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者

2022-01-18 23:28聂与
当代工人 2022年1期
关键词:茅草屋展览馆邮局

聂与

这次去的是上海。

一家中藥批发点要大量的“土元”。他事先把样品寄过去,对方很满意,于是他只身前往签合同。办完这些事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他想要抓紧些,邮局快下班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就近的一家邮局。在出租车上,他看着窗外的路牌,在心里记下了一个名字。

他把老花镜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认真地填写单子,在寄款人的地址栏写上:上海虬江路760号。写完他递给柜台里的邮局小姐,邮局小姐看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我家就住虬江路,有760号吗?”

他愣了一下说:“哦,不好意思,写错了,是76号。”

“不可能,我家是76号。”邮局小姐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土得掉渣的老男人。在心里想,真是岁数大了老糊涂了。

这么巧。他在心里嘀咕着,有些不服气。

那就是16号。他又改了一个数字。

“地址要写清楚,否则如果对方收不到汇款,怎么找你啊。”

“没关系,实在找不到还有电话,我不是留了电话吗?”他小心地辩解了一下。

邮局小姐看了一眼电话号码:“大爷,你的号码少写一个数,正常是11位数,你这才10位数。”

他有点儿另眼相看这位邮局小姐的敬业了,说:“你真能干啊。”

他加了一个数字7。

邮局小姐明显对他这种老年人不放心,又重新上下仔细查看了一遍,然后问他:“大爷,您再最后确定一下,汇钱不是小事,弄差了可麻烦着呢!”

他又拿出事先在家写好的纸条仔细对照了一下,对邮局小姐说:“确定了,小姑娘。”

“要是确定我可就给您办了。”

“定啦。谢谢你啊。”

走出邮局,他冲自己笑了一下,又一次大功告成。只不过这回遇到点儿小风险,但还好最终化险为夷。

这次去上海送货,顺便编了一个地址,他感觉挺好玩。以前在无锡的时候,那些无锡汉昌路1439号、无锡黄泥桥13号、无锡市荷叶新村34号、无锡市广丰三村38号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了,原来,他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然后像邮明信片一样把钱汇出去。

自从老伴去世,他就一个人住在厢房,每天除了养“土元”没有别的事。那些小玩意,喜欢温暖又能忍耐低温,属于变温动物。它们白天躲在黑暗处,夜间出来活动觅食,昼伏夜出,精灵一样。他之所以养它们,因为本小利大,更因为它们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那些地址都是他一个人去偏远山区淘来的。像网购似的,电视报纸铺天盖地的故事,琳琅满目,不知哪个真哪个假,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出门他跟儿子说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儿媳妇一句话不说地忙这忙那,她只知道,公公出一趟门除了给孙子带回点儿小吃,钱总是一个子儿不剩地回来。

说不定出去找野娘们儿去了。儿媳妇晚上躺在被窝里跟儿子嘀咕。

儿子其实也生气,对于父亲一年几次撇家舍业出去跑疯,他多多少少是有意见的。同为男人,有些话不言自明,名为父子,有些话更不能说。

自从母亲50岁过世,他就一个人来到了这个村子开始养土鳖虫,但他从来都管土鳖虫叫“土元”。村里人不知道他来这个村子之前是干什么的,只看他戴个眼镜像是有点儿学问,说话斯文得很,又有股说不上来的英武之气,在卖“土元”的时候从来都是分寸不让,在背后管他叫“鳖抠”。他从不抹零头,他也知道大家在背后给他起外号。

儿子有一次跟他说:“爸,都是邻里邻居的,便宜点儿也是应该的。”

他说:“都是能吃上饭的人。”

儿子不解地看着他,这个回答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年头谁吃不上饭啊,不想便宜就不便宜呗,还给出这么个强词夺理的理由。

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呢?

很多次,儿子都想问问父亲的行踪,又怕他不好说。

方圆几百里的人知道他养的土鳖虫让人放心,个儿大胖乎没有任何不良添加。一十传、十传百,其他城市的人都来抓药吃,

他拿出自己出门时穿的那身绿军装,那是自己在部队时留出来的新装,转业的时候准备留做纪念,最后给自己上路时穿。后来满大街都卖军工厂的绿军装,他就买了两套,穿着军装他就脚下生风,充满了劲头。

他喜欢在大山里跋涉,就像寻访名胜古迹一样,那么多人喜欢旅行看风景,他喜欢到处走寻找苦难。第一次他看到一家人和厕所共用一堵墙的屋子,晚上需要再盖两床被子把头捂严才能不被恶臭熏醒。他留了下来。他下山雇了几个工人,买来石头木料帮他们在山上重建了一个小屋子。他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一个人愚公移山一样,等待着他们一家人从那种困窘中解脱出来的欣喜泪雨。但当那家人看到新建的一个简易的新房子,像看着一个从天边飞来的侠客,不可思议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蒙了。他看着天边的晚霞,回答不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是想做而已。像从生命里长出来的器官一样,天然的,本能的。不可动摇的。他说反正我不是坏人,我帮你们盖完房子我就走,你们就安心地住,就这么简单。

