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金船街:一个从边疆视角理解中华民族共同性的文化地景

2022-02-03 20:03韦福安么加利
广西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左江共同性中华民族

韦福安,么加利

(1.西南大学 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2.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 南宁 532400)

一、中华民族共同性理论溯源

“中华民族共同性”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陈梦家于1954年提出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共同性”。他在参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全国基本建设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览的筹备工作时指出,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多件出土文物既存在各民族文化的差异性,又有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共同性,他说:“我们中华民族,尽管有这么长的历史,占据了这么大的地面,有很多的民族,而它表现在万千的古代文物上却有一个毫无疑问的共同性。中华民族文化的共同性,指出了时代的延续性和地域的普遍性。”[1]陈梦家从考古文物中揭示中华民族的历史延续性和地域联系性,开创了从文化整体观讨论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先河。而“中华民族共同性”的概念,则是20世纪80年代民族学家谷苞在反思中华民族存在“单一民族研究的理论范式”观点的基础上提出的:“在长期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生活在中国领土上的汉族和各少数民族,都有着各自所独有的鲜明的民族特点与特长,同时又有着许多民族所共有的共同之点,即中华民族的共同性。”[2]他以翔实的历史文献资料和人类学田野调查资料,揭示了中国各民族经过漫长的历史交往,在语言文字、经济生活、音乐舞蹈等方面形成相互汲取、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关系,最终融汇成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他在长期的历史研究中认识到,“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是中华民族形成的前提,也是中华民族发展的基础”[3]。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以“平等、团结、互助”为特征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一学术精髓集中体现在谷苞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刊发的《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和《再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两篇文章中。这两篇文章后来被收录进费孝通主编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书中,成为论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重要理论基础[4]。无论是谷苞的中华民族共同性理论,还是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体系,都是他们基于中国几千年的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充分认知和深入研究的产物,成为诠释“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5]深刻内涵的理论基础。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在费孝通提出的“民族聚居区”和“民族走廊”等区域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其中,“民族聚居区”概念实现了两大超越:一是超越以“共同地域”定义民族特征的民族理论,使国家构建进程避免了重蹈西方建立民族国家过程中出现的连绵不断的民族纠纷和民族战争的问题;二是超越了单一民族的限定,确立了从区域研究来讨论中华民族共同性的范式。区域研究既承认各民族的差异性,又在差异中整体把握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实现了民族研究理论的中国化。黄达远将区域研究上升为“区域中国”的概念,他把边疆的空间性作为“区域中国”的一种阐释路径,边疆的民族关系便不可或缺地成为复线叙述中华民族共同性的重要视角,他认为:“从学理上看‘区域中国’,避免了传统‘边疆观’的窘境,可以在区域的不同的时空面向下,讨论中心和边缘的关系,形成‘从边疆看边疆’‘从边疆看中心’‘从中心看边疆’,并从这几个层面的连续性、交互性中理解中国历史的整体性,更为深刻地在‘多元一体’格局中思考中国和边疆的历史。”[6]

关于中华民族的起源、孕育、形成,学界已从历史上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演进[7]、历史上汉族融入少数民族、藏汉关系、百越及其文化发展等研究中予以论证[8]。但是,学界在边疆与族群的研究中有一种观念认为,南部边疆开发的历史,是中原汉族移民带来“先进的”生产方式和“先进的”文化的渗透才得以形成的。换言之,政治中心的“王化”是随着汉族人口南迁扩散到南部边疆而实现国家统合。这种观念显然是对南部边疆人民运用文化策略把自己跟政治中心联系起来的能动性的忽略。事实上,刘志伟在珠江三角洲的社会研究中发现,“疍民”建立身份认同的过程是本地人自下而上能动性地利用国家语言的文化策略来实现的,而非被动地接受国家自上而下强令边疆社会推行教化的过程[9]。杜树海对宋代以来中越边境地区族群参与国家边疆建构进行研究,总结和提炼出我国广西边境地区族群能动参与国家整合的地缘血缘想象、文化地景塑造、礼法话语建构、资源/人员流动、信仰仪式统合等五种方式,体现了边疆地区国家文化整合的“多层一统”特征[10]。我们发现,除相关的文字记载外,现存的文化地景以及潜藏于其间的生产生活以及信仰习俗,是理解和阐释“边疆”与“中心”关系最为直观和最为独特的民族文化资源。

