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生命出生地

2022-01-17 23:18徐春林
阳光 2022年1期

所有人都在寻找精神的归途,这个归途仅仅是一个乌托邦、一个神话。所有的归途都是想象中的,人把自己虚拟在一次次的途中。人成了归途中的自我疲倦者,每次极小的实现,都会让人得意洋洋,要知道圣者无现实,人活在永恒的途中。

——题记

一、野外行走

脚下像是踩着了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脚力有限,根本没法判断出来。

南方广袤的森林和遥远的地平线,在夜晚被月光照得灰白。一陣风吹来,夜色里漂浮着一种迟缓的香气。我带着虔诚,如同信徒走进庙宇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长时间在野外行走。风在我脑门上盘旋着,我发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在大地的暗处看着我。周围安静、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的物体。

走着走着,目测到在一处边角阴暗的地方,大概有一片芦苇,像是拱起的脊梁,还像是什么呢?山?还是桥?或者房屋?一条荒芜的小径告诉我,应该可以从芦苇的中间穿过去。走近还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吧!

我意识到腿脚有些麻木了。衣服也是湿湿的,奇怪的是现在并不觉得有多冷。

朝前走了半公里的样子。踩得地上咯咯响,声音并不响亮,像是踩着了枯叶,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地方都是这样子。大概好久没有下雨了,要不然不会发出如此的响声。

跨过一条沟,前面卧着一块大石头,石头四围长着一丛茂密的草,感觉那些草都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我轻轻地踩上去,石头的下半截有点儿滑,上面的青苔是干的,叶子枯死粘着石壁。我蹲坐在石头上一处相对光滑的地方,脱下袜子,拧干袜子上的水,稍微喘口气。此刻,感觉肚子空空的,脑海也空空的,四周也是空空的。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一种饿,母亲带着我去一个亲戚家,翻过几座山,亲戚不在家,空着肚子回来。走到半路,我满头冒汗,脸色发白。母亲那时年轻,爬上一棵不知名的树,摘了几个野果子下来,吃过后才平安无事。

我的内心有些紧张,担心动弹不了,在这荒野上无人施救,必死无疑。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吃过东西,印象中我是带了些干粮的,干粮去了哪里呢?伸手朝口袋里摸,抓到黏糊糊的一坨。我想起来了,那是中午吃剩的半块儿馒头、未吃的三明治和半根火腿肠。还有半包自制的泡菜呢?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馒头被泥水浸泡,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三明治也没能幸免,被草屑和沙子包裹着。我撕开火腿肠外面的那层透明的膜,将就着把它吃完了。

稍做休息,屁股下竟微微有些发烫。我想站起来,可腿脚似乎僵硬了,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一阵阵的,像是从湖面上刮过来的。顿时枯叶在空中飒飒作响,风和泥沙很快纠缠在一起。

屁股下忽然变得冰冷,我的身体哆嗦着,一股凉意沿着背脊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爬,越爬越冷,像是要钻进我身体的内部。

突然,喉咙像有股辛辣的味道,有点儿想咳嗽,猛力地咳了几下,好像是被什么冻结了似的,咳不出声来。心跳越来越快,我感觉快到嗓门儿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心里黑黑的一片,好像自己是从某个地缝里突然蹦出来的。

我得走了,我担心坐久了会无力站起来。我像是被风推了一把,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没有那么吃力。那条苍白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自顾地摇曳着。

冷静时想想,即便是浪漫的诗意,是否也透露着几分艰险。这种时候,人很容易发觉内心的脆弱和渴望。

月亮好像是一下子跃上来的,突然就感觉四周亮堂堂的,可仅凭肉眼还是没法辨识出事物的。高低起伏的阴暗,像是一张明暗分明的图画。我听见某种荒芜的沙沙声,像是蛇从地底下钻出来吐着信子。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此时已经是冬天了,不会有蛇出没的。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万一蛇和我一样是凭着感觉出没的呢?我闻到了危险从四周缓慢地逼过来,害怕从心底逐渐升起。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大地静得针尖都可以扎破,我忽然听到一种细密的、棉花绒一样的声音,那么细小的声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当我注视着天空的时候,世界又突然安静了,其实什么都没有,都是蓝黑蓝黑的,只有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像是在挑逗着孩童似的。

