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结构嬗变中的新社会阶层:生成发展与社会属性

2022-02-03 21:09张海东杨城晨
江海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社会阶层阶层群体

张海东 杨城晨

社会结构嬗变与新社会阶层(1)“新社会阶层”这一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概念是指“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的简称,主要包括:民营企业和外商投资企业管理技术人员、中介组织和社会组织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新媒体从业人员等。这一概念首先是一个统战工作概念,但同时在社会学等学科领域具有重要的学理意义和研究价值,学界一般将其称为“新的社会阶层”或者“新社会阶层”。本文除引用特定文献资料外,均将“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简称为“新社会阶层”。而广义的新社会阶层则在狭义的基础上还包括非公有制经济人士。的生成和发展

(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结构嬗变的特点

社会结构是社会科学领域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众多社会学家诸如马克思、涂尔干、帕森斯等都对社会结构的内涵进行了阐释。他们对社会结构的理解是相对于社会变迁和社会过程而言的对社会体系本质特征的静态概括,从广义上看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包含了社会基础结构(如人口结构、家庭结构等)、社会空间结构(如城乡结构、区域结构等)、社会经济结构(如就业结构、职业结构、组织结构等),(2)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反映的是社会关系配置的总和;而从狭义上看,社会结构主要指社会的阶级阶层结构。社会结构的变化是一个社会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变迁,其调整和转型具有深远的经济社会影响。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启和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以及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浪潮的来临,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迁。在这场变迁中,社会基础结构和社会经济结构不断分化和整合,而阶层结构则向着“橄榄型”的现代社会结构方向发展,出现了大量的新阶层和新的职业群体。(3)龚维斌:《准确认识和把握当前社会阶层结构新变化》,《国家治理》2020年第33期。可以说,新社会阶层的孕育和发展与社会结构的嬗变密不可分。

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为了应对庞大的人口数量与工业积累、生活资料供给之间的矛盾,处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中国高度重视重工业与农业生产建设,在此背景下,区分城市与农村的城乡二元结构应运而生。改革开放的开启,特别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在提升农民农业生产积极性的同时,析出了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而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以来,第二产业特别是制造业的发展为剩余劳动力的转移提供了广阔的市场,大量廉价劳动力与外资的结合为中国迅速走向制造业大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4)张翼:《新中国70年社会发展与社会变迁》,《江苏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在较短的时间内,中国的产业结构得到了迅速调整,第二和第三产业的比重大幅上升,这是社会结构变迁的第一个特点。这种变化也导致原先严格区分城市人口与农村人口的城乡二元结构开始走向式微和瓦解,城乡一体化和城乡统筹协调发展为众多出生在农村的青年劳动力走向城市消除了藩篱。与此同时,得益于各级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和大众化,城市劳动力人口的素质得到了极大提高,为他们掌握和从事与传统农业生产和体力劳动相区别的新技术、新业态提供了智力支持。在以产业结构调整、城乡二元结构松动以及庞大的高素质劳动力人口涌现为特征的社会基础结构的嬗变中,中国社会的面貌日新月异。

社会结构变迁的第二个特点是就业和职业结构的巨变。在所有的社会结构中,就业和职业结构与经济结构的关系最为紧密,工业化程度和产业升级直接决定了社会中的就业和职业岗位类型。改革开放以来,工业化的持续推进使得产业工人比例大幅增加。而伴随着信息革命和新兴经济的发展,以及全球化浪潮下国际贸易和物流的增长,第三产业创造出的就业岗位数量迅速增加,劳动力逐步由工业向服务业转移。相应地,蓝领从业者大幅减少,白领职业人群成为职业群体的主流,管理人员、经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等中高层白领数量显著增加。(5)李春玲:《我国社会结构现代化转型进程》,《湖南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使得非公有制经济被纳入经济体制当中,政策的支持和法律的保护使得民营经济和个体经济快速崛起并不断壮大,不仅表现为职业结构中民营企业家和个体工商户的数量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而且他们创造了大量的就业岗位,这些岗位在新增就业岗位中也占据了绝大多数。同时在职业结构中,一些适应经济发展、产业结构调整和社会需求的新兴职业群体开始涌现,诸如从事公司运营等中介事务的律师、会计师、评估师、税务师、专利代理人,或是与互联网伴生的新媒体从业人员、电商从业人员、网约车司机等,新经济与新业态改变了人们原有的就业观念,新的群体也在职业和就业结构的变迁中孕育成长。