在我国广西边境龙州县上金半岛①上金乡政府所在地为左江及其支流明江所环绕,形成28公里的环形水路,东界宁明县亭亮乡,西邻本县霞秀乡,南与八角乡和宁明县驮龙乡(现已并入城中镇)相接,北连逐卜乡、响水镇。因与宁明县亭亮乡和城中镇之间有连绵山脉为天然屏障,阻隔了陆路相通,我们因此将上金乡政府及其下辖云江村、中山村、上金社区、荷村等所在的平地称为上金半岛。临近明江、龙江和丽江交汇处的明江河岸边,隐匿着一条酷似船形的街道——上金船街,其在我国广西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成为一个观察、理解和阐释我国广西边境地区族群能动参与国家整合的典型的文化地景。本文从上金船街这一文化地景解读我国广西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理解中华民族共同性,从中汲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智慧和养分,为形成和铸牢边疆各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贡献微薄之力。

二、上金船街的建筑风貌及功能

在广西龙州县城东南面19公里的“上金半岛”,离上金乡政府南面约1公里的明江河东岸上,隐匿着一座近百年历史的古建筑群——中山村旧街,因街道形状酷似一艘船,当地人称其为“上金船街”。下文将详细论述上金船街独特的建筑风貌及其具有的多项功能。

(一)上金船街的建筑风貌

上金船街临近明江、龙江和丽江交汇处,在历史上是左江上游水路交通的重要枢纽。民国《上金县志》附录记载,民国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陈必明奉令兼任上金县治筹设委员,将上金县府设在船街附近的窑头圩,但“卒因困于经费”而未建成。民国十七年(1928年)四月,于国楷受命接任陈必明的职务,“从(重——引者注)新选委并公决筹设责任经费一项,即拟按户分等抽捐,县署则补修窑头圩火神庙改设,凡农村、芹江所有废庙残存砖瓦,悉数运回窑头圩补充修署材料,至五月间,规模粗具,形式略成”[11]。1934年,上金县府从窑头圩迁到船街,但《上金县志》中未见关于船街建筑风格的描述。现存的船街原始风貌仍较为完整,可以看出船街独特的建筑风格。街道中央立有上金乡政府于2012年制作的《上金旧街简介》,内容如下:

上金旧街简介

上金旧街(又名上金鱼街、船街)位于上金乡南面,处于明江河岸,距县城19公里,距上金乡政府1公里。

旧街呈南北走向,两端较窄,中间宽敞,全长172.3米,其中鱼头、鱼身全长105.8米,鱼尾全长66.5米,鱼嘴宽12米,鱼腹至鱼背最宽处25米,鱼身与鱼尾交界处宽8米。旧街街道都铺着青石板,除了两三栋新建的民房外,其余都是盖小鱼鳞瓦的两层矮旧楼房(街道共有楼房76间),并且每间楼都是骑楼风格(楼上住人,楼下作为商铺),给人一种极富文化的美感。旧街居民以壮族为主,也有一些汉人居住在此。语言以壮语、粤语和普通话为主。

上金旧街曾是上金县府所在地,其因形似鲤鱼状且位于左江沿岸故又有“鲤鱼街”之美称。该街的房屋大多数建于清咸丰元年(1851年),至今已有161年的历史,房屋仍保持着清代时期青灰色马头墙、穿斗式建筑原始旧貌。作为全国现存仅有的两处船形街道之一,上金旧街集中展示了当地居民“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建筑想象力,反映了清末至民国时期左江流域壮族人民的建筑习俗、建筑水平、建筑艺术和建筑风格,具有独特的建筑艺术和建筑魅力,极具保护和文化旅游开发价值。

我们结合《上金旧街简介》及实地考察所见,发现上金船街的建筑风貌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街道形状为船形或平躺的鲤鱼状,即街道两头窄、中间宽,中间最宽处与两头最窄处相差17米;二是街道呈南北走向,街头有牌坊,朝南与码头相连,主街道以大青石铺设;三是传统民居建筑群均为骑楼风格,左右相连成排,大部分房子都是上下两层三进式,一楼用作办公或商铺,二楼住人,墙面是青灰色砖砌成的马头墙。与广府的传统混凝土骑楼风格不同的是,上金船街房子之间的廊道均砌廊墙,将房与房之间的廊道分割开来,房屋主体为木架穿斗式建筑结构,房顶盖青瓦。《上金旧街简介》提出上金船街是“全国现存仅有的两处船形街道之一”①据检索结果,中国境内现存的船形街除四川省犍为县罗城船形街外,另一处便是上金船街。,可见上金船街极富地域特色,是近代广府建筑文化和壮族干栏式建筑文化相融合的结晶。