感觉有风再次吹来时,黑在向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聚拢。我成了黑袭击的目标,像是要把我吞噬。突然,后面“咔嚓咔嚓”地响着,像是人踩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回望时却空荡荡的,除了一览无余的夜色,还有我走过的路面晃动着的模糊身影。

我忽然发现,我听见的声音是不易捕捉的。这表明是一种流音,我记得我的老师、著名作家刘恪先生和我说过,流音是具有水质感的,比如空气、雨雪、一切阴性的事物,当然,女人也包括在内。我平常总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这种声音只属于我一个人。

进入芦苇丛后,内心感觉安定了不少。每根芦苇秆子都像一个高高瘦瘦的我。我猜就算是有黑白无常出没,怕也捕捉不到这里面还有一个这样的我吧?

糟糕,脚下有尖锐的东西洞穿鞋底,来不及抬脚,一种尖锐的疼痛从脚板底部传来,迅速向四面散开。一阵阵地传到我的内心,从内心又折射到脑海,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扎着了,一股温热的液体在脚底漫延。

月亮也感觉画面不忍直视,偷偷躲进了云里。云层很透,像是剪缺的窗纸,被临时糊上去的,随时都会被徘徊的风带走。我突然想起,我怕是被水冲到岛上来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我的船在靠岸时触礁翻了的场景,船上似乎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谁呢,为何就我一个人在岛上?我努力想着,我是和谁来的?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似乎是个孤岛,会是个什么样的孤岛呢?我倒是很好奇。

我摸索着漆黑继续朝前走,月亮不时露出半边脸来,我的脚步像是踩着风,走了大约半里地的样子。白花花的芦苇像是一床无垠的大棉絮,摇曳在月光下十分耀眼。我抬头朝天上望,不见月亮的身影,不知道光是从哪儿来的。

脚疼得越来越麻木了,此时我很想躺下来,不去理会身体和心理上的所有不适。但理智告诉我,这里不安全。

我机械般迈着步子向前,似乎看到了芦苇地的边缘。它的尽头连着一片苍茫的蓝黑色,什么也看不真切,我本能地加快了脚步。突然,脚踝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吓得差点儿惊叫出声来,用脚试探性地踩了几下,软绵绵的,不见半点儿动静,仔细一看,原来是水蓑衣和菹草纠缠在一起。

前面似乎有人,一个影子。像是个渔民,穿着蓑衣,挑着鱼篓,感觉沉甸甸的,脚步有些蹒跚,扁担像是有裂缝,吱呀呀地响着,在安静的夜晚十分刺耳。他从蘆苇的小沟里穿过,我迟疑了一两秒钟,快步追赶上去,那影子与我仅隔着几步距离,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但他也甩不掉我。借着月光,这一路上我隐约看见一些宣传标语,大概的意思是:饮用水源头禁止捕鱼,禁止捕杀猎物。越是禁止,就越是有人来偷偷捕捞。我怀疑会不会是鱼贩子,或者是偷捕的,害怕被人抓着,所以在夜晚出没呢?

夜深了,我的身体哆嗦得越来越厉害。面对一个荒岛,心想,要是有个落脚的地方那该多好。我越朝前走,感觉越来越多的阴气似乎要把月光也一点儿一点儿地吸干净。就连空气也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稀薄。我想找个能将就一晚的地方,安稳地睡上一觉。只要过了今晚,天明我就有办法了。可眼下……到处湿漉漉的。咦?那个影子呢?就在我迟疑的那会儿不见了踪影,也像是被那阴气吸走了似的。

我不能判断自己走了多久,脚板被刺中的地方辣辣的疼,每走一步都很费劲,我伸手摸了下儿额头,湿漉漉的。

前面似乎飘着一丝亮光,像天上一颗不知名的星星,遥远得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追逐光明是人的本性,哪怕是幻觉,我也还是努力挣扎着向它靠近。

