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繁花》的日常生活叙事

2022-02-03 11:56谈佳佳
江科学术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金宇澄弄堂繁花

谈佳佳

在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书写时,当代作家金宇澄力开新局,他既不热衷于描摹上海的现代繁华生活,也不着力于书写这座城市中的传奇人生。他更像是这座城市的漫步者,行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因此《繁花》得以深入市民的市井生活,去挖掘时代流变中的日常上海。在《繁花》里,无论是居住空间中所体现出来的街道的变迁与弄堂的退隐,还是日常饮食中饭局的不断突显与欲望的升温、抑或是服装的多变与搭配的精致,都是上海市民最朴素的日常生活,也是上海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做出的自我改变。新与旧、今与昔,《繁花》谱写了一首时代的变奏曲。

一、居住空间变迁中的市民精神变化

居住空间不仅是物理空间也是文化空间,居住空间的变化也反映了市民精神文化的转变。街道、弄堂是上海市民的居住空间,这里孕育了上海独特的市民精神,也积淀了上海自开埠以来的历史文化。《繁花》将不同时空下的上海居住空间串接起来,展现了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变迁以及生活变迁背后的市民精神变化。

街道犹如城市的动脉,城市因一条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而表现出繁华,城市也因街道两旁的店铺绿化体现出自己的特征。在《繁花》中,上海六七十年代的街道是休闲的,也是清寂的。上海普通年轻人最重要的休闲方式是“荡马路”。“‘荡马路’并不在乎从哪里出发,荡到哪里去,或者在路上发生了哪些事情(如公路电影、流浪汉小说等的常见套路),而在于‘荡’这一过程本身中,小伙伴们通过话题散漫的闲聊,消磨了时光,加深了感情。”[1]在《繁花》六七十年代的叙述中,就有不少关于在上海街道“荡马路”的场景。例如沪生和小毛顺着西康路“荡马路”,一边走一边聊,路过的邮局、电影院、电车等景物都成了六七十年代上海独一无二的风景。“荡马路”还是当时青年男女的一种暧昧游戏,《繁花》里的兰兰和大妹妹就十分痴迷于这种马路游戏。女的在前面走,男的在后面跟,若有兴趣,可跟上几条街。对于六七十年代的年轻男女来说,他们当时的娱乐文化活动远不及今天这样丰富,“荡马路”是六七十年代上海人的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它借助上海的各个街道展开,体现的是上海人休闲与自得其乐的市民文化特质,而男女追逐的马路游戏也让上海街道带上了一点柔情暧昧的风格。

《繁花》中九十年代的街道更加繁华,有着更为浓重的商业消费气息。在九十代,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市民们的休闲空间不断扩大,街道边的饭店、舞厅、按摩房、洗脚城等消费场所增多,《繁花》的叙述也主要集中在这些空间中。李李的至真园饭店、上海的唐韵大厦、延安路的JJ 舞厅都是九十年代人们娱乐时所热衷的场所。这些街边的娱乐场所激发了市民们的消费欲望、情感欲望,街道也因此增添了许多都市气息。而六七十年代的老街道已经被当作旅游景点,成为人们对老上海的回忆。

街道是我们借以观察一个城市文化的窗口。旧时的街道充满着上海特有的休闲情调,九十年代的街道则显示了大都市文化带有的消费色彩。作为老上海人,金宇澄在《繁花》中对两个时代的街道也倾注了不同的情感。不难看出,他对六七十年代休闲的上海是有着怀旧之情的,那里有他年少时的纯真质朴,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也是众多老上海人一生中难忘的岁月。而九十年代的上海街道虽然繁华热闹,却充斥着肉体的欲望和金钱的消费,缺乏的是以往的纯粹与美好。

除了街道,《繁花》还将视角下放到上海繁华的边缘——弄堂。“上海里弄,曾经是上海分布最广、数量最大、居住人口最多的建筑类型,是构成上海城市风貌特色的重要元素。”[2]弄堂兼得上海开放之风气和上海小市民保守之精神,是一种半开放、半封闭、半私密、半公开的空间。十里洋场的繁华梦终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小部分人,而拥挤和嘈杂的弄堂里上演的才是上海人平凡而又生动的市民生活。

