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相册

2022-02-06 00:16李晁
当代 2022年1期
关键词:梅枝松果妹妹

李晁

裴阳的手指是自己切断的,是左手小指,不细看,看不出什么,接得挺好。下刀时,不觉得痛,浓血流出,裴阳也不惊,血迹洇成一团在桌面蛇游,分离的手指还在桌面动了动,显得无辜。是母亲梅枝发现,呼天抢地叫起人来,舅舅赶到,裴阳还端坐桌边,脸上的汗洇湿了衬衣前襟,腮帮子咬到麻木。一干人要抢去送医,裴阳丢下一句,谁也别动。没人听他的,舅舅当年也是狠角色,后背至今一条长长疤痕,被文成青龙一条,母亲更顺势拿起刀,说你不去,把我也砍了。

手指是回来了,毒瘾也戒了。这不是夸耀的资本,裴阳从来不说,他自小话少,许是父亲早早故去的原因,更少和女人讲什么,哪怕是母亲和妹妹。这家人心气都大,在雾水一带被人翻来覆去地念,念成了经。十五岁那年妹妹离家出走,音讯全无,十年过去了。裴阳也曾离开雾水好些年,到广东讨生活,哪想染上毒瘾,潦倒时也见过有人往胳膊里注射浑浊腌臜的地沟水缓解痛苦,裴阳被镇住,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这样做,回来是为了了断,切手指是决心的仪式。

开起夜宵店是戒毒当年。烙锅是本地夜宵重点,一只笨重铁锅,底下放一架煤炉,锅面呈拱形,类似如今的手碟,主要用来烤肉,兼顾各类配菜,如臭豆腐一类。小本买卖,拼个辛苦,裴阳一个人做不下来,就请了个当地妇女来店里帮忙,买菜洗碗打下手。裴阳以前还有一大帮结交的社会朋友,现在星散,很难见到一个。裴阳白天在家睡觉,天晏了才出门开店。可偏有一伙愣头青找上门来,脸上挂着当初裴阳闯本地江湖的气势,吃完喝完,嘴角一抹,说老板,记个账。这是试探。裴阳不吭声,径直从厨房走出,目光一扫就找准了领头那人,菜刀当即挥下去,刀口离小年轻手指仅一寸,裴阳说,少一分,我要一根手指。

说到手指,大家似乎才想起裴阳是个自断过手指的人,对自己尚且如此狠,没人敢说个不字,乖乖掏钱,悻悻走掉。怀恨是有的,不敢动手也是事实,这是裴阳在这一带仅剩的名声。

可巧那晚有个女人被裴阳吸引,是隔壁客人里的一位。那年林松果还小,二十出头,娇娇小小的,是个好看姑娘,碰巧来吃夜宵,遇上这一幕,才注意到这个老板。那年裴阳还留着长发,集到脑后扎成辫子,酷似《恋爱世纪》中的木村拓哉,林松果一见倾心。林松果不是雾水人,家在区里,来雾水是消夏,雾水的水有多清凉没记住,倒记住了这个小镇拓哉,那张有故事的脸更激起了想象的涟漪,从此有事没事地来,就这么成为裴阳媳妇。

店里多了一个小娇娘的身影,裴阳就不大到前厅来,点菜撤桌结账都交给林松果,他待在后厨,要么配菜,要么炒客人点的热食,盘龙黄鳝或米皮,手艺是跟舅舅学的。休息时,裴阳一个人到后堂口抽烟,任前厅的喧闹通过狭窄的过道一点点传到耳朵里,只要没人闹事,裴阳就不动。

收摊在凌晨,一到两点,偶尔更晚。夫妻俩回到家,一身的油汗,洗了便睡,没余下多少力气。醒来日头快到中天,裴阳下意识伸出手,准确落在林松果温热的肚皮上,那位置像块柔软又带韧劲的水田,裴阳一次次翻身摔落进这田里。

