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

2022-01-20 08:24李祯
安徽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东明鸡舍鸡蛋

李祯

书里说,人的一生就像一个意味深长的梦。有时候,你根本不明白,你生活的地方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世界。长到六岁,我知道,自己肯定活在了梦的外面。

我生在鲁中平原一个叫麻店的小镇上。从古至今,此地都没有出现过历史名人,但庄稼汉倒是挺多的。他们面朝黄土,整日伺候着那一片片荒芜、贫瘠的田地,遇上干旱的年月,甚至是入不敷出。当然,村里也有几个像我爸这样的异类。爸爸曾经是村里的民办教師,教了两年书就不干了。我没问过他为什么辞职,只听奶奶说过他当老师那会儿,下手太重,曾一脚踹在一位学生的裤裆下。那时候,爷爷还在。家长领着孩子找到我家,爷爷抄起铁锹就抡在了他的胸膛上。后来,爸爸在村子的南头建起一间鸡舍,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惠民鸡舍。

鸡舍没经营几年,爷爷就死了。那年是1997年,我七岁了。我记得那一年电视机里满是人,人们脸上画着鲜艳的图案,人挤人地站在大街上,他们挥舞着双手,像发送炮弹似的向空中输送烟花。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普天同庆。爸爸弄来几支杜冷丁,亲自把爷爷送往了一个不用吃饭的地方。

爷爷走后,爸爸加盖了一间鸡舍。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被爷爷压着。我们村的南头,有几亩田地,原来用来种植玉米和小麦,现在等着这几块地分到爸爸头上。他领着邻村的几个建筑工人,盖起一间长达四十米的鸡舍。在工厂还没有迁来前,它是村子里最大的房子。

新旧鸡舍平行,依旧四十米长,一间容纳一万只鸡,总共两万只。镇上给爸爸颁发的“养殖专业户”的金色木匾挂在了客厅的正中央,我家的鸡舍一时闻名乡里。从那以后,爸爸开始有了老板的样子。他买来一辆本田牌摩托车,还有村里唯一的一台VCD。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摩托车,一脚蹬下去,足足可以跑到90迈。我终于明白那些港片里的男主角口中所说的“兜风”,坐在上面简直像风一样。

我讨厌爸爸骑着摩托送我上学。一到学校门口,我会把脑袋低到最低,害怕同学们看到我。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是卖鸡家的儿子,浑身散发着一股鸡屎味儿。我咬紧牙关,假装没有听到。我在心里发过无数个毒誓:如果他们下一次胆敢这样做,我肯定会让他们好看。每当到了下次,我还是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两年,我只记得打过两次架,一次是跟我们年级的老大咸辉,另一次是跟村里的小伙伴东明。可能跟其他小孩还产生过冲突,或许我忘了。我胆子小,很少打架。

不久,爸爸引进了上百只白毛公鸡,做起了种蛋生意。家里的人手一时紧缺,妈妈和长贵伯伯每天不但要拾鸡蛋,拌饲料和喂鸡,还多了一项新的任务。在太阳临近下山的时候,她和长贵伯伯拿着胶头滴管,围在白毛公鸡的屁股前面,把白色的液体采集到一个个小瓶子里。爸爸是不干活的,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他打算再招一个帮工。

我家以前招的几个帮工,没有一个是省心的。有的拿我家的鸡蛋去小卖部换酒喝,有的偷我家钱,甚至还有人对我下手。有一次,我和妈妈去一个帮工家,亲眼看到我的喷火龙模型立在了他家的饭桌上。当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告诉爸爸,我可以帮妈妈干活。爸爸让我好好学习,因为我姑姑已经给他介绍了一个帮工。

