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语言学视域下的临夏汉语方言否定表达研究

2022-01-19 03:21杜冰心
吕梁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临夏语序谓语

杜冰心

(北京石油化工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北京 102617)

临夏回族自治州,位于甘肃西南的甘青交界地区,东临定西、西倚青海、南靠甘南藏族自治州、北濒兰州。临夏古称河州,是河湟谷地东部的核心地带。这一区域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繁衍生息之地,古有戎、羌、匈奴、吐谷浑、吐蕃、党项等繁衍生息,今有回、藏、蒙古、土、撒拉、东乡、保安、裕固族等[1]。民族迁徙和民族融合的关系史,积淀了深厚又复杂的多民族文化背景与族源基因,也形成了这一地区独特的民族语言文化区域特征[2]。

临夏汉语方言也称临夏话(1)临夏话(河州话)的分布范围大致以临夏为中心,包括东乡族自治县、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和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的一部分地区。,是临夏回族自治州及周边地区汉族和回族使用的方言,也是生活在这片区域其他少数民族相互交际的语言工具。临夏话语法与北方汉语方言区别较大,如小句的OV型语序类型、丰富的“格”标记系统等,近年来引起学界的关注,专家普遍认为这种异源性语法特征与阿尔泰语系语言接触有关。

否定形式进入句法结构,往往能反映方言特色。西北方言的否定表达与北方官话相比较,具有一定特殊之处。学界对现代汉语否定表达、否定结构的研究十分丰富,西北方言这方面研究相对较少,贾晞儒较早注意到河湟汉语方言中状语常出现在否定词前,认为这可能与撒拉语、土语、蒙古语影响有关[3]。王森、王燕、徐丹、唐正大都简要提及了临夏话、东干话、乌鲁木齐话、唐汪话和关中话否定副词的特殊语序。刘丹青根据形态句法特征对汉语否定词进行跨方言比较时注意到西北方言的否定词强烈倾向于不管辖域大小直接用在谓语中心上,并从“核心吸附”的角度进行了解释[4]。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甘肃临夏汉语方言的否定表达和否定副词语序辖域进行研究。

一、临夏汉语方言否定表达系统

“否定”作为逻辑和哲学范畴,普遍存在于人类思维认知以及语言行为中,这是全人类共通的,世界各种语言中都有否定范畴。但全人类共同的思维形式在表达上是以各民族的语言规律为依据的,即使同一语言内部,不同的方言间在表达同一思维形式时也有各自的语言形式。因此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否定表达系统。

(一)否定的表达层次

否定的表达是有层次的,可以在整个句子层面,也可以在句子成分层面。全句否定是句子或从句层面的。刘丹青指出从跨语言的层面看,句子层面否定算子组合对象具有层级差异:与整个句子组合的否定语气助词(如非洲豪萨语的ba);与谓语动词短语组合的副词(如汉语的“不”);与谓语动词组合的副词(如英语的not);还有依附于谓语动词甚至在动词内部曲折的词缀(如藏语族普米语的mɑ)[5]。句子成分层面的否定则不影响全句性质,而其中单词否定更是发生在词汇层面,不影响句法。

就动词性成分而言,汉语不同于英语,没有十分明确的否定层次。刘丹青认为汉语限定动词和非限定动词没有清楚的界限,不容易区分句子层面和动词短语层面的否定;汉语形容词更接近动词,否定方式与动词一致,而形容词可以直接作谓语,在限定和非限定方面也难以区分;名词性成分方面汉语普通话并没有直接对其进行否定的手段,只能使用谓语否定来表达类似意思[5]。河湟民族地区汉语方言在否定的表达层面上与普通话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故本文对句子否定和谓词短语否定不做特别区分。

(二)否定表达手段

句子层面实现否定的功能意义,主要有否定词表达手段和非否定词表达手段两种。

1.否定词表达手段

使用否定词是否定表达最常用的手段,也叫有标记否定。否定词否定作为一种语法否定,是通过语法形式手段来表达否定意义。汉语的语法手段主要是“添加”,在肯定句上添加否定词。河湟民族地区汉语方言中的否定词表达主要是通过添加“不”“没(有)”和“嫑”来实现的,下文将对否定词进行详细论述。