阶层结构作为社会结构的核心构成,体现了社会的构成形态和特征。新中国成立以后,原有的旧中国的社会结构和阶层结构发生了迅速改变。在经历了农村土地改革和城市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之后,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成为社会的两大阶级,而作为原先社会中一大重要构成的民族资产阶级则被改造为社会主义劳动者,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城市中的小工商业者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一部分得以保留,但规模很小。知识分子和干部则被当作一个重要阶层。“两个阶级一个阶层”成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形态。由于指导思想、国际环境、政策路线等种种因素,这一时期城市中的非公有制经济处于被抑制的状态,而从职业类别来看,城市中的大部分居民都属于“体制内”人员,处于“体制外”的群体比例十分微小。因此,中国社会结构嬗变的第三个特点便是计划经济时期下“两个阶级一个阶层”的形态逐渐被打破,社会经济分化加剧、社会流动加速,社会阶层构成向着复杂化、多样化的形态发展。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陆学艺根据资源占有和职业地位的差异所提出的“十大阶层论”,将私营企业主、专业技术人员以及商业服务人员等职业群体明确为当下社会稳定化的阶层构成。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市场化的推进为新阶层的形成提供了制度性保障和核心推动力,(6)张海东、杜平:《新社会阶层的结构化、组织化及发展趋势》,《江海学刊》2019年第5期。以白领职业人群为主体的新中产、以中小企业主和商业服务业小业主为主体的老中产群体数量均稳步增长,这些群体不仅在收入上占据社会中间地位,使得中等收入群体不断扩大,而且在消费模式、生活方式、阶层再生产等领域都具有一定的共性,新阶层的发展壮大有利于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由“金字塔型”向“橄榄型”转变。同时,社会结构的边界更具开放性,代内流动和代际流动更为频繁,家庭出身、政治身份对于人们阶层地位的影响逐渐式微,诸多依靠教育、管理和技术能力的新群体通过自身强大的市场能力获得中间地位,从而形成了一个更具活力的社会结构。

此外,由于社会结构在基础性和衍生性领域都发生了重大改变,除了工业化所引发的城乡二元结构之外,中国社会日渐呈现出明显的多维二元结构特征,这也是中国社会结构嬗变的第四个特点。(7)张海东:《多维二元结构社会及其转型》,《江海学刊》2018年第4期。有学者指出,多维二元结构的形成与经济社会领域的一系列制度设置密不可分,同时也使得社会结构变得非常复杂,成为名副其实的复杂社会,特别是在职业获得与流动、阶层流动、跨体制流动等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而新社会阶层正是孕育在这一复杂的社会结构中,其发展也与多维二元结构的特征和矛盾息息相关。

(二)新社会阶层的生成与发展

1.新社会阶层生成的政策背景

社会结构的嬗变为新社会阶层的孕育提供了宏观的结构背景,但其生成的直接原因离不开党和政府的政策支持。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改革开放这一重大方针,与此同时也开启了城市个体工商业、乡镇企业以及外资经济复苏的步伐。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将个体经济界定为“公有制经济的必要补充”。而一年之后的1982年宪法进一步对非公有制经济的地位做出了明确表述,强调“国家允许多种经济形式发展”,“国家保护个体经济的合法权利和利益”。在宪法和政策的保障下,非公有制经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与此同时社会中的个体工商户、小微企业主以及私营企业管理人员等新的社会阶层开始萌芽。(8)张莉莉、万曦:《试析我国新的社会阶层的形成与发展》,《辽宁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1987年党的十三大将发展非公有制经济纳入“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中,在国家大政方针上进一步肯定了非公有制经济在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中的重要作用,萌生于非公经济的新的社会阶层人士数量也开始稳步增长。1992年以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和党的十四大召开为契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正式确立,在多种所有制经济和不同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背景下,一部分具有代表性、具备一定经济实力和影响力的新的社会阶层成长壮大,走向了国家和社会发展的前台。1997年党的十五大进一步从理论和方针政策上提升了非公有制经济的地位和作用,将“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作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经济制度,民营经济、外资经济等非公经济被纳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当中,成为经济建设的重要力量。可以说,新社会阶层的生成离不开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和中国共产党对非公有制经济认识的逐步深化,党对非公经济的支持是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生成的政策背景。

