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唱的麦蝉

2022-01-20 08:25黎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麦香麦子母亲

黎洁

锅台村的六月,蒸笼一样的天气,快要闷炸了,蝉和蚂蚱决赛,乡亲们和霈雨比赛,必须赶在霈雨前收完,要不,下几天,麦就芽了。

收割中的麦地,像一道金色的海岸线,麦浪涌来的波纹里,戴着大草帽的汉子,像一颗颗蘑菇贝,嵌在田野间。他们把汗衫脱了,露出黑瘦的肌肉,汗水在脸上、身上汇成小溪,也顾不得擦上一把。一抬头的工夫,有收割的喜悦,挂在亮白的牙齿上。

在他们眼里,高过地平线的麦芒,是粮仓里堆成锥形的麦山,是一家老小碗里的浆水疙瘩(面条),是刚出锅的麦蝉、花花卷,也是孩子上学的学费,媳妇的一件花汗褟儿(薄上衣)。

空气里,浓郁的麦香和着黏稠的汗味,捆成一捆。

先割一小把麦子,一分为二,沿麦穗脖子拧个节,拧成一条麦绳,割上三把两把,放在麦绳上,最后拿麦绳打个活结,一捆麦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我汗流浃背的父亲,卡在一大架子车麦子中,像一把老镰刀,吃力地移动。遇上下坡路,父亲得把两根车杆扛在双肩上,我抓着捆麦的大绳,像一只麦蝉,牢牢粘在麦子上,脚踩在车后面的“刹车”(圆形,用旧轮胎做成)上压车,擦着地面走,再陡的山路,速度不快,方向就不会失控。

我们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唱:“烟瓶烟,冒冒烟。牛皮响,种夏田。夏田黄,割倒场。连枷打,簸箕扬,一扬扬到宁远县,宁远县来割绸缎,绸缎割下缝袄袄,袄袄缝下一朵花,摆摆挪挪到我家。我家屋里一缸酒,案子底下卧下一窝黄连狗。//打一鞭,不动弹。打两鞭,不动弹。扭丝门儿半掩儿,两个姐儿拧线儿。扭丝门儿打开来,两个姐儿做麦蝉。锅里飞出八个蝉,扇着翎膀闹收成。”

刚打碾完,大人们都会去南河里打浇水(洗澡)。溜黑的孩子们唱着歌谣,从虚晃的草垛里钻出来,脸上、身上的汗渍挂成了小蚯蚓,顾不得擦去,就挨个儿倒立在场圃边的矮墙上。不久,就被一股特殊的香味赶回了家。

被蝉吟鸟语吵醒了的阳光,从树缝里跳跃到地上,摇曳着圆圆的影子。太阳的光是圆的吗?

我把眼睛眯成缝,抬头,发现空中飘浮着白花花的麦蝉,它们都穿着白色大喇叭裙,上面缀着红色的小梅花,褐色的豹纹,冒着热气;它们动作不一,有的双手叉腰,有的两手抱头……随着音乐旋转,转着转着,我也转成了一只穿裙子的小麦蝉,而小黑,转成了一只大黑蝉。

小黑不是小狗,是我们的发小。他和药罐子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只剩塌房烂院。他的母亲生下他,就跟着外地小老板跑了。他从小就吃百家饭长大,更多时候是风餐露宿,硬生生把四季活成一只蝉。

他皮肤黝黑,浑身是土,鼻子下面挂着的两串黑色鼻涕虫,也沾满了灰土,干贴在皮肤上。这黑鬼一天到晚激上爬下,就是为了捉蝉,他说蝉的叫声里有钢音。

这不,他正用脏污的食指和拇指卡住蝉头,镀银的蝉,倔强地振动着翅膀,发出“ 哔—— 呜——”“ 哔—— 呜——”的抗議声,吵得伙伴们捂住了耳朵。那蝉的声音,是振出来,还是唱出来,是嘴里唱的,还是翅膀唱的,终于弄清楚了。

大姐刚洒扫好院子,在院子中间摆好供桌,母亲的第一锅麦蝉就蹦跶出锅。母亲嘴里念念有词,唯一的供品就是一笸箩热麦蝉。约莫供十分钟后,再把麦蝉分给孩子们吃。

小黑拿着母亲给的双份麦蝉,叼了一大口,张着黑翅膀飞了。

一口麦蝉下去,温糯的麦香浸入肺腑,甜透了心。我顺势坐在灶前的木凳上,烧起火来。

烙馍炒豆,文火满锅。我左手往灶间塞麦柴,右手拿搅火棍,低头,把火挑到锅底。调皮的灶火,把我的脸蛋烤成阴阳脸。母亲并不回头,道:“我娃的脸就是心疼。”我看着母亲的侧影,感受到她眉眼里漾着的笑意。

母亲把糅了碱面的发面擀面,再沿中心切成四个小扇形。取出其中一个,沿两边的半径,各切出三个细条,每个细条朝上拉,从末端开始卷成蜗牛状,六只蝉足左右对称起来,圆心部分不切透,用细竹棍捣两只眼睛,身体上做上红色的梅花(由五根齐头的细竹棍扎成一捆,再蘸上红色食用染料做成)。这样,一只静立的麦蝉,抱头,振翅,开唱。

五黄六月,是一段丰满的日子,麦蝉叫了,天就熟了。

割完麦子后,新麦面下来,家家都要烙麦蝉。一说麦蝉是喜虫,吟唱着丰收曲,以示纪念;二说麦蝉是灵虫,为保来年风调雨顺,以蝉祭天。

新麦发面,麦秆烧火,待下锅烙出褐色的火疤,蝉细软的身体,逐渐变厚变热变硬,一股由内而外的清香升腾起来。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呢!相貌平平的母亲,长着小树枝一样糙的双手,仅用一把面,就能做出好十几种美味。

那天中午放学,不知道母亲干啥去了,我又饿又乏。直到同学喊我去上学时,母亲才匆匆赶来,一进门,水都不喝一口,就洗手做饭:“娃饿了,一点活赶完了才来,你等一下,妈给你先炒个鸡蛋。”

“不吃了!”看着她高高卷起的裤脚,我气不打一处来,头也不回地去了学校。

还没等上完第一节课,我就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说是我妈给我送的午饭。

我打开铝饭盒,里面躺着两个温软香糯的麦蝉,还有几个洗好的粉色小水萝卜。水萝卜下麦蝉,麦香加萝卜香,香得直掉眼泪,我吸溜着鼻子,几乎是风卷残云地下肚。

那可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次馍了。

多年以后,远嫁他乡的姐姐打来电话,诉说她如何想吃母亲烙的麦蝉,如何用最优等的精细白面,备了炉子柴火,自己一遍遍尝试,但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出母亲做的那个味道。

我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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