到了晚上,新闻里的广播说会有流星雨。当夜幕降临,爸爸和妈妈也已入睡,在一片片虫鸣声中,我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掀起床单,溜到了院子里。我在地上挖了四个坑,把床单的四角用木棍捆绑,扎起了一个简易的帐篷,随后把两床被子铺在里面。天气冷的异常,大地铺上了一层晶莹的霜,寒冷穿透帐篷,直击我身体的各个角落。我牙齿打颤,口中不断呼出白气,但我依旧等待着。不知不觉中,我睡了过去。醒来时,脑袋肿胀,视线模糊。我看到了爸爸和妈妈,他们的身影来回飘忽,好像在争吵着什么。我想呼喊一声“妈妈”,但喉咙干涩。我看到了天上挂着一个玻璃气球,顺着一根透明的吸管绑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想要伸手触碰,但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我还看到了一个人,她站着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抚摸着我发烫的额头,向我诉说着什么。我听不真切,脑袋里依旧在嗡鸣。只见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一颗颗五颜六色的流星,在她的手里来回闪烁。

妈妈说,我在外面睡了一夜,发了高烧,在医院里昏睡了两天两夜。彼时我已经出院,不再发烧,但时不时会轻微地咳嗽。我的脑袋好像短路了,忘记在医院里发生过的事,只记得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我。我不停地回忆,追问妈妈她是谁,妈妈却说,除了她和我爸,没有人去过病房。她是站在一片逆光中,我没看清她的长相,只能向妈妈比画她大致的身高,以及手中的流星。妈妈没再说下去,走向我爸,悄悄地对他说,要不要带我去医院看看脑袋,她怀疑我烧糊涂了。

一周后,姑姑介绍的帮工终于来了。她二十多岁,梳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棉袄,名叫“红霞”。她亲切地向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吃糖。我正想摇头,却看到了她手中的“流星”。一颗颗糖果,在彩纸的包裹下,再次像流星一样闪烁了起来。我确定看到的人就是她。可她和妈妈一样,拒不承认去医院看望过我。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撒谎,或者有意捉弄我,但我很清楚,我很可能活在了梦的里面,一切开始变得影影绰绰,模糊而又极不真切。

爸爸对我管教严格,他不准我吃村里人的东西,总是强调别人家的东西不干净。村里一有什么喜事,他提前跟我打招呼:新娘子有传染病,你可千万不要吃喜糖。也因此,他没收了红霞姐送给我的糖果。到了第二天,我看到爸爸抓起红霞姐带来的野菜往西瓜酱里蘸,我质问他,你不是说不干净吗?爸爸面色通红,使劲地瞪了我一眼。父子俩的这场对峙以我立马闭嘴告终,不过,我也有意外收获,我可以吃到红霞姐自家做的东西了。我不喜欢吃苦不拉唧的野菜,最爱吃的是她妈妈蒸的黄面年糕,每一次,我都吃得牙齿和双手上沾满黏糊糊的黄面。

妈妈分外喜欢红霞姐。一方面是我们家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另一方面是她多了一个帮手。红霞姐勤快,几天工夫就把鸡舍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妈妈余下大把时间。开始,她很不适应,扫扫地,擦擦桌子,有事没事去鸡舍里转转,不知道怎么处理闲暇时光。没过多久,我发现妈妈竟然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而且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她与红霞姐一块看《还珠格格》,两个人热烈地讨论着剧中的人物,说某某某真傻,她怎么不告诉他呢?她怎么不爱他呢?有时候看到动情处,妈妈还会偷偷地抹几把眼泪。

妈妈不陪我玩,爸爸平日里喜欢去城里喝酒,我只好去村子里玩。我家的鸡舍距离村子有一千多米,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平坦开阔,附近无一户人家居住。放学后,去村里找小伙伴玩耍都成了问题。我胆小的要命,不敢走夜路。夏天的时候,我偶尔会去村里找东明和小波玩耍;一到了冬天,沙包没投几个回合,天就黑了下来。我最讨厌冬天,它终止了我大部分活动。每当到了冬天,我只能缩在鸡舍,好像漂流到一座荒岛,我感觉我被世界遗忘了。

