了真正的亲人。再苦的日子,它也是自己的日子。再亲的故乡,它也留不住一颗流浪的心了。在山菊决定跟丈夫孩子回浙江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一丝惊讶,连挽留的声音也很轻很含糊。也许,如她妈妈所说的那样,那才是她应该的归宿,是她前世在阎王跟前领受来的苦命。

就在山菊离开的风还没有吹散的时候,又有了粉果的消息。那天,村上的人送来了一封信。从歪歪斜斜的字迹中,知道了粉果被拐卖的地方在山东某地。粉果的妈在一场泛滥的眼泪以后,欢天喜地地盼着见她女儿的一天。从信上模糊得知,她有了一个姑娘,婆家看得很紧,因为她还没有生下儿子。她的信是请好心的邻居悄悄带出来的。好在,村子里有一个人在山东上大学,从地图上看离她很近。救援被拐的粉果,马上就成了全体总动员的事。在山东上大学的小伙子,叫发祥。对于一所大学,这样的事必然是重要的事,也只有这样,这所大学才具有大学的精气神。学校派出了专人专车,周密细致地布置了营救方案,顺利地把正在河里洗衣的粉果救了回来。

回来后的粉果,不是一只失掉水分的果子,与山菊完全是两类形象,在她妈的精心照顾下,没心没肺的她还是一个快乐姑娘的样子。每当她与别人讲述她的不幸遭遇时,就像在说别人的一个故事,没有疼,也没有痛,连一点抱怨也没有。这时,她妈总会走过来,用眼神示意她别讲了。有个聪明健康的妈妈,到了拼妈的时候,就一定是赢家。这一点,粉果是幸福的。

粉果在她妈的安排下,去了城里的亲戚家,并通过城里的亲戚有了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尽管收入微薄,但与她的苦难经历相比,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更何况,在一个没有心机的姑娘的眼里,快乐的沸点永远很低。凭着她长得相对漂亮这点资本,她找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这一次,她听她妈的话,只字不提她从前的经历。且她妈还警告村子里那些舌头长的女人,她的婆家那方向的人来了,谁要把她被拐卖这事说出去,黄了她家的美事,她就死给谁看。就这样,保守住秘密,也就保守住了粉果的幸福。

当村子里丢失的这两朵花都有了下落之后,村子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了。谈论这两朵花的归宿,又成了村子里的女人们闲暇时的话题。山菊的心和身回到这村子里,让心心念念的故乡有了一个着落,揭开了事情本来的面纱,她胸无牵挂地回到了上天赏赐给她的苦难或是幸福里。心坦荡了,身就安宁了。按后来,她两年三载就回来看爹一次的频率和穿戴里,想必她应该是幸福大于苦难的。当一个人认准了生活的方向,反抗苦难的力量就会全部激活。从前,她用来逃跑,现在,她用来生活。

而粉果,在她妈妈的帮助下,彻底埋葬了过去,帮她重塑了另一个自己。也许她心中偶尔还存着些遗憾,但谁的生活又能保证没有遗憾呢?

许多年过去,她们已经到了当祖母的年龄。随着她们父母亲的离世,有关她们的消息在四平村就真的像丢失了一样。

大姨妈家的新鲜事

姻亲是血亲之外的重要亲戚关系,就像大树的枝头一样,一枝枝地繁荣伸展,才有树的茂盛。姑妈姨妈们的就成了这村子里的常客,走来走去,大家也都知道了谁家有个亲戚在哪里。各家的大事小事也就像风一样传到了四平村里,让村子里的小媳妇老奶奶们又有个新鲜的谈资。这不,何大妈的姐姐,嫁到了胡家洼子去的二姐,她们家仿佛永远有新鲜的故事发生。

起初,她嫁过去生的娃娃,接连几个没带成活,每次来何大妈家走亲戚,在树荫下站站,在石埂子上坐一坐,她家的事就像晒豆子一样,太阳一落,样样脆生生的了。娃娃没带成活,村子里的人忌讳说“死”字的,她们说“坏掉”。大姨妈的肚子就从没空过,但怀里总是空落落的。她看着自己的妹妹家一个个比狗还高的娃娃,不时长叹一声,短息一气。这心里呀总不是个滋味儿。

四平村有种说法,带不成活娃娃的人家,需要有个“压长”的礼数,意思是需要去带一个别人家的娃娃来养活着,下面的娃娃才作得数。大姨妈最后也走了这步棋,在村子前面的罗汉松树下,不知是谁放了个女婴在那里,有人就建议她捡回来压压长。她抱回娃娃,解开襁褓,浑身检查了一遍,周身都是好的,大姨妈这才放下心来,好生养着。后来想起这娃娃的生辰八字,却连个纸片也没有,就胡乱地把捡回来的那天当了娃娃的生日。

说来也是奇怪,从此以后,大姨妈生下的娃娃,就接连带成器了两个女儿,除了没个儿子有些遗憾,生活倒是开始如意周正起来。

好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这一次,因为大姨妈家的大女儿到了出阁的年龄,倒是让人劳神个不停。大姨妈是来找妹妹诉苦来了。虽说那姑娘不是大姨妈亲生的,倒也是捂热乎了的石头,样样舍不得多说。大姨妈说,好歹留在身边,招个上门的女婿来,眼巴巴看着心里踏实些。这姑娘长得不好看,满脸的雀斑,厚厚的嘴皮子。大姨妈跟村子里的人吵架时,被人揭了这短处,说她捡个娃来,还这么难看,嘴皮子切下来都得有一大盘了。大姨妈那个气呀,生了很久,都没生够。一说起来,就巴不得去挖了那家人的祖坟。可转身一看这姑娘,哪里不好了,爱干净整洁和吃得苦,方圆几里怕是打着灯笼火把也真找不出几个来呢。

这姑娘不爱读书,上一年级时,bpmf的读了很久,一回来就哭,扑到妈妈怀里说,妈妈,波波摸摸的,我摸不来呀,别让我读了吧,求你!一年级读了几回,好不容易读到三年级,就再也读不下去了。大姨妈的心一横,不读就算了,还帮老娘省些伙食钱。这倒也无妨,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子们不都是这样的吗?老话不是说过,姑娘是菜籽命,种在什么地上结什么样的命根。

几年过去,这姑娘长大了,说要出去打工。大姨妈生怕她被人拐卖了,左叮嘱右叮嘱,还是悬着一颗心放她出去了。没半年时间,倒是这姑娘拐了个昭通的小伙子回来。大姨妈一看,觉得是个好吃懒做的货,便死活不同意。可姑娘的肚子里已经揣了人家的种了,大姨妈吃了个哑巴大亏,只能认了。盼望着他们能好好的勤耕苦做,过上点好日子。

遗憾的是,往后的日子,他们三天两头的吵闹,甚至打骂。老俩口看不过去,就帮衬了女儿,这一帮衬就惹祸了。昭通小伙子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不等妻子生下娃娃,趁人不备,就跑了。一去就是几年,也不知是哪天良心想转了,回来过一次,还带着娃娃去街上买了套新衣裳。这事实的婚姻是不离也不行的了。大姨妈天天叹息,命啊命!