(二)上金船街的主要功能

中法战争之后,1889年,龙州被迫开辟为通商口岸,我国广西西南边疆的商贸中心旋即转移到龙津县城(即今龙州县城,上金县与龙津县在新中国成立后合并为龙州县),政治中心地位的迁离,导致历史上长期作为左江流域商贸集散地的上金半岛窑市的地位被取代,从此“一蹶不振”。《上金县建府碑记》①《上金县建府碑记》为石碑刻记,原立于旧街,大概出于保护的需要,乡政府曾将石碑移到上金新街的乡政府门口,中山村委会此后又将该碑搬回旧街,立于旧街街头与码头相连的牌坊处。2010年前后,龙州县博物馆将该碑运回县城,保存于龙州县城南街的广西提督府旧址里。2010年8月20日访碑。对此作了比较详细的阐释,兹摘录如下:

上金县建府碑记

古今文化之盛衰,莫不以物质建设之优劣为断。考本县沿革,当龙州商埠未兴盛之时,窑市曾为边疆繁镇,商业扼左江要冲。厥后时异境迁,文化竟一蹶弗振,良可慨也。推其原因,无非不知物质建设有以致之。夫窑市地势固为县属之冠,设治之日,咸以此地为宜,惜乎位置偏于一隅,名为县城,其实俨如村落,彼前人图利窑市之地,而未尽得窑市之利而加以建设也。

日培于民十八年承审司斯邑,知窑西半里,有地坦然,滨大江,广数百亩,可建民房、铺户数百家,并可开辟县道与省道叩接,诚为上金县物质建设之需要。早有提拟改造之心,旋以红军扰攘,遂去。民二十二春奉篆重来,再下车,即与邑中父老筹建县府并开新市,以收天然地利。幸各踊跃赞同,襄斯美举,爰组设建委会,选有委员何鸿勋、何绍嘉、梁如雄、谢日福、彭文宏、苏景桃、谭德渊、谢贞利、陆北权、梁□然、何乃动等分股治事,并呈奉上县核准,既行兴工,于上年七月奠基,经营半载,而新府乃告落成。民二十三年元月四日西迁驻为斯府也。

限于财力不详,其式然亦仿。民厅制图,首建牌坊。左为政警驻舍,计共四间;右为监狱,分设六房。附置管狱室,看守所及传达处于前。后中座,上为办公厅,下为法庭。附置民团司令部及图籍收发处于左右,后座上下均设有厅,共置各职员寝室十二间,外围土墙,三角炮楼,院内厨厕俱备。

吾人登楼眺望,春山环抱,宛若金城。龙、明两江绕流前部,会注沙洲,形如玉带,天然形势,远胜窑圩县府。既成,民房商铺陆续兴工,其繁华指日可待。从此兴一县文化蒸蒸日上,而物质建设之日趋于优,可想而知。余乐观其成,特于石以□者,因为之记。

邕宁曾日培谨识

据《上金县建府碑记》记载,面对“窑市”逐渐失去以往地位的严峻形势,上金县政府作出修建船街的决定,并赋予船街以下几项功能:其一,作为上金县府的新驻地,满足办公职能。1934年1月4日,上金县府完成“西迁驻为斯府”。上金县政府修建上金船街的目的,除用作县府办公场所外,还希望以其独特的建筑美感吸引民众前往,促进民族交流交往。可见,上金船街的设计和建造者将自身的审美态度和情感认同外现于船街建筑的功能之中。其二,谋划开发县府办公场所附近的数百亩地,通过“建民房、铺户数百家”,吸纳群众和商人入驻船街,恢复“窑市曾为边疆繁镇,商业扼左江要冲”的地位,再现舟楫往来、商贸繁盛的景象。我们实地考察上金船街后,发现不少房子的旧门楣上仍依稀可见斑驳的“××商号”字样,似乎向人们述说着本地曾经的繁华景象。其三,上金县政府期望利用政治中心和商业繁荣的聚集效应,并通过船街的“物质建设之优”,达到“从此兴一县文化蒸蒸日上”之目的。当然,上金船街除被上金县府官员们寄以“府治、振商与兴文”的厚望外,还是我国广西边疆地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重要佐证。