2.新社会阶层发展的时代背景

新社会阶层的发展离不开国内和国际两个市场的深刻变化。就国外市场而言,第三次科技革命带来的技术发展使得资本和技术在全球范围内快速流通,加速了世界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劳动分工、资本和科学技术等核心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形成了数量庞大的跨国与外资企业,而中国对外开放的进程使得这些企业得以在中国落地生根并迅速发展。2001年12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主动融入经济全球化的进程,进一步加速了技术、资本和人才在中国的成长和发展。社会化大生产的推进带来了行业的扩展和职业的细分,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使得众多新领域、新行业、新职业得以诞生,这些都为新社会阶层的壮大创造了非常有利的外部条件。

从国内市场来看,新社会阶层的成长壮大是新经济业态、新产业结构生成发展的必然结果。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完善了中国的产业体系和市场结构,在这一过程中,劳动力市场、金融市场、技术市场、房地产市场和信息市场等市场体系的建立为新社会阶层提供了从业条件。而产业结构的升级更新则为各种高端服务业、新媒体行业以及新兴中介社会组织创造了巨大的市场需求。在市场条件和市场需求的刺激下,各类管理技术人员、中介组织和社会组织从业人员、新媒体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等群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特别是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技术迅猛发展,与传统的生产、商业、消费模式融合渗透,出现了“互联网+”、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新业态,其职业形态与传统就业方式形成鲜明对比。而与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和产业结构变迁伴生的是行政体制改革与城市化进程。(9)陈喜庆:《关于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统战工作的几个问题》,《江苏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社会治理方式的变化促使政府部门简政放权,从一些社会性与公共性较强的领域中退出,使得各类中介组织和社会组织有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不但使得社会分工进一步深化和细化,推动服务业成为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同时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催生了日益多样的生产方式、就业方式、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可以脱离原有的单位体制,凭借自身的知识、专业技能和才华成长为自由职业人员,成为非体制人。(10)张海东:《转型中国的新力量:新社会阶层何以推动社会变革创新》,《社会政策研究》2021年第1期。可以说,新经济业态、新产业结构的发展与行政体制改革、城市化进程一道为新社会阶层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内部条件。

综上,中国社会中逐步出现的群体结构新、规模大,多分布在“党外”“体制外”,集中在新经济业态、新发展模式领域,大多依靠自身专业和才干从事管理技术工作的新社会阶层,其生成和发展得益于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和中国共产党对非公有制经济认识的逐步深化,以及国内和国际两个市场的深刻变化。相关研究表明,这一阶层或群体在新时代成为党执政稳固的群众基础、社会变革创新的推动者以及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受益者和奉献者,成长为社会中的一个重要群体和经济社会建设的重要力量,具有重要的地位作用。(11)关于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的地位作用,本文第一作者已在相关研究中进行了充分论述。参见张海东:《对新时代新的社会阶层重要作用的几点思考》,《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1年第5期。然而,虽然学界大多对新社会阶层的地位作用持正向的积极态度,但在其社会属性特别是阶层属性上仍然存在一定的争议和讨论空间。笔者认为,社会属性与地位作用在学理上属于不同的概念,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可能将这两个概念相互代替使用。因此,为了更好地认识在新时代下新社会阶层的地位作用,研判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在学理上准确界定、分析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就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

(一)社会属性:区分社会群体的重要概念

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是两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对这两种属性的研究贯穿了哲学社会科学诸多学科研究的始终。人既有自然属性又有社会属性,而社会属性是人的根本属性,其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12)王孝哲:《论人的社会属性》,《天府新论》2006年第1期。马克思曾指出社会关系是许多人的合作,至于这种合作是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进行的,则是无关紧要的。因此,人或者群体的社会属性就表现为与社会中的他人所结成的多种多样的关系,这些多重关系可以归纳为经济关系、生产关系、政治关系、文化关系等多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4页。这些社会关系的总和又集中表现在人与社会关系的互动性以及人与社会关系的整合性上。一方面,人和群体通过其实践活动不断地超越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旧的社会关系,创造新的社会关系,人既是社会关系的主体,同时又受到社会关系的制约;另一方面,以生产关系为主的社会关系是多样化的,不同的社会关系体现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人组成的各类群体在各种领域中形成了差异化的社会关系,也就产生了不同的社会属性。