家里只有裴阳和林松果,房子是母亲梅枝前些年置下的,在留守处小区,一套三居室。本来梅枝可以搬到省城去,局里建福利房,价格和留守处相差仅几万,机会难得,留守处不少人这样迁走,梅枝却放弃了。

只有裴阳知道母亲的选择,这是梅枝的心病。梅枝年轻時脾气不好,男人早早没了,一个人拉扯兄妹俩,难免精神紊乱,情绪波动。梅枝的嘴巴不饶人,手也闲不住,那时的裴阳不知挨过多少次打骂,可不论母亲如何下手,裴阳只是受着,从不叫唤一声。妹妹却不同,性格随梅枝,年纪大了,晓得顶嘴,一旦母女俩吵起来家里便昏天暗地的,妹妹上下嘴皮翻飞,语速又快,说得梅枝根本还不上嘴。一次梅枝气不过,煤炉上烧了火钳,一把按在妹妹手背,是左手,留下一块红色伤痕,伤口还未结痂,妹妹就消失了。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裴阳郑重交代过林松果,关于妹妹裴霖,什么都别问。

林松果自然不晓得其中缘故,只是好奇,问,怎么会走这么久,多大的恨呀?言外之意,妹妹是个狠心的人,反过来也衬得梅枝让人害怕。林松果本能地后背一凉。

裴阳无法回答,既不想在林松果面前说母亲什么,也不想把责任推卸给妹妹,只好回一句,让你别问就别问。

林松果觉得委屈,你家的事我总该知道一点吧,难道我是个外人,没权利知道?你家秘密这么宝贵的!裴阳只好问,你想知道什么?

林松果说,你从头说呀。

得从裴阳爸爸说起。

男人裴虚谷,车工,籍贯湖南常德,十八岁中学毕业从老家桃源经湘黔线到雾水顶父亲职,从此成为工人。遇见山上美竹箐的女人梅枝时,裴虚谷二十岁,光棍一条,他作为修钎工见习期满,正式转岗,分到修配所。两人是在竹林里认识的,梅枝来挖春笋,裴虚谷来打猎,用一杆气枪。梅枝并非一个人,还约了同村的女友。出门前,梅枝洗了头,细心编好辫子一把甩到脑后,额前刘海梳了两回,有预感似的,对着斑驳的半边镜照了半天。裴虚谷也不是一个人,同行的还有修配所两个已婚同事,好事就这样落到裴虚谷一个人头上。裴虚谷第一眼发现的却是梅枝的女友,那个敦实的身影没等这帮外人看个明白就扭头消失在竹影里,只剩蹲在地上一无所知的梅枝。少女埋着脑袋留一根粗长辫子,一双手仍在刨地头冒出的新笋,嘴里哼着小调,篮子里已浅浅铺了一层。等到身后的脚步和男人的喘息共同打破林间的寂静时,少女梅枝想逃跑已来不及。

裴虚谷就这样打回一个老婆。

酒席是第二年在镇上摆的,裴虚谷父母在老家未能出席,裴虚谷的姐姐早年嫁到江西,也没有来,裴虚谷的亲人只有一个在施工局机电队任支部书记的堂叔,这样做了主婚人,一路护驾,没让人胡闹就把新人送入了洞房。婚后梅枝搬到山下,在施工局驻地安下家来,可没两年,雾水电站建成,施工局转战四川,裴虚谷跟着大部队走了,留下梅枝一个人,那时梅枝已怀上裴阳,三年后是妹妹裴霖,在妹妹出生那年,裴虚谷遭遇工程事故身亡。

这些事,裴阳讲得干巴巴的,林松果反复问,尤其竹林一段,听得笑起来,等到裴霖出现,林松果却怀疑,问,怎么会有你妹妹,你家不计划生育的?

裴阳不吭声,故事暂停,从卧室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张纸片,纸片够老,是一纸证明,雾水卫生院开的,上面写着鉴定结论,裴阳是个轻微病残儿。

林松果托着那张单薄欲碎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忍不住大笑,哈哈,原来你是个残疾人。笑完才醒悟,想起裴阳自断的手指,跟着低眉问,作假的?

