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山馆谈艺录

2022-01-22 06:48李有来
中华书画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刀法纸本用笔

□李有来

陈继儒有云:“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真可谓言简意赅!尤以末句“金石彝鼎令人古”最耐书家玩味,何以得古意?窃以为,日日与眉公所言之古器相对、与经典碑帖相伴,自能远离流俗,笔底便能多几分古意。眉公又有答客一言堪可咀嚼,不妨赘录如下:客问:“是何利养而获终老?”眉公曰:“砚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对于书家来讲,“砚田无恶岁”引人深思。学书贵在入古,化古为新,若能得一字“古”字,砚田无忧也。

教学生学行书,老师往往推荐《宋拓释怀仁集王字圣教序》,此本固佳,但未必适合初学。若要使其快速入门,当令其由墨迹入手。墨迹直观,刻帖则犹如隔窗看花。此中差异甚大,余年少时不谙此理,临《圣教》一直不能深入,且越写越僵,几近板刻,“刻”意太重。及至入京,读了沙孟海关于写手与刻手之辨的言论,以及启功“透过刀锋看笔锋”诗句,才渐渐了悟。入门可选者甚多,赵子昂最是方便之门,米南宫、苏东坡亦可,入得门径之后,再写《圣教》《阁帖》等刻本便如临活水,不会被“刻”意所束缚。

一直以来,大家都提倡习隶从汉碑入手,认为惟其如此方是正途。余早年习汉碑多种,但由于对拓本不敏感,犹如大河横于前,难以入境。2000年入瑞德草堂后,转而习清隶,所得渐多,认识亦与日俱增。清代隶书被称为汉隶后的又一座高峰,不无道理,清人的贡献在于将碑刻还原成了墨迹,将刻出来的字变成了写出来的字。面对清人隶书墨迹,异常亲切,品读之余,每一下笔,便能逮到几分意趣。清隶中,郑谷口的浪漫,金冬心的朴厚,伊秉绶的恢宏,都使我受益匪浅。由清隶再上溯汉隶,此时,似乎洞门大开,豁然开朗。此时挥毫取意,一下子变得容易多了。故,余近年授徒习隶分三步走,第一步从清隶入手,求活;第二步上追东汉成熟隶书,求法;第三步深挖西汉过渡期隶书,求趣。

李有来 启功题白石山翁山水册八首 纸本

用笔须把握三个方面:一是速度变化,厘清迟速与疾涩的关系;二是强弱变化,厘清粗细与提按的关系;三是角度变化,厘清斜正与曲直的关系。

写大字与写小字在手法上不同,东坡居士言:大字难以结密无间,小字难以宽绰有余。此是结构方法之别。更为重要的是笔法亦当加以调整,有经验的老前辈时常讲:大字笔头不必太干净。此九字颇有深意,道尽挥毫要诀,不可不知也。我以为,笔头要壮,宜拙不宜巧;揪住宏观,不必一味拘泥细节。待到作品完成,当是远观有势、近观有质,便是佳作。

在书法学习中笔法与字法最为重要,故赵松雪说:“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冯班在《钝吟书要》中也谈到:“书法无他秘,用笔与结字耳……”启功则认为,笔法固然重要,而结字之美更加直观,比用笔更为重要。时有友人垂询结字之训练法,予谓:“务必开动脑筋,苦练加巧练。善于抓住结字的内在规律,譬如独体、左右、上下、左中右、上中下、半包、全包结构,无非这几大类而已,各个类型自有其美的特征,且有一定的共性,这就是所谓结字规律。抓住了规律的牛鼻子,辅之以刻苦训练,结字问题便能迎刃而解。”董其昌谈结字,颇见睿智。他说:“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一一录出作甚?当是提取结字规律耳。他又说:“先定间架,然后纵横跌宕,惟变所适也。”如何才能称之为“惟变所适”?合乎结字规律耳。

