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明的名义: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的缘起*

2022-02-05 18:30王晓辉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文明英国动物

王晓辉

动物保护运动的兴起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事件。1822年,英国议会通过《禁止残忍和不当对待牲畜法案》(Act to Prevent the Cruel and Improper Treatment of Cattle,又称《马丁法案》)。1824年,动物保护主义者在伦敦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动物保护组织“防止虐待动物协会”(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简称SPCA)。1840年后,该协会被赐予“皇家”头衔,简称遂改为RSPCA。以此为标志,现代动物保护运动开始在英国兴起。

现代动物保护运动之所以最早出现于英国,并非由于英国民众相对其他地区人群天性更加仁慈、更为善待动物。恰恰相反,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欧洲,反倒是英国人对待动物的态度最为声名狼藉。及至1835年,英国博物学家爱德华·杰西(Edward Jesse)还在著作中写道:“在所有欧洲国家中,我们英国人可能是最少对动物温柔以待的。”①Edward Jesse, Gleanings in Natural History: Third and Last Series, London: John Murray, 1835, p.vi.著名动物史学者哈莉特·瑞特沃(Harriet Ritvo)也指出,“在19世纪初,如果英国人听到有人说他们对动物特别关爱,那么他一定会特别错愕”。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25.因此,动物保护运动最早出现于英国尽管有多重原因,但却与英国人的天性无关,其主要原因还在于随着近代以来英国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等的一系列发展,英国具备了动物保护运动兴起所需的诸多因素,其中就包括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基斯·托马斯所言的“新论点”“新感性”和“新条件”。②对英国动物保护运动兴起所具备的“新论点”“新感性”和“新条件”的论述,参见基思·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宋丽丽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146—185页。而除此以外,随着18、19世纪西方社会“文明”概念的传播以及英国对自身“文明国家”身份的建构,英国也具备了开展动物保护的“新动力”:在越来越多的英国中上阶层和知识分子看来,动物在英国恶劣的生存状况不仅为他们的情感所不容,更有辱英国“文明国家”的身份。因此,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的兴起,一定意义上也源于英国社会对待动物的不文明状态与英国自视文明国家身份间的落差;相对于其他因素来说,这更是推动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兴起的直接原因和导火索。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动物史及人与动物关系史越来越受到西方史学界的关注,出现了历史研究“动物转向”的提法。在此背景下,西方学界对现代动物保护运动最早诞生于英国的原因进行了诸多探讨,并产生了丰硕成果。近年来,随着动物保护问题屡屡成为社会热议的焦点,国内学界对于这一问题也有一定探讨。③相关研究代表作有:James Turner, Reckoning With the Beast: Animals, Pain, and Humanity in the Victorian Mind,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0;基思·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Hilda Kean,Animal Rights: Political and Social Change in Britain Since 1800, London: Reaktion Books Ltd., 1998; Kathryn Shevelow, For the Love of Animals: The Rise of the Animal Protection Movement,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2008;刘宁:《动物与国家——现代动物保护立法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郭欣、严火其:《动物福利在英国发生的逻辑》,《科学与社会》2015年第2期;Chien-Hui Li, Mobilizing Traditions in the First Wave of the British Animal Defense Movement,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9.但总体来看,国内外学界忽视了18、19世纪英国自视“文明国家”身份与恶劣的动物生存状况之间的落差,以及这个落差对于促使英国动物保护运动兴起的直接推动作用。