没等大姨妈的叹息声捂热,这长了本事的姑娘又带回一个贵州的小伙子,比她还小四岁。大姨妈这回是下了横心不肯同意,扬言如果不听话,她就吊死给他们看。小伙子的父亲从贵州大老远的山上跑来求她,让他儿子娶了她女儿。大姨妈说,你说这个是二婚的,姑娘都这么大了,你家还要吗?还要!态度是坚决的。大姨妈拿了根绳子,站起身出门去了。吓得父子俩大惊失色,害怕惹出什么命案来。连忙求大姨妈不要做傻事,大姨妈指着女儿的鼻子大骂,她说,老娘早知你是来作贱我的,我就不如把你掐死算了,人话都不会听一句。你说我是要害你的吗?女儿颤颤抖抖地立在一边。好不容易劝住了,小伙子和他父亲也走远了。

大姨妈好不容易把气顺下点来,她对女儿说,火坑跳过一回,你也该长些记性了。人家一个青头的小伙子,还小你四岁,凭什么要找你这种带着拖兜的呢?女儿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大姨妈握着她的手说,儿呀,我是害怕哪天人家又丢下你,你说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娘俩抱头痛哭了一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嫁什么人,这是关乎一辈子的事呀。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可这眼前的河啊,真是望不到边际。大姨妈总觉得应该在上坡下村的找个靠谱的男人,好歹心里有个数。那山高路远的地方,何处望得见人家呀!

村子里的人说,生活总是这样:娘争气,儿放屁!娘是使出一生的力气来维护儿的颜面,有时儿却顾不得娘的心意。才没多久,大姨妈的大女儿就偷偷跟着贵州小伙子跑到江苏去了。大姨妈打不通她的电话,就询着问着打给小伙子的爹去。人家的爹听见这等子事,就在电话里唱起了高调,说是要死要活,这回倒是不关我家什么球事了。

大姨妈听了这话,顿时跳起八丈高,对着电话一通狂炸。她说,老杂种,你给我听好了。如果老子的姑娘肚子里没你家的种,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家有球关系。如果她肚子里有你家的种了,老子家一辈子都跟你扯不完。大姨妈“啪”地挂了电话,喘了半天恶气。恰逢大女儿生的姑娘哄不乖,大姨妈对着三岁的小姑娘,乱发了一通脾气,骂她是个小孬种,根不好苗不好,萝卜开花种不好。

知女莫若母,果真被大姨妈神算着了。大女儿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大姨妈这次不哭也不闹,只说,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恶心我,当我抹抹肚皮舍了吧。大姨妈的话说得狠,但这心肠还是放不下来。当厚脸皮的女婿上门来说要生了的时候,大姨妈风风火火又赶忙去了。

待贵州的老亲家赶来医院的时候,大姨妈的脾气就有了个去处。她说,这下好了,你撞上来了,老杂种,这回我与你家扯个没完了吧。老头子看着刚出生的孙子,喜上眉梢,任凭这个大姨妈说什么,他都放低姿态,说都是自己的不是。大姨妈骂了一气,人家不肯还嘴,还要顺着心意来,大姨妈便也无趣了。

生米煮成熟饭,认了吧。大姨妈教小孙女称呼毛脚女婿为“爸爸”,她说她希望这娃娃有个爸爸,省得她出去嘴短一截似的。小孙女夜晚睡在奶奶怀里的时候,忽地冒出一句,奶奶,我记得我是有爸爸的,难道我有两个爸爸吗?大姨妈这心就疼了起来,随即便说,不要百嚼百啃的,你就只有一个爸爸。

大女儿家的事眼看着算是平息了。上了大学在外地工作的二女儿又不让她省心起来。大姨妈有块心病,她觉得好歹得让自己的亲骨肉永远是与自己相干的。在二女儿要结婚的时候,就提出将来有了娃娃,得有一个随了娘家的姓。这下,二女儿的男朋友不干了,丢下一句,小子无能,才招亲上门。就是这一句,大姨妈像是被要打成了重伤。好在女儿是向着她的,说不结也就罢了。大姨爹说了,我都不介意这姓的事了,还拿这说事。更别一天到晚要与人拼命,命才一条不是!

大姨妈带着小孙女赶了场闲街子,顺便去了趟何大妈家。她的苦水就像晒豆子一样,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说完这些,大姨妈回去的路是不是就一身轻松了。

老不死的

四平村的不孝媳妇在咒骂婆婆时,背地里总是会恶狠狠地努努嘴说,这个老不死的。骂完后白眼珠往上一翻,仿佛就出了心中那口恶气似的。这些个女人通常都泼辣好强,心地坚硬,嘴不饶人,婆婆与媳妇都是不大善良的主儿。老人们常说,讨媳妇是搭婆脚的事,说通俗好懂些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意思。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以后,总是变着法儿想在媳妇身上讨回自己那些年受的罪。她们都受够了婆婆的气,并有些在心里成了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逼急了,就免不得破口污言。但从不懂得反思,愿意用温暖善良和爱去对待下一辈人。于是,这一家人的婆媳关系,就像是被推翻的多米诺骨牌,让几代男人都穿上了夹脚的鞋子。

还好,村子里这样的人家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两家人。另一家就不说了,都是天生的一把同样牌,不好不坏,却被打牌的人弄成一锅浆糊。

莲大奶奶已经很老了,被她的儿媳妇天天骂老不死的,当面骂,背地里骂,仿佛不骂上几句,她儿媳妇嘴上就会长疮似的。我妈和我大妈都是爱管闲事的女人,她们总是会好言好语地阻止那个“咒鸡婆”。对了,这咒鸡婆的绰号就是她婆婆取的。她当新媳妇那会儿,与婆婆一个心里不痛快,就坐在院窝上比鸡骂狗。骂得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丈夫的大巴掌扬在她头上,问她,你咒骂谁呢,她说,她是在骂鸡。然后“咯咯咯”装模作样地叫起了鸡,又一边说,这些只吃包谷不下蛋的鸡实在太逗人恨了。“咒鸡婆”的“美名”就这样系在了她的身上。