从人类社会发展历程来看,随着私有制逐步成为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生产关系,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所形成的经济关系成为最主要的社会关系,在这种关系下产生了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也就产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阶级社会。恩格斯指出,“这些互相斗争的社会阶级在任何时候都是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物,一句话,都是自己时代的经济关系的产物”。(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81页。阶级是一种源于经济差别实存的群体,阶级的差别隐藏在一定的社会经济结构中,是一种社会关系,而这种关系源于对生产资料所有权的不同占有。“生产资料决定论”成为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法的出发点。而韦伯的“阶层”论则强调“市场地位”的概念,他认为阶层地位出现于商品市场或劳动力市场的条件之下。(15)[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个人拥有的财产、知识、劳务等因素在市场中交换和使用从而形成不同的经济利益,这种经济利益体现了人们的市场地位。虽然马克思和韦伯对于阶级阶层划分的方法不同,但是他们都根据群体的差异性特征来划分群体和阶层。因此,可以说阶级性是社会群体的根本社会属性,阶级分析法是界定群体社会属性的根本方法。

(二)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形成的基础和特征

正如前文所述,阶级性是社会群体的根本属性,因此研究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其出发点必然要着眼于现代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新变化。不可否认的是,在现代社会,知识和技术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方向,新社会阶层掌握着现代知识和技术,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而生产关系是指人们在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它是生产方式的社会形式,包括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形式、人们在生产中的地位和相互关系、产品分配的形式等。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作为统战工作对象的新社会阶层在生产过程中既不是生产资料的占有者,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被剥削者,他们在生产关系中处于一种新型的关系状态,因此需要进行重新界定。遵循这一逻辑,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和回答的问题是: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形成的基础是什么?其社会属性具有何种特征?

1.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构建了新社会阶层社会属性的基础

在马克思看来,“至今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58页。尽管阶级这一概念并未直接被马克思定义,但是从他的论述中可以发现,阶级源于经济差别较大的实体,但阶级差异又不仅仅是财富、收入等数量的差别,而是存在于不同的社会结构中的差异化的社会关系。此外,马克思与恩格斯在研究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斗争与社会流动时深刻指出,由于资本主义大工厂生产机制的作用,以往中产阶级的下层,即小工业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业者和农民,都会降落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而中产阶层的上层则会积累起巨额的财富,从而进入资本家的队伍中。(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59页。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质使得生产资料趋于集中,因此在马克思的观点中,原有封建社会中的小业主、小商人、农民等中产阶级必然面临分化和消亡的命运。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关系终将表现为一个简单明了、充满对抗的两极社会,即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

到19世纪后半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组织形式和社会生产体制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生产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伴随着股份制、职业经理人等现代企业制度的形成和产权制度的明晰,众多从事非生产性体力劳动、具有较高技术和管理能力的人员走向企业岗位,并逐步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群体,这使得传统马克思主义的“两极分化”论述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些新出现的中产阶层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管理革命与技术革命背景下诞生的“新阶层”。在这一时期,那种“完全的资本家”让位于“发挥了重要功能但没有资本的群体”,“专业管理官僚”成为企业家的一部分,在资本分解的过程中拥有了资本家转让的、代表财产的权力。(18)Ralf Dahrendorf, Class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in Industrial Societ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pp.60-63, 36-37.而社会劳动分工的不断精细化以及企业生产规模扩大导致的生产专门化的现实需要具有专业技术和管理技能的人才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新的群体。此时由于职业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推进和普及,一部分劳动者能够凭借自身的文凭或才能变成“穿黑外套的工人”,(19)David Lockwood, The Blackcoated Worker: A Study in Class Consciousness,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58,pp.20, 36-37.或成为米尔斯笔下外表“光鲜亮丽”、在办公室中从事非体力工作的“白领”。(20)[美]莱特·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周晓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4—315页。这些新诞生的“管理者阶层”,不仅从一线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在收入上、思想上乃至生活方式上都与传统的工人阶层形成了巨大的差异与区隔,(21)P.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Trans. by Richard Nic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 ,1984, pp.50-51.使得社会结构中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在经典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二元对立结构中相对独立的社会群体。(22)李路路:《新的社会阶层——意义和挑战并存》,《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

