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夹巷

范锡林

阿林小时候一直住在莲蓉老街上。傍着绿柳拂波的梁溪河，对着宝塔高耸的惠泉山，三四里长的老街上，有石亭、石桥、石坊、石塔、石井。街上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就像一幅活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条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低头就能踩到一个故事，一转身就能撞到一个故事。阿林就是在这条街上慢慢长大的。

这条老街还藏着一些小巷。从老街拐进这些小巷，基本都可以走到另外一条街上，或者走到另外一条小巷里。唯独有一条小巷，是走不通的。

这条小巷叫夹巷，是老街上最窄的一条小巷。巷子两边是高高的砖墙，墙上连个窗户也没有，走进去一抬头，就会感到两边如崖壁样的高墙向你夹过来，所以才叫它夹巷。

正因为这是一条走不通的巷子，所以平日里基本没人进去，小巷也就显得格外安静、冷清。从小巷口往里看去，两边墙根处的青苔与路面上石板缝里的青苔连成一片，将绿色默默送进夹巷的深处。

一天，好婆告诉阿林：“一般情况下，你走进夹巷，不过是走进了一条走不通的小巷。但如果你在一个特别的时间走进夹巷，就会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什么样的惊喜呢？”阿林好奇地问。

“那条小巷能帮人们实现心底的一个愿望。”好婆认真地说。

“真有这么神奇吗？”阿林有点不相信。

“到底真不真，我也说不清。”好婆说，“但据说，咱们老街上确实有人因为走进了夹巷，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那什么时候才算特别的时间呢？”阿林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听老一辈人说，必须是在夜晚，而且还要在下雨天的夜晚！”

下雨天的夜晚？阿林一听，顿时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他想到了前不久和好朋友阿标一起走进夹巷的经历……

那天，阿林和阿标因为好奇走进了夹巷。阳光一般很难照进这条巷子，所以大部分时间，夹巷都是隐没在两边高墙的阴影之中。一走进夹巷，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他们俩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越往里走，寒意越重，光线也越暗。此时，他俩感到两边的高墙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再往里走，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安静，静得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俩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而这脚步声不像是从脚下传来的，更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为了壮胆，阿林故意大声说：“哇，这巷子好深啊！”

阿标心里也很害怕，赶紧回道：“是啊，怎、怎、怎么还走不到头啊？”

两个人在巷子里走啊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夹巷的尽头。巷子的尽头是一堵与两边同样高的墙，直接把巷子封死了。奇怪的是，在高墙下，有一个破败的、长着杂草的花坛，花坛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黄杨树，凌乱地挺立着。花坛内还竖着一尊嶙峋的太湖石，乍一看，像是蹲着一头大怪曽。

这情景让阿林和阿标害怕极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掉头就跑。他们一口气跑出巷子，来到人来人往的老街上。

阿标年纪跟阿林一样大，不过个子比阿林高多了。但阿标特别瘦，瘦得像电线杆，连嘴唇也是薄薄的。阿标说话有点儿结巴，而且他的结巴有些特別——说两个字的词，比如“你好”“走吧”，说得挺顺、挺好，一点儿也不结巴;如果说“早上好”“咱们走吧”这种两个字以上的词句，就不行了。这也真是奇怪。

阿林并不嫌弃阿标结巴，也从不笑话他。因为好婆说过，阿标是个善良的孩子，也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嫌弃和笑话他是不对的。

之所以说阿标可怜，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生病去世了。他爸爸给他找了后妈，又跟后妈生了个女儿，也就是阿标的妹妹。后妈对阿标不算好，也不算坏，反正有的吃，有的穿。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怎么也不如对她自己的孩子那么好。对此，善良的阿标已经心满意足了，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阿标很爱他的妹妹。妹妹很小的时候，阿标就喜欢抱着她出来玩;妹妹稍大一些，阿标就驮着她出来玩;妹妹再大一些，阿标便牵着她的手出来玩。但是，妹妹已经五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地乱喊。有人说，这恐怕是他们家遗传的问题——一个结巴，一个哑巴。

阿林找到阿标，把好婆的话和他说了。阿标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说：“咱、咱、咱们等下雨的晚上再进、进、进去一趟！”

“怎么？你还想进去？”阿林满脸惊异。上次进夹巷就已经够让人不寒而栗了，要是在下雨的夜晚去，还不得吓死？他在心里先打了退堂鼓。

“是、是、是啊！只有那时候进、进、进去才能实现愿、愿、愿望！”阿标回道。

阿林非常犹豫，但一想到能实现愿望，他又心动了：不就是个破花坛嘛！我不怕！去！

阿林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愿呢？

原来，他刚出生时又白又嫩，别提多可爱了。可长着长着，不知怎么，脸上就长出一些淡淡的雀斑。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雀斑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阿林的皮肤本来就白，这些雀斑就更显眼了，像是在脸上撒了一把黑芝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有些调皮的小伙伴因此给阿林起了绰号，叫他“雀斑蛋”“麻点儿”，阿林为这个没少跟伙伴翻脸。

