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2022-02-06 00:15郑然
上海文学 2022年2期

郑然

起因是一桩半夜的小杀戮。晚上,陈巍例行与女友在电话里拔河,女友不知道他这么称呼它,那根无形的电话线在他们之间拉扯,他好几次想松开手中握着的绳索,不想再玩下去了。他听见屋子里有轻薄的翅膀在强壮舞动,声音先是弹在墙壁上,最后消弭于耳边。那晚他在犯鼻炎,很严重。他困倦,眼睛和嗓子发痒,背部像被人掏空,撒了一把跳蚤在上面,这是典型的过敏症状。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今夜听见的翅膀声音,给他带来局部的小型灾难。

他开始专心琢磨那是什么动物的翅膀,女友的声音越来越远。从振动频率来说,他早早排除了鸟类,毕竟他屋子里要是有只鸟,也只可能是关在这逼仄囚笼里的自己。

他又盘算了屋子里最常出现的几种小生灵,首先是灰蛾,他喜欢它们,飞舞时看起来孱弱,在光周围乱晃,将金似的鳞粉扬起,却始终找不到正确方向进入,像医院里的白内障病人。它们崇拜光给予的一次次悲剧试炼,哪怕光晕重复这种欺骗性的阻挡,它们仍旧盲目,这让它们看起来像受害者,浸泡在与光短兵相接的悲剧里,又会有什么害人心思?

接着是白蚁,清朝仕女手中用来遮面的小巧丝绢折扇。翅膀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二,在地面走起路来有些迟缓臃肿,这也是被人们拍死的直接原因。它们喜爱木头,那些森林的味道令它们想起硕大的祖先飞过远古蕨类植物,它们始终想找出自己来自哪里的证据,于是聚集在一起,朝所有家具和建筑内部蚕食,蛀出祖先隐藏片刻的影子。那些被山、水、风、火、季节和吼声拓印在内部的微弱呼吸。

苍蝇是惹人讨厌的小东西,是好奇心的化身,陈巍讨厌好奇心,轻浮又缺乏思考。在残留糖渍的杯口边缘试探,又在空中留下飞舞的秽迹。构成世界隐蔽的脉络,另一条路,一条需要时不时清理污垢的路。酷热、腐败、水果、气味带来的和突如其来眩晕般的恶心概括了夏天。苍蝇概括了夏天。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肚子里的气流画出完美弧线。饥饿的弓弦射中疲乏之躯,他看见一只顺着墙缝溜达的蜘蛛,像坐了透明电梯,从布满霉斑的墙角滑到踢脚线位置,又挪动灵活的节肢攀向床榻,跟隨蜘蛛的足迹,一张网出现在陈巍眼前,他想起上初一时,邻居家的小孩被毒蜘蛛咬伤的往事,黑紫色的伤口和脓包让他认定这幢楼地下有一处巢穴,夜深时,躲在潮湿森冷处的多脚生物便黑压压爬满整幢楼。他时常因为这个噩梦惊醒,从小就种下对蜘蛛本能的畏惧。可蜘蛛没有翅膀。

他早早把它排除在外。灰蛾和白蚁随后也从名单上消失,现在就剩下苍蝇了,那声音听上去很像苍蝇,他不确定,也有可能是蟑螂或椿象。他不希望是椿象,尤其是在他鼻炎发作的时候,它分泌出的奇异臭味在他记忆里留下一团糟糕画面。困意给他松了绑,让他先去处理这件事,不然今晚都别想再附身于此人身上。丑陋的昆虫是困倦的天敌,昆虫朝食露水花蜜,入夜就诱捕它们无形的躯体,只需要惊吓那些畏惧它们形象的胆小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困意的人形就被震出躯壳,昆虫便朝空中伸出锐利的口器贪婪吸吮。

陈巍检查了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它被做成花冠的形状,彰显无与伦比的力和美。如今由于缺乏护理清洁,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原本按下开关,电流涌入中空的灯管和灯泡,绿色的生命便流动起来,如今却暗淡已久,一些缝隙和灯罩里成了虫骸墓地,陈巍试图从那里找出些什么线索。女友不知道他正站在床上用手掏灯罩里那些残缺不全的躯体,她总是喜欢滔滔不绝讲她与母亲那些事。那可怜的妇女,身患绝症,曾躺在一张遥远的病床上,那时,每个心怀同情和爱意的拥抱,都使她恐惧。她想,女儿为什么要将这些拥抱放进来?它们在加速把她推向死亡,努力且决绝地将她塑造成死亡的一部分。可她还活着啊,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心中对众人的怒火,尤其是对女儿的怒火,又安慰了她,她相信,这些愤怒再次提醒她活着。