裴阳点头。

林松果说,看得出你爸爸喜欢小孩,应该是个好爸爸。林松果没觉得冒失,又问,这么说,你妹妹对你爸爸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到印象,裴阳自己也模糊,那点记忆早就稀薄了。父亲常年在外,难得回雾水探亲,裴阳觉得每次回来的那个人都和上一个不同,好像他有不同的爸爸似的。这是他对父亲唯一的记忆,而这一切对裴霖更是零。

裴阳说,我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林松果做出委屈的样子,嘴唇嘟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裴阳没说什么。

即便如此,林松果还是好奇,小心说,还没见过你妹妹照片呢,她长什么样?你家一张照片都没有的吗?

林松果问到这个,裴阳倒笑了,林松果哪里晓得这个家最多的就是照片。裴阳偏偏头,朝着梅枝家的方向,都在她手里。

你妈?林松果撇撇嘴,她倒是抓得紧,我怎么一张都没见过,这也是机密?林松果吐吐舌头,下回带我去看看。

裴阳说,我都见不到。

林松果不懂裴阳的话,问出了想问的,要是,要是你妹妹现在出现,你还认不认得?

裴阳认真想想,摇头,不敢确定。林松果这才心里一酸,捏着那纸证明,想安慰一下自家男人,又无法克制那个残酷的猜想,也许,也许裴阳妹妹早就……

夫妻俩去梅枝家吃晚饭,女人家不远,步行不出十分钟。留守处小区只有十来栋楼,耸立在俯瞰江水的缓坡上,是推倒从前的筒子楼建起来的,裴阳就在这一片长大。梅枝的房子在小区的深处,背后是雾水小学,从厨房的窗户能望见西边山崖间的一角大坝。房子不大,是个两居室,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可到底只是一个人,再小的房子也显得冷清。林松果每次进来,都要打个寒战,夏天里房子也透着一股凉气。

林松果照例喊一声,妈。

裴阳什么也不说,进门就缩到沙发上玩起手机来。

林松果不等梅枝回应,主动进厨房给女人打下手,可几乎没什么要做的,无非拿拿碗筷,夫妻俩都是掐着时间来的,来了就能吃,吃完就走,跟进饭馆没什么差别。梅枝这点好,从不说什么,知道夫妻俩吃了饭要去开店,就早早做饭,比平常人家早半小时,一顿吃完其他人家才将将开出饭来。

梅枝这年五十出头,看上去比往常五十岁的女人老,扮相也老,衣服都是灰色调,更不化妆保养,林松果送的护肤品一律没用,成为家里摆设。在林松果看来,梅枝才过五十,就放弃了女人身份,加上才办理内退,一下沦为老人。梅枝的工作是裴阳父亲当年出意外,单位为了抚恤而特事特办的,这么养活的一家人。这些林松果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梅枝这个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的锋芒与歇斯底里。

说起来,梅枝对林松果倒很好,还在俩人恋爱时,梅枝就表示满意,当然没法不满意,裴阳是这么一个人,找个乡下媳妇是应当,哪想遇到林松果。林松果为了裴阳跟家里闹过好几次,初心不改,这么嫁过来,梅枝看重这姑娘的心气。

这时候,疫情高峰过去,停业四个月的夜宵店重新开张,一桌人有的聊,梅枝就上下打量林松果,说,小果,最近是不是胖了?

林松果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吗,几个月不动,不胖也不行啊。

梅枝说,店子开门就好了,有事做了。

林松果说,再不开张只能喝西北风啦。

梅枝扫一眼夫妻俩,讲,店里要不要我来帮忙?

裴阳一听,立即警觉,梅枝怎么会提这样的要求,这转变来得突然,裴阳一口回绝,不要,陈嫂还想接着做。

梅枝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请别人也不会请我,我又不要你们开工资,多余的你们还可以存起来,多留几个钱在手里才是硬道理,今年的形势怕是不好……梅枝径自讲起来,一板一眼的,很多信息夫妻俩都没有听说,梅枝第一个说出来,讲得头头是道。

即使梅枝说了一大通,裴阳还是不为所动,说,你还是好好在家休息,店子开得晚,影响你睡觉,你不是睡不好吗?