三、上金船街:解读我国广西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文化地景

文化地景主要是指人为活动形成的社会人文景观,“蕴含人类对景观的阐释,诸如神话、传说、故事等等;地景还附着人们的审美态度、情感认同以及意识形态”[12]。《上金县志》记载,上金县府因为“匪患”分别于民国二年(1913年)和民国十七年(1928年)两次从上龙迁到窑头圩,窑头圩是秦汉以来左江上游连接郁江流域与红河流域的水上交通枢纽,在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经济与文化交往交流有深厚的历史基础,留下了丰富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文化遗存。上金县府治后来由窑头圩迁入上金船街,更说明了上金船街在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的历史地位之重。

(一)秦汉时期上金半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文化遗存

秦统一岭南,设桂林、象和南海三郡,左江流域归象郡管辖。关于秦象郡府治的具体方位地址,学界有两种说法:一是认为秦象郡府治“在今越南中部”的象林;二是认为秦象郡府治在今中越国境线附近,其首府临尘定在今崇左地区。但由于两者都缺乏确凿的史实依据,至今仍未有定论。著名历史学者钱宗范倾向于第一种观点,他认为“对现有史料记载都能说得通的、也符合秦汉时代实际情况的解释是:古书上明指为秦象郡的文字记载,就理解为秦象郡;古书上明指为汉象郡的文字记载,就理解为汉象郡”[13]。钱宗范虽将秦象郡和汉象郡区别开来,但汉承秦制,不能说明秦象郡和汉象郡就没有任何关联。关于汉象郡府治临尘县,《汉书》有载:“臣瓚曰:茂陵书象郡治临尘,去长安万七千五百里。”[14]至于临尘县在左江流域的确切地址,《汉书》也仅指出:“临尘,硃涯水入领方。又有斤员水,又有侵离水,行七百里。莽曰监尘。”[15]《水经注》亦记载,“斤江水出交趾龙编县,东北至鬱林领方县,东注于鬱。侵离水,出广州晋兴郡(郡,以太康中分鬱林置),东至临尘入鬱”[16]。学界过去一直推崇“太平府崇善县(今崇左市江州区)地为汉临尘县”,乃是受到清代王先谦①清代王先谦作《汉书补注》指出临尘(莽曰监尘)在“今太平府崇善县地”,详见(清)王先谦《汉书补注·地理志》,清光绪刻本第八(下)。、蒙文通②蒙文通依据王先谦之说及《清一统志》中“太平府崇善县地为汉临尘县”的说法,进一步认定“崇善为临尘县地”,详见蒙文通《越史丛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93页。、谭其骧③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在西汉时期“交趾刺史部图”的论述中也将象郡府治“临尘”标在崇善县。详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35-36页。等学者观点的影响。笔者对历代学者述及“临尘”“硃涯水”“斤员水”“侵离水”的文献或研究进行逻辑梳理和综合分析,发现“斤员水”“硃涯水”“驩水”“侵离水”分别对应了广西如今的“左江(包括左江上游平而河)”“水口河”“右江”“明江”。对照古骆越的分布地域范围和西汉时期“交趾刺史部图”,笔者认为上金船街所在地正好是连接古代郁江流域与红河流域两大骆越区域的中心地和两大流域的水上交通枢纽,拥有汉代设置临尘县较为理想的历史条件及自然地理环境,初步推断《汉书》记载的临尘县应该是当今的龙州县上金船街所在地,而不是学界一直认定的崇善县[17]。同时,笔者进一步根据龙州县上金船街所在地及周边近年来考古发现的文化遗存,认为汉代临尘县在龙州县上金船街所在地,符合以下条件:一是临尘县临近左江,且位于左江与其重要支流“硃涯水”“斤员水”“侵离水”交汇处,水上交通便利;二是该处及其附近出土了汉代以前的青铜器、玉器等物;三是当地流传着许多壮族民间神话、民间传说记忆遗存及相关的史实;四是有丰富的古骆越祭祀水神、生殖图腾崇拜等民间信仰文化遗存;五是有壮族古地名的证据支撑。而这些条件恰恰是太平府治崇善县所不具备的,相反,整个左江区域只有龙州县上金船街所在地符合“临尘县”作为左江流域古骆越地中心的条件,由此可以断定:汉代临尘县所在地在当今龙州县上金船街所处的上金半岛,花山古都就是临尘县[18]。换言之,“临尘县”就是花山古都,它是古代距离宁明花山最近的大型人群聚落,随着外来人口的不断增加,他们与先期在此生活的人们经历长时间的交往交流,进一步融合成为左江骆越,共同建设和经营“临尘县”,“临尘县”逐渐成为一座持续几百年繁荣昌盛的具备支撑宁明花山作画的人力和物力的骆越“城市”。可见,上金半岛至少在秦汉时期就已奠定了其在郁江流域与红河流域民族交流往来的中心地位。