我家院子里有一个废弃的水箱,铁质的,呈正方形,它原先被架在砖砌的高台上,外部有一根铁质的管子,与鸡舍里的水槽相连。爸爸用塑料管子在里面注满水,妈妈只需拧开水槽上方的水龙头,水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喂鸡的水槽。水箱报废后,我把它想象成一所渔船,四面的田地瞬间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大海。我拿着一根木棍划啊划啊,拼命地呼喊着,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在海水中漂泊的我。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没有人想跟一个浑身散发着鸡屎味的小子玩游戏。我假装咳嗽,谎称感冒还没痊愈,开始逃课,躲在家里下棋。爸爸是下象棋的高手,不过很少和我玩,有时候他抽出时间和我较量几盘,几步棋的工夫,我的老将就被吃掉了。红霞姐的水平与我差不多,起初,我们玩的是天下太平,一种划在地上的填字游戏,后来,她教会了我五子棋。我们总是选在午后,那个时候红霞姐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们在作业本上的方格里放上一块块纸片,当我快要成功地把五块纸片连成一道线时,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学着港片里的台词对红霞姐说道,死八婆,快点呀。红霞姐也不生气,动作愈发慢了起来,她手中的纸片在这个方格停留一会儿,又在那个方格停留一会儿,始终不肯把纸片放下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大气都不敢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在梦里回到那一个个寂寥的午后,我们围在炭火通红的火炉旁,一边烤着偷来的地瓜,一边下着五子棋。窗外白云悠悠,炊烟缕缕地向空中散去。

很快,班主任张长青把爸爸喊到了学校。他把画满方格的作业本交到了爸爸的手中,不但批评我不做作业,而且把我逃课的事吐露了出来。爸爸刚踏入家门,就抄起了板凳。我大哭起来,哭着喊着,要求他打死我——这是我第一次勇敢地反抗爸爸。

第二天,我被爸爸扭送到学校。歇斯底里的哭喊已经无济于事。好像是赌气,那一周,我没和爸爸说过一句话。红霞姐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想去上课。我没有搭理她。她说,在这个年纪都要去上课的,不然长大了,就要跟她一样,在鸡舍里铲鸡粪了。我忍不住松了口,别人都说我身上臭烘烘的。红霞姐说,我有办法。她带来了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红色的液体,在我身上喷喷洒洒后,我身上的鸡屎味奇迹般地消失了,我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问她,为什么我浑身凉飕飕的。红霞姐说,傻孩子,这是香水,电视剧里的那些男主角喷的就是这玩意。之后,每一个上学的早上,我都会在棉袄上喷洒一点点香水才会安心地去上学。有时候,我会忘记洗脸,却始终不会忘记把香水喷在身上。

我所在的教室里面没有安装炉子,而我座位附近有一扇窗户刚好破了个洞,不刮风还好,稍微有一点点风吹,我都会把手缩进棉袖里,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可能是那瓶香水在作怪,我感觉每天都暖和不过来。

我把香水快用完的时候,学校里要求大扫除。我和咸辉分在了一组,咸辉比我们班所有的学生都高半个脑袋,没有人敢招惹他,他是我们年级公认的老大。当老师把我们两个名字念到一起,让我们把教室的地面打扫干净时,我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就是因为他,其他的同学才说我身上有股鸡屎味的。我主动承担起打扫卫生的工作,咸辉只负责指挥我干活。我打扫完一排桌子后,他悄悄在地上扔了一块纸团,说道,长这么大没干过活吗,地都扫不干净。我心里暗骂了几句,重新扫了一遍。他重复了几遍这样的小把戏,我又一一打扫干净。见我没什么反应,咸辉突然像条狗似的在我身上嗅了起来。我问他干嘛,他说,你身上涂了什么,怎么那么呛人。我想,这种土老帽肯定不知道香水。我默默地扫着地,没有回答他。他却从我的桌肚里翻出了香水。他打开盖子,对准瓶口嗅了嗅,说,你涂的就是这玩意?这玩意比鸡屎还要难闻。他用手在鼻翼附近不断地扇动,好像真的臭死了。我伸手去抢,没想到,咸辉轻轻地闪动了下身子,我就被晃了过去。他脚下拌蒜,我摔了个狗吃屎。