背地里,几个婆娘坐在石榴树下使针线,说到高兴处,我妈就会说,我说珍梅呀,你不该这么骂你婆婆,好歹是层天,再不是也不该这么骂,会得报应的。珍梅就是“咒鸡婆”,我差点都忘记她叫这名字了。这个叫珍梅的女人一张嘴就说,这个老不死的,报应,这就是天在报应她!有时候想着应该好生地对待她,可她就是贱皮子一张,尽是干些无屁眼的事。你说她娘家的侄男儿女来了,临走时要给人家一点东西,总是东躲西藏的,就好像是我不愿意给似的。多少次让我看见,说了多少次,她还是不改,做什么事都做得跟贼一样。做点什么好吃的,藏着掖着要往她儿子碗底搁,就生怕我多吃一嘴。

如果让她数落下去,她准可以把陈年累月积攒着的怨气朝底翻出来,说到伤心处,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怨自己的父母嫁姑娘没眼水,嫁不掉了才嫁给这样一家人。尤其不能说她因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儿,被婆婆一家欺凌的日子,丈夫动手,婆婆帮手,那些惨淡的日子呀,一说都是泪。好在,终于生下了个儿子,才有了在这个家里不可撼动的地位。通常被周围的女人们一劝阻,让她别说了,可她还是关不住嘴,站在上风向上,顺势一推,依旧是个有理的。她说,再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当初这个老不死的是怎么对待她婆婆的,还不是一口一个老不死,不仅如此,还敢动手跟她婆婆赛着打,直到她婆婆老得打不动了,被她收拾得那个可怜呀,有一次居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她还死无良心地用一根大棒子搅出来接着打。比起她,我可是好多了。

这些陈年旧事,早应该在四平村里腐烂了当肥料,但被这些女人一翻出来,臭气熏天。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彼此的底细,村子里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你家床下死了几只老鼠,我家汤里下过几只苍蝇,全都清清楚楚。如果都是一帮被婆婆整治过的女人,一准是一个血泪史,一个赛着一个讲。讲什么,要看那天的话闸子由谁打开。有时,她们也讲一些有趣的,甚至是正能量的。某某人家好善乐施,儿孙终得福报呀;某某公婆待儿媳妇比女儿好,一家和和乐乐呀;某某丈夫疼爱媳妇,舍不得让她受一丝委屈呀……说完总是集体一声叹息,各人的命啊。仿佛这些事离她们都太遥远,她们都无福消受。

我大爹最痛恨这家门口聚一窝女人,那家树下拢一撮女人,他说,这村子里所有的是非都是这些疯婆子搅出来的。我大妈要是老远看见我大爹的身影,准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村子里的小媳妇们见了老伯伯(丈夫的哥哥),没有一个敢乱说话乱开玩笑的,人人都只能一本正经地讲话。这是规矩。我大爹在这辈子人中是最大的一个,他只有做老伯伯的份,所以,他经常都是板着脸认真地做一个老伯伯的样子。若是见了小叔子经过,准又是下饭菜一枚。这也是规矩。

这村子里的男人们不喜欢“咒鸡婆”,都生怕自家的婆娘被这个女人教坏了。可全村的女人都愿意跟这个女人交往,因为她性子直率,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一个痛快女人,除了不孝敬公婆这点让人微词,其他还真说不上人家有什么不对。男人们诟病她爱盘弄是非这点,但在女人们看来却是优点。这村子里有哪个女人真正不热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她们在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里得到了无限的乐趣。尽管有些故事讲到后来,已经面目全非了,但她们还是津津乐道。她们的心理需求,通常决定了故事的发展方向,好好坏坏全在她们一开一合的嘴巴里。这些是是非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村子里的信息库,谁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谁就有了话语权,在吹牛聊天时就占了上风。甚至在吵架时,也会成为了一种有力的攻击武器。

奇怪的是,比莲大奶奶还小的一些老人,都一个个仙逝了,连她的老伴也走了,唯有她还身板子硬朗,吃得下饭,干得动活。真的被她的儿媳妇骂对了,实实在在地当起了“老不死的”,越老越不会死。有一年,她病了,病得有些厉害,躺在床上要人伺候吃喝了。恰好这村子里上了八十岁的老人们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像被人拔篱笆桩一样,一个个都倒下,死了。咒鸡婆的脸上有了些悲戚的神色,再无感情,毕竟也是抱了许多年的石头了。我大妈才说她终于有了点良心,可她立即又说,她是因为发愁没有办丧事的钱。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做起了儿媳妇的本份,端汤递水地伺候吃的,不嫌苦累地服侍婆婆屙尿。我妈说她变了,正想夸她两句,结果她却说,我儿媳妇在边上站着呢,我不做给她看我做给哪个看呀。这样子,好在也没做几天,她婆婆眼睛一闭,头一歪,没气儿了。她一口哭出来,仿佛她的苦难日子终于结束了。

全家上下忙着停放老人,炼棺材,烧纸钱,点香,去庙里求众神一路莫为难她。把这些弄得差不多的时候,盖在莲大奶奶脸上那一张纸钱突然就动了起来,像是有风吹过,又像是鼻子里有气流出来。忙着把门关上,那纸钱还不停地动着,她儿子一头扑过去,叫了声,妈。莲大奶奶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儿子赶紧抱着她扶了起来,才知,这个死去几个小时的娘又活了过来。喂她吃了些糖水,居然可以站起来了,像是连病也彻底好了似的。全家都被这个突然的怪事吓懵了,但总是悲伤事变成了欢喜事。

咒鸡婆丢下一句,这个老不死的,挑着她的桶就去地里干活了。这桩事成了这村子里的一大怪事,被传到方圆几十里路上。传得神乎其神,最后都归到了传统鬼神三道上所讲的故事里。说莲大奶奶被牛鬼蛇神押到了阴曹地府,判官翻开生死簿一对照,发现带错了人,说她还有八年的阳寿,大笔一挥,就放她回阳间了。与我们从书上、电视里、传说中听来的故事,都差不离几分。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莲大奶奶活过来以后,按她描述的话,她确实被两个差役模样的人带着走进了一个大山洞,看不清差役的脸,山洞两旁是滑滑亮亮的壁,直坦坦的大路,一直走啊走,终于到了一个大殿,像是皇帝坐的地方,一群人鬼不分的影子来来往往。接着她听见一个嗓子很尖很刺的声音,大声说,你们抓错人了,赶紧给我放回去,这个人还有八年的阳寿。故事的版本有许多种,每一个村子流传的都不尽相同,但大体相似。落脚点是莲大奶奶还有八年的寿命。人们也更加相信了还有另一个世界的传说,因为曾有莲大奶奶这样的活人亲自到过。人们始终相信,一个从阴间打转的人,她犯不着编造什么故事来糊弄人。