史籍记载马援将军受光武帝(刘秀)之命于建武十七年(41年)率部“南击交趾”平定了交趾女子征侧及其女弟子征贰叛乱,后来南部边境地区世代流传马援立铜柱以作宣示南部边界的标志物。郦道元《水经注》记载:“建武十九年,马援树两铜柱于象林南界,与西屠国分,汉之南疆也。”[19]民国《龙津县志》亦载:“铜柱在镇南关外三十里坡垒,马伏波平交趾,立铜柱为汉板边界限,宋陶弼有诗云‘玺书有绝域,铜柱入云中。’相传铜柱刻有六字云‘铜柱跌,交趾灭。’今柱已沉入土中,仅余尺许,无从查悉矣。”[20]上金船街河对岸的河抱屯,原名“等荡屯”,在南部壮语方言中,壮话“等”是“立”的意思,“荡”是“铜”的意思,“等荡”就是立铜柱。“等荡屯”得名是否源于传说中马援当年立铜柱的地方虽未曾证实,但是却折射出当地人借马援立铜柱的故事以表达国家身份和凝聚民族情感认同,把自己的命运与边疆安宁、国家稳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明代以后,广西地方官员为传颂马援平叛二征的功绩,建起了不少伏波庙纪念马援。在左江流域,民间也广泛流传着壮族女子班夫人为马援平叛二征而组织老百姓捐献粮饷的故事,老百姓立班夫人庙以纪念班夫人的壮举。滕兰花根据地方史志的记载统计,明清两代广西方志记载左江流域伏波庙有16座,班夫人庙有12座,伏波庙与班夫人庙数量基本一致且在地理分布上基本形成相互对应的关系,伏波庙和班夫人庙的兴建及重修,作为左江流域民众集体记忆的一种物化方式,被视为朝廷表明维护边疆稳定和国家统一的决心和推动儒家文化南传的行动;朝廷认可并允许南部边疆地方官府兴建和重修班夫人庙,引导我国广西西南边疆老百姓“自下而上”实现国家身份认同,达到强化对边疆社会控制的目的。因此,伏波庙和班夫人庙在左江流域并存的现象,隐喻了汉代时期地方社会对国家的认同心理[21]。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国家通过行动成功将伏波将军的忠臣形象和边疆壮族儿女班夫人的爱国精神联结在一起,书写了明清时期左江流域各民族在边境危机面前同舟共济的“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进程。萧凤霞以历史人类学的视角考察华南边疆社会的历史研究表明:“历史上的‘国家’正是透过复杂的历史文化实践过程,被百姓们做到了基层社会,做到了他们自己身边。”[22]