芦苇盖着的木棚,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透出的光,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影子,他在门前晃动了几下,便消失在了屋檐下。

透过被塑料膜封着的窗户,我想往里边看见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有人家了,里面像是有人在活动。我屏住呼吸,听见屋内有声音,是两个人的呼吸声,我把耳朵贴在塑料膜上,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的声音粗糙,一个细腻,呼吸起来像是水的波浪声,一阵一阵的。难道是偷情?不,我立即打断了自己的想象。可那声音还是像勾魂一样,把我耳朵拉得很近。

二、酒香

我闻到了酒香,浓烈的酒香。饥饿开始在我的胃里不停地叫喊。

哦,我想起来了。味觉唤醒了我的记忆,这里是洞庭湖。这种酒香,是洞庭湖的冬天里特有的,可能在其它的地方没法酿出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是我从小的时候就喜欢上的。它有着馥郁的厚底,感觉是沉在地底下被泥土卷上来的,是不会马上飘飞的那种香气。从脚底开始,不断地索绕着你的身体,绵醇,细甜,让人欲罢不能。

终于找着门了,我随便找个空位坐下来,那种参与感疯狂地肆虐着我的内心。我听见《除暴》里的那一小段提琴声,血液开始沸腾,像伙计在疯狂地沽酒的声音,一勺接着一勺,酒疯狂地翻涌、奔腾,酒香挥发到了极致。还没喝,我感觉自己就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真是完美。

这像是我爷爷开的小酒馆。我父亲好酒,成天浸泡在酒馆里,自己倒酒,自己喝。他贪婪酒的气色,也贪婪那自由的生活。

可是我没有见着爷爷,也不可能见得着,早在几年前,爷爷就不在了。自从他走后,我就连在梦中也从未见过。

酒馆内晦涩幽暗,以至相互看不清楚对方的脸。耳边能听见有人哧溜哧溜喝汤的声音,辛辣味从微光中侵至我的嗓门。我大喊着:给我来条臭鳜鱼。没有人搭理。所有的人都做出一副轻蔑或者厌恶的表情。没有人注意我,我就像是一团空气搁置在一个空位上。

我忽然发现,我走的是侧门,没有见着小酒馆的门牌。门口的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看见有人陆续进出,互不招呼,顺着雾气漫散得很远。在我的右边坐着一个男人,桌子上摆着十几个酒瓶,酒瓶身上湿湿的,被这低矮的餐厅闷得冒汗。瓶子的光返照在他壮实的肌肉上,他悠悠地端起酒杯,每喝一口便见脖子上凸下凹,像女人舞蹈时蠕动的腰部,曲线十分的优美。这家伙不好惹,我本能地朝边上挪挪位子。进门的左侧,一个温柔背影的姑娘面对墙壁的桌子坐着,头很低,一串刚从竹签上撕扯下的羊肉叠在盘子上,酒杯里的酒散发着腾腾热气。我侧着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外面的月光明亮了起来,从窗户上爬进来,像只野猫在窗台上跳来跳去。我感觉有些不自在了。分明感觉到有一种孤独和卑微袭击着我的内心。我发现她的背影有种罕见的气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气质呢?我着实说不上来。

喂,喝口酒。是一个矮矮的、胖墩墩的女孩。声音有点儿大,做男人,不喝酒可不行。从她的穿着和言行上,我大概猜测到她是小酒馆雇佣的店员。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蛋圆圆的,眼睛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被她这么一吆喝,所有的目光都朝着我看来。眼睛里像是带着某种敌意,我的心再次紧张起来。示意来一大碗,我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但得做个有骨气的男人,喝点儿酒壮壮胆子。酒很清澈,喝一口,呛得猛咳起来,一种辛辣的、苦涩的味道,从口腔一直像针扎进心底,感觉身子都要炸开了。从没喝过这么狠的酒,酒劲特别厉害。我想换种别的酒,女孩说这是酒馆的专属,来这儿的酒鬼量都大,一斤八两不顶用。