一、“文明”概念的传播及“文明国家”身份建构

“文明”概念的演变在西方经历了一个复杂历程。现在通常使用的作为名词的“文明”(civilization)18世纪中叶于法国最早出现,其法语拼写为civilisation,该词传入英国后被拼写成civilization。“英语中‘文明’的用法似乎是受法语影响的。”④A.L.Kroeber, C.Kluckhohn, Culture: 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 Cambridge, MA: Peabody Museum, 1952, p.37.但在传入初期,也有不少英国学者仍习惯使用沿用已久的civility来表示“文明”的意思。1773年,英国著名传记作家詹姆斯·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曾建议正在编纂《英语大辞典》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将civilization一词收入,认为在与“野蛮”相对的意义上来说,civilization要比civility更好。但约翰逊还是更愿意使用civility,并在编纂的辞典中将civilization排除在外。①A.L.Kroeber, C.Kluckhohn, Culture: 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 p.12.尽管在“文明”一词的用法上英法两国有一定区别,并且当时西方知识界对于“文明”的确切内涵也有很大争议,但基本都认同“文明”是“野蛮”的对立面,代表人类的进步,是一种优于“野蛮”的状态。埃利亚斯在对“文明”概念考察后指出:“这一概念表现了西方国家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以把它说成是民族的自我意识。它包括西方社会自认为在最近两三百年内所取得的一切成就,由于这些成就,他们超越了前人或同时代尚处‘原始’阶段的人们。西方社会正是试图通过这样的概念来表达他们自身的特点以及那些他们引以自豪的东西,比如他们的技术水准,他们的礼仪规范,他们的科学知识和世界观的发展等。”②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1页。因此,“文明”概念的广泛使用和传播实际上反映出这一时期欧洲对其自身成就的自信。“对于当时欧洲所取得的成就和以此为基础的自我意识,似乎没有什么概念比‘文明’一词更能恰当地予以概括。”③刘文明:《欧洲“文明”观念向日本、中国的传播及其本土化述评——以基佐、福泽谕吉和梁启超为中心》,《历史研究》2011年第3期,第67页。

至18世纪下半叶,随着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等领域的快速发展,英国的统治阶层和知识分子已普遍将英国视为与蒙昧和野蛮相区别的“文明国家”或“文明社会”。而且,即使相对于欧洲其他国家和地区,他们也往往认为英国要更加文明。1767年,亚当·弗格森(Adam Ferguson)在其成名作《文明社会史论》中多次使用civilization,用以表示一种相对于粗野更加优越和成熟的状态。他在该书的第一段就写道:“不仅个人从婴儿成长为成人,人类本身也从粗野发展到文明。”④Adam Ferguson,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 Edinburgh: A.Millar & T.Caddel, 1767, p.2.1790年,亚当·斯密在新版的《道德情操论》中也首次使用了civilization一词,用来表示一种更为进步和优越的社会状态。在谈到法律对亲属关系的影响时,亚当·斯密认为,由于英格兰的法律更加健全,足以保护哪怕是地位最低下的国民,因此其对远房亲戚的联系和关注就更少。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英格兰达到“文明状态”的时间更早而且也更加完善。“在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随着这种文明状态(state of civilization)已经建立的相对更加长久和完善,因此,其对远房亲戚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同苏格兰相比,英格兰的这种文明状态就确立得更为长久,也更为完善。相应地,相对英格兰来说,远房亲戚在苏格兰就更受到重视,虽然两者之间的差别已经日渐缩小。”⑤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eith: A.Allardice, 1790, p.259.

进入19世纪后,英国社会各界对civilization一词的使用越来越普及,不仅知识阶层,许多政治人物也开始纷纷使用。托马斯·科里维(Thomas Creevey)是较早在英国议会使用civilization一词的政治人物。1804年,在下院一场有关与荷兰争夺锡兰的辩论中,他用civilization一词为英国的殖民统治辩护:“自1795年我们第一次从荷兰人手中夺取锡兰岛,一直到1802年底,我们在锡兰的政府所追求的似乎都是一些恰当的目标:将控制范围限于海岸和开阔地带,为管辖内的土著引入健全的法律和文明,以及其他等。我相信,在我提到的这段时间里,诸多事宜都有明显进展,并前景可期。”①Hansard, 14 March 1804, Vol.1, c855.查阅英国议会网站,在1803至1807年间,civilization一词共被使用了 23次;到30年代,1831—1835年的5年间,该词已有多达173条的使用记录。②参见英国议会网站,https://hansard.parliament.uk/,2021-12-05.在具体使用时,civilization一词往往如托马斯·科里维一样被政治人物们用来表达英国相对其他国家和地区全方面的进步和优越,不仅只是军事和技术,道德和社会方面亦是如此。关于对civilization的使用,埃利亚斯也说道:“在英法语言中,‘文明’这一概念既可用于政治,也可用于经济;既可用于宗教,也可用于技术;既可用于道德,也可用于社会的现实。”③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王佩莉、袁志英译,第2页。这一概念被越来越广泛使用的背后,表明至19世纪初英国社会对其成就已愈发自信,自认为方方面面实现了文明化和对其他国家及地区的全面超越。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英国社会开启了对其自身“文明国家”身份的建构,但是,这期间动物的悲惨境遇却与其文明取向形成反差。