(二)宋至明清时期上金船街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印记

北宋时期,狄青受命率部南下左、右江地区平定侬智高之后,待边疆稳定,不少部将就地安置,进一步推动了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据民国《龙津县志》记载:“宋皇祐四年(1052年)赵鼎随狄武襄征蛮,所部将士多来自山东,因而居焉,是为长江以北居族移居蛮荒之始。厥后,民族之来自闽、赣、湘、粤者日益众,或以官而家焉,或以商而家焉。其分布大都居于城市及各小圩街,亦有聚落乡村以务农者,孳生繁殖,以迄于今,数典者尚能不忘其祖焉,俗尚质朴,重义气,士少于谒,有傲骨风。人口三万三千三百人,占全县人口总数百分之五十,此外,尚有所谓土著者,亦同称汉族,世居乡村,风化所及,涵濡未普遍,旧俗未免仍有固陋之称,人口约二万六千六百四十八,占全县人口总数百分之四十。”《龙津县志》同时列表详细记录了宋、元、明、清时期以来鲁、赣、湘、粤等省共有73个姓氏的人口迁徙到龙津县城市及各圩街的由来及数量[23]。考古学者在上金半岛发现明江和左江河岸有多座规模较大的南宋时期的民窑,其中上金新街西北面200米的左江河岸,有两座宋代龙窑遗址,坐东向西,相距50米,总占地约500平方米。窑址周边地表散落大量的陶瓷碎片,窑址东面约10米处堆积很厚的碗、碟、罐等陶瓷碎片。距离船街大约300米的明江岸边,分布着上窑屯和下窑屯,据村民介绍,新中国成立前,上窑屯和下窑屯的村民祖祖辈辈靠烧窑制陶为生。上金半岛的制陶业自宋代迄今已发展了几百年,陶制品通过船运销往周边各县,甚至远销安南。“县属砖瓦精良,皆系人民自制。县城且有缸瓦窑,烧出水缸、酒坛、瓦罐、瓦盆各器,运销龙州、宁明、思乐各县。”[24]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上金县)境内陶器,每年出品约三万件”[25]。可见,自南宋至近代龙州开埠,窑市“曾为边疆繁镇”并非虚言,制陶业的聚集效应带动了当地商业的长期繁荣发展。

国家的通市贸易政策及其引发的商业移民对边疆城镇经济的开发,亦是考察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内容。明清时期,朝廷曾多次诏令海禁,交通须转陆运。明永乐年间,朝廷一再重申“安南贡道,故由广西”[26]。天顺三年(1459年)七月,皇帝“诏禁钦廉商人毋得与安南交通”[27]。道光九年(1829年)五月,两广总督转朝廷诏令:“至该国(安南)王请由海道来粤通市贸易一节,自当照例驳回……是以仍令尔国王守旧章,于广东钦州及广西水口等关,各陆路往来贸易,毋庸由海道前来。”[28]由此可知,明清时期无论是中南半岛各国进贡朝廷还是朝廷与中南半岛各国的商业往来,都必须经过左江线路,而上金窑圩是这一线路上最为重要的中转站。受该政策的影响,明清时期迁入我国广西西南边疆的移民中有许多粤商。粤商的到来,推动了广西西南地区城镇经济发展。黄滨认为,明代以后直到晚清民国,广西城镇经济的发展,主要是由粤商主动入桂带动的[29]。上金县府在民国十七年(1928年)动议改造船街并将办公场所迁来船街之前,船街已有悠久的商业历史。《上金旧街简介》提出“该街的房屋大多数建于清咸丰元年(1851年)”,事实上,上金船街作为商业街的历史则更早,如船街54号房屋天井里的一块“何异鸽开新商铺碑记”记载,“新铺,玉虚宫庙前正街石块一带,谨志于碑,以垂不朽。本圩何异鸽自修”,落款日期为“道光十三年岁次癸巳仲春立”。道光十三年(1833年)何异鸽在此地开新商铺,这至少说明,船街在作为上金县府驻地之前已经有较漫长的商业历史。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上金窑市还是厥后的上金船街,都留下了深深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印记。

在当地传说中,马援立了一根宣示中国南方边界的标志物——铜柱,杜书海因而将铜柱视为不存在客观对象物的“虚拟地景”[30]。当然,马援是否真立了铜柱或者当地人能否找到铜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地人心中一直有马援立铜柱象征分界的信念;至于边境地区官府和民间为纪念马援和班夫人而修建的伏波庙和班夫人庙,每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广西龙州县老百姓都自发到伏波庙和班夫人庙参加伏波诞。而为重振昔日“窑市”的边疆繁镇地位而修建的上金船街,则更直观地体现了地方官员与边地人群合谋营造的文化地理景观“物象化”。可见,地方官员和老百姓通过“虚拟地景”或修建真实地景的方式,将国家意识形态与自身的国家认同、群体情感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清末民国以来以船街为中心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得到进一步强化