我假装着姿势大口大口地喝,喝进嘴里的又吐了回来。

哪有你这样喝酒的。像是那个看不着脸的姑娘的声音,我没敢抬头看她。来了就得喝,装你也得装出个喝的样子来。我感觉自己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像是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想说点儿什么,有些口吃,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店员说,这种酒是铁菱角制的。野生的铁菱角坚硬无比,千年不烂,得用厚脊的刀才能够劈开,里面的肉质如屑。传闻古人用铁菱角布阵,可破数万大军。

我开始喜欢这个小酒馆了。喜欢这暧昧的灯光以及坐下后谁也不认识我的自在感。如果有风,我喜欢大块儿的影像、人影、建筑、晃动着的酒气。我喜欢酒气里的自由事物,还有那种隐于心底的孤独和凄凉。我发现,那是一种浓缩着整个人生的手法,它的华丽部分、悲伤部分,都是那么的极致和精彩。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喝得半醉的时候,竟然像是回到了童年,原来我不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记得奶奶,记得村子里到处长着的铁菱角。奶奶把它采摘回来,搅拌成草药。我记得奶奶用这种草药救过村民的命,可我至今都不知道村民所患的是什么病。奶奶去世后,草药就像是一个秘密,再也无人揭开谜底。

吃,也许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可有些人没那么贪婪食物,有些食物会噎得你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还有些食物会让你有着崩塌的危险。也许是因为人类的贪婪,在麻木中自然地不停崩塌,以至于一些动物慢慢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一些在夜晚响起的声音也就慢慢地细瘦了下去,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自然的疼痛。而这种疼痛,被诱惑忽视了。

来啰,剁椒鱼。桌子上有酱醋。请慢用。

说话的声音很纯粹,人也很明亮。她来回的声音,像是带着节奏感。我已经辨不清楚是谁的声音。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开始缭乱起来。

铁皮火锅冒着烟雾,鱼在锅皮上吱吱作响,一束浓烟在鱼背上绕来绕去。我夹起一块鱼肉,鲜嫩酥软。肉汁在嗓子里回荡,香味在鼻息里飘散。兴许是饿了,我竟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筷子在锅里来回翻搅,一副鱼架子变得白骨历历。听见旁边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另一张桌子的人在嚼骨头。鱼刺有筷子那么粗,我不曾想过鱼刺也可以吃,用筷子夹起一根放进嘴里,用牙齿猛咬一下,硌得牙齿发麻,鱼刺便碎落在舌尖上,散开的几乎都是豆粉的香味儿,真的很神奇。我回头看背后那人,他已经把鱼刺吃得干干净净。那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桌子上残留着一片鱼骨渣。地上散落着油渍,到处黑糊糊的,幽暗的灯光让屋内褪尽光泽,我真正感受到一种东西是如何从内部腐烂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烟,粘贴在嘴唇上,打火机擦亮,随之冒着烟。烟灰从空中掉落下来,像鱼刺一样扎人,扎疼了不见流血,我顿时感觉疼痛遍布全身。有人不停地咳嗽了起来,他把头低下来幽幽地说,倒啦!倒啦!我还不明白“倒啦”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左边的一个汉子便倒在了桌子底下。我伸手去拉他,他沉重得像块巨石,怎么也无法提起,暴出的两颗白牙上还沾着红色的辣椒,“哇哇”两声,嘴巴一张一合,那响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隧道里传来,牙齿磕碰着,一股浊黄的东西喷出来。我感觉有一股热气弥漫头颅,我觉得肚子里满是黑色的东西在蠕动,胸与肩有一种力量在嘶叫着,我捂着嘴,把鼻子移到辣椒缸口。

一个坐在高凳上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摇晃着腿。没有人能阻挡他扬起的脖颈,两腮隆起,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唱功,像是要把这屋顶掀开。不过那神采和气质的确让人兴奋。我想,今晚大概是他的主场。