裴阳态度坚决,梅枝就不作声了,转而说,冷冻食品你们要多注意,最好少进。

林松果听了暗笑,低头对裴阳说,你妈好懂哦。

裴阳说,老毛病,谁也管不了,操的心比谁都大。

林松果笑,变化好大。她整天看那些消息,不被吓死才怪。現在那么谨慎,进门要喷酒精,吃饭要用公筷,上次你不知道,我看她出门都戴两层口罩,手里还套一次性塑料手套,全副武装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是怕死了。裴阳说。

林松果捂嘴,照着裴阳胳膊拧了一记,好啊,你妈的玩笑你也敢开了——不过,她现在话真的多,以前吃饭,你不说她不说,我饭都吃不好的。

梅枝的变化裴阳当然看在眼里,却不觉得是坏事,女人转移了注意力,能淡忘一些东西,譬如从前的妹妹或现在林松果的肚子。这样多好。

店子重新开张,没什么生意,客人来得散,稀稀拉拉一两桌,酒都喝得没滋没味,店里比往日安静许多,高峰时,前厅也不过多了两桌客人,帮忙的陈嫂和林松果都显得无精打采,林松果干脆站在柜台后用手机刷起剧来。

见无人添菜,裴阳洗了手,到后堂口抽烟,抽完,走进前厅,扫一眼仅剩的三桌客人,每桌人都不多,三四位的样子,有一桌只有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客人里也有认识裴阳的,招呼起来,说,裴哥,好久不见,来喝一杯。裴阳摇头,说,你们尽兴。

裴阳走出店子,新街上的灯火摇摇欲坠,看不出往日生气,街面没什么人,裴阳用脚钩过门前的一把塑料凳,想坐下,又放弃了。老板坐在门口不像个话。裴阳站在门前,仰头看见特大桥,高达一百九十米的庞大身影笼罩了整个镇子。裴阳想起裴霖,大桥动工的第二年,裴霖离开。那是哪一年的事了?那些年桥墩上的电焊花裴阳还记得,尤其夜里,一串串电焊花簌簌从夜空中掉下来,像是烟花寂灭,而家里少了一个人。母亲去省城寻了一个月,人回来时,精瘦,掩不住的憔悴衰老。那年裴阳也不大,正好十八,家里待不住,开始在街头混。后来传言四起,说妹妹裴霖在外面做那个,还有人得意地宣扬自己点过,说起来绘声绘色的,引起轰动。这些话传到裴阳耳朵里,很快变作行动,找到那人,二话不说,一刀扎进那人肚子,跟着是跑路,一路跑到广东,听说那人没死,裴阳也不愿回来了,这么闯了五六年。

裴阳摸摸那截短暂分离的手指,确认它还在手上,当初的行为,现在还很费解,就像他仍不理解妹妹一样——这下好了,他和她一样了,都是手上带伤的人。

有重型卡车从特大桥上驶过,划过一线光,犹如慢镜中的流星。裴阳恍惚,想不起妹妹最后对他说过的话了,也许什么都没说。

见裴阳久久杵在门口,林松果也跑出来,你出来做什么,拉客?

裴阳惨然一笑,哪有客?!

林松果看着人迹寥寥的街道,也泄气起来,这样下去不行。

裴阳说,嗯。

林松果说,进去吧,清明天冷,冻死人了。

林松果进去了。裴阳看着门前的招牌,大大的灯箱里打出几个字:裴家烙锅。普通到极点的店名。林松果当年还嫌弃过,说你真是没文化啊,名字也取得这么普通,裴家?你家专门做烙锅生意的?

裴阳摇头。

那你家买了秘方?