2.非否定词表达手段

非否性词表达手段不使用否定词来表达否定含义,也叫作无标记否定。临夏话的非否定词表达手段与普通话基本相同,主要可以使用词汇手段、句法手段和语用手段。

词汇手段主要是使用具有消极、负面等否定意味的词(不包括否定词)来实现否定意义,它不是语法上的否定,而是词汇平面的否定。这种否定只构成概念上的否定,不表示语法上的否定。例如:

(1)一上午的活傢白做了。(她白干了一上午的活。)

临夏话中没有普通话表示“否定 /拒绝”类言语行为的词,句子中只能用句法层面的否定句来表达,例如:

(2)尕王以傢说是以傢老师状没告是。 (小王否认是他向老师告的状。)

(3)我在兀个们的舍里什啥不帮去。 (我拒绝再向他们家提供任何帮助。)

疑问代词也可以表示否定,如:

(4)傢阿里啦知道哩,这么着做是错着的。(他哪里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5)你个尕瘪蛋,什么个知道哩!(你个小鬼,知道什么!)

句法手段主要包括使用固定格式、肯定式反问句和虚拟句等,如:

(6)好屁哩! (好个屁!)(固定格式)

(7)还媳妇家是,一个饭哈做不来?(还女人呢,连饭也不会做。)(固定格式)

(8)你这些破烂放下了做什么哩?(你留着这些破烂干什么?)(反问句)

(9)阿爷还活着是,今年八十了。(爷爷要活着的话,今年就80岁了。)(虚拟句)

语用手段是指通过语境来表达否定,常用反语、省略、转移话题等手段。语用否定规律相对宽松。如:

(10)你能的很,这么的些事情哈也做坏了。 (你可真行,这点事儿也能干砸。)

(11)A:你看是尕赵阿么着哩?(A:你觉得小赵怎么样?)

B: 长的也攒劲着哩,再的嘛…… (B:长得挺不错,其他嘛……)

(12)A:你我啦一搭兰州有心去啦?(A: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兰州么?)

B:不了我们先饭吃吧。(B:咱们要不先吃饭吧。)

二、临夏汉语方言的否定词

类型学家通过对世界语言的研究,发现否定表达最重要、最常见的语法手段是在肯定句上添加语法标记,即“否定标记”。自然语言的否定形式大致有形态和独立小词两大类,其中形态可以是谓词的一部分,也可以附着在助动词上。一般情况下,黏着度高的语言通常使用否定词缀,屈折语较少使用词缀,孤立语则大多使用普遍存在的否定小词。

汉语是典型的孤立语,无形态变化,否定使用表示否定的独立小词。吕叔湘指出,肯定的句子无须特别用字来表达肯定的意思,除非要表示某种语气;但否定的句子却必须要有否定的字样[6]。“否定的字样”其实就是对命题行使否定作用的算子(2)算子(operator)是形式语义学术语,指一个符号或语词表示一个必须运作的变化过程。把一些句法(或语义)表达式变成另一些句法(或语义)表达式的否定成分就是否定算子。。考虑到汉语的实际情况,本文将使用“否定词”(negatives)这一术语,它包括单纯的否定词(如“不”“没”),也包括语义上结合了其他成分的合成否定词(如“别”“甭”“嫑”)。

理论上,任何一种语言都只需要一个否定词就能表达所有的否定的意义,但事实上,一种语言(方言)往往都有不止一个否定词,形成否定词系统。临夏汉语方言否定词系统主要包括“不”“没(有)”“嫑”。一些古汉语遗留下来的文言词汇“无”“非”“莫”“休”“勿”,除成语等固定结构外,在口语中基本不使用。临夏话中,常用的否定词主要有“不”“没”和“嫑”。

(一)“不”

临夏话否定副词“不”表示一般否定,可以用在动词、形容词、助动词等前起否定作用,常用来表示对谓语动词、情态动词、可能补语、判断句、比较句、主要小句和从属小句等的否定,如:

(1)兀个从来不迟到。(他从来不迟到。)(陈述句谓语动词的否定)

(2)兀个丫头长得不俊。(那个女孩不漂亮。)(陈述句谓语动词的否定)

(3)尕马个人马路不敢过。(小马不敢一个人过马路。)(情态动词的否定)