忽然,背后那人起身,低头对我说,小伙子还不快跑。你刚才喝的是河豚杂碎汤,这还能活命吗?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听,起身冲出小酒馆,腰被扶手猛撞了一下,两根肋骨扯断了般的疼痛,像是要把我的皮肤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开。脑内有万千条红色丝虫钻透了那些腺体、角质,颈后有一根筋扯着,牵动着五脏六腑,那些小虫不停地啃着,疼痛遍布全身的每个角落。扶着墙没走几步,就倒在漆黑的夜色中。

三、孤岛的女人

我醒来的时候,模糊的视线看见一个女人在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手中舞动着用芦苇穗捆的笤帚,拂动着没有灰尘的地面,弯腰去端地上的塑料盆时,屁股抖动了几下,左右肩膀上下浮动起来,盛满的一盆水竟然没有一点儿浮动,像是放置在木头钉成的盆架子上。芦苇花在蓝色的光下忽隐忽显,像是在和我捉迷藏。我四肢摊开,倒在床上,手脚的关节“咔吧咔吧”地响,我在哪儿呢?是在阴曹地府吗?

一只狗摇摆着尾巴,在我面前“汪汪”地叫着。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无趣地走开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床。

我得走了。我努力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野兽和妖怪都出来了,就在路上等着你呢!你喝多了,醉得不行,吐出来的全是黄胆,我这里没有解酒的药。女人腰细臀大,在昏暗弱小的光中来回摆动着。这是一条用坚硬的苇秆编织的晒帘,在我的老家,这种帘席的用途广泛,会用来晒各种食物或者用来隔风。帘前拉着一层劣质的塑料膜或破旧的布料。女人在帘后时隐时现,像只跳跃的蝴蝶。不大一会儿,就会端出点儿东西来,要么是家乡的宁红茶,要么是萝卜干。我似乎饿了,我是最怕饿的,饿得慌的时候会头冒冷汗、脸色苍白。她坐着的桌前,那个微小的油灯被捻亮了些,光辉胀出了一个圆形的晕圈儿。女人掩了一下鼻子,嘤咛地说,你穿着渔民的衣服也不像渔翁。我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穿上了一套粗布衣,还是对襟布扣的。我笑一笑,暖和多了。

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冬衣,新的,没穿过几次。

她说这话时,话音有点儿硬,带着些悲凉。我大概知道,她说的死鬼是指她的男人,男人去了哪里呢?屋子里除了女人,再没有其他的人。从她忧郁的眼神里可以看出,男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她不说,我也不好问。只好静静地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从她的表情里我多少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我在这里休养了三天,不是我贪恋她的美色,关键的问题是脚板被刺得青肿,我试图站起来,努力了几次也是白费。只要稍微用力,脚板就疼痛得发麻。还有就是,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回哪里去。不过女人说,我算是幸运的,那片地上到处都是锋锐的芦苇刺。刺中了的人,基本上就只能等救援,我还能走出来喝得烂醉,她说已经是个意外了。我倒是觉得没那么凶险,调皮地和她做着鬼脸。

我们睡在一个屋子里,中间隔著一道密不见光的帘子。第二天半夜,她悄悄地给我讲了个故事。我这才知道,这是一户以狩猎为生的人家,她说,很早有野狗发现了这片草地,不顾死活地和她们相争,时间长达数年,最后被狗撵走了。能与野狗斗争的狗,可不是一般的狗,比野狗还凶残,可它懂得人性。光一条狗好像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关键是那时她男人手里还有一支猎枪。猎枪一响,野狗就吓得乱窜,狗就追着咬。被逮着的野狗被拉回来,剥皮后烧着当晚餐,人吃肉,狗吃狗的骨头。

她男人用那支猎枪杀死过豺狼,后来,豺狼绝种了,如今岛上倒是太平。反正这些年来,不要说豺狼,就连野狗也不见出没。

不过,还是那支猎枪惹的祸。虽然他们立下过严明的纪律,只追赶野兽不开枪。可是有一天晚上,还是彻底地打破了他们的生存计划。大概是一个像我这样的陌生人,悄悄地潜入岛上,被芦苇刺中失血躺在芦苇丛中,被她男人的猎枪击穿了几个洞,虽然没有丧命,可落下了终身残疾。我开玩笑地说,幸亏你男人不在,不然我可能被他一枪毙命了。她说,那个被击中的人,实际上是来岛上猎杀野生动物的。和我的目的不同,所以我是幸运的。