灯罩墓地被掏个底朝天,昆虫们怕是要换个地方埋葬自己,尤其是灰蛾。陈巍把手洗净,开始巡视整间屋子,回忆刚才翅膀挥动的方向,他锁定了靠窗一侧的位置,身处夏天,窗户锁得再严实也难免会留下风化的缝隙供生灵通过。墙面有些泛黄,是时间和懈怠搞成这样的。他清晰记得小时候房间是绿色的,四面墙用淡绿色的漆料粉刷,搭配头顶三只绽放的花骨朵吊灯,母亲努力为他的童年营造自由的气息。起初不宽裕的飘窗上还放了几盆绿萝和仙人掌,由于缺乏养护,它们渐次枯死,于是房间只剩下一种绿色。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关于雨林的梦,坐在皮肤黝黑的土著们徒手凿出来的独木舟上,静谧划过长满红树林的潮间带,随着航行造成的首波和尾波,木舟上刻的眼图腾不断驱散眼前的水鸟。梦乡的土著崇拜眼睛,他们相信目光会传递魔力,通过凝视可以随心意操控人的作为,眼睛越大的人在部族间的地位就越高,他们相信自己正行驶在一只巨大的眼睛上。

继第一个梦之后,在这绿色房间里,陈巍所有做过的梦张开爪牙,跟随四季攀爬,将影子扯成一张薄薄的皮。于是墙面在其中变色,被跋涉的梦境和现实的雨水浸透。

面试是一次对呼吸的考验。有时候她觉得命运像敏感的恶龙,只要呼吸不均匀,便会惊醒它,你就被一口吞掉。她入行多年,第一次找到正确的呼吸航线。这是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眼前是三位塔罗,坐中间的是审判。正义、恶魔分列两旁。三张桌子将他们隔开。胖审判穿一件花衬衫,年纪在四十上下,她数了数,下巴上垂吊的肥肉能叠三层,一张缺乏说服力的脸。她的心往下沉了沉。正义是一位嬉皮笑脸的男士,在审判耳边窃窃私语,冲她眨眼,暗示渴望之物唾手可得。面色冷峻的女恶魔戴着一对祖母绿耳环,垫过的鼻梁像乌鸦尖锐的喙,面前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盖没拧紧,瓶身被捏得皱巴巴的。她想,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和恶意,才能将瓶子捏出痛苦那紧张的形态。随后她松了口气,起码恶魔看起来还算正常,如果世界要落入她手中,她觉得也情有可原,至少地狱去除了伪饰,痛苦不再被独自消化,每个人都能呐喊遭遇。

正义要求她脱掉外套,换上特制服装,表演一段孔雀舞。这对舞蹈出身的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学校每天对着镜子训练的那几年,她洞悉了身体的秘密。她是个演员,为了生存,最早拍了五年广告,种类涵盖汽车、儿童尿不湿、男性壮阳药、高跟鞋和丝袜,在网络和电视机里,时常能见到她的美丽身影,有时可能只是两条在电视屏幕上露出的修长的腿,有时又扮演拥有温馨家庭、坐在轿车副驾、年轻幸福的中产阶级太太。哦对了,让她记忆犹新的一次角色是扮演一位父亲的女儿。现实中她是遗腹子,来到这个世界前一个月,父亲死于交通意外,她从未有机会认识自己的父亲,母亲用父亲的名字命名了她。一个男人的名字。让丈夫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这个世界。有时候她觉得父亲的鬼魂就站在背后操纵她,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母亲用来收纳父亲魂魄的容器,她从高人那里习得禁忌的巫术,自私地用对父亲狂热而遗憾的爱替代了她的新生命。于是她越长越像父亲,她的高颧骨继承了父亲,单眼皮也继承了他,甚至连参差的牙齿也继承了他。长大后,她改掉了名字,又花了不少钱用于整容手术,将这些父亲的痕迹都从自己身上剔除了。可父亲的阴影始终飘浮在她头顶。母亲和她的关系逐渐破裂。那个与她从未谋过面的男人生活在她周围的每个角落。面对眼前饰演父亲的演员,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感到恐惧,仿佛这么多年过去,所对抗的无形之敌终于有了血肉之躯。最终她搞砸了那条广告,在NG无数次后,另一位女演员代替了她。当然,这只是她职业生涯的小插曲,她依旧在这个行当里拥有不错的名声,只不过她不再接女儿的角色,她处理不了这种关系,哪怕只是假装都不行。五年里,她的财务状况也在好转,从郊区的群租房搬到了市区一处环境优雅租金昂贵的小区,独立享有两室一厅,保洁阿姨会在固定周末上门替她打理卫生,但她从不敢松懈。为了保持身材,她一天只吃两餐,每餐只有零星的肉类和蔬菜,她许久没有尝过麦子的滋味了。她这样坚持了五年,忍受诱惑,进行非人的体能训练,杜绝了所有快乐的来源。期间又因为性格问题,经历过各种不公待遇,穿过嫉妒她天资的同行送来的小鞋,钻过许多垂涎她美色的男人的圈套,朋友都劝说她换个工作,她不适合这一行,她适合更自由些的职业,一些不太需要依靠圈子和社交关系的工作。但她从没放弃,依然相信自己只是缺一个机会,缺一个能领悟她灵魂深处脆弱的伯乐。