二、18—19世纪初英国动物的悲惨境遇

至18世纪下半叶,英国的统治阶层和知识分子虽已普遍自视比其他国家和地区更为文明,但与这种自得不相称的是,动物在英国的生存状况极其糟糕。以伦敦为例,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英国的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至18世纪末,伦敦人口已达百万之多。而与此同时,也仍有大量的动物遍布伦敦大街小巷。这些动物不仅充当和满足了整个城市对肉食和奶制品的巨大需求,同时也是交通运输和体育娱乐行业的主力。然而,相对于动物为当时的伦敦民众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它们所遭受的待遇却悲惨至极。“19世纪中叶前,伦敦的动物受到人们无休止的剥削。人们对待动物的方式在今人看来完全无法接受。”“出于经济需要,工作动物、表演动物和家畜被压榨至最后一口气;宠物要么被过度放纵,要么被无情遗弃;竞技动物被用来满足人们的嗜血欲和赌博的需要;野生动物也遭到了系统性屠戮。”④Hannah Velten, Beastly London: A History of Animals in the City,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13, pp.8, 9.1825年,一名记者在目睹英国动物的悲惨状况后坦承:“我们衷心热爱自己的国家……但不得不承认,这一说法恐怕是真的——英国是动物的地狱。”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p.126.

动物的悲惨状况在英国流行的动物竞技活动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当时,除斗鸡、斗狗等普通活动外,英国还特别盛行以各种动物为诱饵,然后引诱犬只与之搏斗的Baiting类运动,比较常见的有逗牛、逗熊、逗獾等。②由于该类引诱或驱使犬只同牛搏斗的方式与我们通常了解的西班牙式“斗牛”有所不同,且学界在翻译英国这种Baiting类动物竞技活动时曾经使用过“逗牛”这一用法(见基思·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因此,笔者在此沿用“逗牛”“逗熊”等来表示该类动物竞技活动,对于其他一些有共通性的动物竞技活动则仍然沿用“斗”字,如“斗鸡”“斗狗”等,在此特作说明。“所谓逗牛和逗熊,就是把它们绑在柱子上让狗攻击,通常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但是有时也会一哄而上。狗总会冲向牛的鼻子,常常撕掉它的耳朵或皮肉,而公牛会尽力把狗甩向观众。如果被绑的动物挣脱了,继发的场景会相当暴力。”③基思·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第139页。此类以某种动物为诱饵,然后驱使犬只与其撕咬搏斗以博人娱乐的动物竞技在英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并广受各阶层欢迎。1562年,一名威尼斯商人游历伦敦时对动物斗戏描述如下:

竞技场建在一条河边……场主养了大约200条狗,还有许多熊和野牛。每到周末,附近的观众就身着盛装汇聚到圆形竞技场观看动物搏斗。演出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站立的观众每人收1便士,看台上的收2便士……工作人员先是带进来了一匹马,上面有一只猴子骑在马鞍上。随后,有五六条狗被放了进来,它们开始追着马和猴子撕咬。马虽然不停奔跑和踢打,还是被咬的血肉模糊,猴子也受了伤并不停嘶叫。最后马往往会被咬死。这时,工作人员就会将死马抬出,并放进熊与狗搏斗。这些狗往往不是熊的对手。最后,他们带进了一头野牛,并用一根两步长的绳子把它拴在围栏中间的一根木桩上。用牛作诱饵比较容易发现,而且对狗来说也比其他的动物更危险。这些狗最后基本都受重伤或死了。这种表演会一直持续到深夜。④Giles E.Dawson, “London’s Bull-Baiting and Bear-Baiting Arena in 1562”, Shakespeare Quarterly, Vol.15, No.1(Winter, 1964), p.98.