而此前,对村子里到了夜晚就不敢出门的一个高寿老人,一辈子神神叨叨的鬼事,人们总是持有质疑的态度。她说,天一黑下脸来,她只要一出门就到处是鬼,而那些鬼都不肯让她的道,说她不是瞎子。而正常的人在鬼看来都是瞎子,谁见了瞎子都应该让道的。七月半时,她更是连门边都不敢到。这村子里死去的人,她都能看见,这个穿什么衣服,那个背什么样子的箩。大家都被她弄糊涂了,可这是一个无法验证的事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从传统的意义上来说,更倾向于是信的人多一些。要不,那些焚化的纸钱就没了一种合理的去向。人们对于逝去亲人的念想也就空了。直到莲大奶奶的口中讲述了她死去活来的经历后,人们更加笃信另一个世界是真的。

活过来的莲大奶奶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干活劳动,一样要被咒鸡婆骂老不死的。受了些新教育的孙子媳妇是孙子在外地打工时带回来的媳妇,莲大奶奶在她那里得到了些从未有过的温暖。小媳妇没传承她家几代人恶劣的婆媳关系,爱心爱意地待一家老小。她的小嘴巴甜得像成熟了的柿子,性格更像柿子,不欺老不负小,人人都喜欢吃,深得村里人的喜欢。咒鸡婆那一句“老不死的”唯有在儿子媳妇面前不敢说,好多次她都把到了嘴边的几个字活活地咽了回去。小媳妇每次打工回来,都要买好吃的东西给奶奶,帮她洗衣裳洗头发。有一次,还给奶奶买回一双小脚老人穿的皮鞋。这让莲大奶奶比村子里的老人都有了值得炫耀的资本,她像是完全记不得儿子媳妇的嘴脸,跟谁说话都保证在五句话之内扯到孙子媳妇身上,并迅速地让人把眼光聚集到她的鞋子上。

八年过去了,莲大奶奶已经九十九岁了,体力虽然大不如从前,但仍旧耳聪目明,没有一丝要老死的迹象。人们纷纷质疑那个说法的错误。村子里的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家家户户杀猪,做糍粑,挂酸菜,捂白酒,忙得不亦乐乎。都腊月二十四了,那天忽然就飘起了大雪,整个村子还是沉浸在忙过年的气氛里。吃过晚饭后的莲大奶奶早早就睡了,半夜里,她喊孙子媳妇的名字,说她想喝点冷水。孙子媳妇说,奶奶,大冷的天不能喝冷水。她兑了碗温开水递给过去,奶奶喝了一口,就坚定地说,我要喝口冷水。拗不过她,只好把冷水端在床前,莲大奶奶接过去,一口气就喝干了一碗水。她示意孙子媳妇去睡了,她也要接着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孙子媳妇去叫她时,她已经去世了。

神秘黑皮包

村子里谁家来了客人,到了晚上就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来的这些客人中,毛脚女婿们是来得最勤快的了。通常他们背着背箩来,看上去很重的样子,背箩里都是些孝敬岳父母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些酒、糖、面条、鸡蛋之类的东西,但在农村,这些已是算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我的姑父一年也会来上几次,他与别人家的女婿不同,他每次来,总是挎着一个大黑皮包,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的样子。而且他穿戴得很整齐,蓝颜色或是黑颜色的卡基布的中山装,连脖子下面的那一粒纽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上衣的口袋里永远别着一支钢笔。因为他与别人家的女婿不同,他是国家干部,在城里的大工厂里工作。

他一进家门,就冲着我爷爷:“爹、爹、爹”的叫得勤快。爷爷的哮喘正犯得厉害,抬起头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睛亮了起来,高兴地叫奶奶给他做汤圆或是下面条去。但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姑父称呼我奶奶“妈”的声音,后来才知因为我姑妈抗拒她的后娘,这种情绪就传染给了我的姑父。即使后来姑妈生病了,奶奶不遗余力地帮她照看两个孩子,最后奶奶也只是落得一个“她外婆”或是“老外婆”的称呼。但这些对奶奶来说,似乎已经够了。我也因此而对姑妈有了一种抗拒的心理,我的心永远和奶奶在一起,凡是不喜欢奶奶的,就是我不喜欢的。我每次一提到奶奶,总免不得要多扯些,实在是因为我太爱她了。姑父坐在爷爷的旁边,他那只黑色的皮包很神秘地摆放在一边,他一边和爷爷说话,一边拿出一罐一罐的蜂蜜,或是什么鱼肝油,麦乳精之类的东西,这些在农村里见不到的东西就成了稀罕的宝贝,它们一样一样被摆放在厨柜上,很醒目,很吸引人。姑父与爷爷攀谈了一久后,才又想起我们这些小鬼头来,一个一个叫到跟前来,拉拉抱抱,摸摸头发和脸蛋,然后转身拉开那个神秘的黑皮包,把水果糖和饼干分发给我们吃。吃完以后,我们站在窗外往里探看,目光总是免不了要落在那些黑皮包上,心里猜想着那里面究竟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姑父洗脚的时候,我悄悄地离那个黑皮包近了些,才要一伸手去摸那个黑皮包时,姑父叫我了,我吓得把手赶紧缩回来。心一直跳得厉害,像是自己做了一个小偷似的。姑父去睡觉的时候,把那只黑皮包也提到楼上去了。这样,我想一探究竟的念头也就成了泡影。但有我这种想法的人,还远不止我一个。第二天一早,姑父发现他的皮包被人翻过了,潦草狼藉的作案现场让姑父有些难堪,而我的父母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姑父翻看了一下皮包,似乎该给的东西都给了,包里就是有限的一点零钱。我妈一伸手就把她的小儿子抓过来,拿起门背后的条子就要打,结果大斌比兔子还溜得快,他边跑边说:“我没翻着,不信你问我哥哥”。大辉见我妈的条子,吓得赶紧说:“是我翻的,不是大斌翻的”。一条子过去打在了大辉的腿上,他疼得跳起来,哇哇大哭个不停。我妈说:“还以为你最老实,原来你才是鬼!”姑父赶紧拉着我妈不让她打我弟弟,打是不打了,但停不下训斥的声音。她说:“你告诉我,你要翻什么?”大辉一边哭一边说:“我只是想看看皮包里还有什么好吃的,结果什么也没有。”这种哭笑不得的结果到了我妈这,只能以不断地赔礼道歉结束。我妈对我姑父说:“大姐夫,害羞了,整了对不住你,要是外人么,脸往哪放呀,都怪我没管教好他们!”姑父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吃饭时一人给了一元钱。他说他的皮包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几块钱,给我们拿着到街上买几个水果糖吃去。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赶紧伸手就去接。我妈一声“不准要”,又把我们吓住了。推来倒去,那钱还是到了我们手里。我姑父才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我妈的脸色就不大好了。至于爷爷和奶奶,倒是满心欢喜的样子。我估摸着爷爷觉着这毛脚女婿处事得当,既不小气,又不伤和气。