很快,努力获得了回报,她在一条洗衣皂广告中的表现,被一位那时期在影坛频繁被提及的年轻导演注意到,邀请她来自己正在筹备的电影中饰演一位生活在中缅边境山区的寡妇。这是个不容忽视的角色,戏中她的丈夫是位伐木工人,死于○九年的缅北战争,被缅甸军人误杀,打穿脊梁骨,当场死亡,尸体被当作战利品卖给金三角一位年迈的将军。传说他拥有一支象群组成的秘密部队,年轻时多次靠它扭转战局。黎明前,头缠裹布、精通巫理的猎人会吹响莫测的笛声,驱赶象兵踏破山中敌人通明的营地,暗夜里,象群发出洪亮鸣叫,吓破敌人刚刚苏醒的胆魄。现在他老了,忠诚的象军大部分战殁,化为庞大骨骸,只剩下一只同样年迈的老象,被豢养在将军身边。将军锯断它的象牙,打磨成粗糙的项链,挂在胸毛发白、汗津津的胸前,彰显自己的凶残和对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可日益衰落的躯体令他恐慌,他听信巫的卜筮,要用活人躯骨制器,日夜使用,才能延年益寿。于是,他命纹身的匠人拿她丈夫的头颅打了一只金碗,盛放新鲜人奶,又将大腿骨制成一支烟枪,供其每天夜里吸食鸦片。

这些信息写在人物小传里,电影中不会呈现,只能靠她演绎。她为了让自己进入角色,努力想象自己那已经成为器皿和烟嘴的丈夫所遭遇的一切,想象自己与他年幼时在澜沧江边私下交付的婚约,想象子弹击中他脊梁的痛楚,想象象群穿越山脉和丛林的恢弘。导演帮她从一些错误想象中绕出来,请人教她方言,又带她去当地扎扎实实生活了三个月,适应村寨的蛇鼠蚊虫,辨别棕榈和乔木的习性,与村寨那些牙龈发黄的妇女在水井边一起洗衣服,独自开冒烟的拖拉机运牛粪,期间还出了意外,她目睹带她进山挖菌子的村民被几十年前埋的地雷炸断一條腿,于是她逐渐成为那个女人,肩上附着苦难和深仇。这与她之前出演广告的经历完全不同,这是真正而遥远的人生,不是那样琐碎拼凑的片段,如果她不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去调出每一种与之接近的情感,就没人会相信这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的胡言乱语。

她又想到了母亲,另一位寡妇。少言寡语,脾气暴躁,经常在丈夫的灵位前发很久的呆,直到线香燃到手指,才反应过来,再重新续上。她可怜母亲,看着她给自己造了一座叫“爱”的钢铁囚牢,外面的敌人攻不进去,自己也困锁其中。

她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直到小学五年级暑假的一天傍晚,外婆因为突发脑溢血死在旱厕的隔间,她替外婆提好裤子,帮她留下最后的体面,才喊人来。葬礼之后,她被母亲接回去共同生活。因为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母亲不得不再找份兼职,这也令她对女儿产生别样的怨愤。随着女儿日渐清晰的面目,她既看到了丈夫早逝的影子,又看见自己因过度沉缅而荒度的人生,女儿的存在,一直在提醒她这一点,并将持续到她死的那一天。所以她厌烦她,厌烦她在眼前走动,厌烦她叫妈妈,厌烦她总提起外婆。她经常看着自己瘦瘪的肚子,思索还能否将女儿塞回去,仿佛只要她不存在,丈夫就能死而复生,一切又可以回到最初。

因为在影片中的出色表现,她顺利拿下那一年一项有分量的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人奖,她邀请了母亲,但母亲没来。站在旷阔的领奖台上,毫无准备的她只简单穿着牛仔裤和T恤,忽然觉得孤独。她是个局外人,谁都不认识她,这让她在一众精心打扮的女明星中,显得鹤立鸡群,或者说,不合群。敌意和嫉妒在期间滋生,她一个人抵挡不了那些向她汹涌袭来的不明掌声,那些掺杂着复杂情绪和别有用心的声音,差点让她昏过去。仪式结束后,主办方提出派车送她回去,遭到她的婉拒,她捧着两尊精致奖杯,选择打车回家。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时瞄她,驾驶中总是扭头问她是不是明星,演过什么电影,跟另一位新晋男明星是不是传过绯闻?她告诉司机,好好开车。她不想因为这些傻逼问题再把命丢了。

