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宙:资本趋利,容易短视

2022-01-19 11:58尹洁
环球人物 2022年2期

尹洁

王建宙

1973年4月3日,摩托罗拉公司的技术人员马丁·库珀站在美国纽约希尔顿酒店附近的一条街上,用刚研制成功的移动电话原型机,拨通了竞争对手贝尔实验室的电话号码。几年后,人类社会进入了移动通信的1G时代,马丁·库珀被公认为世界第一部手机的发明者。

当时的中国人,还普遍在用信件、电报发送消息,绝大部分家庭从未使用过座机电话,至于移动电话连听都没听说过。然而仅仅过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中国便进入了全民手机时代。2006年,在全球所有的电信运营商里,中国移动通信集团拿下3个世界第一:用户数量第一(3亿),移动网络规模最大(23万个基站),市值第一(4000亿美元)。时任中国移动总裁的王建宙,被美国《商业周刊》评为“2006年全球最佳CEO”。

当然,王建宙也有遗憾的事,其中之一就是中国移动的上市地点是美国和中国香港,而不是中国内地的A股市场。

“作为当时全球市值最高的电信运营商,没能让国内投资者分享企业成长红利,确实是一个遗憾。最初之所以选择在纽约和香港上市,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国内资本市场的容量比较小。后来虽然努力了很多年,也没有完成中国移动在A股上市的夙愿。”王建宙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王建宙退休8年多后,这个遗憾可以弥补了。2022年1月5日,从美股退市的中国移动正式回归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

王建宙的著作《從1G到5G:移动通信如何改变世界》。

“国际投资者曾认为农村不适合建基站”

在34年的工作生涯中,王建宙曾任信息产业部综合规划司司长,中国联通董事长兼总裁,中国移动总裁、董事长。2013年退休后,他被推举为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直到2019年“二次退休”,见证和参与了中国移动通信产业从起步到繁荣、从追赶到超越的全过程。

多年来,王建宙一直关注国内外企业的发展动向,研究了很多公司案例。在自己撰写的书中,他详细梳理了整个行业的历史脉络,也讲述了中国移动通信产业突飞猛进的跨越式发展历程。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想象,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普通人想在家里安装一部座机电话有多难。

1992年至1994年,王建宙在浙江省杭州市电信局任主要负责人。据他回忆,当时爆发了电话热,家家都要装座机,“大家都埋怨装电话难,第一不让交钱(初装费),第二交了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装”。

那段时期,杭州市一年的电话报装量超过10万部,电话初装费从1000元涨到5000元。尽管如此,杭州市电信局还是收到大量群众来信,几乎都在询问什么时候自己家才能装上电话。每次接受媒体采访,王建宙都要回答一个问题——“我市装电话难的问题何时才能解决?”

但到了90年代末,座机的热潮就退去了。与此同时,移动电话从最初像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变得越来越小巧精致,价格也更加亲民。进入21世纪,手机在中国迅速普及,座机电话变成了免费安装。

当时,王建宙已经调到中国联通任董事、常务副总经理。为了募集更多资金,2000年6月,中国联通先后在纽约、香港上市。这被认为是中国电信业格局初步形成的标志性事件。

“第一次融资就融了56.5亿美元,对当时的中国联通来说是一笔很可观的建设资金。上市钟声响起来时,我特别高兴。”王建宙说。

2004年,王建宙调任中国移动总裁,又遇到了新的难题——移动基站下农村。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感触最深的一段经历。

“你看现在全国哪个地方没有手机?但刚进入2000年时,手机在中国主要是城市人在用。”王建宙对记者说。2005年,中国移动决定在农村建设移动通信网络,我们听到了很多反对意见,主要来自一些国际投资银行。