裴阳还是摇头。

林松果就翘起嘴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是百年老店呢。

裴阳听见,回一句说,离百年老店还差九十几年。

林松果笑,你把这行字加上去呀,搞不好成网红店哦。

裴阳说,你加。

字当然没加上去,所以招牌还是老招牌,也算不上老,才四五年,可箱面上却积满了灰垢,该清洗了。

裴阳转身进店,一辆车恰好从路边缓缓弯进来,店前的渗水砖发出了连片的声响。裴阳本能回头,那车就停在了店招前,车灯没有熄灭,晃了晃裴阳的眼睛。裴阳警觉,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谁来找事了!可没人下车。裴阳看了看车标,是辆英菲尼迪,乳白色,车的弧线造型像是女人用的,裴阳放下心来,不用看车牌也知道是辆外地车,本地人没人买这个牌子。

裴阳不动,想瞧瞧车里人,却看不见那人的脸,店里有人喊起来,老板,加份牛肉。裴阳只好放弃,等忙完再来看时,门前哪还有车的影子。

你们也该抓紧了,现在生小孩也不要紧的,都控制住了。夫妻俩没想到消失半年之久的话题又被梅枝提了起来。

裴阳闷头吃饭,林松果瞄一眼他,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更不好说什么,只好憋着。

梅枝知道裴阳油盐不进,转而看林松果,见也避着她,也不管,继续讲,你们在一起也不短了,和裴阳一样大的,他那些同学都有小孩了,有些还生了二胎,你们怎么就没有动静?怎么,做了措施?

梅枝的话让林松果一惊,女人果然比想象中厉害,不说则罢,一说就打了两人七寸。林松果是等不到裴阳回话了,沉默一会儿,轻声回答,没有。这是谎话了。

梅枝没有听出来,接着讲,我就知道,你们该去检查一下,两个都去,看看是哪个的问题,好对症下药。梅枝的话硬邦邦的,也不怕伤了谁。

见没人作声,梅枝又说起自己,当年我生裴阳也是怕,那个年代不比现在,你们有什么好怕的?不要怕,闭眼也就过去了,有我在呢。我那个时候哪个来照顾我,我生裴阳,他奶奶都没来看过,我不是照样生了?

这话是说给林松果听的。

你爸走得早,他是看不到你生小孩了,他造孽,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还有我呢。

这话是冲裴阳去的。

裴阳和林松果都不出声,任梅枝讲,裴阳更不晓得梅枝在外头吃了谁的话,受了哪个的刺激,想起这事来。

你妹妹走了,不晓得死活,这是我造的孽,是我的命不好,那个死丫头,没有良心,一走就不回来,我知道她的,心大得很,根本不在乎这个家,也是想气死我,要是你爸爸还在,她哪里会走——说到这里梅枝停了停,努力控制住情绪,昨天梦见你爸,问我说,裴阳、裴霖怎么样啊?我怎么回答?梅枝叹了口气,呼吸越发低沉,似乎要哭出来,察觉夫妻俩不自在,梅枝又讲,这些和你们都没有关系,是我该受的,我好几次想跟你爸爸走,还不是丢不下,你们要不生一个,就是不管我死活了……

裴阳和林松果都一震,尤其裴阳,这还是多年来,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妹妹,裴阳怀疑自己听错了,往日若是谁提起裴霖,梅枝可要发好几天疯,让那个人一辈子记住自己犯的错误,而那个人通常是舅舅和裴阳。裴阳不知道梅枝的梦是怎样的,爸爸是否還说了什么。

这顿饭吃得比往常沉重,夫妻俩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一致,想赶快逃走。可才放下碗筷,梅枝就打卧室出来,看穿了两人的伎俩似的,示意夫妻俩不要动。梅枝手里抱着一本册子,坐下来,靠近林松果说,这些照片以前我都藏着,自己看,裴阳也看不到,现在你看看?