此类动物竞技中所使用的犬只均经过专门培育和选育。著名的英国斗牛犬即为此类活动专门培育,它的许多特征就是从血腥竞技上承袭而来。在1790年出版的一部动物科普著作中,作者托马斯·比威克(Thomas Bewick)对斗牛犬作了这样的介绍:“它攻击牛时的勇气众所周知,它扑向公牛时的狂暴,死死咬住公牛时的固执,真是令人吃惊!”⑤Thomas Bewick, A General History of Quadruped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p.334.为了证明斗牛犬的这种特性,该书还专门提到了一则骇人听闻的事例:“几年前,当逗牛还非常流行的时候,在北英格兰的一场逗牛活动中有个青年对他的斗牛犬非常自信。他打了个赌,说他有时会把狗的四条腿全砍下来,而每次他的狗尽管没有了腿,却还是会继续撕咬公牛。这个残酷的实验开始后,他的狗果然还是继续紧紧咬住公牛,就好像它们的身体还是完整的一样。”①Thomas Bewick, A General History of Quadrupeds, pp.334-335.在1798年的一本著作中,英国著名科学家、学者托马斯·杨(Thomas Young)也引用了这个事例,②Thomas Young, An Essay on Humanity to Animals, London: T.Cadell, jun.and W.Davies, 1798, p.63.并认为“英国人在体育运动中对待动物的态度相较他们所有的邻居都要残忍”。③Thomas Young, An Essay on Humanity to Animals, p.69.为了满足这种血腥的娱乐,英国人还不停寻找一些新奇的动物来进行这种斗戏。1716年,一只美洲豹在伦敦被用来进行搏斗。1717年,一只老虎被引诱与6只獒犬搏斗。1747年,有一只北极熊被不远万里运至伦敦圆形剧场进行这样的表演。④Hannah Velten, Beastly London: A History of Animals in the City, p.101.及至1825年,还有一只名为尼禄(Nero)的狮子被带至英国与犬只搏斗,“这场奇特的比赛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原定入场时间为下午1点,但入口处早就挤满了人(尽管门票高达7先令6便士)。门一打开,人们就蜂拥而入”。在这场搏斗中,先后有6只犬被放至笼中与狮子尼禄搏斗,结果这些獒犬很快就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在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尼禄获得了胜利”。⑤Nero and the Dogs, Globe, Apr.02, 1825, p.3.

观看动物斗戏并非下层民众的专属娱乐,上层社会一些人士也乐在其中,甚至还义正辞严地为其辩护,认为用动物的鲜血和生命换取人类短暂的笑颜无可厚非。1762年,出生于苏格兰的詹姆斯·鲍斯韦尔访问伦敦,“他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英国人,并在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皇家竞技场参加一个五小时的斗鸡节。他为那些可怜的公鸡感到难过,但当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是否有其他观众为这只鸡的遭遇而感伤时,结果他没有看到任何人脸上流露出哪怕丝毫怜悯的表情”。⑥Hannah Velten, Beastly London: A History of Animals in the City, p.106.1800年,在一场建议废除逗牛的议会辩论中,后来曾担任英国首相的乔治·坎宁(George Canning)认为,逗牛无论对公牛还是犬只来说都算不上残忍,反倒“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它不仅激发勇气,而且能够培养高尚的情操,并提高思想境界”。⑦William Cobbett ed., The Parliamentary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Earliest Period to the Year 1803(以下简称Cobbett’s Parliamentary History of England), Vol.35, Hansard, 1819, p.211.他还认为反对逗牛的提案十分荒唐可笑,有损议会尊严,并认为利用动物的天性取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议会从来没有掺和过诸如公鸡和公牛的事,它的尊严会得到更好保护。”“动物的天性和相互间的厌恶一直是人类的笑料。而且,即使对所有相关事宜都加以立法限制,这种情况也会持续下去。”⑧William Cobbett ed., Cobbett’s Parliamentary History of England, p.212.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少上层人士对类似的活动仍然趋之若鹜。1821年,一只名为“雅克”(Jacco)的西班牙长臂猿成为伦敦风靡一时的“明星”。据称其可与两倍体重的任何犬类搏斗而不落下风,并曾在一次比赛中杀死了14只狗。当时伦敦的大小报纸争相报道有关“雅克”的新闻,前去观看搏斗的达官贵人也络绎不绝。在回忆录中,曾经观看过“雅克”搏斗的格兰特利·菲茨哈丁·伯克利伯爵(Grantley FitzHardinge Berkeley)对当时的情况描述道:“即将到来的搏斗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个伦敦,不少朋友纷纷向我咨询,让我安排去观看。”“也许再也找不到比这里(竞技场)更阴暗的地方了,然而,社会上的不少精英却趋之若鹜。”①Grantley F.Berkeley, My Life and Recollections, Vol.II, London: Hurst and Blackett, 1865, pp.100, 101.被用于娱乐的动物之悲惨状况,可见一斑。