人家不要。人家说,我们祖祖辈辈不会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东西。他看着他们一家被强紫外光严重晒伤的脸,他的眼睛湿润了。然后他走了。

从那以后,他知道了,他这样做不行。他们固守着从祖上传下来的不知是箴言还是咒语过了一辈又一辈,他们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什么。

后来,他不再帮他们盖房子或者是种菜地,他只是坐下来跟他们聊天,聊他们自己,也聊外面的世界。然后把他们的地址记下来,邮菜籽,邮书包,也邮钱。

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身体每年都会有一点儿轻微的变化,心反而越来越贴近一个无形的坡度,离山顶越来越近,那里风光旖旎,不胜嘶鸣。养半年的“土元”,出去寻访半年,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当然,他也遇到过女人,让他留下来的女人。就像唐僧路遇女儿国也动心了,也纷乱了,但他知道,如果留下来,就不能再走出去了。

很多时候,他养“土元”累了,会坐在田埂上,一边吹着风一边抽烟,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身边摇曳的花草轻撩着微风,他躺下去,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香甜地睡上一觉。傍晚回家把二十几年邮款的收据拿出来摆在炕上,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屋子里看,就像看着一些老照片一样,会让他想起当初很多的人和事。当时发生的情景,说过的话,有的收据后面还有一两句话,或者是一个电话号码,都让他感觉到时光的温度。

他不知道是哪個人第一个想要找到他的。那个人跟他一样跋山涉水从偏远的山区来到城市,找到电台报社说,要找他。那个登着整版关于寻找他的文字,他像看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把这个事放下了,他不敢出门再去寻找,他害怕自己暴露,他害怕自己被那么多的人知道那个叫华夏的人就是他。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出了自己被这个叫华夏的人资助的事,然后,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他开始进一步的谋划自己不被发现的方案,他开始去更加远离家乡的地方,好像要在另一片热土上打江山一样。这样又安静了几年,但他发现这样比较耗时费力,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真要服老了。他已经70多岁了,有点儿风烛残年的意思了。这时,他在火车上偶尔翻到一张报纸,他才知道,整个国家都在找他。

现在,他俨然成了一个隐形的明星,二十几年以同一个匿名捐款上百万元,大家都在找他,找到他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不敢为恩人,人山人海,丰碑一样,一想到这,他更想藏起来。更可怕的是,他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他资助过的村子,村民给他在茅草屋里建了一个展览馆,里面陈设着他资助过的书和文具、被褥、大衣,显然已经被用得破损不堪,不成样子,但依然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勃勃生机。那个馆名更是有点儿意思,是用白石灰写上去的,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寻找。他可以确定,那个茅草屋就是当初他雇人从山下一点点搬石头木料给那家人在山顶上盖的屋子。那不是茅草屋,只不过时间太长无人居住被荒草掩埋起来。

这个事情太出乎他原本的意图,他原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他从没有想过,他就是想那么做了,就去做了。那个展览馆在他手中的报纸上充满了古旧的气息,因为长时间的无人问津无人打理,早已芳草凄凄。

他一个人爬到山上,那个茅草屋,里面空无一人,他用手抹了一下落满灰尘的椅子,他坐在那个展览馆里,这时有两个年轻人进来,问他,要买票吗?

他摇头。

他们说,他们也想汇款,但苦于没有真实的地址,害怕被骗,现在的骗子太多了。

他又摇了摇头。

他们开始怀疑他是一个聋子。他们开始用手比画着跟他说话,他更不能说话了,害怕吓到那两张年轻的脸。

他们就开始找笔和本,想写下来让他看,但最终无果。

他们临走从背包里拿出20元钱非要塞给他。他拼命比画着不要,但两个人说什么也要留下,最后把钱扔在破败的桌子上跑了出去。他想追出去身体撞到了桌子腿上,疼得钻心只好作罢。

看着两个人远去的欢快的背影,他的心里感觉说不出的舒畅,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他想吸完这支烟就该回去了。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在房前屋后转悠,想着是谁建这么一个如此具有特色的展览馆,那个人一定是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会是谁呢,这方圆百里他资助过不少人,但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能是哪一个人。他低头思忖着,再抬头一个壮汉已经立在眼前,怒目而视地看着他,对他充满了厌烦的表情,他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壮汉开口说,谁让你进来的,你在这里抽烟很危险知不知道,茅草屋万一起火了怎么办,再说了,这里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这是历史博物馆懂吗?

他看着眼前的壮汉,不知所措,急忙用手掐掉了香烟攥在了手里,他想跟他聊聊天,谈谈这个茅草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壮汉没有商量余地对他说:你出去。

他看了一眼壮汉,再看一眼茅草屋,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他穿过那片林林莽莽的树林,他感受着身体被风吹拂的惬意,他一直往前走,他想他已经老了,但还可以很舒朗地走出这片树林。迎面影影绰绰三三两两的人从不同的车上下来,一边拿着报纸一边嘻笑着彼此打趣说,我们真的能找到那个传说的茅草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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