打开《繁花》,上海里弄的市民气息就扑面而来∶“如果不相信,头伸出老虎窗,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3]层层叠叠的屋顶、老虎窗,《繁花》展现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里弄。小毛居住的弄堂是最典型的上海弄堂,一楼是理发店,二楼是银凤家和爷叔家,三楼是小毛家。各种职业,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居住在这种半开放的狭小空间中,使得弄堂里的人生更加丰富和复杂。在弄堂里,有着邻里之间的亲切与和谐。小毛娘帮助涨奶的银凤想办法,小毛搬到莫干山路时,二楼薛阿姨对其日常生活的百般照料。同时,弄堂的开放性也使得居民生活中“私”的那一面暴露于弄堂大众面前。银凤和小毛偷情,被粗鄙的二楼爷叔“尽收眼底”。弄堂孕育了上海市民温暖丰厚的邻里之情,也使得小市民的粗鄙,自私、狭隘也在这里发展。金宇澄尽可能地还原弄堂里上海小市民的生存状态,将老上海人最朴素的日常生活化在纸上,也将自己对旧时光里家长里短的怀念珍藏其中。

当时光被拉回到九十年代的上海,弄堂作为文本中的空间就很大程度地隐退了。九十年代的叙述大多都在酒店、饭馆、茶坊、咖啡厅以及歌舞厅等空间中展开,而这些空间不仅缺失上海的建筑风味,也让空间中人的生存状态,价值观念都发生了改变。家长里短的琐碎被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所取代,邻里之间的温情被饭桌上的算计所替换。从表面上看,九十年代的生活空间比六十年代大大增加了,人们的日常交流不再局限于弄堂中的日常起居空间,而是扩散到酒店、饭馆、茶坊等公共休闲娱乐空间。但人与人之间也不再亲密无间,反而充满算计,人内心的压抑、孤独、算计与虚假日益增多。这是上海的物质发展,但也意味着上海弄堂里那份珍贵的人情的沉没。

“在文学作品中以“他者”为镜像对上海的空间文化进行描述,长久以来形成了两种传统。一种从乡土中国的视角出发将上海看作一个充满‘糜烂’与‘罪恶’的都市,另一种借助香港映照‘日常’中有传奇的上海。”[4]金宇澄则是突破这两种传统,在两个时代的对望中,用最普通却又最细致的笔触描绘出上海居住空间的变迁。面对街道、弄堂的种种变化,《繁花》传达出了一代老上海人对旧时街道、弄堂中的市井生活的怀念之情。同时,在新旧居住空间的对比中,金宇澄也传递着他新的城市居住空间的无奈和失望之情。

二、沪上饮食变迁中的欲望变化

中国人常说“民以食为天”,饮食不仅满足人的基本的生理需求,更是随着时间的累积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符号,代表着一个城市和地域的生活状态。在饮食中,“食”与“欲”不可分割。在物质条件不丰盛时,饮食满足的是最基本的食欲,而当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时,饮食便不仅仅只是满足食欲了,人们开始借饮食满足更多欲望,越丰盛的饮食象征着越多的财富、地位等等。《繁花》将视角投放到日常饮食生活中,上海市民生活里的“饭局”就成了耀眼的存在,两个时代的饭局有着不同的上海特点,《繁花》里大大小小不同时代的饭局记叙着这座城市市民生活的转变,也反映出生活转变背后的欲望变化。

“饭局”一词在语法上属于偏正结构,即“饭”用来修饰“局”,“饭”次而“局”重。“局”的本意为棋盘,其引申义就有形势,情况的意思。“饭局”一词绝妙地体现了中国饮食文化中社会关系的复杂性与世俗性。较早的《海上花列传》等作品中就对上海的饭局、酒局有所描写,它们成为上海市井生活的底色,渲染出这个城市的气质:繁华、欲望与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息。