“因为我们是在香港上市的公司,这些外国银行经常给我们出分析报告。他们当时的观点是,移动通信在中国的主要使用对象应该是城市居民,即使是发达国家,也主要是在城市建设网络。农村,特别是偏远地区的农村,建设移动通信网络的成本很大,会降低财务收入和利润,影响投资者利益。我们则认为,虽然当时的主要用户在城市,但移动通信未来一定会普及到全世界每一个地方,所以我们很坚决地实施了计划,包括山区、海岛都建设了基站。”

2006年2月,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移动通信全球大会上,王建宙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移动在深山里施工的艰苦过程。短短45秒的视频,震惊了全球同行,也让投资者信服了,从反对转为支持。

随着移动通信网络的全覆盖,中国农村地区的移动通信需求被迅速激活。来自农村的营业收入,成为中国移动当时业绩增长的主要驱动力。

王建宙曾说,担任中国移动CEO期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公司的事情。“公司平均每月增加500万用户,就这样持续增长了10年。在许多国外移动运营商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他们非常羡慕。我处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每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很兴奋。看到越来越多的中国老百姓用上了手机,想到自己在为全世界最大的移动通信企业做贡献,还有什么遗憾呢?”

“今天要看到明天的市场需求”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中国移动是赞助商,为了答谢合作伙伴,把当时全球主要电信公司的总裁都邀请来参加开幕式。当时的盛况,王建宙记忆犹新,“大家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然而,短短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巨头公司有不少已经不复存在了。

1G时代,全球移动通信领域上演的是“楚汉争霸”,摩托罗拉和爱立信两大巨头并立;2G—4G时代则成了“春秋战国”,摩托罗拉、爱立信、诺基亚、朗讯、北电网络、阿尔卡特、富士通、华为、中兴等十几家企业群雄逐鹿,不断有巨头被淘汰;到了5G时代,有影响力的企业只剩5家——华为、中兴、爱立信、诺基亚和三星。谈起这些兴衰成败的故事,王建宙颇有感触,他希望中国企业多总结同行们的经验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环球人物》:中国移动回归了A股,您对此有什么感想?

王建宙:中国移动第一次上市是1997年。当时内地资本市场的体量还不是很大,而中国移动对资金的需求量是比较大的,所以我们首选在纽约和香港上市。之后很多年,我们也做了不少努力,希望能在内地市场、在A股上市,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实现。直到2022年1月5日,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非常高兴。中国移动的用户主要在内地,现在内地股民也能分享企业成长的成果了,我觉得非常欣慰。

《环球人物》:您见证和参与了移动通信业的发展,也研究了很多案例,有没有从中总结出一些规律?

王建宙:移动通信技术每次更新换代,都会出现一些巨头公司,创造出很辉煌的业绩,同时也有另一些巨头衰落、消失。对于那些曾经获得成功的企业,我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前瞻性。

移动通信公司的领导者,必须能看出行业发展的趋势,今天要看到明天的市场需求,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很多巨头企业的CEO,在固定电话时代就预见到移动电话的未来,在功能手机还很流行的时候就预见到智能手机的巨大潜力,所以提早开始布局、投资、研发。当然,各行各业的企业家都具有超前眼光,但这一点在通信行业尤其重要。

《环球人物》:那些衰落的企业有哪些教训呢?

王建宙:摩托罗拉、朗讯、诺基亚、北电网络、阿尔卡特、西门子电讯……每一家企业都曾经非常辉煌,但今天几乎听不到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故事,我见过很多很多。而且不少巨头公司是轰然倒下的,让外界感到很突然,但我认为它们也有一些共同点。

比如,当公司业绩大幅下滑时,普通人都知道应该加强研发,开发新技术、新产品,提高核心竞争力,但这些企业做的第一件事情往往是裁员,尤其是那些高端研发人员。我问过一些CEO这么做的原因,回答是因为核心技术人员的薪酬高,裁掉他们能快速降低人力成本。除了裁员,这些公司还会出售资产,而且是最优质的资产,因为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些CEO都是智商高、能力强、经验丰富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决策呢?我想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对于企业来说,资本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是推动力,也可以是破坏力。但资本往往是短视的,它的趋利性决定了它的短视。企业的发展离不开资本的支持,它可以使企业火箭式地上升,也可以使企业一落千丈。我想提醒中国的企业家们,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1991年,浙江杭州居民排队申请安装电话。