商贸活动和外来商业移民群体在缔造国家边缘地带城镇商业经济的过程中,起到了两方面的带动作用:一方面,带动迁入本地的居民参与城镇商业活动。在左江上游区域,“自清光绪中叶,中法战争,大军云集,粤东商贾啣尾而来,及至条约缔结,辟龙州为通商口岸,粤商遂争相投资,始成巨埠”[31]。而“窑市”及船街仍旧是左江繁忙贸易通道中重要的大宗货物转运中心,沿河居民多参与货物的转运活动,“县属芹江、棉江均上接龙江,下连丽江,河道深广可驶轮船,明江亦通帆船,故沿江人民多从事商务”[32]。另一方面,带动周边农业经济转型。在上金沿河地带,上窑、下窑的村民主要从事制陶业,船街人主要从事商业,其余村屯的村民均以种植甘蔗和花生等经济作物为主,如“上龙土司所辖之窑头各乡,民多以种蔗造糖为业”[33],此外亦以“榨油为业,县城花生油质甚纯洁,运销邕龙各埠”[34],形成了以船街为中心的城镇商业经济与乡村农业经济的相互依存性。这种相互依存性使得外来移民与当地壮族居民之间“超越民族、文化、宗教等边界”[35],形成了区域共同性。

民族关系演变的历史进程中,族际通婚是促进民族融合的重要因素。王桐龄的《中国民族史》中总结了中国历朝历代的族群融合,也认为族际通婚是重要的手段。马戎指出,历史上汉族人民在向边缘地带的族群传播汉文化时,并非介意边缘地带族群与汉族人民之间的体质差异,而是强调“有教无类”的宽容态度,“这种宽容态度和汉人在文化技术方面的优越吸引了许多原来居住在边缘地带的少数族群融入了汉人群体。而居住在边缘地带的汉人,在各个朝代也都存在着通过婚姻而融入当地族群的现象”[36]。

清末民国时期到达左江流域经商的外来移民,大多是具有较强移民冲动的汉族青壮年男性,且移民之初多系独身一人,当汉族单身青壮年在左江流域踩出了一条较为成功的移民之路后,“踩路效应”吸引后面的单身青壮年移民纷至沓来。这些移民随着年龄增长和生活稳定之后才趋于安家落户,一方面,壮族妇女嫁给汉族人民而同化于汉族,如龙津县壮族人民“能读书,与汉人同文,惟读稍异,能操汉语,近且互通婚嫁,居然与汉族同化矣”[37]。另一方面,汉族人民通过婚姻而融入壮族社会,著名民族学家徐松石就曾指出:“近今桂省西部僮女吸收粤商的青年男子,并连带吸收他们所带来的文化和经济,僮统仍得保存。”[38]如今,上金船街居民和周边的客家人与壮族人民的交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频繁、更为密切,汉族、壮族之间的族际通婚也更为普遍。