我哭着鼻子,要求他把香水还给我。这时,同学们聚集了上来。咸辉说道,香水?你骗鬼呢,这是红花油,我奶奶都不用这玩意。同学们纷纷笑了。我一时浑身燥热,脸色通红,立马拨开人群,疯狂地跑回了家。一见到红霞姐,我就丧失了理智,痛骂她是个大骗子,我还命令妈妈把她赶出鸡舍。妈妈看看红霞姐,又看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红霞姐更加慌张,说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说,那不是香水,那是红花油,咸辉的奶奶都不用的臭东西。

那一天,爸爸正好不在。城里的孙大洪买了一辆小轿车,爸爸早早就被接走了。当我停止哭泣,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红霞姐时,她把我扶上了摩托车。我们行驶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我扯着嗓子说,放我下来,我不想去学校。她没有理我,我接着说,红霞姐,我真的没事了,咱们回家吧,到最后,我的语气近乎哀求。红霞姐依旧不说话,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风撩动着她的发丝,衣角吹得呼呼作响。摩托又快了一些,道路两旁的树木往后退去,变成了一道道残影,我感觉我们超越了风,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里,张长青正与二年级二班的班主任吃饭。桌上摆着一个铝盆,里面盛着白菜炖粉条,菜汤油腻,菜帮子和粉条漂浮其间,呼呼往外冒着热气。

你们有事吗,二班的班主任问。

他个头矮小,看到红霞姐,站了起来。红霞姐好像故意没看到他,把周围的环境看了一番,才細细打量这两位班主任。她说,都十几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个屌样子,怪不得教不出像样的学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红霞姐骂脏话,她是在自言自语,张长青却认为是对他说的。他没有针对红霞姐,向我发威,说,不在班里好好待着,来这里干嘛。我低着头,羞愧难当,慢慢地向办公室外走去。刚挪动了两步,红霞姐一把拉住了我。她对张长青说,要不是你教的好学生,我能来这里?像一条刚被打了一顿的小狗一样,我可怜地望向红霞姐,希望借助眼神的力量,使得红霞姐能够理解我:我们快逃吧。

张长青端起白瓷碗,“啪”的一声,放在了桌上。他说,你是小超的什么人?红霞姐说,亲人。二班的班主任连忙搭腔,有话坐下来说嘛。红霞姐熟视无睹,紧紧地盯着张长青。张长青有些发憷,抬高了声调,说,有什么事你说吧,不要打扰我们老师休息。红霞姐说,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我家孩子被欺负了,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二班班主任坐不住了,连连摇头,走出了屋子。张长青又问,你到底是小超的什么人?这事还轮不到你管,你叫他父亲来。红霞姐说,把他爹喊来,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吧。

我爸嘴笨,别人一句话能讲明白的道理,他费尽口舌也讲不利索。当老师那会儿,凡是学生弄不明白的问题,他喜欢动手解决。因此,十里八村的学生没少挨打。张长青不仅有所耳闻,还跟爸爸做过两年“战友”,很清楚爸爸的脾气。

我们三个人朝班里走去。我走在最后面,慢慢地挪动着步子,愈靠近教室心脏跳得愈厉害。要是永远走不到头该多好,但二年级一班的门牌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教室里学生们正趴在课桌上午睡,一片死寂,听到脚步声后,一个个睁开了眼睛。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想要弄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咸辉还趴在桌上,双手抱着头,沉浸在睡梦中,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当张长青走到咸辉的身边,他方才慢吞吞地抬起了脑袋。他向咸辉耳语了几句,咸辉甩着胳膊,晃着脑袋,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向我和红霞姐走来。我看到他咧着嘴,使劲地瞅了我一眼。我心惊胆颤,刚抬起的脑袋又低了下去。之后,我记不清了,或者说,记忆变成了一台坏掉的彩电,凭空跳过了与红霞姐、张长青和咸辉交涉的过程。我只记得,张长青好像说,别跟孩子一般计较,孩子们是不记仇的。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反正是一两句圆场的话。话音刚落,死寂的教室上空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一片哭声中,红霞姐拉着我离开了教室。我就像木头人,任由红霞姐摆布,但感觉威风极了,从此以后,我不喷香水,也没有人说我是卖鸡粪家的孩子了。