这一时期社会层面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源于信息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巨大影响。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众多高科技、高性能的技术和产品应用到实际生产领域,与19世纪初资本主义大工厂时代的低端技术和重复性劳动相比,复杂的生产设备、高精尖的生产工艺要求工人掌握更多的知识和技术,同时也造成了工人群体内部的分化。高技术工人从原有的工人群体中逐步脱离,成为高增长的阶层,他们越来越多地与工程师和白领阶层相融合,并演化成独立的技术人员群体。(23)Ralf Dahrendorf, Class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in Industrial Society, pp.60-63, 36-37.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那样,发达工业社会中的工人不再需要忍受非人般的奴役,生产力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所带来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改变了工人的阶级构成,同时也重新塑造了他们的阶层意识和价值取向。(24)[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30—32页。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体制变迁的过程中,工人阶级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量的管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从工人阶级的队伍中孕育、抽离与成长,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阶层结构发生了巨大改变。(25)张海东、杨城晨:《新社会阶层:理论溯源与中国经验》,《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1期。

这种前所未有的历史性社会变革所形成的现象和问题为学术研究创造了新的机遇,也带来了挑战,众多学者对社会结构中出现的“新阶层”展开了深入的研究乃至激烈的争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新马克思主义学者赖特(Wright)和新韦伯主义学者洛克伍德(Lockwood)的观点。赖特发展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剥削的概念,在剩余价值剥削的基础上发展出对物质生产资料、资产劳动力、组织资产和技术资产的剥削。赖特认为,管理技术人员具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双重身份。一方面他们在生产体制中不掌握生产资料,仍然是雇员,受到企业主的剥削;另一方面他们利用自身的管理地位和技术对下属和工人进行剥削,将自身放在了工人的对立面上。(26)[美]埃里克·赖特:《阶级》,刘磊、吕梁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10页。而洛克伍德秉承韦伯的阶层理论,从阶层意识和阶层地位的视角出发,指出从事管理技术工作的“白领职员”虽然和工人一样不掌握生产资料,但是其办公室的工作环境、劳动分工、工作内容与工人在流水线上的环境具有极大的差异,形成不同的工作环境;而且他们的收入、社会保障、晋升机会也和工人群体完全不等同,生成了迥异的市场地位,也就使职员与工人产生了不同的身份认知和意识形态。

抛开新马克思主义者和新韦伯主义者对于“新阶层”阶层属性的争论,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学者或是清晰地认识到管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相对于传统工人群体的新特征,或是认识到其在差异化市场地位下形成的新的阶层意识,并且都承认这一群体的形成和壮大使得“两极分化”的社会结构发生了诸多改变,社会结构中出现了一批前所未有的“中间阶层”。因此,产业革命的迅速发展和社会生产体制的变迁为以管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为代表的新阶层的孕育和发展创造了前提与条件,同时也构建了新社会阶层社会属性的基础。

2.社会生产要素的变革形塑了新社会阶层社会属性的特征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变革,社会生产要素也在悄然发生着巨变。传统阶级分析论学者往往秉持这一视角:社会中存在的“结构性不平等”是由结构性因素和机制造成的,相对于个人的收入、教育和能力禀赋来说,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对生产要素的掌握才是引发社会不平等更为关键的结构性因素。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稀缺性的、不可替代的生产要素的性质及其所有权决定了一个社会的性质和社会阶级之间的关系。(27)仇立平:《职业地位:社会分层的指示器》,《社会学研究》2001年第3期。因此,在社会生产力发展之外,社会生产要素的变革同样对新社会阶层的生成和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同时也形塑了其社会属性的特征。

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发生特别是随之而来的信息化时代使人类社会步入了新征程,各种新理念、新技术、新成果的诞生及其所带来的巨大经济社会效益为新社会阶层发挥独特才干,将其掌握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应用于企业生产与管理创造了时代机遇。正如丹尼尔·贝尔所指出的,知识成为这一时期经济增长与社会阶层变化的“中轴”,而且这一中轴将越来越处于主导地位。(28)[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125页。这一趋势映射在生产要素领域便是知识技能的重要性愈发凸显,成为当代社会不可或缺、无可替代的生产要素。众多科学技术工作者或将自身所掌握的新型技术技能投入企业生产中,推出各类新型产品从而帮助企业扩大再生产;或利用自身的管理知识提升企业的现代化管理水平,从而推动企业管理和生产的科学化和精准化。而知识技能这一生产要素又能在信息时代为这一群体的衍生和规模壮大提供原生动力,互联网技术和平台的发展与新媒体从业人员的壮大即是一个鲜明的例证。纵观全球社会,现代股份制度的建立以及“资本过剩”削弱了资本这一生产要素的首位度,作为生产要素的知识技能的重要性愈发与资本这一要素相接近甚至等同,这也引发了诸多学者对其与阶层结构之间关系的探讨。有学者指出,科学知识和专业技能作为一种“文化资本”在给管理和技术人员带来更大的收益和福利的同时,还塑造了与传统劳动雇佣关系不同的,基于组织权力和知识技能的新型雇佣关系,而这种新型关系也使得管理技术人员演化成社会结构中的“新阶层”或“服务阶层”。(29)John H. Goldthorpe, “Class Analysis and the Reorientation of Class Theory: The Case of Persisting Differentials in Educational Attainment”,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47, No.3, 1996, pp.481-505.可以说,知识技能作为一种稀缺性的生产要素无疑为新社会阶层的孕育发展提供了核心动力,同时也塑造了新型生产要素结构下劳动者受雇和自雇的社会属性特征。