后来,我听见大斌质问哥哥:“你几时起来猫去摸皮包的?”大辉说:“我想尿尿,起来就顺便去摸了,只可惜一样吃的也没摸到,还害我挨打。”大斌说:“我早就想去摸了,可惜我一睡着醒来就到天亮了。”我心里一阵暗喜,再不为我心里存着的那点秘密而脸红了。至于我妈一发现事端,就想要打她小儿子的举动,我也全然理解了,知子莫若母!还好,她不知道我心存着的那些小心机,要不,她准是要骂我又不守女儿家的规矩,一点儿也不像个姑娘家家。自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想打开姑父的黑皮包的愿望,但它依旧是神秘的,他每次提着来,又提着回去,我们都在猜想,里面的夹层里肯定还藏着很多宝贝。

我喊你爹的名字

我妈正在喂猪的时候,听到村前头我大弟大辉和小弟大斌的哭声,她没来得及放下她手中邀猪的棍子就飞也似的奔了去。我也紧跟在后面,像一阵风一样紧随着我妈。竹林脚下,我的两个弟弟正与村前头结巴大爹家的两个儿子大猛和大胜混战,我妈呵斥了几声,还是停不下来,她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推推搡搡着把四个孩子拉扯开了。我两个弟弟像是得势了一样,凶巴巴地要上前再战斗。紧接着结巴大爹大妈也赶来了,手里还拿着打人的跳脚米线条子。他的两个儿子在见到他们父母的那一刻,顿时火焰老高,跳起脚来要来飞踢我的弟弟们。没等我妈开口,结巴大爹的大手已揪住其中一个儿子的耳朵,另一个儿子吓得赶紧躲在他妈后面去。结巴大爹说,你,你,你这两个豺狗吃的,一,一,一天到晚在外面尽给老子惹祸,看,看,看我不打死你们喂豺狗去。结巴大爹的每一句话第一个字总是说得特别吃力,所以全村人都不避讳这个,叫他“结巴大哥”,我们也在背地里悄悄叫他“结巴大爹”。结巴大妈开始数落起大爹来,她说,你这个天杀呢,人家护着自己的娃娃,只有你胳膊肘子全往外拐,你给我赶紧放了他,你要是把他耳朵扯聋掉,我就死给你看。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结巴大爹一条子打在大妈身上,大妈用头撞过去,一边说,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吧。我妈吓得赶紧过去拉开他们。两个人像斗红了眼的公鸡,四只眼睛里只见满眼的萝卜花,大爹气势汹汹的,大妈更是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样一来,我的两个弟弟顿时止住了哭声,本来是孩子们的事,一下就变成了大人的事了。他们像看热闹一样在旁边看得起劲,哭的也不哭了,骂的也不骂了。

我妈说,大哥大嫂,你们别吵别打呀,本来为了娃娃的事,各家拉开各家的就行了,我也不是什么护短的人,该是我教育他们的,我一定不会手软。然后,我妈把他的两个儿子拉在前头,用手指着脑门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大辉大斌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喊我爹的名字。大猛和大胜立刻高出八度的声音说,是你们先喊我爹的名字的。你先喊我爹的名字,是你们先喊我爹的名字……他们又闹成了一片。大人们一个看着一个,这是多小的事情啊,名字不是用来喊的吗?但在村子里,小辈是不能叫长辈的名字和尊号的,就像林黛玉避讳母亲的名字那样,仿佛说出来就是一种大不敬。大斌说,明明是大猛先叫我爹的名字,后来还叫了我爷爷的名字。然后,又是一片激烈的争吵声。我听出来了,他们吵架的起因是在一起玩的时候,玩不在一起了,就叫人家爹的名字玩。一玩就上了火,然后各人的爹和爷爷们都跟着一起遭殃。我妈和我大爹一齐觉得这些小狗儿们太搞笑,他们说,叫哈就叫哈了,又不是叫得掉一块,叫得瘦一斤。事实上,有时候,小伙伴在生气之前的先礼后兵里就有这么一句,你若再这样,那我就喊你的爹的名字了。在村子里,一直都是这样。我爹的名字是让长辈们叫的,若是晚辈叫了,就是犯讳了,我不生气就证明我失掉了自己的尊严,还失掉了我爹的尊严。

在平息了结巴大爹夫妻二人的战斗之后,我妈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她的两个儿子说,我要忙着去关猪了,你这两个喜鹊老鸹(乌鸦)啄的,别还痴鹦哥的站着,赶紧给我回家去,等老娘手得闲再收拾你们。我妈小跑着回去管她的猪们了,我拉着弟弟们回家,这两个家伙还一副极不情愿的委屈模样。想着我妈回去要收拾他们的话,他们就开始挤一挤眼睛,眼睛里零零散散地淌出几滴干眼泪。他们还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瞅了两眼大猛兄弟俩,只见大猛呲着牙齿小声地说:“你给爹小心点,下回我要你们死!”大妈红着眼睛也瞅着我们,一副要为儿子壮势的感觉。结巴大爹一声:“给,给,给老子回家吃饭克,我,我看谁还敢惹事,别,别,别给老子作死路!”我们纷纷都回家了,围观的人也都回家了。

