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功行赏的学问

2022-01-19 12:31伊溪云
环球人物 2022年2期
关键词:叔父刘秀李世民

伊溪云

历史警示我们,不要像壶叔、李神通等一样当了反面教员,而要以阴识、丁綝、许光达为镜,端正自己人生事业的态度与方向,才有不可限量的未来

开栏的话

历史轮回,周而复始,但也有章可循。这可循的便是规律,洞察、把握规律,方能认清当下、开辟未来,故而唐太宗曾言“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读史论今”专栏,讲述历史人物的兴衰成败,从古事中明人心人性,自细节中观大局,也即观照当下、叩问初心。该栏目与“报人往事”交替刊出。

历史上,人才建功立业之后,论功行赏便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这和今天考核政绩、评功论绩、授予荣誉等有点类似。

然而,论功行赏不易做。原因并不在于对事功不好论定,而是有很多其他因素干扰,比如亲朋故旧身边人。一旦存了这方面的私心,公正的天平就容易偏斜,如此便会失了公道,最终失却人心。所以,历史上那些有能力的雄主,往往把这天平握得很有准寸,深知其后有人心这杆大秤,不可有失公允。

春秋时期的晋文公,在论功行赏时就很有讲究。

当时他在外流亡19年,复国成功后,便对那些追随他的人论功行赏。他的身边人壶叔,也就是端茶倒水侍候他的仆人,一看文公三次行赏都没有自己,就很有意见。文公不因壶叔是身边人就网开一面,而是坚守了公道,也就赢得了人心,史称晋人闻之都很高兴。

事实上,让壶叔“愧服”的,是晋文公确立标准的公正性。据《史记》载,文公对壶叔说了论功行赏的标准:指导我仁义道德的人,功劳最大;能够为完成目标而出谋划策的人,功劳其次;冲锋陷阵出苦力的,功劳最小。至于那些奔走之劳、匹夫之力,又在其次。“三赏之后,故且及子。”即所谓“上赏赏德,其次赏才,又其次赏功”,标准一确立,就谁也没有话说了。

在论功行赏上,晋文公不仅确立了标准,自己还遵守捍卫它且没有开私门。这首先是信誉问题,其次才是坚守公道的问题。从历史看,很多事之所以办不好,原因就在于很多人自己确立标准,然后自己公然违反它。私门一开,必上行下效,要让公众再信服,也就难了。

相比较而言,汉高祖刘邦在论功行赏、大封群臣时,却出现了“群臣争功”“岁余不决”的局面。这说明,即便没有私心作祟,每个人心中的那杆秤也是不一致的。当时,刘邦认为萧何功劳最大,封他为酂侯,给的封地也最多。但功臣们不服。

大家说:“我们上战场打仗,攻城略地,功劳大小各有差异。萧何没有汗马功劳,只管管文书案卷,发发议论,不打仗,反倒功居我们之上,为什么?”这除了对文治武功的作用存在认识上的差异外,还有一个视野的问题。相对而言,刘邦居上位,视野更开阔,更能掂量出每个人的分量来。

如何解决认识问题,让大家对论功行赏的标准有一个基本认同?当时刘邦给大家讲了猎人与猎狗的故事。“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他说你们做的是猎狗的事情,而萧何做的是猎人的事情。而且你们大多数只有一人追随我,多的不过两三人;人家萧何整个家族几十人都跟着我,“功不可忘也”。这事实上是对不同类型人才的作用给出一个形象的比喻,有利于人才的自我定位与认知。

的确,萧何属于那种统揽全局、通达战略型人才,其他人则是在其全局与战略中攻城略地型人才。但人们往往只看到攻城略地的具体成果,以为盖世奇功,往往看不到他们何以能攻城略地建奇功。后来,听了刘邦一席话,“群臣皆莫敢言”,估计内心不服的人也还有。

唐太宗李世民在封赏功臣时,则是树立了不徇私的标杆,以服众人之心。当时,淮安王李神通说:我在关西起兵首先响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实质还是如何论定文臣武将的作用问题,假设李神通读过汉史,估计不会这样跳出来献丑。当然,李神通只不过是以此为借口,他其实是想凭借关系捞点好处罢了。因为他是李世民的叔父。

但是,李世民没给李神通开私门,直接回应说:叔父你首先响应,也是自谋摆脱灾祸,窦建德侵吞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再次纠集余部,叔父丢兵弃甲。三层意思,直接揭穿了李神通首先响应义旗的另一面。接着李世民说道:“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朕誠无所爱(吝惜),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既把文臣武将的作用说得明白,又把亲戚关系这一层点破,让李神通没有话说。

李世民的回答可谓一针见血,持守公正,让那些想靠关系走后门的人断了念想。更关键的是,让人心那杆大秤有了定盘星。当时,听了李世民一番话,诸将就相互议论:“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辈)何敢不安其分。”无疑,李世民这一无私的标杆树得妙,赢得了人心。