在民间习俗的认同上,露丝·本尼迪克特认为:“习俗在形成个人的行为中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个人对传统习俗所能发生的任何影响。”[39]上金当地人乐于接受外来移民带来的“先进”文化,如民国时期崇善县居民“因沐化日深,渐变其旧习,言语与汉人通,服饰小异而大同”[40];思乐县(今为宁明县属)苗族、瑶族“现已多为汉化,彼此相安无事”[41];靖西县(今靖西市)壮、侬等当地人“风俗习惯已与汉族同化”[42]。随着时间的推移,本地壮族文化对外来移民习俗文化的消解也十分明显,如汉族与壮族所崇拜的土地神逐渐趋同,“壮族地区对于土地神祇的认同,与整个社会的发展相一致,即最早的土地神是女性的,继而则是男女神祇一同把持对土地的控制,到了近代土地神则变成了土地公”[43]。在壮族的祖先神体系里,象征族群繁衍的生殖崇拜对象的花婆神是不可或缺的,上金船街广式坐地骑楼的一些居民家中也供奉了花婆神。如今,上金船街及其周边外来移民后裔集中定居的村落居民,也乐于参加壮族各村落一年一度的“侬垌”节,而每年的端午节期间,几乎每个村屯都组建龙舟队参加龙舟竞渡。共同的文化仪式空间增进了上金船街及其周边外来移民与本地居民的相互理解与团结友谊。外来移民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关系诚如明江厅(今属宁明县)上石州(今属凭祥市)的情况那样,居民“前代分土客两籍”,客人“近代来自粤东”,“今则历年久远,血族混淆,无分土客”[44]。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彻底结束了以往不平等的民族关系,民族交往比以往更为频繁,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进一步增强,中华民族共同性进一步增进。杨堃指出,共同的民族意识、民族情感是构成民族的最主要的特征[45]。清末民国时期迁来上金的粤商及从事农业开发的客家移民主要集中在船街,以及上窑屯、下窑屯、勤江村、定从村、阮村、石厂等六个村屯[46]。新中国成立后,上金船街居民及其周边的外来移民后裔的民族成分已经变成壮族了。外来移民主动改换民族身份而融入当地壮族社会,表明区域社会民族融合的程度加深了,亦成为考量一个国家的民族政策的重要依据。我们从龙州县民族宗教办了解到,现在上金船街和下窑屯居民全部为壮族人口,其余各村屯的汉族人口分别是:上窑屯1人,勤江村6人,定从村8人,阮村7人,石厂6人,并且这些汉族人口多为近年来从外地嫁入的新娘①龙州县民族宗教办副主任黄宝臣通过上金乡政府核实后提供的数据,截至2021年3月26日。。那么,上金船街居民及其周边的外来移民后裔的汉族身份何时何因集体改为壮族?为此,我们采访了当地人,其中有一位年近八旬的龙州县教育局退休干部C大爷说,他的祖辈是清末时期来到上金县经商,后来在船街安家落户;母亲姓胡,也是船街人;1954年就读初中时,随父母将民族成分改为壮族。1950—1954年期间,广西完成了民族识别工作,上金船街居民的民族成分也是在此期间进行修改。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实施兴边富民、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建设、“一带一路”倡议等政策,尤其是不断完善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充分发挥其制度优势,为本地区全面完成脱贫攻坚目标任务、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提供了切实的政治保障,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得到进一步巩固,并且在强化跨区域的经济文化交往中,与全国各地区共同实现繁荣发展。值得一提的是,在新时代,边疆各族人民紧密团结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齐心协力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同仇敌忾反击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中国的霸权行径,共同维护中华民族的主权利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可见,我国广西西南边疆各族人民基于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深厚历史积淀,共同守护国家主权、守望相助边疆安宁,更得益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保障,在民族团结进步和共同繁荣发展中不断塑造着地域内民族和谐共居、文化共生共荣的格局,在持续的“中心—边缘”和“边缘—中心”的交互中“‘磨合’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47]。

四、结语

从历史视角看,中华民族是从“多元”演化为“一体”的宏大历史文化图景,这是我们能够恰当理解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基础。我们讨论中华民族共同性,边疆是一个必须直面的话题,而关于边疆历史和现实的讨论,远不仅仅关乎边疆本身,而是我们当下讨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时需要预先关注的前提性问题,这也是边疆学逐渐成为显学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中华民族共同性话语下讨论边疆的历史记忆,避免了边疆在过去的中国历史叙事中的“中原中心论”而陷入身份被动的尴尬,也跳出了美国试图割裂中国整体性的危险圈套。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记忆,无疑是构成中华民族的共享历史记忆的基础之一。这样的逻辑要求我们:“要珍视自身的特殊历史记忆,同样也要理解并尊重与自己不同的特殊历史记忆,在此之上才能形成整个中华民族共有的历史记忆。”[48]

当下所强调的推进边疆民族共同团结进步和共同繁荣发展,正是强化现实基于边疆区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记忆与历史经验的集体传承和发展。正如2021年4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广西是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要继续发挥好示范带动作用。”[49]广西在推进边疆民族团结宣传教育时肩负双重使命:一是大力推进边境乡村振兴建设和边疆民族特色产业,以夯实民族团结进步的基础;二是深入挖掘和总结广西作为中国民族团结、边疆安宁典范的历史经验。而遗留的历史文物和潜藏于日常的生产生活习俗,则是民族团结进步宣传教育最为宝贵的历史文化素材。但是,我们在调研中了解到,龙州县目前正在对上金船街进行原貌修复,但主要目的只停留在“保护和文化旅游开发价值”的认知层面上。殊不知,纪念性建筑物、地方性文化等都可以作为如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所说国家“记忆之场”的分析工具,使过去留下的痕迹与现实保持特殊的连续性。上金船街作为反映我国广西西南边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标志性文化地景,它由承载区域认同的自然空间转化为民族认同的社会空间,亦是各民族在共同开发我国广西西南边疆的历史进程中塑造人们同舟共济的象征符号。这需要我们深入挖掘上金船街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记忆,进一步丰富人们从边疆历史和社会文化逻辑去理解、阐释中华民族共同性,进而有助于铸牢边疆各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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