“饭局”在《繁花》中是出场频率最高的上海市民日常活动。小说中出现的两个时代的饭局共有67处之多,其中六七十年代的饭局共有25个,九十年代的饭局有42 个,从数量上来看九十年代的饭局要明显多于六七十年代,但在时间上六七十年代的时间线要明显长于九十年代,也就是说九十年代的饭局在市民的生活中被放置到了一个更为日常的位置上。再回顾六十年代的饭局描写,六十年代的饭局有着对菜品较为细致地描写,“油煎带鱼、红烧大排、咸肉冬瓜汤、重油五香素鸡……”这些都是市民饭桌上“常客”,有着熟悉的老上海味道。而九十年代的饭局则模糊了对饭菜的细致描写,金宇澄用一个个饭局架构出的是一场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的应酬。在这样的叙事中,“九十年代自身的象征意义似乎全部被抽离干净,只剩下一顿顿无意义的流水宴席,以及宴席之上你来我往的男男女女。”[5]《繁花》不断强调饭局在九十年代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仿佛九十年代的日常生活只是一场场充满应酬的虚无岁月。在两个时代下不同的饭局相对比之下,可以看出,饭局的增多代表了上海市民物质生活的发展,饭局内容的改变也意味着物质与精神的不对等。人们只有不断地投入到一个个千篇一律的饭局当中,才可以排解处于现代社会中人的空虚和寂寞,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最大的满足。

饭局的突显和饭局中欲望的不断升温不仅仅表现在数量上,更体现在饭局的功能上。饭局的功能是多样的,它既可以成为联络感情的理想场所,也可以成为人们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六七十年代的饭局地点大多是在家中,其中众师徒在小毛师傅家的聚餐是六七十年代饭局中的一个亮点。小毛师傅和众徒弟在一起聚餐,喝酒品菜,谈天说地,时不时聊聊往事,说说荤段子,气氛十分融洽,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温暖了那段旧时光。六七十年代的饭局简单,却拥有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温暖,饭局起着维持市民情感的作用。而到了九十年代,饭局更像是一场场精心设置的局,人在局中,变得麻木与冷淡,人人都借着饭局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梅瑞设置了《繁花》中最大的一场饭局,在“至真园”饭店大肆宴请各界人士,并精心布置饭局的场景,选定菜单,放炮仗,发名片,对于饭局中座位何如进行安排也是精心设置。如此大张旗鼓地组织饭局并不简单只是为了和朋友叙叙旧,吃吃饭,而是希望给自己的公司拓展门路,这场饭局目的性极强也显示着九十年代饭局人对物欲的追求和对彼此之间真情的漠视。中国人说:食色性也。饮食和男女之间的关系微妙,在饭局上,已婚的汪小姐和常熟的徐总勾搭,为了弥补自己在婚姻上的不愉快。双方都有家室的梅瑞和康总,也在饭局上频频显示出暧昧的关系,李李与阿宝则是相互调情,成为一夜夫妻。饭局就如同市民释放情欲的一个闸口,人们压抑着的情欲都在这里得到释放,而这种大肆放纵情欲的背后是实则是想弥补情感上的空虚。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曾提出了一个理念: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6](P66)。即人和世界不是一种单纯的主客体关系,人与世界相连。世界也是人的一部分,也可以反映人的状态。世界在变,寓于世界中的存在也在变化。《繁花》选取饭局这个切入点来反映上海变迁,极为深切。上海人生活的世界在《繁花》中由大大小小的饭局构成,而饭局又由各个阶层不同的上海市民构成,城与饭局与人是彼此相连的。从饭局的变化中也可以窥见上海人精神状态的不同。上海在发展的同时,饭局也在市民的生活中得到了突显,饭局的突显是物质的不断丰富,也是欲望的不断升温。

三、服饰变迁背后的市民审美变化

在“衣、食、住、行”中,衣位于人们日常生活的首要位置,它既体现人们的物质生活,也体现人们的心理状态。服饰本身就是一种审美的体现,透过《繁花》可以直观地看见上海服装的多变,也可以看到服饰变迁背后的市民审美心理的变化。

从五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上海的服饰千变万化。在《繁花》中,五十年代的上海女人还十分热衷于上海的传统服饰——旗袍。沪生上学的民办学堂里张老师是花旗袍的打扮。六十年代,上海服饰受西方电影的影响很大,上海的社会青年追赶潮流,喜好模仿电影里的人物。不少“社会青年”,男的喜欢模仿劳伦斯·奥利弗,钱拉·菲力浦。女的烫赫本头,修赫本一样眉毛。到了七十年代,上海服装也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又出现了新的流行样式,军装军帽军裤风靡上海,成为这一时期市民所热衷的服饰。上海市民喜欢追求时髦的服装,这是市民们对服饰美的一种期待,流行的服装满足了人们对审美要求,也体现上海人对美好物质生活的向往。《繁花》打开了上海人的旧衣橱,过去的服饰里包含着阿宝、姝华们的青春与回忆,也诉说起了一段激情的青春岁月。