当然,从晋文公到汉高祖,再到唐太宗,都是自己在台前论功行赏。他们是雄主,处事公道,论功行赏当然不会有偏差。但即便如此,他们也都遇到了叫屈的人、想徇私的人、争功的人。光武帝刘秀则不同。

刘秀称帝后的第二年,即公元26年,对有功之臣进行分封。他不是自己上手干,而是请郎中冯勤主持分封事宜。显然,刘秀的做法比上述几位雄主要略胜一筹。不是自己来主事,而是用一个公正的人来主事,这就既让自己回避了矛盾,又能掌握纠偏的主动权。

冯勤处事十分公允,估量每个人功劳大小轻重,分封地方的远近,土地的肥沃贫瘠,谁也不超过谁,让大家都很服气。这的确是一门功夫,如果不是对每个人了解得那么透,想持公也难;如果有点私心,趋点便利,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怕人们就会在私下里嘀咕。

刘秀发现他很有才干,直接让他任尚书郎。这是突破常规的,以前都是按资历,由尚书令史按年头依次递补,这次是直接用孝廉当尚书郎。不能不说,刘秀的做法很有超前眼光,既体现了他识人的本领,又展现了他论功行赏的策略。而且这策略行之有效,不仅没有出现争功的局面,让众人服气,而且出现了谦让的局面,亦传为佳话。

比如贵人阴丽华的哥哥阴识,因为军功应当增加封地。但阴识辞谢说:“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我是后宫亲属,还要加封,“不可以示天下”。在他看来,国人评价受封与否是看功绩的,如果我再受封,就会让天下人认为是靠亲戚而受封的,无疑这会乱了人心。

当时刘秀还让将领们自己说最愿意封在什么地方,大家都想封在富裕的县,这是情理之中。但河南太守颍川人丁綝,只请求封到自己的故乡,有人问他原因,他答:“綝能薄功微,得乡亭厚矣!”丁綝如此谦让,可谓有君子之风。

面对功名利禄而有君子之风的,不独古人,亦有今人。比如许光达。

1955年8月1日,许光达在庆祝建军28周年的宴会上,得知自己将被授予大将军衔的消息时,十分不安。他郑重地写了一封《降衔申请》,上呈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请求“授我上将衔。另授功勋卓著者以大将”。

许光达写道:“论德、才、资、功,我佩戴四星,心安神靜吗?”“战友们在敌军层层包围下,艰苦奋战,吃树皮草根,献出鲜血、生命,我却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喝牛奶、吃面包。自苏联返国后,有几年是在后方。”“不要说同大将们比,心中有愧,与一些年资较深的上将比,也自愧不如。”在比较功勋时,更多看到他人的长处、看到自己的不足,这是人生的更高境界。

刘秀在论功行赏时格外花费心思,用一个公正的人来主持分封事宜。(李云中 /绘)

当年,毛泽东接到许光达的降衔申请后,感慨地对朱德、彭德怀、贺龙等军委领导说:“这是一面明镜,共产党人的明镜啊!……五百年前,大将徐达,二度平西,智勇贯中州;五百年后,大将许光达,几番让衔,英名天下扬。”最终,许光达的《降衔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这是坚守了授衔的标准。

今天,不少单位和部门,在评选荣誉、评定职称、评聘岗位乃至提拔任用干部时,时常会出现互不相让的情况。不能不看到,这里既有标准的公正性问题,也有每个人的自我认知问题,还有客观存在的僧多粥少的问题。但从矛盾的主要方面看,面对功名利禄、提拔升迁,人们少一些“争”的心态,多一些“让”的智慧,才是解决问题、化解矛盾的根本办法。

有的人,在荣誉、职称、升迁等机会来时,争得急切,觉得自己上了就很公正,否则就很不公平、必有猫腻。这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完全无视自己的是非功过问题,无视自己的贡献作用大小问题,也无视客观存在的多选一乃至百里只能挑一的问题。如果每个人都抱持这种心态,争不上就使性子、撂挑子,就任何事情都难以进行下去。

必须看到,世间事不是都顺着自己的意愿发展的,假设不能冷静面对、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最终失去的只有自己,输掉的可能是整个人生。这样的教训其实不少。相反,面对荣誉与升迁等,让一让,退一退,则总会有自己得到的时候。即便得不到,也一样笑对人生与未来、积极面对事业,激发奋斗的潜能,到头来终会发现,争得了一时争不了一世,只有持续的奋斗才能实现梦想,退与让的结果往往不是逼仄末路,而是海阔天空、山高水长。

历史警示我们,不要像壶叔、李神通等一样当了反面教员,而要以阴识、丁綝、许光达为镜,端正自己人生事业的态度与方向,才有不可限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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