我自由了,有时候趁爸爸不在会逃一整天的课,张长青也不敢和爸爸告状。我准备和红霞姐大战三天三夜,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说她变成了港片中的大姐大,讲义气,肯出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也不是说她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自己;而是每次我找她下棋的时候,我都说好几遍红霞姐,咱们杀上一盘吧,她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跟我上课的状态如出一辙。我不得不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红霞姐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棋盘上,红霞姐也没有了之前的状态。以前,我愈是着急,她愈是从容不迫;现在,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棋盘,手中拿着纸片迟迟不肯放下,有时候,她甚至连纸片都忘了拿,我不断地提醒她,红霞姐,该你走了。我不催促,她是不会顺利地把纸片放到棋盘上的。以前,她的水平和我旗鼓相当;现在,没几步棋的工夫,她就败下阵来。

鸡舍里的工作,她也没有以前上心。我经常听到妈妈提醒她,红霞,靠近窗户的那笼子鸡你忘记喂了。听到妈妈的话,红霞说,姐,让你操心了,我现在就去喂。红霞姐还没有喂完,妈妈又说,红霞,南边的鸡舍,有一趟鸡笼的鸡,你忘记拾鸡蛋了。红霞姐又跑去把漏下的鸡蛋捡拾干净。

那段时间,红霞姐总是望着窗外,不断地唉声叹气。我说,红霞姐,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有心事?大部分情况下,红霞姐不会回答我。有时候,她会把我抱起来,我们一块注视着窗外。她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我说,红霞姐,我听过这句话,我们班的女生说过,这是什么意思。红霞姐只是笑笑,也不给我解释,她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一天,我把我家的鸡能下出种蛋的消息告诉了村里的玩伴,一个是东明,另一个是小波。在村子里,我只有他们两个玩伴。东明说,村里的哪只母鸡不能下蛋。小波说,就是。我说,大佬,我家鸡下的不是鸡蛋,那是种蛋。你们知道什么是种蛋嘛?见他们没有反应,我说,就是能够孵出小鸡的鸡蛋,而且,每一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无风,晴朗,阳光明晃晃的。我一只手兜着衣角,另一只手飞快地往衣服上扒拉着鸡蛋。没想到,一枚鸡蛋从我手中逃逸,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看到此情此景,鸡笼里一只只母鸡活跃起来,纷纷“咯咯咯”地叫了起来。我有些茫然,停止了偷鸡蛋,一种做贼的感觉逐渐爬上心头。

东明用身体轻轻碰了碰我。他额头上粘着一根鸡毛,一手攥着五个鸡蛋,示意我们赶紧撤离我家鸡舍。我缓过神来,建议从正门走,相信我妈不会怀疑我们。东明强烈反对,他两只手捏着鸡蛋举到空中,说,不想被抓个现行。我赶紧让他把鸡蛋放下来,真怕他把鸡蛋捏碎,让我家的一只只母鸡再次炸毛。小波比他要聪明得多,鸡蛋早已不知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也是在他的提议下,我打开了靠近麦地的那侧窗户,我们挨个爬了出去。

我们最终跑到了秘密基地——西边的河上。河水已在这个干燥的冬天蒸发干净,河床一览无余地裸露在面前。河岸荒芜,杂草丛生,如果仔细观看,可以发现河岸上有二三个直径半米左右的洞穴(这些洞穴由村民所挖。每到浇地的夜晚,他们会把身子蹲进去,以抵御凛冽的寒风)。我们个头不高,可以轻易地把身子蜷缩在里面。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到这儿。红霞姐已不再和我下棋,我就一个人待在洞穴里面,看着太阳慢慢西沉,把天空镀上一层绚丽的晚霞。