相比较于对过去服装的怀旧,《繁花》对于九十年代的服饰描写更多地集中在对名牌服饰的消费里。越来越多的国际名牌服饰涌进上海市场,加快了服饰的更新换代,以往按年代更新的服装款式现在按季度按月来更新,这使得上海的服饰看上去越来越多元,却也让市民们沉溺于名牌服饰所带来的虚荣感里。梅瑞作为九十年代外贸公司的白领,是小说中穿着名牌次数最多的女性:香港中环新品,Ann Summers 蕾丝吊袜带、Versace 的礼服裙、名牌犬牙纹高级套装……梅瑞完全是都市名牌服饰的宠儿。“至真园”老板娘李李作为新上海人也十分追随名牌服饰,新饭店开业,李李新做头发,一身名牌铅笔裙出场。最终,喜欢名牌服饰的梅瑞和李李,一个破产成为赤膊女人,一个遁入空门,万念俱空。金宇澄对于九十年代这种对虚荣的追逐流露出他作为老上海人的批判。

上海越来越多变的服饰虽然冲击了上海市民对服饰原本美好的审美心理,也让市民们逐渐沉溺于名牌所带来的虚荣感里,但扎根在上海人骨子里对服饰搭配美学的热爱之情依然无法完全消解。这种对于服饰搭配美学的独特追求,逐渐形成一种上海人的生活态度——精致。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如此,九十年代的上海亦是如此。

在《繁花》中,七十年代里物质生活并不丰富,但服饰十分注重搭配的效果。例如,大妹妹荡马路是精心设计自己的衣着,“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7](P241)冬季则是法兰绒长裤,精心剪裁,婷婷袅袅。对于颜色、剪裁、面料,大妹妹都下了十足的功夫。这种对服饰搭配的追求,使人和衣融合为一,从服饰延展到精神,是上海服饰文化中精致的体现。上海人有上海人的考究,他们注重服饰的搭配,注重服饰的场合,他们对服饰搭配的态度也是上海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到了九十年代,尽管全世界的名牌服饰充斥着上海人的生活世界,但上海人也并没有因为都市化进程的加快而完全抛弃这份隐藏于上海服饰文化中的精致精神。即使是和沪生吃个便饭,梅瑞也会讲究地搭配一番。要一个从小就在上海精致的服饰文化熏陶下的女人穿着拖鞋汗衫去餐厅吃饭,这是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上海人的精致在梅瑞这个上海女性身上得到了体现。老上海人保留了上海人的精致,新上海人加入上海,也被服饰搭配美学里的精致文化所感染,潘静是一个北方女人,但一到了上海,就是千鸟格套装搭配新做发型,活脱脱一个上海的精致女人。从六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服饰的丰富展现了上海不断前进的城市步伐,六十年代上海人在有限的服饰中追求精致,九十年代的上海人在丰富的服饰中延续这种精致美学。多变的服饰中也留存着上海人搭配美学中的精致文化。

“上海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气质,赋予了上海人日常生活中对于美的热爱与追求,他们对于服饰搭配的良好审美与品味也塑造着上海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8]金宇澄用《繁花》详实记录下上海变迁中服饰的多变。在服饰的变迁中,有着上海人对过去追求时髦的那份激情的怀念,也有上海人在都市化进程中对虚荣感的追逐,还有服饰搭配美学中精致文化的留存。《繁花》给了老上海人一个怀念以往岁月的契机,也为这座伟大的城市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服饰文化变迁史。

四、结语

《繁花》记叙着上海这座城市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在漫长的岁月中将上海的日常生活一一呈现。上海的每一条街道,阿宝们生活的每一处弄堂,上海每个年代的时髦服装以及饭局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融化在了金宇澄细腻的笔触下。《繁花》就像一列从旧时光里缓缓驶过的慢火车,承载着人们对老上海那段流金岁月的怀念,也搭载着和城市共同成长的阿宝们。金宇澄本着向上海这座伟大的城市致敬的精神书写了时代流变中的日常上海,《繁花》是一部关于上海的市民小说,也是一个个关于上海市井生活变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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