(4)你是阿一个,我你啊认不得。(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可能补语的否定)

(5)我是兰大的老师不是。(我不是兰州大学的老师。)(判断句的否定)

(6)小张以傢的学习小李不到。(小张没小李学习好。)(比较句的否定)

(7)他不是张老师的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张老师。)(从属小句的否定表达)

(8)他不是张老师的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是张老师。)(主要小句和从属小句的否定表达)

否定副词“不”一般对时间没有明显限制,可以用于过去、现在、将来时。

“不”可以表达对主观意愿情状的否定,也可以是对客观事件的否定,如:

(9)我这个人啊不喜欢。(我不喜欢这个人。)

(10)雨不下了,我们阿藏走。(雨不下了,我现在走吧。)

(二)“没(有)”

关于“没”的性质,学者的观点有一定差异。王力主张“没有”要分成两个:一个是动词,功能基本等同于古时的“无”,它的反面是“有”;另一个是副词,功能基本等同于古汉语的“未”,它的反面是“已”,也就是说,当“没(有)”否定体词性成分时,它是动词;否定谓词性成分时,它是副词[7]。吕叔湘先生也认为普通话的“没(有)”是个兼类词,出现在名词前是动词,出现在动词、形容词或助动词前是副词,二者词性不同,但语式相同[8]。朱德熙则认为现代汉语的否定副词只有一个“不”,其他的都是动词[9]。石毓智认为肯定和否定是自然语言的逻辑问题,主张把“不”和“没”看作是逻辑小品词[10]。本文遵照语法学界的传统观点,将“不”视为否定副词,“没(有)”有否定副词和否定动词之分。

临夏话中“没”既可以用作否定动词,也可以用作否定副词,还可以单用回答问题或否定命题;“没有”则一般只能出现在句末,用作否定动词,不用作否定副词出现在谓词前。

1.否定副词“没”

临夏话否定副词“没”使用范围比普通话要大。普通话“没”多用于客观否定,临夏话中“没”既可以对客观动作行为进行己然否定,也可以用在一些心理动词前表示主观否定,与“不”有一定范围的混用。

临夏话否定副词“没”进行客观否定时,既可表示对已经发生事实的否定,说明某种动作状态一直到说话时还没有发生;也可是对事物性质变化过程的否定,例如:

(1)兀个今个子家里一直没出来。 (他今天一直没出家门。)

(2)花没红哩啊。 (花还没红。)

“没”可用在部分心理动词前,但并不像“不”那样表示说话人在主观上对某种情况的心理认知,而仍是倾向于从客观上对没有发生某种心理活动的陈述,例如:

(3)我没想到你啊看来了。 (我没想到你来看我了。)

(4)我别人没怪过。(我没有责怪过别人。)

临夏话中“没”与普通话有较大的区别是其还可以表示某种主观否定,例如:

(5)我以傢啊没害怕的。(我不害怕他。)

(6)你说下的我没懂。(我不懂你说的话。)

(7)我没乏。(我不累。)

(8)现在再核桃没卖的,卖的是洋芋。(现在不卖核桃了,只卖洋芋。)

(9)我家麦子再没种,种的是果树。(我家不种麦子了,种的果树。)

从时间上看,“没”与动作发生的时间有关,只能用于非将来时,一般用于对过去或现在的动作进行否定,不能否定尚未发生的动作,不能出现“*我明个子没去”这样的句子。但“没”在虚拟语气的句子中可以否定将来发生的动作,例如:

(1)你但明个作业写不完是,再课嫑上来。(如果明天你还没写完作业就不要来上课了。)

(2)我估计兀个这个事情兀个的阿大还没说哩。(我估计他还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呢。)

普通话中经常用“不”来回答问题或是表示对命题的否定,临夏话则多用“没”,这种否定可以是针对谓语部分的,也可以是针对整个命题的,例如:

A:以傢们昨个子兰州过了吗?(他们昨天去兰州了?)