一进家门,我妈果真还是气不消的样子,但没有想用条子抽他们的意思。她说,你们两个死不自觉的,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惹不起的人别惹,你们就是不肯听,你看,见功夫了吧。还好这个是小事,若是大事,人家兄弟六个上门来都会把你们掐死!我妈说这话时,我才想起他们家凶上门去打村子里别人家时的情景。最厉害的一次也是因为小孩子们打架,比喊我爹的名字这种更大一些的事情。结果,结巴大爹带着他的儿子们,硬是把我另一个大爹家吓得躲进柜子里的儿子拎着耳朵提了出来。一副要死要活凭他所断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们。若不是我爹及时制止,险些要误了人家娃娃的性命。我妈这么一说,我这么一想,我确实有些怕了。但我弟弟们却声音大得山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大斌说,他们家狗多势众,莫非要上天哟,等我长大了我也打上他家门去。一边说还一边用身子挨了下他哥哥大辉,说,哥,我们一起去,我就不相信个个要怕他家。我妈说,哪个再给我声音大,怕是连饭也别想吃了。

才到第二天,我又看见这几个家伙一齐背着箩上山去了,有说有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昨天还喊我爹名字的那种仗势。但我大妈挑水从我家门前经过时,老拉着个马脸,脸色难看得像是要拧出水来。我妈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喊了几声大嫂,她只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这一对冤家

我家的前排房子是一排长长的木质结构瓦房,一共有7户人家居住,后墙是厚实的土墙,虽年岁长久,初显脱落的斑迹,但还依然厚实,能挡风遮雨。每当雨季时,雨水顺着瓦沟淌下,细细长长的高挂在后檐墙上,我们称它为廊烟水。确实,它夹杂着一些火烟的味道,在每个炊烟四起的日子,定然也有一些青烟留恋屋檐下的温暖,就久久地纠缠在木头缝里,粘稠在瓦片之间。

若是雨下得长久,姐妹们会忙着拿着桶和盆接着,欢欢喜喜地在燕窝下洗起衣裳,享受这老天馈赠的天然自来水。逢上旱季,更是金贵地留着这些水,不仅可以洗衣,还可以饮用、烧煮做饭。房子的前壁是木头做成的,留了一条一米宽的走廊,走廊上拴根绳子,既可以晒衣裳,也可以晒粮食,那些豆子啊辣椒啊的矮棵粮食,被连根拔来,捆好后叉在绳子上,像一个个稻草人的样子。房子前面种植了梨树和石榴树,树下是一条通到村口的大路。这是村里唯一没有设置燕窝的房子,但几户人家的女孩子都叽叽喳喳比燕子还热闹。

最东边的这户只住着一个女老人,她独居许多年了,裹着小脚,顶着蓝色的头巾,时时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旁边依次是她四个儿子们的房子,她的丈夫住在小儿子家。他常常坐在门口的梨树下编制竹器,划篾、编织、收工,终日重复这些动作。她每天从他身边经过,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视若无人地进进出出。女老人对外人特别热情,我们每次从她面前经过,还没等我们叫她“大奶奶”,她就“宝宝”“狗狗”地叫着我们了。男老人爱装逗乐,我弟弟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总是老早就放下划篾的小短刀,要与他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且百玩不厌。他大笑起来的时候,那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我很想伸手去摸摸。无奈,他对我们女娃子不大有兴致,总一本正经的做着“大公公”的样子,一点也不活络。大凡这村子里的男老人,几乎都是一个样,仿佛我们这些女娃娃都是这村子里的客人,做客的时间到了,我们就要走了。与其跟我们多啰嗦,倒不如与这些村子里的根根苗苗们多热络下,反正他们有一天若是死了,也是要依靠这些流着口水鼻涕的男娃子们来把他们抬上山的。

这样一对老人,本来应该是恩爱的夫妻才是,即使不够恩爱,也应该有些夫妻的样子,同吃同住同劳动才是。而他们,都把彼此的世界隔离了。分明都是阳关道,却处处都走得像是独木桥。我曾悄悄问过我奶奶们,她们都说让我们小孩子家别多事。但慢慢的,我还是听出了些原由。大致是一山占了两只老虎,终日争吵不休,起初只是一个屋檐下的分居,但男老人总是不想分得那么彻底,在夜深人静黑灯瞎火时,想着要霸王硬上弓行使些丈夫的权利。而做妻子的是决绝的心思,甚至要豁出老命,以死相迫。无奈之下,只得分家了事。

起初是男女老人各隔出半间屋子,也一直相安无事。但后来小儿子看着爹爹可怜,每天胡乱弄些吃的东西,稀饭干饭,饱一顿,饿一顿的,过得像只流浪猫。便把男老人接到他家去吃了,好歹还能保证一日两餐不挨饿。本来小儿子想借机会说合了爹妈的,爹算是默许了,妈还是激烈而决绝的妈,死活不同意,她还说他死了才好呢,死了我就天宽地敞了。话说得很绝情,全家听了都不是滋味,都觉得这个歹心肠的妈过分,却一个也不敢说出口。几个儿媳在一起的时候,就都有共同的敌人了,虽然她们也相互会吵架,但最大的敌人依然是这个婆婆,她们在和好时就聚在一起诉诉苦,骂骂人。

她们几个在这婆婆身上都是吃了苦头的,没有哪一个不挨这婆婆的周治,嫌这嫌那,指桑骂槐,要不就在他儿子们面前哭个不停,骂他们讨来的媳妇都是白眼狼,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其实,这些媳妇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她这个婆婆托媒人,打着灯笼火把,说了几背箩好话才讨来的呀。有时,被她夸大其辞地说了许多,说得儿子气急了,就风风火火找媳妇麻烦去了。反正下雨天打媳妇,闲着也是闲着,她们每个人都挨过这种活计。小儿子媳妇只挨过一次,却记恨最深,所以当说接老人一起吃的时候,只同意公公过来,不愿意婆婆来,还好婆婆也不愿意来。

三儿子媳妇哭诉起来就没完没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可以从婆婆嫌弃她生了3个女儿说到躲计划生育生了一个儿子,她说她儿子种下韭菜非逼迫她生出麦子,还怂恿她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动手打她。说起婆婆的黑心妄道,难免要说起全村人都知道的一桩事。之前,她的大儿子是娶了一个媳妇的,但她嫌弃人家做事手脚不利索,还说人家不会生养,都结婚两年了,老母鸡都抱了好几窝小鸡了,这个烂寡妇的肚子还瘪头瞎光的。死活把人家撵跑掉,这不,人家改嫁了,才过去7个月就生了个儿子,生下的儿子听说与她大儿子一模一样。她活活拆散了一桩姻缘,后来又要再拆一桩。好在这世间总有些人忍得气。被打多次,还是坚持住了,横躲直躲,总算是有了一个儿子,她总算是不再说什么。