阿林曾用肥皂反复搓洗，甚至用橡皮在脸上使劲地擦。皮破了，血也流了出来，雀斑却没有消失。阿林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的脸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雀斑。

不久后的一天，如阿林和阿标所愿，天空下起雨来。这雨并不大，但下的时间很长，一直到黄昏还是淅淅沥沥的，在河面上点出密密麻麻的小水窝，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样子。

阿标打着一柄破旧的油布雨伞来找阿林：“咱、咱、咱们去夹、夹、夹巷吧！”

路上，阿标把手中的雨伞几乎全都遮在了阿林那边，两个人就这样冒着雨，再次走进了昏暗的夹巷。

巷子里的雨似乎比外面大很多，油布雨伞上“哗哗”的雨声竟有些震耳。巷子里本来就暗，加上是雨夜，黑暗更加浓重了，幸好阿标从家里带了手电筒。跟着那一圈黄色的光，两个人靠得紧紧的，踩着一个又一个水洼往前走。

两个人在巷子里走啊走啊，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仍未走到头。突然，阿标叫了起来：“阿林，你看！”

阿林抬头一看，立刻惊得张大了嘴巴——很显然，他们已经走到巷子的尽头，可是上次看到的那个花坛已经不见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精美的六角凉亭。再看四周，巷子此刻似乎也变得宽敞了许多。

尽管在混沌的雨夜，亭子外面一片昏暗，但亭子里却十分明亮。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走进亭子。只见亭子里有一口井，井中熠熠生辉，难怪亭子里会如此明亮！两个人欣喜不已，趴在井边望着井水。

“这是真、真的，真的！”阿标激动地说着。

阿林明白，阿标的意思是说，老街上关于夹巷的神奇传说是真的！既然如此，那就应该赶快说出自己心底的愿望啊！

“阿标，你心里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阿林问。

“当、当、当然是让我妹、妹、妹妹会说、说话！”阿标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你自己的结巴，就不管了？”阿林提醒道。

“如、如、如果能实、实现两个心、心、心愿，那最好，让我以后不要再结、结、结巴了。”

说到这里，阿标又问阿林：“那你呢？你的心、心、心愿是啥？”

“我的心愿是讓脸上一个雀斑也没有！”

他的话音刚落，那井里本来像月亮一样明亮的水，突然间黯淡了。怎么回事？两个人有些惊慌。

阿林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这口神奇的井已经听到了我们俩的心愿，接受了我们的请求？”

阿标点点头：“应、应该是！”

这时，井里的光已经完全消失了，亭子也变得一片昏暗。

“那咱们回去吧！”阿林催促道。

夹巷里的雨依旧下得很大，两个人打着伞，连跑带跳地往巷口奔去。待出了夹巷，抬头看时，才发现老街上的雨已经停了。

回到家，阿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镜子。但结果令他非常失望——脸上的雀斑一个也没有少。也许要等到明天才会见效，不要急，耐心一点。阿林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醒来，阿林来不及穿上衣服便跳下床去照镜子。让他沮丧的是，脸上的雀斑还在。要等多久才会见效呢？阿林有些怀疑了。

就在这时，阿标来了。他满脸喜色，一见到阿林就说：“真的，真的，是、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昨、昨、昨天，我一进家门，妹妹就出来接我，叫我哥、哥、哥。真的，她会说、说、说话了，会说很多很多话！我的心、心、心愿实、实、实现了！”阿标激动地说着，但结巴依然如旧。这时，他注意到了阿林的脸，诧异地问：“你的雀、雀、雀斑，怎、怎么没消失啊？”

阿林没好气地说：“这还不明白吗？那口井一次只能满足一个心愿！你最先把心愿说出来，所以它帮你实现了。等到我说出来时，已经不管用了。”

“对、对不起，阿林！”阿标满是歉意地说，“等到下一个雨天的夜、夜、夜晚，我们再去。到时、时、时候，我保、保、保证不说、说、说话，都让你、你说！”

之后，他们俩又好几次在下雨的夜晚走进夹巷，可却再也没有看到那凉亭和月亮井。

多年以后，依旧满脸雀斑的阿林再次回想起在夹巷的那个奇异夜晚时，突然明白了：之所以阿标的心愿能够实现，并不是因为他是头一个把心愿说出来的，而是因为，阿标许下的那个心愿，并不是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