这邀请让林松果意外,她回头扫一眼裴阳,以为是他泄露了自己的抱怨,裴阳明白她意思,赶紧摇头。梅枝不晓得夫妻俩的秘密,径直把相册递过来,林松果只好侧身接过,小心打开。

第一张是一个少女,像是梅枝,一个人站在一片桃林前,头上扎着两条大辫子,身上是土布衣服,斜挎一只暗色书包。少女的目光是跳跃的,间杂着好奇与兴奋,一看就是个乡里女儿的模样,加上照片底色,便衬得人久远。

这是一个上海知青给我拍的,那个时候金贵哟。梅枝在一旁做起注解。

裴阳说,是个男知青吧。

林松果笑,梅枝竟也没忍住,兴奋说,后来还有联系,写过信来,有了你,就断了,好多年了。

裴阳说,是我耽误你们了。

林松果收了笑,回头睖一眼裴阳,那意思裴阳明白无误,梅枝倒没在意,难得笑说,没你想的事。

裴阳就不说了,这是母亲第一次提起另一个男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松果没想那么多,接着翻,第二页是个年轻男子,泛白的底色与相片的斑点也挡不住照片里的人清秀挺拔,脸颊如刀锋一般,一对眼珠尤其圆,怔怔地盯着看照片的人,看得林松果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有了答案,可还是头朝梅枝一偏,这是——

裴阳爸爸。梅枝回答。

林松果放心赞叹起来,比裴阳帅多啦。

裴阳缩在沙发上哼了一声。

梅枝没有作声。

另一页上的相片不大,四寸大小,是年轻的梅枝抱着一个婴儿,女人的一只手托着婴儿屁股,另一只仍不放心地环过来,拱卫着婴儿。婴儿的表情有些茫然,嘴巴嘟着,好像不高兴,小人头上还戴着一顶阔边帽,两只肥嘟嘟的手从卷着的袖口露出来,都蜷着,一只搭在梅枝的胸前,另一只悬垂着。林松果一看就笑了,这是裴阳吧。梅枝点头。林松果这才注意照片中的女人,年轻的梅枝穿着一件花边领衬衣,手上戴一块女表,胳膊细长,脸却圆润,浅浅笑着,头发盘成了大圆髻,只有脑门处露出几缕短短的刘海,神情自然,整个人已不见少女的羞涩,有的只是一个年轻妇人的风韵,洋溢着神采。

林松果说,这张拍得好,就是裴阳嘴巴噘着,好傻。

梅枝笑。

裴阳也想过来看一眼,被林松果支棱胳膊挡住了。

下一页,变成彩色照片,有着浓重的蓝,是山色。照片里是三个人,穿着暗色圆点连衣裙的梅枝,长发浓密烫了波浪,神情虽有些严肃,但挡不住地光彩照人,那张脸也瘦下来,还原成鹅蛋形,却添了锋利,脖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链。梅枝身旁是穿白衬衫配黑西裤的裴阳,少年的目光透着苦涩,那么小眉头就缩得那么紧,像个小老头似的,两只手笔直垂在身侧。最矮的是梅枝左手边的小女孩,留着妹妹头,穿泡泡裙配白袜,一双圆头红皮鞋特别地俏。女孩是一张圆脸,眼睛尤其大,透亮闪光的,只有她努力仰着脑袋好奇地盯着镜头,脸上漾荡着天真与童趣。一家人带着三种表情站在大坝前的铁丝网前,一侧是青灰的坝体,另一侧是盛夏蓝得发乌的河水,对面是雾水的山,照片一角留下时间:95.7.15。

这张照片让林松果看了又看,耳边仿佛响起蝉鸣,是夏天的味道,林松果说,好可爱啊。

梅枝说,这是裴霖。

裴阳一听,立即起身,从林松果身后看了看相片中的妹妹,多少年了,裴阳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三个人安静下来,林松果托着照片,不知该往后翻还是这样不动,还是梅枝知趣,说你们看,我去洗碗。这么留下两个人。