三儿媳说到伤心处,总是要洒下些眼泪,说的次数多了,慢慢也就平静了许多,但恨婆婆的心,她说到死都不变,她总是恶毒地诅咒婆婆不得好死。最令她哭笑不得是她这3个女儿,尽管奶奶一直不喜欢她们,但一点也不影响她们喜欢奶奶的心思,每当她数落的时候,女儿们总是说奶奶老了,就别说那些过去的事了。女儿们的不争气总是让她肝肠俱焚,甚至比她婆婆对她的不好还让她伤心。倒是她婆婆希望得到的孙子,对奶奶一直不冷不淡,可有可无。二儿媳最不爱讲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她们。她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反正总还是一家人,日子总要过的。小儿子一家后来索性全家出去打工了,也没跟婆婆造下很多冤孽。

老夫妻二人彻底不在一个屋檐下了,再没有了争吵的事由。沉默和冷漠是不习惯的。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又过了许多年,他们都老了,就连超生的小子都讨了媳妇,生了孩子,他们都是90多岁的老人了。有一年春节,他们忽然想起全家还没拍过一张全家福呢,恰好孙女带来了相机,于是,全家欢天喜地地在石榴树下拍照。其实也是有了个百年后的想法,觉得这两个老人连照片都没留下一张,若是哪天过世了,连遗像都没有一张挂在灵堂的。给两个老人单独拍了一张照片后,应孙辈们的要求,希望他们来拍张合影。男老人愉快地把凳子挪到一起,女老人呼哧地站起来把凳子又挪开。儿媳妇们只敢瞅两眼,也不说话,孙女们这个哄一气,那个哄一气,总算是愿意坐在一起了。但女老人非又把头扭到一边,场面煞是别扭,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深仇大恨。好不容易偷拍了几张不算别扭的照片,才算是了了大家的心愿。

男老人渐渐不编织竹器了,他老了,做不动活计了,就与村子里的其他老人们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一群耳朵重了的老人们,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再一阵咳嗽的声音,一阵吐痰的声音。女老人依旧喂猪喂鸡,下地干活。突然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到晚了还没有回家,三儿子跑去地里一看,老娘已经直挺挺地睡在地里了。94岁的高龄,却一生也不肯停下来,待停得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呼吹过,全家哀恸一片,几个儿媳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起了娘,其实,她们都是在哭自己的遭遇,哭自己投在婆婆手里那些难过的日子。这下,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了。她们既是伤心,也是欢喜,从此没有了撺捣的鬼,自己悬着的心也就落了。

本来她们是无悲伤的眼泪可流的,但数落着她们自己的伤心事,倒真是痛哭不止,好像真是死了亲娘一样。这让她们的丈夫十分满意,觉得她们是真伤心了。男老人96岁了,他呆呆地望着老伴的棺材,这个与她早已陌路了的妻子,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几分钟后,他回小儿子家去,抱着双手坐在火边,安静得出奇。他看着小儿子忙出忙进,也从没有问一声。小儿子忍不住了,对他说:“爹,我妈死了,死了。”然后小儿子就哭了起来。他依旧什么也没有说。过一小会儿,他说他想去睡睡,他颤悠悠地站起来就去楼上睡了。到了晚上,小儿子进房间去叫他,才发现,爹死了!全家一阵忙乱哭喊,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毕竟,这两个老人一起走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发生。

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这是多少人的爱情誓言呀!然而,这两个高龄的老人却戏剧化的让这一切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儿孙们就大胆地设想,应该让这两个老人合墓,这才算是最美好的结局。后来,大儿媳冒出一句:“活着的时候吵成仇人了,给是死了也还要让仇人躺在一起呀!”儿孙们这才想起,他们的后半辈子是成仇人了的,依情理,确实有些违悖了他们的意愿。

合墓的事只得作罢,就连墓地也选择相隔得远了好几米。在同一天,把两个老人风风光光地送上了山。但在他们的墓碑上却都刻着:夫妻同心,恩爱一生,邻里和睦,德芳留世。也许再过若干年,他们子孙的子孙们都会把这个当成家族的最大荣耀。当我后来在许多墓碑上见到处处埋着些宽容贤达之人时,我也就原谅这些谎言。觉得他们当得,他们一世以特别的方式来相互守望,不抛弃,不离弃,不放弃,死了也应该得到这些荣耀。

这一对不是冤家

每一个暴躁的妈妈后面都必然有一个好好先生,我爸就是。我所见的每一次家庭争端,大多由我妈引起,她无理时声音大,有理时声音更大,而我爸是最好的灭火队长。除了依着她,顺着她,我爸采用的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不行,就装作听不见。风那么大,我爸有理由听不见。这两个有初中毕业证书的人的结合,也算是四平村里最有文化的组合了。他们若是不把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就是辜负了肚子里喝下的墨水。

大集体时,我爸任生产队长,除了搞好地里的生产、瓦窑里的生产,还要管好邻居间的纠纷,做好村里生老病死红白喜事的安排。那时,四平村的房子和方圆团转的房子上的瓦片都是我们村生产的。对门山上有一种泥巴,可做瓦片。有一个小瓦厂,负责生产瓦片,常年供不应求。整个村子的人分工合作,一些人在田地里,一些人在山上,一些人在瓦厂上。我爸忙不得时,有些事情就由我妈代替他。分粮食的时候,我妈提着一把圆珠子的大算盘往大磅秤前一站,高声叫着算着,比当队长的我爸还威风。后来下放了土地以后,我爸去了村公所工作,正赶上开始抓计划生育的年代,终日忙着国家大事百年大计。连犁地这种事情,也由我妈亲自代劳了。我妈扛着犁,赶着牛,带着我们就下地了。

对门山上的上畦地是族间一个大奶奶家的,她快80岁了,还在地里劳作。她大概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犁地。一见到我妈,马上露出惊骇的面孔。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上畦的人听不见下畦的人在说些什么。她弯弯腰说一句,再弯弯腰说一句,我和我妈终于听清楚了。她是在说,快些放下犁,妇人使牛遭雷打。一直重复着这句,也没见我妈想要放弃犁地的样子。她迎着大风,尖着小脚,爬上了地埂,我妈已经使着牛到了地的那一端。我妈扬起鞭子,“里里”一声,牛就稍往左边。再“发发”一声,牛就稍往右一边。终于又使过来了,大奶奶拼命地想要阻止我妈的这种行为。

