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我走到语言的尽头/听懂了鸟的鸣叫/我走到颜色的尽头/看清了花的本质/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梦见出生的婴儿/我走到爱的尽头/遇到了母亲”。这是莫言最近寄给我的组诗中的一首,题为《尽头》。看似平淡的语辞和意象,却把生命的意义,把审美的奥秘和人的感情表达得如此独特而幽深。
在这样的时刻,读这样的诗句,我很感动,并且心生共鸣。新冠疫情在世界上持续蔓延了两年,而且还没有听见尾声,其延续时日的长度,超出了人们的预期。无形的病毒不断变异着花样威胁人类,让很多人面对未来充满了惆怅。然而生活仍在继续,文学家的观察、思考和创造没有一天停止过。《上海文学》在过去一年中为读者呈现的文字,就是一个证明。优秀的文学作品,在艰困的时世中,能安抚心靈,给人力量。文学无用,这是一句略含伤感和无奈的真心话,也是一句调侃的话。写作者也许很渺小,但他们真诚的态度,睿智的思绪,洞察人性的目光和对文字独辟蹊径的驾驭,却可以赓飏天地,烛照心灵,在人间引发悠长的回声。
去年,《上海文学》发表了很多受读者欢迎的作品,其中有一位非专业作家的专栏,特别受到关注。很多原来不读文学期刊的读者,因为她的专栏对文学发生兴趣,纷纷通过微店订阅《上海文学》,让编辑部应接不暇。这位专栏作者,是旅居海外的电影演员陈冲。陈冲拍过很多电影,《青春》《小花》《末代皇帝》……她在银幕上塑造的人物形象,曾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她的专栏,是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回忆,也是对她所经历的时代的回顾和反思。她的回忆中,用大量真实的细节,叙说了她的个人遭遇,她的童年、家庭、亲人、朋友,她的生理和心理的成长过程,也有她从艺生涯的曲折脚印。这些叙说,极其逼真地展现了她所经历的时代。对人性的思考,对历史的反思,都交融在朴素生动的文字中,看似平常,却引人入胜,也发人深思,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构成这些作品的基础,也是这些文字之所以感人的最重要原因,是因为作者真诚的态度,是那些袒露灵魂的大量真实细节。
陈冲在她的开场白中有这样的表述:“记忆,好像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那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们的头脑总是不停地把记忆里的碎片逻辑化、合理化、美化或丑化,而且每一次造访,都似乎令它离原始印象更远一些。我从很年轻开始被各路记者采访,不少过去的事,已经被反复叙述,变成了翻版的翻版,连我自己也很难看清它们的原貌。也许,要保持原始的记忆,唯有不去触动它。有一日,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过多调用过的记忆,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有些清晰犹如昨天。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陈冲的记忆,不是“翻版”,更不是“翻版的翻版”,而是真实的原版。她的专栏,并无时髦的话题,也没有刻意的炫技,但她却以自己的真诚打动了读者,让大家不断地期待着读她的下一篇。这是真实的力量,也是文学的魅力。读陈冲的文字,让我想起了别林斯基的一段话:现实主义的文学“显著特点在于毫无假借的直率,把生活表现得赤裸裸到令人害羞的程度,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好像用解剖刀切开一样。”别林斯基所说的“现实主义”,是指作者观察表现生活和客观世界的真实,也是指作者真诚的态度,陈冲的专栏,正是这样的现实主义。
二○二二年一月号《上海文学》,开篇的作品是莫言的组诗。莫言是小说家,也是诗人,他的新作《聂鲁达的铜像》,是对一位伟大诗人的致敬,也让我回想起一些难忘的往事。莫言是善讲故事的大师,他的诗中,也隐藏着故事。触发莫言写这首诗的起因,是京师学堂中的聂鲁达铜像。春夜,莫言一个人在大厅面对聂鲁达的铜像,诗人之间有心灵对话。他用“沾了清水的绒布”拭擦聂鲁达的铜像,想起了聂鲁达的诗歌和人生,也回想起自己访问智利,访问聂鲁达故居的往事。在莫言的冥想中,聂鲁达不是铜像,而是依然辐射着激情的诗人,他和聂鲁达铜像在诗中奇妙地互换着身份:
弯腰时我听你冷笑
抬头时你面带微笑
仿佛我是铜像,而你是
铸造铜像的匠人
不是我擦拭你的脸
而是你点燃我的心
我没有见过京师学堂中那尊引发莫言诗兴的聂鲁达铜像,那一定是一尊塑出诗人神韵的雕像。在我面前的书柜中,也有一尊聂鲁达铜像,这是三年前我从聂鲁达的黑岛故居中带回来的。莫言的诗,也让我回忆起三年前在访问智利的经历。聂鲁达的黑岛故居坐落在海边,是一幢奇特的船形建筑。聂鲁达对生命的热爱,对海洋的倾诉,对世界的思索,诗人的爱恋和才华,凝固在黑岛故居的每一寸空间。五光十色的贝壳、雕塑、绘画、酒瓶,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艺术品,在墙角、床头、楼梯、窗台和壁柜间交相辉映,还有那些定格在黑白照片中的微笑和沉思,是聂鲁达诗篇的无数注脚。在面向大海的一间小餐厅中,我发现屋顶的木梁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字母,这是聂鲁达在世界各地的诗人朋友的名字,他在黑岛经常想念远在天涯海角的诗友,思念迫切时,便用刀在房梁上镌刻下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名字……访问智利最让我难忘的时光,是在聂鲁达的黑岛故居,智利聂鲁达基金会在那里为我举办了一场诗歌朗诵会。在太平洋汹涌不息的涛声中,倾听智利诗人们用西班牙语朗诵一个中国人的诗歌,这是梦幻一般的情景。
我带回来的聂鲁达铜像,是一尊小小的浮雕,是诗人疾步行走的侧影。这是根据聂鲁达的一幅照片创作的,我在黑岛见过这幅照片,身材高大壮硕的聂鲁达穿一件宽大的风衣,戴一顶贝雷帽,迎着凌厉的海风,在他的船形居所前的海滩上散步,是一个沉思者的侧影。聂鲁达铜像,此刻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的书柜中,铜像背后的书中,有聂鲁达的自传《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我喜欢这本书,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时被他的叙述感动,原因是因为他的真诚。在历尽世间的沧桑之后,依然保存着赤子之心,坦诚得如一个青春少年,勇敢地把自己的灵魂亮给别人看。这是一个伟大作家应有的品格。此刻,想起了聂鲁达的几句诗,且引录作为本文的结尾: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辛丑冬月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