林松果低聲说,她还是受不了。

裴阳没有作声。

剩下的相片有独照,也有合照。合照还是三个人,背景却换了,在影棚里。梅枝端坐在木椅上,一左一右站着长高的兄妹俩,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规规矩矩望着镜头,裴阳的头发三七分,分出一条清晰的界线,各自油亮地盖在脑门上,身上是一套亮眼的格子西装。妹妹裴霖穿着背带裙,扎着一条大马尾,静静立在梅枝一旁,又稍稍隔了些距离似的。梅枝呢,头发整个剪短,两侧刚刚遮过耳郭,上身是灰色的开领毛衣,没有配项链。梅枝的表情和以往不同,脸上不见了凄然的神色,甚至露出了微笑。

这张全家福真好看。林松果赞叹。

裴阳说,是到省城拍的。

林松果说,难怪。

林松果翻着这些相片,仿佛看着兄妹俩迅速成长、梅枝快速老去,直到那个定格时刻。

最后一张相片是裴霖穿着运动会上的短跑衫,胸前贴着大大的六号标签站在跑道上的样子,一双长手长脚从标签里露出来,高原的阳光也没有晒黑女孩的四肢,女孩脸上还挂着一丝婴儿肥,尚没有变成女人的迹象,只有一双目光锐利,有一丝神经质的东西掺杂其中,让人依稀想起年轻时的梅枝来。

林松果盯着相片中的少女,好奇地问,她很能跑吗?

裴阳说,百米13秒3。

林松果惊讶裴阳记得这个,张口就来,自己却没有概念,问,很快吗?

裴阳回答,很快。

林松果合上相册,相册还有一大半没被填满,林松果看得意犹未尽,抱怨说,怎么这么少?

裴阳说,肯定是她挑出来的,还有几大本在屋里,平时不见人。

林松果说,这么宝贝?看你也不喜欢拍照,也不上相,怎么拍那么多?

林松果说得无意,却勾起裴阳心事,裴阳说,她以前就喜欢带我们去拍照,一年能拍几次,每次出门都要打扮。

林松果笑,看出来了,你妈年轻时挺好看的,也会打扮。

裴阳没接林松果的话,他想说的还没有说完,裴霖走,也是为了拍照,以前每次拍,裴霖都会得到一件新衣服,那年没有,裴霖就不愿去了,这么闹起来。裴阳忍住,没有说出裴霖手的事。

林松果不敢相信,盯着裴阳,就为了这个,这么简单?

裴阳点头。

林松果有太多的疑问,也只好问,为什么要拍?

问题一下戳到要害,裴阳回答不了,梅枝从来没有说过理由。裴阳只记得每次拍照前梅枝做家庭动员的样子,兴奋地在屋里喊,裴阳裴霖换衣服,照相去了。这是梦里也会听到的声音,还有快门响,咔嚓,好像切断了什么。一家人的出行也总是引起关注,梅枝领着这一大一小穿过筒子楼灰扑扑的楼道,走过砂石硌脚的院子,兄妹俩的新衣服格外地打眼,梅枝也是,走过的风里都带着香气。裴阳一次次感觉不自在,出门的路变得艰难,一家人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路都有人问,哟,梅枝,又去照相啊?只要他们一转身,那些人就会笑起来,那些闲话,裴阳不用想也知道。梅枝却全然不顾,怎么都不会生气,总是哄着兄妹俩,仿佛过节。可一旦拍完回家,梅枝就会迅速变回成那个没有生气的人,褪去拍照时的光彩,好像那小小的相机摄走了女人全部的精力,而拍出来的相片兄妹俩也很少看到。

裴阳弄不懂这样的母亲,这反差,兄妹俩一次次体验,也一次次抵触,直到裴霖爆发……

这些事林松果哪里晓得?

等梅枝重新出现,林松果才起身将相册郑重交还,薄薄的相册在她手里变得似有分量,她递过去,梅枝没有接,反而说,这是留给你们的,放你们那里好了,一个家要有相册的。梅枝说得轻松,意外的是林松果。

两人走到楼下,林松果还在嘀咕,你妈什么意思,想让我们填满?这就是你家传家宝啊。裴阳没有回应,一个人大步走到前面去,林松果还抱着相册,回头望了望梅枝的窗口,夫妻俩一走,梅枝就关了一盏灯,屋里看上去又昏暗起来。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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