他男人被抓了起来,收缴了猎枪,还判了刑。判了几年,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挺佩服男人的,也可怜他,因为他除了干这个,别的都不会。捕猎是他的职业,他胆子大,身体好,就是长得丑。我问她喜欢他什么,她说,大概就只剩下爱吧!男人抓走后,她哪儿也没去,就待在这荒岛上,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她没有怨他,她理解他,也尊重他,只是觉得过去的那些生活,有一点是让她厌恶的,她却没和他计较,她坚信她仍然有他为她坚持的本事,最终等待着再次见面的那一天。

有了这个想法,后来她在岛上开起了小酒馆,自己酿酒、养鱼。一些来岛上捕杀猎物的猎手、捕鱼的渔民,奇怪的是,从她酒馆里回去的猎手,不再捕杀猎物,也不再来岛上捕鱼,后来都成了她酒馆里的常客。女人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吗?有人问我。我说她就是《水浒》里的孙二娘,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你救了我?吃了河豚,又喝了酒还有救吗?我问。河豚春天散籽后才从扬子江溯游,不过洞庭湖没有不能吃的鱼,可也有吃不得的鱼。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喝着水,吃了一点儿东西,舒服多了。

周升麻是谁呢?

我记得女人在半夜的梦话里喊过这个名字。

会是他的男人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时,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不一定,也许是她酒馆里的搭档,或者是她后来认识的情人。总之,必定是她牵挂的男人。一个女人,在孤独的漫长日子里,对情感会产生出奇的温和,这也是太久没有被男人触碰身体的缘故,因此自然有一种渴望。我问她时,她始终没吭声,就着光亮纳鞋底,似乎用的还是红线,那针一正一反地晃动,娴熟的动作不时闪着光。有时她把针插在头发里划几下,红线随手势跳动,划出优美的弧度。

这是哪儿呢?

梅塘湾,腰角,卢荻洲,差齐岬,鬼目滩,女人说的地名,我一个也没听说过。

我想起来了,我是一名环境保护工作者,却从未听说过这些地名。从感觉判断这应该是洞庭湖的中央,是本底湖,洲子上除了野芦苇,似乎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来居住。

女人并不猜度我的心思,絮絮叨叨地说,前些年发大水,溃垸三百多里。水漫到桃花山根下,逃难的人群比蚂蚁还多。有一个妹儿逃到安胡岗,山里烧窑的汉子给了她一碗饭吃,救了她的命。那妹儿说,大哥我没东西报答你,我把身子给你。那男人瞪了她一眼,你这个妹儿,想让我下地狱不得好死吗?快走,找你家人去。妹儿说,我家人都被水淹死了,我没得去处了,你收了我吧!

那男人白了她一眼,他注意到这妹儿长得蛮漂亮,心动了一下,但还是对她说,我有家室了,你走吧。

妹儿走了。第二年又到安胡岗来找那男汉,那汉子忙自己的事没理她。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去年逃难的妹儿,是你救的我。男汉无比惊恐,这一年她变得无比丑陋了,为么事哟?

逃难时被一个坏人强奸了。都怪你,那时要了我,我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样子,男人无话可说,还是忙他的活儿,妹儿,认命吧!走吧,我要封窑口了。

那妹儿看看红红的火,给那男汉跪下叩了一个头。然后跳进窑口,男汉赶忙扒窑口砖,还是晚了,妹儿已经烧化了,男汉封口烧窑,几天不吃不喝。开窑后,妹儿跳进去的地方正好是几个瓷坛子,其他几个都坏了,就一个瓷坛子白得耀眼,那些粗糙的花纹时隐时现,每到深夜便是一个妹儿形状,对着男汉嘤咛一笑。男汉欲哭无泪,终日想心事,最后带着那个瓷坛子离开安胡岗,据说他的船就沉在这个湖洲之上。那年有一艘汉口拉货的驳轮在大水期经过这里,触了洲上的水泥墩,翻了,沉在二里路外的港汊里。据说船老板被他的货压死了。那个老板就是强奸妹儿的那个男人。