有客问:墨法之妙,从何处解读?答曰:从作品中验证。其干湿、浓淡、燥润直接影响作品的节奏与虚实,最终将影响章法布局的整体效果。唐怀素之《自叙》,宋米南宫之《虹县诗》,皆是用墨上匠心妙用的经典佳作。又问:用笔用墨骨肉相连,米颠笔墨运化之妙如何解读?答曰:简言之,一笔墨,连书数字,黑色自然呈现出由浓至淡至枯多层次变化,运笔亦能见得疾迟,愈枯愈慢,愈见丰神。如此再蘸几笔墨,墨色丰富性在不断蘸墨中叠加。米南宫《虹县诗》一笔墨连书七字,极尽墨色变化之能事,且笔锋不散、笔力不败,沉着痛快。通篇笔墨相互辉映,精彩动人,呈现出意韵高古的精神面貌。

黄山谷评米芾书法有云:“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是指书家用笔和笔势。东坡赞米芾书法亦有云“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亦指用笔和笔势。这些称赞都采用了形象的比喻,快剑也罢,强弩也罢,风樯也好,阵马也好,都和速度相关联,用笔中蕴含的力量、笔势中显现的姿态,都需要速度。若在较慢且匀速的状态下完成一幅作品,恐怕就很难表现出米芾倜傥纵横、迭宕多姿、所向披靡的神气来。由此可见,行草的运笔必须强化速度的变化。

曾见董香光粉笺小行草,行距拉大,墨色丰富,气息淳雅。尤其耐人寻味处在用笔,时见笔画中隐隐间有一条白线,若锥画沙,又仿佛《黄宾虹画语录》中论用笔示例之剑脊。细加推敲,渐有所悟,赖乎中锋运笔,墨色适中,加之粉笺渗性减弱,中锋行过处笔尖擦出,故有此独到处。

潘天寿云:“湿笔取韵,枯笔取气。然太湿则无笔,太枯则无墨。”又云:“湿笔取韵,枯笔取气。然而枯中不是无韵,湿中不是无气,故尤须注意于枯中之韵,湿中之气,知乎此,即能得笔墨之道矣。”韵与气虽非一事,但相互关联,相互生发。韵者,韵味也;气者,气息、气格也。就画作而言,有韵味者未必皆有气格,有气格者皆必有韵味,故,气格最为重要。韵味自技法得来,而气格关乎精神。

中国画以线为骨,墨为肉。先有笔,或谓先有线,后有墨。故中国画始终不离笔墨二字。魏晋以至隋唐,均以浓墨勾线作为轮廓,吴道子山水人物皆如是,故有洪谷子有笔无墨之评。自王摩诘始用渲淡,此后王洽用泼墨,项容、张璪、董源、巨然继之,墨法渐趋完备。由此可鉴,墨法后于笔法。历代佳构皆有笔有墨,兼之者方可称大家。书法家通画者,往往笔胜墨弱,此为有笔无墨,非也!画家欠书法功力者,往往墨胜笔弱,此为有墨无笔,亦非也!

“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此中有一股豪气。诗法、书法、画法都讲“气”,气生势,谓为气势;气生韵,谓为气韵。佳句、好字、妙画必有一股气,或文气,或霸悍之气,或书卷之气,或郁博之气。吴缶翁吟诗写字作画皆追求“气”,题画有云:“墨荷点破秋冥冥,苦铁画气不画形。”故,其诗书画印皆重气韵生动。当然,气,也有别样的,如俗气、浊气、村夫气、市井气、江湖气等等,此类气皆不可沾染,亦谓为病,最不可取。

所谓刀法,就是以刀代笔,用刀在石上写字。通常讲,刀法不外乎冲刀法、切刀法两种。何时用冲刀,何时用切刀,皆无定法,一切靠自己摸索。待法烂熟于心,一切刀法变而为心法,便能合乎“刀法,所以传笔法”,挥洒裕如。此时,便无所谓冲刀,也无所谓切刀,或冲或切,或切或冲,唯心法是从,臻此妙用此境,是为知刀法也。■

李有来 启功诗 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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