B1:没,以傢们没过。(不,他们没去。)

B2:没,以傢们天水去了。(不,他们去天水了。)

2.否定动词“没(有)”

汉语从古到今在否定词项方面的一大特征就是存在普通否定与有无否定区别,表示领有有专用的否定词项(“无”(古)、“没(有)”(今)),而不用“不”类推。临夏话也遵循汉语这一原则,一般否定用“不”,有无否定用“没(有)”,同时“没(有)”可以兼表存在否定,例如:

(1)a.我学校里没。 (我不在学校。)

b.我学校没。 (我没有学校。)

(2)a.我的家里客人没。 (我家里没有客人。)

b.我的家里钱没。(我家里没有钱。)

以上两例中a表示存在否定,b表示领有否定,存在和领有否定句式相同,均为“主语 + 宾语 + 没(有)”,“没”的使用更为常见。主语可以由指人或处所、空间的名词、代词等名词性短语充当。

从例句中可以发现临夏话进行“存在”否定时与普通话有较大区别,无论是否定物的处所还是人所在的处所一律用“没”,例如:

(1)我电影院里没。(我不在电影院。)

(2)我们家里客人没。(家里没有客人。)

临夏话“没”用作否定动词还可以表示数量上的不足,例如:

这些苹果二斤没(有)吧。(这些苹果没有两斤吧。)

3.“没”使用范围的扩展与少数民族语言

临夏话否定词“没”与普通话相比,使用范围相对较大。根据目前调查,临夏话中“不”和“没”存在一定范围混用,二者并无汉语普通话中那样相对分明的区别,否定词主、客观对立的消失在河湟地区汉语方言中广泛存在,是这一地区否定词使用特征之一。具体分布规律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但这种主、客观否定间的混用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

临夏周边的藏语和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东乡语、土族语等“不”和“没”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在词形上没有区分,具体意义需要依语境加以辨别。如蒙古语的ugue,是现代蒙语中使用最为广泛的否定词,可以在具体的语境中分别表示“不”和“没”的语义,在语音上受元音和谐律的制约,但在词形上不做区分。例如(3)以下四例来自道布编著《蒙古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22、61、62页)。:

我 多少 寻找 到过去时否定, 原来

这里 有。(我找了多少回也没找到,原来在这里。)

你 什么 我们 来经常体否定 呢?(你为什么老不来我们家呢?)

其实 那 人 知道非过去时否定 我

知道。(其实那个人不知道,我知道。)

蛋 有 非过去时否定。 (没有蛋。)

临夏周边少数民族语言这种“不”“没”主、客观否定词形上的一分式可能对临夏话“不”“没”的混用有一定的影响。

蒙古语的ugue还可以否定“存在”和“领有”,相当于普通话的“不在”和“没有”,例如(5)以下两例由内蒙古民族大学蒙古族学生敖木罕达来提供。:

他 办公室 否定。

临夏话:以傢办公室里没有。

他 办公室 否定。

临夏话:以傢办公室没有。

蒙古语的否定词不作主、客观的区分[11],可以用相同形式否定“存在”和“领有”两种语义,指人、指物不作区分,这两个特点都与临夏话“没”的特殊用法有一定相似。

(三)“嫑”

临夏话“嫑”是“不要”的合音,是否定词和主观意愿范畴在词汇层面的结合。“嫑”用在谓词性结构之前,是表禁止否定的副词,表示说话人对行为、状态的命令或劝阻。例如:

(1)嫑寻了,寻不见了。(别找了,找不见的。)

(2)旁人们的东西再稀罕也嫑逗。(别人的东西再喜欢也不要动。)

(3)钥匙旁人嫑给!(别把钥匙给别人!)

三、临夏话否定副词的语序与辖域

临夏话否定副词“不”“没”“嫑”无论在简单谓语句还是复杂谓语句中,否定副词往往紧贴核心动词,否定辖域内的相当一部分状语性成分出现在否定词前面,语序和辖域上与普通话有较大差异。

(一)临夏话否定副词在多项状语中的语序

临夏话否定副词在多项状语中的线性语序以“状+NEG+V”为常态,否定副词一般紧贴核心动词出现,与普通话有明显差异。

1.张谊生总结出现代汉语多项副词共现时的基本顺序:评注>关联>时间>频率>程度>否定>协同>重复>描摹,其中描摹性副词在句中位序更是比较固定,一般只能紧贴中心语[12],但临夏话的否定副词常出现在协同、重复和描摹副词后,例如:

(1)你尕王啦一搭教室嫑离开。 (你和小王不要一块儿离开教室。)

(2)作业就兀么交了,我再重新没写。 (作业就那样交了,我也没有重新写。)

(3)个家事情亲自不做,永远再不知道有阿门多的困难是。 (自己不亲自去做,永远不知道有多困难。)

2.普通话中,否定副词否定的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时,会出现在其所要否定的全部成分之前,尤其是涉及表示时间、程度、范围、频率的副词。临夏话否定副词不同,仍紧贴核心动词,限制成分位于其前,例如:

(1)看到兀个走了,我再没追出去。(看到他走了,我没有马上追出去。)

(2)这个房子太不大。 (这间房子不很大。)

(3)今个子我们一呱也不唱,就唱一段。(今天我们也不都唱,只唱一段。)

(4)我这个饭店里饭经常没吃的。(我不经常来这家饭店吃饭。)

3.临夏话一些表时间、表处所的名词性词语和方位名词也可以出现在否定副词前作状语,例如:

(1)我家哥天天家里没嘛,以傢也出去寻个工作去着哩。 (我哥没有天天待在家,他也出去找工作呢。)

(2)娃娃病下了,我还医院里没看去。(孩子病了,我还没到医院去看。)

(3)你好好的你的题做嘛,再窗子外头再嫑看唦。(你好好做题,不要往外面看了。)

4.临夏话前置介词很少,多使用后置格标记,包含格标记的短语充当状语时,一般位于否定副词前,否定副词紧靠核心动词,例如:

(1)衣裳开水啦嫑烫,温水啦烫。(衣服不要用开水洗,用温水洗。)

(2)学校里去了再同学们啦仗嫑打。 (去学校别和同学们打架。)

(3)我的书还家里搭没拿来哩。(我的书还没从家里拿来呢。)

(二)临夏话否定副词语序与辖域的错配

1.临夏话否定副词的辖域

否定辖域是否定词对意义的影响范围,所有可能被这个否定词否定的成分一同构成否定的辖域。从句子线性排列看,汉语否定辖域一般是位于否定词后的成分。否定辖域和否定词间有前后语序关系,否定词的位置影响着否定辖域的范围,进而产生语义的区别。

汉语的否定词和程度副词遵守语序和辖域一致的原则,即离核心越远的修饰或限制成分辖域越大。临夏话否定副词不符合这一规律,否定副词否定受到一定限制的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时,否定副词仍位于修饰限制成分之后,紧贴谓语核心动词。例如:

(1)没考好就没考嘛,来是你老老实实地不说。(没考好就没考好,回来还不老老实实说。)

(2)你尕王啦一搭教室嫑离开,留下一个人了看着。(你和小王不要一块儿离开教室,留一个人看着点。)

(3)我家哥天天家里没嘛,以傢也出去寻个工作去着哩。(我哥没有天天待在家,他也出去找工作呢。)

(4)房子各处胡嫑盖。 (房子不要到处乱盖。)

临夏话否定副词辖域取宽域,否定辖域除谓语核心动词外,还可以包括否定副词前起修饰限制作用的状语部分,违背汉语普遍遵守的语序辖域对应规律。这种语序辖域错配现象在关中方言[13]、乌鲁木齐方言[14]、西宁话等西北方言中也存在,是西北方言一个较为普遍的共性。

2.临夏话否定副词语序辖域错配与语言接触

关于西北方言否定副词语序辖域错配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一是王森提出的否定词特殊语序与音节数量有关,单音节词紧靠在谓语中心语前,介词短语或其他多音节词语在单音节词前[15]。二是刘丹青提出的附缀化引起的核心吸附现象。他认为汉语西北方言谓语的核心可以吸附状语或情态成分中一些独立性弱的成分,如否定词,使其紧挨在谓语核心之前[4]。三是汉语与阿尔泰语接触的结果,刘俐李、贾晞儒、唐正大等认为与阿尔泰语言影响有关,但均未详细论述。