口水讲干,我妈还是不同意放下犁铲和鞭子。忽然,头顶上响开了一个惊雷。大奶奶面容失色,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你看,老天报应了。大雨就要来了,我妈终于卸下牛,急急忙忙地带着我们回家了。大奶奶很伤心地跟在我们后面,我妈不时回过头去叫她快点。她的眼睛里有种厌恶的神情,但终于被一场痛快的大雨淋得忘记了。当我们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躲雨的时候,她又开始和我妈有说有笑起来。后来,在我爸忙不得的时候,我妈一直代替他做很多事情。人们都习惯了,不再有人质疑什么。

我爸还和我妈比赛种地,他们分出几沟地,各人认好自己的,种上苞谷、洋芋、烤烟等农作物。奇怪的是,我爸每次都会是输家。我总是记得我妈嚣张地指着我爸种的苞谷大声嘲笑,夸张地说我爸种的苞谷连乌鸦都要跪着才能吃,长得太矮了。其实,哪有那么矮呢。我妈也真是夸张得太离谱了。我在心里为我爸鸣不平,我以为我爸会努力为自己争辩点什么。但是,每次他都没有,只是宽厚的笑笑,有时还要赞美我妈几句,表达些心服口服的话语。我觉得我爸这种行为也太丧权辱国了,不断地纵容了我妈的嚣张。我有时想用扇子扇几下,让他们吵几句,我心里也是痛快的。可这俩人就像只用一个肺呼吸一样,马上会把矛头指向我,嗔怒地骂我几句。我从小被她打骂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她的声音一大,我就做个识趣的人,不吃眼前亏。

有一次我去赶街,我妈授权我自己选一件衣服,我买了件粉色的衣服回来,我爱不释手,她却一瓢冷水就泼来,骂我买贵了,骂我没长眼睛,没长本事,让自己作主办一回事情也办得这么糟糕。在我还没把新衣服赌气丢给她的时候,我爸就回来了。他说,我看就很好嘛,买多少值多少,它就值这么多,我姑娘真是太厉害了,买东西买得这么好。我的心一下就释怀了,而我妈还在不依不饶。我爸说,即使如你所说,你也不能让她现在就去街市找人要回来吧。这一件事情已经让你不如意了,为何还要多一件不如意的事情,让她心里也不痛快呢,你这是要让她穿个新衣服都觉得别扭,这妈也是当得太好了。我说就值这么多。我爸把我拉到他面前,示意让我穿起来给他看。我爸说,你看吧,人家买得多合身,又这么好看。我姑娘穿着好看,就是它了。我妈才终于闭上了嘴巴,进入吃饭状态。但看我的眼神,还是一副不顺眼不耐烦,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们有时也争吵,但比起这村子里天天吵架打架的家庭,他们已经算是恩爱夫妻了。一个强势,就得有一个顺势。如果强势的人是讲理的,那顺势的人就是智慧的。一切事情都会变成小事。他们,也许就是。但也不是,我爸强硬时,我妈就软下一点,但我爸一软下来,我妈立即就变本加厉,稳固自己的政权。都说婚姻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他们身上,我算是见识多多了。他们一同迎接风雨,一同把一个9口人的大家庭经营得风调雨顺。在许多重大决策上,一直保持高度的一致性,比如,奉养老人,善待智障的大伯,把四个子女送进学堂,陆续供出农门等等。他们总是用一样的口吻说,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再苦再累,也都是值得的。谁有本事读书,砸锅卖铁我们也要供,吃糠咽菜我们也要供。

别说,我们家还真遇上这样的难题。大弟中考失利,再考,依旧失利,许多家庭肯定放弃了。我妈二话不说,卖了家里的几头大猪。因为她听说城里上高中可以收自费生。大弟去读高中了,后来也考上大学了,现在还当了一名中学校长。后来,妹妹上高中也是自费的,但高中努力学习的她,高考成绩喜人。村子里有人羡慕,说我妈有本事,说她的几个孩子厉害。也常常会有人说闲话,说她的孩子读书是拿钱买出来的。这仿佛成了我妈的软肋,每每听见都要大动肝火。我劝慰我妈说,为何从前那么有眼界,现在却要跟他们这一般见识呀。

我记得有一年,家里没有过年的猪了,一年的油都成了问题,靠着亲戚们这家接济一个猪项圈,那家接济一个猪正菜,终于熬到了年关。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清汤寡水的一年。可他们依旧很开心。只是苦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还没点好日子。我妈对我爷爷说,爹呀,有几个儿子的人家么,哪个儿子吃好的都有个吃法,你们就跟着我们受罪了。我爷爷说,说什么憨话,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吃点酸汤泡饭也是高兴的呀,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我们姐弟小时候犯了错误,通常是被我妈打一顿,若是严重的错误,等我爸晚上回来可能还要修理我们一顿。他们俩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我奶奶看不下去了,就把拐棍往地上一丢,一边哭一边骂。永远是那一句:“人家么有一颗毒药还要有一颗解药,为什么你家都是两颗毒药。”

我确定,他们不是冤家,他们是战友,最亲密的战友。

在我有了家以后,渐渐得以理解我爸我妈相处的模式,并从中受益匪浅。我以为所有恩爱夫妻的结局都应该是白头偕老,在夕阳里含饴弄孙,慈眉善目地老去。不用相约来生,也能在来生相认。而明天和意外,永远未知谁是先到者。在毫无预兆的一个星期六,一场突然袭来的胸口疼痛里,我爸的生命定格在53岁。我爸不在了,我的天空就塌陷了,我妈的天就没有了。从那时起,我妈就成了一只失了伴的孤雁,在不足50岁时,变成了一个老人。

编辑手记:

散文《丢失的花朵》,作家叶浅韵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生活成长的那个村落。作家既是一个亲历者,又是一个旁观者,还是精神意义上的返乡者。作家所在进行着的,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是在为村子里的普通人立传,一些貌似概况式又丰满厚实的小传。作家写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寨,似乎都只是一些普通之人,但往大里说,作家也是在关注整个中国的乡村,也是在关注着那些普通之人普通又不普通的人生与命运。那些无论是被拐卖消失多年后又被找到的人,在前后所表现出的完全不同的人生遭际,还是一直存在着的乡村紧张的婆媳关系,抑或是乡村中现实的婚姻问题等等,似乎只是个案,又不只于此,作家为一群人,一个村子的命运亦歌亦哭。面对当下日益复杂的乡村,作家反思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被裹挟、被改变、被重塑的或喜或悲的现实与命运,让作品有了很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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