我们挑了最干净、最宽敞的一处洞穴,在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把鸡蛋放了进去。我们给鸡蛋安了个家,只等小鸡破壳而出。可一个星期过去了,鸡蛋里仍没有任何动静。东明双手捂着脑袋,冥思苦想,最终,提议抓一只母鸡来孵蛋。他说,他奶奶家的小鸡就是从老母鸡的屁股下面孵出来的。小波拍手叫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我也明白了过来,忘記了是在电视还是村里,我曾经亲眼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老母鸡的屁股重重压在鸡蛋上面,随即,毛绒绒的小鸡从蛋壳露出头来。

他们提议去我家抓鸡,我用了好几个理由,打消他们这个念头。那几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妈妈禁止我接近红霞姐了,扬言我再跟她玩,打断我的狗腿。那几天,妈妈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和爸爸吵架。爸爸吵不过妈妈,于是,更加频繁地外出,一整个白天,我在家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爸爸走后,妈妈坐在床头,总是望着我,时不时地掉下几滴眼泪。

我只能提议去村里抓一只母鸡。东明想了想,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说,什么?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知道了我家发生的事情。他说,你们家的鸡只能产蛋不能孵蛋!我长舒了一口气,说,是是是。东明为此很是得意。于是我们人手拿着一根木棍,东翻翻西转转,开始对村子的各个角落展开扫荡。那一天,风大得出奇,就像刀子,刮在我的脸上生疼,我的耳朵、鼻子还有手指头通红,都被冻僵了。我不停地向手上哈气,希望能够暖和一点,但一点用处都没有。

村子里外出的母鸡少得可怜,好像村民洞晓了我们的计划,纷纷把母鸡锁进了自家的院子。有时候,恰巧碰到一只漏网之鱼,我们三个也难以下手。东明實在太笨了,我亲眼看见在他身旁啄食的母鸡一溜烟儿躲进了犄角旮旯里。他是学校里的长跑冠军,连一只鸡都追不上。天快黑了,我们走出村子,开始向麦地走去。麦子还没冒出嫩芽,麦地里除了我们三个,一无所有。我想起了长贵伯伯家田地里的一棵松柏,那是村里最老的树,在我爷爷小的时候,它就长在了那里,但它现在却不见了。我问东明,你还记得那棵松树吗?东明很不耐烦,说,咱们村里根本就没有松树。我很丧气,说道,就是长贵伯伯家麦地里的那棵,我们还爬过呢。我问小波,你记得吗?我们爬过的。小波摇了摇头。我说,我们真的爬过的。我不清楚,是他们忘记了还是我糊涂了。东明说,哦,我记起来了。咱们村倒是有松树,你爷爷的坟头不是种了一棵吗?你去村北头的坟地里爬吧。说完,东明哈哈大笑。

我向东明扑了上去,一把掐在了他的脖子上,东明也不甘示弱,死死地扯住我的头发。我们像两个斗鸡,在地上打起滚来。小波一边说着别打了,一边试图拉开我俩。我忘了这场打斗是以什么方式收场的,只记得东明走了,小波也跟着走了,天彻底黑了下来,茫茫的田野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看到远处的大刘村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要是再不回家,妈妈肯定要着急了。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出现在了鸡舍。她拾鸡蛋,喂鸡,卖种蛋,又变成了那个慈祥勤劳的妈妈。爸爸也热心肠起来,给妈妈买了一件呢绒大衣,给我买了一盘军棋。我跟爸爸要过很多次军棋,现在他终于买回了家,只是红霞姐不见了。好像她根本没有来过我家一样,再也没有人提起她。

我想,可能是因为高烧,我的脑袋烧坏了,都是我想象的,也可能只是个梦罢了,在现实世界,或许红霞姐根本不存在。生活如同彩电一般,开始运转正常,我却爬进了水箱,望着漫无边际的海水,孤独地漂泊着。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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