通过考察临夏汉语方言的语言事实,结合这一区域的历史和民族状况,我们认为临夏汉语方言否定副词语序和辖域的错配可能是内因附缀化引起的核心吸附与外因阿尔泰语言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内因看,谓语核心常常可以吸附状语或情态成分中一些独立性弱的成分,使其紧挨谓语核心。独立性弱是短小轻弱,吸附的对象主要是单音节成分和部分双音节,当句中有多个单音节成分时,那些相对虚化程度高、读音弱的成分优先被吸附。否定词出现频率高,在语流中语音常发生弱化,因而最容易被吸附。这是语言自身的发展规律发展的结果。

从外因着眼,汉语否定副词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如今的南北方言中基本都遵循辖域与语序一致的规则,为何西北地区出现大量语序辖域错配现象,这可能与当地民族状况有关。

西北地区,特别是河湟地区,历史上一直有大量使用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少数民族耕牧于此,繁衍生息,这些少数民族与汉族长期杂居共处,经济、政治、文化交流频繁密切,民族间的交流融合必然伴随着语言的相互接触和影响。特别元代以来,大批蒙古军人和来自西域、中亚等地的色目人进入河州地区,彻底改变了这里的民族状况,对河州地区语言产生了更为直接和明显的影响。随着与汉族交往的不断深入,这些中亚来的色目人及驻守的蒙古人不断成为双语人,局部双语乃至全民双语现象逐渐发生,进而发生语言转用,使西北地区(特别是甘青河湟地区)汉语与阿尔泰语接触的深度与复杂性更为突出。这些操阿尔泰语的少数民族在学习和转用汉语过程中,由于不完全习得,不可避免地将母语——阿尔泰语言的一些语法形式作为底层带入目标语——汉语中,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包括临夏汉语方言在内的河湟民族地区汉语方言。这些异源性成分出现的原因是来自母语干扰,它跟借用不同,不是从词汇开始,而是表现在音系和句法方面,同时,结构的干扰是居于支配地位的干扰。这种接触模式被称为二语习得策略(Second-language acquisition strategies)。

在交往过程中,为了能顺利完成交际,双方都会在语言上做出让步,简化语言的结构,不断发生变形。在这样一种动态过程中,经由“协商”等机制,当时汉语接受了其中若干有代表性的干扰特征,形成一定程度的区域性趋同,最终形成了一种具有一些异源性语法成分的河湟民族地区的汉语方言。河湟区域直至今日仍生活着大量使用阿尔泰语言的少数民族,如东乡族、保安族、裕固族等,这种语言接触和影响仍然在发挥作用。

阿尔泰语言是形态发达的语言。很多汉语通过副词、助动词表达的内容,阿尔泰语言都用动词后附加的形态成分来表达,包括否定范畴、时范畴等,虽然动词和表示否定范畴的形态之间也会间隔其他形态成分,但相对而言,阿尔泰语言中动词和否定范畴的结合更为紧密。以临夏话为代表的河湟汉语方言否定副词存在的这种语序与辖域错配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两者相互妥协、折中的结果。否定范畴通过否定副词表达,并且位于动词之前,符合汉语否定表达的规律,但否定副词的语序和辖域受到阿尔泰语系语言底层的影响,与谓语动词的结合更为紧密,在多项状语中紧邻动词。

再结合临夏话小句OV型语序、后置格标记系统等一系列语言事实,我们推测临夏话特殊的否定语序和辖域是内因附缀化引起的核心吸附与外因阿尔泰语言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时前文提到的否定词“没”主客观的混用的形成也是经由相同的机制和过程而产生,但这一接触的具体方式和接触过程有待于我们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综上所述,本文考察了临夏汉语方言否定表达的层次和手段,句子层面否定功能意义的实现主要有否定词表达和非否定词表达两种。通过否定词表达否定是临夏话最重要的否定表达手段,常用否定词主要是“不”“没(有)”和“嫑”。其中否定副词“没”与“不”存在一定程度的主、客观混用;否定动词“没(有)” 可以用相同的句式表示存在兼领有否定;否定词“没”功能的扩展很可能与临夏周边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影响有关。临夏话中否定副词语序与辖域存在错配,否定副词往往紧贴核心动词,否定辖域内的相当一部分状语性成分出现在否定词前,不符合汉语否定词遵守的语序和辖域一致原则。这种语序和辖域的特殊语法现象很可能是内因附缀化引起的核心吸附与外因阿尔泰语言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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