2007年9月,湖南邵阳的一位农民在试用手机。

“把那些‘卡脖子的短板解决掉”

《环球人物》:中国移动通信的技术水平目前在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

王建宙:从1G到3G,我们都在追趕发达国家,到了4G时代已经可以并跑,5G时代则是我们领先。现在和国际同行交流时,每当我说到中国5G的发展情况,他们确实是非常羡慕的。

《环球人物》:在这个过程中,您经历过哪些难忘的时刻?

王建宙:太多了。2005年,我去湖南郴州一处比较偏僻的农村考察。蓝天白云下的田野里,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农民在用手机打电话,那一刻我非常激动。

我曾经在农村插过队,知道农村的基础设施条件是相当差的,看到农民终于用上了手机,那种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语言形容。回来后,我特意把这段经历写了下来。

另一次难忘的时刻是2007年,中国移动在珠穆朗玛峰建成了基站,我接到同事从珠穆朗玛峰上打来的电话,听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跟我通话,听到呼啸的风声……那一刻也非常激动人心。

2020年5月,中国移动与华为在西藏海拔5300米地区设立的5G基站。

2020年3月,四川省达州市达川区景市镇牛家庙村,工作人员架设网线,将网络信号引入村民家里。

《环球人物》:企业一把手的位置也要面对很大压力,您是怎么看外界对中国移动的批评的?

王建宙:确实压力很大,因为这个领域不仅直接关系到国家经济,还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是一刻都不能停的。大家批评我们首先是因为关注这个行业,其次说明我们做得不够好。

我也发现,这些年大家批评的焦点在不断变化:早年是手机信号不好,后来是话费太贵,然后是网速太慢、流量费太贵……我们一直在接受大家的意见和建议,不断地改进。我想这些关注点的变化,也能反映出中国移动通信技术的发展。

《环球人物》:近年来,世界局势也在不断变化,您认为移动通信行业的格局会有什么改变?

王建宙:由于疫情、地缘政治等原因,这个行业确实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们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最重要的还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以智能手机为例,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企业目前已经能够自主研发、制造大量元器件,更关键的是,我们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生态系统,这在移动通信领域非常重要,不是一两年、三五年就能形成的。

因此,近年来虽然有一部分制造业转移到其他国家去了,但手机制造所需要的很多元器件、零部件仍然要在中国生产,也就是说,手机制造的供应链还在中国,转移到国外的生产线主要是做组装。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把那些“卡脖子”的短板解决掉,在核心技术研发上投入更多资金和人才。只有这样,才能在5G和未来6G的研发制造方面保持优势,对此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环球人物》:关于5G的讨论已经很多,其中一个是万物互联,未来用一部手机就可以控制家里所有物品,这个设想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王建宙:5G的目标确实是万物互联,它的设计思路、速率、容量不光要满足人与人之间的通信,也要满足人与物、物与物之间通信和沟通的需要。从目前的情况看,5G在行业应用方面已经有了很大成效,比如煤矿的远程开采、港口和工厂的自动控制等,但在消費领域的应用还需要加速。

我在很多场合建议,5G不仅要开发行业应用,也要开发消费级应用。希望今后终端厂家在设计新产品时,能够更多地考虑物联网的需求。现在智能手机就是一个信息中心,我们获取的信息几乎都是从手机里来的,按照万物互联的要求,手机下一步应该变成一个控制中心,这就需要对手机做更多改进。

万物互联的时代正慢慢走来。就像以前手机每一次升级都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变化一样,万物互联将会带来更大的变化。一个移动通信的新时代即将到来。

王建宙

1948年出生,浙江长兴人,浙江大学工学硕士,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曾任中国联通董事长兼总裁,中国移动总裁、董事长。退休后,担任全球移动通信协会(GSMA)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