这时我很轻松,这女人很会编故事,文史办应该采编这样的民间故事。可她撇着嘴说,这故事只讲给你听。

累了,我确实困乏得很,有些迷迷蒙蒙的,躺在芦苇堆上,看见女人过来给我铺被子。脱掉身上的衣服,盖上被子后。女人也开始脱衣,每件衣服轻扬飞荡,那些皱褶舞蹈一般地变换线条,很有弹性地拉直、折沟、抛弧、缠绕、扭曲,衣服与衣服,衣服和肉体窸窸窣窣地起落,声音闪烁,意味深长地跳动。那女人的双奶挺拔,每一个动作都让奶软绵而有弹性,但又是笨拙地颠簸几下。灯光闪着如水滴那般的浊黄色,从她的乳尖滑下来,我惊讶,但我浑身软绵绵的,不能动弹一下,焦渴得像有一支烟在烧嗓子,那么朦胧迷茫,但我的意识还保持着一点儿清醒。

女人说,在这风湿阴寒之地,交尾就是男汉和妹儿两个抱着在一起相互取暖,阴阳才能够生长,或者灭亡。她眼神恻恻地说,我冷,我需要你。

我发现那些零碎的星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它们微弱的光芒很快就没有了力气。

女人没有问我是从哪来的,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风把遍地的枯叶吹得滚动,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双目迟滞得没有光彩。

可是,这个女人是谁呢?我怎么会在她的芦苇床上,为什么她提到的所有地名我一个都不知道?我分不清楚,这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醒来时,韩汤微笑地看着我说,你真是命大。

我这才想起,原来我是和作家韩汤、评论家刘恪一起去洞庭湖寻找水的起源的。那天,我们一起乘船出发,船在一个孤岛附近的石墩上触了礁,船头卡住了动弹不得。我下船帮忙时,脚下一滑,跌进深水里,脚也在石头上磨破了皮,还差点儿丢了性命,被一名会水性的野保人员救上岸来。

那天晚上我住在哪儿?我问。还难不成你住在孤岛上啊,你都高烧几天了。我这才知道,我已经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是她一直在病床边看着我。

那个酒馆呢?那个酒馆现在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观察点。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离开时,女人还送我走了很远,我是最怕这样的场面的,往前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敢回。

我轻轻地闭着眼睛,顿时感觉额头酸痛,耳畔是呼呼的风声。

梦的可怕性就在于醒来后还在持续。我突然认出了那个女人,她是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她的样子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她有着岩石般强烈的性格,一直传承着这古怪的性情特质。她身上像是有个胎记,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仔细端详着她,像凝视一个古老的魂灵。但我对女人保持着一种偏见,好女人不应该是冷落在山野间的。她应该穿着高跟鞋,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

我必发声,不光是我,所有的有良知的人们,都应该无可争议地拯救水的源头。那些渐行渐远、没落与衰败的悲剧,朝着越来越深的岁月不断丢失。不久后,刘恪教授的《一滴水的传说》发表了,韩汤也写了一篇关于水的文字,那些包括骨头的铁质,悲迓的颤音,字字泣泪,如犹在耳。

那些久远的时光,像是被岁月的尘埃覆盖着。我看见岁月一岁一岁地朝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光着脚,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人。

阳光明媚的那个午后,我又回到了孤岛,小酒馆依然还在,像是被风灌透了,四壁都是洞孔。女人消失在了孤島上,她是怎样消失的,我没有了一丁点儿印象。仿佛孤单与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偶尔午夜梦回时,依稀看见有人站在梦境的甬道深处吟唱。

那时冬天已经远去,风刮着湖水涟漪翩翩,四面森林里到处是鸟语花香。

徐春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大江文艺》执行主编,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中国作家》《文艺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白虎郢都》《活火》,小说集《该死的见面》,散文集《山居羊迹》《芳亭记》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