三、动物保护立法及保护运动的兴起

在现代动物保护运动兴起前,虐待动物是一件不光彩的坏事,这一观念并非西方所独有。但进入18世纪后,随着英国经济、社会、科学文化事业的发展,以及“文明”概念的传播和英国社会对自身“文明国家”身份的建构,英国此时也具备了开展动物保护的“新动力”,越来越多的人士开始认为动物在英国的悲惨状况与“文明”的理念和标准不相符合,不仅是英国的短板,也有辱英国“文明国家”的身份。至18世纪下半叶,一些政治人物和知识分子开始从文明和野蛮的角度检讨英国社会对待动物的态度和行为,认为残忍对待动物是一种不文明的做法,希望通过立法杜绝虐待动物的行为。

1782年,曾长期担任下院议员的索姆·杰宁斯(Soame Jenyns)在谈及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斗鸡等动物竞技活动时说:“文明虽然减少了人类天性中的残暴,但并没有根除它。一些最优雅的人士不仅不以那些残忍的场面和人性的堕落而感到羞耻,反倒美其名曰‘体育运动’。”②Rod Preece, Awe for the Tiger, Love for the Lamb, A Chronicle of Sensibility to Animals, New York: Routledge, 2002,p.179.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 of Nayland)牧师也认为:“残忍对待不会说话的动物是低贱心灵的显著罪恶之一。无论在哪里,它都是无知和卑劣的标志;这一标志不会因外在的财富、显赫和高贵的地位而抹煞。它既不契合真正的学识,也不符合真正的文明。”③William Youatt, The Obligation and Extent of Humanity to Brutes: Principally Considered With Reference to the Domesticated Animals, London: Longman, Orme, Brown, Green, and Longman, 1839, p.34.1800年4月2日,下院议员威廉·普尔特尼(William Pulteney)最先将这种认识付诸实际的立法行动。他向下院提交了一份关于禁止逗牛的法案,并在陈述中指出逗牛是一种野蛮的习俗,非常“残忍和不人道”。④William Cobbett ed., Cobbett’s Parliamentary History of England, p.202.这是英国最早关于动物保护立法的尝试。也就是在这场辩论中,乔治·坎宁却为逗牛大唱赞歌,认为这一提案不仅“荒唐”,而且小题大做,完全没有立法的必要。坎宁的意见得到了参会多数议员的支持,该提案没有通过。1809年5月,托马斯·厄斯金勋爵(Thomas Erskine)又向上院提交了一份禁止虐待马、猪、牛、羊等家畜的提案。在陈述中,厄斯金特意强调动物的悲惨状况与英国“文明国家”的身份不符,并对参会的议员戴高帽,希望能够赢得他们的支持。他在陈述中说到,“如果我努力把这个国家每天发生的几乎无数虐待动物的事例摆在你们面前,那将令人无比痛苦和厌恶。不幸的是,由于法律的缺失,目前却只能通过个人的仁慈去集聚力量压制它们”。接着他刻意强调,英国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而在座的议员也“与那些荒野中的野蛮人完全不同”。而且,他确信,“如果法案获得通过,那么这将不仅是英国的荣耀,而且也将开辟世界历史的新纪元”。①Hansard, 15 May 1809, Vol.14, cc553-571.在半月后的另一场陈述中,厄斯金再次从文明的角度强调立法禁止虐待动物的必要性。他反问道:“难道还需要其他特别的信息吗?我已经写了无数封关于这种残忍行为事实的信。还需要其他证据吗?我可以把最无可非议的证词带到法庭上,证明这种做法的存在是人类、文明国家以及每位道德和宗教界人士的耻辱。”②Hansard, 31 May 1809, Vol.14, c805.然而,该提案虽然在上院获得了通过,但在下院却遭到挫败。1810年,厄斯金又再次进行立法尝试,但也以失败告终。