概言之,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生产体制的变迁和生产要素的变革,发达工业社会的生产关系发生了变化。基于这种变化,虽然学者们采用的阶级分析法的理论源泉和具体视角有所不同,但是大都认为社会中新出现的管理和技术人员属于中产阶层,这是他们共同的社会属性。这里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是,现代工业社会出现了不同于马克思分析的早期工业社会的阶级结构的新特征,在依据是否占有生产资料而划分的两极对立的阶级中间出现了新的阶层。新社会阶层不是资本的代表,也不是生产资料的所有者,而是受雇和自雇的劳动者。他们拥有知识和技术,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同时在生产关系中体现了一种新型的生产关系,难以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现成的解释,应该要发展新的理论解释,这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而言也是一个需要在理论上进行回应的重要问题。此外,以往的诸多研究都从职业特征的角度出发,认识到新的社会阶层属于中产阶层或者中间阶层,但在过去的语境中,“中产阶层”总是被赋予学术意义以外的一些特别含义。笔者认为,中产阶层的概念,一方面涵盖了中等收入群体,另一方面也呈现了该群体的职业特征,但并不涉及所有制属性。从新时代中国建设共同富裕社会的新征程来看,中产阶层这一群体将不断扩大。因此,不论是在学术研究还是社会层面,我们都需要给“中产阶层”赋予更加中性的含义。

新社会阶层的发展趋势和未来

鉴于新社会阶层对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准确地把握和预测其未来发展趋势,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政策价值。结合当前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属性,笔者认为新社会阶层的发展趋势具有以下特征。

其一是新社会阶层的总体规模仍将不断扩大,自身实力将显著增强。(30)张海东:《新社会阶层的结构化、组织化及发展趋势》,《江海学刊》2019年第5期。新社会阶层孕育于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浪潮之中,而当前市场经济持续发展和深化改革的重要举措为新社会阶层规模的扩大提供了制度环境。一方面,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背景下,各类企业数量稳步增加,给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提供了众多就业和发展机会。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后,社会组织登记注册的简化、政府向社会组织购买服务、各地社会组织孵化发展的举措,都促进了各类社会团体和基金会健康增长。(31)张林江:《新的社会阶层兴起及其对当代中国的影响》,《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发生变化,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给各类教育、娱乐、文化领域的自由职业者和新媒体从业人员创造了更多的市场机会,使得他们能够在未来长时间内保持数量和规模的稳定增长。

其二是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影响力将不断增强。随着市场对社会资源的合理配置和对生产要素的高效组合,各类新经济组织、新经济业态、新产业模式不断涌现,给新社会阶层提供了更大的舞台。经济领域的成就以及其自身的社会责任感也将使他们更多地投身于政治事务和公共事务,参与到社会治理共同体的建设当中。相当一部分新社会阶层人士在一些公共性社会议题中积极发表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社会舆论,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特别是信息技术的不断迭代使得舆论传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速度,更扩大了新社会阶层的社会影响力。

其三是新社会阶层将改变原来“无所属”或“非组织化”的状态,走向“组织化”。由于职业性质所带来的影响,他们往往游离在党外、体制外,大多处于“隐身”和“无所属”的状态。在市场经济的“洗礼”下,新社会阶层逐渐与其他群体产生了分化,他们对自身权利的认识愈来愈清晰,表达权利诉求、维护自身权益的意愿越来越明显。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不同利益群体必然会发生利益矛盾与冲突,组织化成为维护群体自身利益的重要途径。因此,新社会阶层对实现自身联合具有迫切的现实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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