虽然屡遭挫败,但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的不断努力和动员下,英国社会的舆论氛围已经逐渐产生了变化。不仅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为善待动物发声,③Mike Radford, Animal Welfare Law in Britain: Regulation and Responsibi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38.支持动物竞技的阵营也发生了明显分化。一些动物竞技的支持者虽然仍认为斗鸡、狩猎等是合理的,但同时却也明确承认逗牛、斗狗等确实有辱文明。1818年,威廉·亨利·斯格特公爵(William Henry Scott)在其所著的《英式野外运动》中谈到,近年来反对在野外运动中利用动物娱乐消遣的呼声越来越高,“人们坚持认为,这种追求只适用于野蛮人,而不适用于人类的文明状态”。④William Henry Scott, British Field Sports, London: Sherwood, Neely, and Jones, 1818, p.2.作者认为基于公平竞赛的原则,应该坚决禁止逗牛等活动:“就像拳击比赛一样,公平、有节制的追求和追逐,是正当的比赛,是理性人的合法特权。但是,那些对动物身体施加强迫和故意的折磨,以动物为诱饵或将动物绑在木桩上的行为都是肮脏和可耻的,也是一种耻辱,其根本和自然的目的是通过持久的痛苦去折磨动物的生命。”⑤William Henry Scott, British Field Sports, pp.6-7.而与此同时,他却仍坚持认为斗鸡符合公平竞赛的原则,并提出,“让那些对斗鸡怀有敌意的人把他们的仇恨发泄到斗狗者和逗牛者身上吧,那些人才是最邪恶、最野蛮的恶棍。”⑥William Henry Scott, British Field Sports, p.565.基于这种认识,在《英式野外运动》一书中他仍将斗鸡列为章节之一,但却没有对逗牛、斗狗等进行介绍。

在此情况下,虽然英国社会对于何为虐待动物,以及什么样的动物竞技才是真正有辱文明等仍有争议,但动物保护主义者们期待已久的曙光已经越来越近,并终于在立法阻力较小、主要与下层民众有关的役用动物上取得了突破。1822年,下院议员理查德·马丁(Richard Martin)与已退休的厄斯金勋爵及动物保护主义者约翰·劳伦斯(John Lawrence)吸取以前的教训,共同起草了一份旨在禁止对大型畜类(牛、马、骡子、驴等)施以任意、残酷的鞭打等不良行为的法案(《马丁法案》)。①Edward G.Fairholme, Wellesley Pain, A Century of Work for Animals: The History of the RSPCA, 1824-1934, London:John Murray, 1934, p.25.尽管在辩论中仍有议员提出反对意见,并质疑:“为什么不对煮龙虾或生吃牡蛎进行惩罚?”。②Hansard, 7 June 1822, Vol.7, c874.但法案终于还是在议会两院获得通过,并正式成为法律。由此,《马丁法案》成为世界上第一部专门保护动物免受虐待的国家立法。此后,动物保护主义者们再接再厉,相继推动了一系列动物保护立法的施行。1835年,逗牛、斗鸡、逗獾等动物斗戏被废除;1849年,法定保护的范围扩大到所有家畜,而造成或纵容虐待的雇主和主人也有可能被起诉;1854年,使用犬只拉车的行为被禁止;1868年保护野生海鸟的法案获得通过;1874年,除用于狩猎的动物外,野生动物也获得了立法保护;1876年,旨在保护实验动物,规范活体解剖的法律获得通过;1898年,英国立法对运往欧洲大陆进行屠宰老马的行为进行了规范;1900年,通过的《野生动物圈养保护法案》(The Wild Animals in Captivity Protection Act)规定,对动物施加任何不必要的痛苦都是一种刑事犯罪。③参见刘宁:《动物与国家——现代动物保护立法研究》,第48—61页。

除立法外,在执行层面,诸如英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RSPCA)等动物保护组织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并在动物保护法律的执行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以最重要的RSPCA为例,虽然它只是一个民间性质的公益自治团体,但实际上却长期承担了对违反动物保护法律者指控的责任,背后也有英国政府和皇室的鼎力支持,协会成员在初期也均为英国社会的中上层人士,因而在英国有广泛影响力。在1824年6月SPCA的成立大会上,第一任会长托马斯·福维尔·巴克斯顿(Thomas Fowell Buxton)讲到协会“不仅要阻止虐待动物的行为,而且也要使底层民众怀有慈爱之心,以迫使其能够像上流人士那样去思考和行动”。④“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The Times, June 17, 1824, p.3.至1874年成立50周年之际,协会主席哈洛比伯爵(Earl of Harrowby)在年度报告中提到,“在过去一年里,协会史无前例地将2 679人被定罪”。他同时强调,“这并不意味着在过去的一年里在英国虐待动物的残酷行为有明显增加”,而主要在于协会在英国各地成立了更多的组织,并且加强了执法力度。报道显示,在过去50年间,协会共将约25 000人定罪。①“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London Evening Standard, June 23, 1874, p.3.而至1897年,当年更是有多达7 545人在RSPCA的参与下被定罪。②“THE SHANGHAI S.P.C.A.”,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May 27, 1899, p.3.同时,系统的动物权利概念也被阐明。1892 年英国人亨利·萨尔特的《动物权利:与社会进步的关系》,被认为是19 世纪论述动物权利最杰出的著作。萨尔特认为,动物和人一样,拥有天赋的生存权和自由权。③参见姜南:《近现代西方与古代中国动物伦理比较及启示》,《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6—7页。由此,至19世纪末,不仅诸多种类的动物均已被纳入保护范围,动物保护在英国基本做到了有法可依。而且,在理论和实践层面,英国也成为当时世界上动物保护经验最丰富的国家。④有必要指出的是,尽管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取得了一系列成果,但在推行过程中也存在不少问题。运动虽然打着“文明”的旗号,但在一定程度上却也忽视了文明养成的基本条件和城乡差异,对下层民众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在推行过程中强行对下层民众加以规训。同时,运动推行中存在双重标准,一方面对下层民众经常参与的逗牛、斗狗等严加取缔,另一方面却对受到上层人士追捧但同样也会给动物造成痛苦的狩猎网开一面。由于该问题并非本文论述的重点,故在此不再赘述。

1871年,达尔文发表《人类的起源及性选择》一书,用进化论思想对人类起源和演化进行了阐述。在书中,达尔文认为文明社会的道德基础源于一种自然产生的高度发达的同情能力。他特意指出,对动物的普遍同情和关爱是人类最近才获得的道德进步。“超越人类范围以外的同情,即对低等的动物施以人道,似乎还是最近才获得的道德成就之一。除了对他们的宠物,野蛮人显然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人类被赋予的最高尚美德之一。”⑤Charles Darwin,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Vol.I, New York: D.Appleton and company,1871, pp.96, 97.达尔文谈到的“对低等的动物施以人道”显然指19世纪英国的动物保护运动。在此,他实质上是将动物保护运动的发展视为英国文明所取得的最新成就,并认为这一运动拓展了人类同情心和美德的新境界,也是英国人优越和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明证。对于达尔文有关同情心的表述,有学者评价道:“这是达尔文论点的中心支柱,旨在证明达尔文所在的英国民众普遍存在的优越感是合理的。达尔文以一种高度文明的同情心、道德感和智慧的结合,解释了白皮肤、中上层、受过教育的维多利亚时代男性的优越性。”⑥Rob Boddice, The Science of Sympathy: Morality, Evolution, and Victorian Civilization, Urbana, Chicago, and Springfiel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6, p.1.

动物保护运动的直接推动者对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更加确信和自豪,并认为其所为重新定义了文明的标准。1874年,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举行成立50周年纪念大会,维多利亚女王专门发来贺信表示祝贺,并捐款100英镑。⑦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London Evening Standard, June 23, 1874, p.3.参加大会的近千名人员中既有小学生、王室成员、达官显要,也有世界各地动物保护团体的代表,还有法国、德国、意大利、葡萄牙、奥斯曼土耳其等国的驻英使节。协会主席在发表演讲时说道,协会取得的成就“定义了文明生活的标准”,使得人们认识到“进步不仅体现在居所中或马车上奢侈品的增加”,更在于“人们激情的软化和调节,并唤起了一种保护我们力量所及范围内所有生灵的情感”。“我们高兴地感到,正如英国的名字将与保护人类自身联系在一起一样,它在今后也必将与保护低于人类的动物紧密联系在一起。”①Chien-Hui Li, Mobilizing Traditions in the First Wave of the British Animal Defense Movement, pp.331-332.社会民众也开始普遍同情和关爱动物,并参与动物保护组织。

余 论

19世纪初,英国还被批评是“动物的地狱”。但至19世纪中叶,英国媒体已自豪地宣称其对待动物的态度不仅无可指摘,且已冠绝世界。1860年,《泰晤士报》刊载了一篇名为《世界历史上的美好时代》的文章,作者强调,“无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在其他方面有什么缺点,但就动物而言,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自责。英国不仅是第一个,而且可能也是迄今唯一承认动物权利(动物可以免于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错误的意义上)的国家”。②“What a Wonderful Period of the World’s History”, The Times, Oct.18, 1860, p.8.客观来看,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无疑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厄斯金设想的成为“英国的荣耀”,“开辟了世界历史的新纪元”。但在运动开展初期,部分英国人士就马上有意忘却自身不久之前还在动物保护方面的斑斑劣迹以及在运动推动过程中所遭遇的诸多反对声音,而将善待动物打造成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特质。“早在19世纪30年代,尽管周围的证据与此相反,但英国的人道主义运动已经开始声称善待动物是一种本土特征,并将虐待动物与外国人,特别是来自南方天主教国家的人联系在一起。”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p.127.哈莉特·瑞特沃认为这或许是运动推动者的一种策略——将英国国民性与善待动物互嵌的做法可以营造出一种舆论氛围,即动物保护的目的不仅是要保护动物,更是对英国人卓越特质的维护,从而可以减少运动的阻力。④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pp.126-130.这样的解释确实有一定合理性,但事实可能也并不止于此。如若结合日后英国殖民者在对外扩张过程中屡屡以动物保护和文明之由,不顾印度、中国等国家和地区的具体国情而强行移植其国内动物保护的做法来看,⑤参见 Shuk-Wah Pon, “Dogs and British Colonialism: The Contested Ban on Eating Dogs in Colonial Hong Kong”,Journal of Imperial & Commonwealth History, Vol.42, Issue 2, March, 2014; Janet M.Davis, The Gospel of Kindness: Animal Welfar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Americ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60-163;王晓辉:《跨文化互动视角下清末民初上海的动物保护活动》,《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8期。则从动物保护运动的初始阶段一部分推动者实际上可能就存在着这样的意图:为使英国的文明等级论和文明话语更为有力,有必要尽快改变英国动物恶劣的生存状况这一文明短板。这样,虽然我们相信绝大多数动物保护主义者乃是出于真诚的仁爱之心而主张善待动物,并支持动物保护运动,但在此之外,尽快弥补英国文明的短板,然后凭借文明之名以便对外扩张和文化输出,则或许亦属一些运动推动者的内在考量。

因此,尽管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运动的兴起有着复杂背景,但我们亦应注意到英国社会“文明国家”身份建构与动物在英国恶劣的生存状况对运动的直接推动作用。及至19世纪初,动物在英国的生存状况都十分糟糕,英国人也以虐待动物而在欧洲恶名远扬。进入18世纪中叶后,随着“文明”概念在英国的传播以及英国“文明国家”身份的建构,英国社会中上层愈益认为动物的悲惨状况与英国“文明国家”的身份不符,是“文明”的耻辱。由此,在其他因素之外,英国社会对待动物最不文明的状态与英国自视最文明国家身份间的落差,就成为大力推动动物保护的“新动力”和导火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更能理解1809年厄斯金勋爵在议会大声疾呼虐待动物是“文明国家”耻辱的急迫,以及1874年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主席认为协会所取得的成绩重新“定义了文明生活标准”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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