下车后,她感到肚子饿,在小区外的便利店里,挑了几串关东煮。有刚喝完夜酒的年轻人嬉闹着进来买吃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她坐在靠窗的吧台,望着夜色中凌乱的电线杆,那些盘搅纽结的电线坠在半空,两尊沉甸甸的奖杯压在腿上,她隐约感觉一股清晰的电流通过。她的手机响了。

时至今日,陈巍终于能说一句,他生活在垃圾中。随着鼻炎愈发严重,他擤鼻涕用的纸巾很快堆满了屋子里一切物体的表面,如果“糟糕”有一个具体形象,那一定是陈巍堆满了使用过的卫生纸的房间。有时候他也对自己的邋遢感到抱歉,他也质疑这种窘迫的合理性,也试图用可降解的大号垃圾袋来解决问题,可当纸花从袋子里溢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徒劳和沮丧,感觉自己正眼睁睁看着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流失,他的健康也因此变得更差。鼻炎带给他的并非仅仅是身体上难以容忍的体验,也是尊严在各个方面的弃守。他与人约在整洁的空间内交谈,因为空调冷气打得太足,他的鼻炎犯了,所以交谈过程不停被打断;他与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约会,为了避免眼前的桌上长满纸花,只得将用过的纸巾塞进口袋,直到腿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瘤”;更糟糕的是,在公共场合犯鼻炎的时候,手边没有纸巾,他只能让鼻子不断“哼哧哼哧”地抽动,或者偷偷趁人不注意用手解决,再找有水源的地方清理干净。这些事始终无法让他与自己中年人的身份联系起来,所以他在自我认知上一直有障碍。在他眼里,这个年龄的人至少看起来是体面从容的,可鼻炎毁掉了这个形象,还总是勾起他不愿回想的记忆。朋友和家人对他这种完美主义的做派颇为不理解,也在他过分厌恶自己的时候,表达过不满,都觉得他在自找苦吃。他甚至答应他们,去看一位住在市区、收费不菲的心理医生,据说那位医生服务的客户里有许多大明星。可就在约定时间前一天,他临阵退缩,逃走了。离开家三天,三天里他坐地铁在郊区不停歇地游走,在摘草莓的果园停留,犹豫要不要进去与农户交谈,或许他们会传授他一些与农作物打交道的经验,他急需用这种微不足道又踏实的行为来巩固自己的心灵,用来确定自己存于这个世界的价值,虽然这不足以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顺利度过这一天。第二天傍晚,路过国道一侧的长河时,他瞧见有水鸟立在狭窄的滩涂上,有生满黄锈的废弃汽油桶埋在泥沙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运沙船从不远处驶来,船夫的女人蹲在甲板上杀鱼,剖出内脏扔进河中,又把沾满血污的手放进河里涤荡。他生出一个大胆想法,要跳到船上。他害怕水,害怕平静水面下埋藏的东西。可他又禁不住自毁的诱惑,于是,他本能地跨过矮矮斜斜的栅栏,跑向滩涂,惊起一片鸥鹭。他在桥墩下埋伏,那里水浅一些,视野宽阔,还有用来缓波的堤,运沙船驶过的时候,一侧视角有盲点,那就是他选择的时机。在夜色掩护下,他趴在堤上,堤上柔软地覆盖着凿刻的渔网纹,反复被河水淘洗。

一只巨兽缓缓通过桥下。船夫的女人端着杀净的鱼走进船舱,一双压低而飘荡的目光,浮了上来。很快,目光稳定下来,并迅速参天,脚下冰凉松软,瘫痪了他的行动,被出来淘米的女人逮个正着。女人喊丈夫的名字,听口音像是苏北人,粗壮黑矮的丈夫一手掌舵,另一只手拉开舱室的窗户,将叼着香烟的头探出来,朝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陈巍双腿杵在沙子里,像一棵在夜色中露出峥嵘的松柏。

女人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陈巍面前,随后坐到窄小的饭桌一旁,陈巍对面的船老板一手夹烟,另一只手动筷,夹了一块鱼腹部沾满汤汁的肉给陈巍,与他攀谈起来。鱼肉虽然用葱姜蒜佐以调味料处理过,但还是有点土腥味。陈巍告诉船老板,自己是一位导演,船老板不知道导演是做什么的,他大字不识,整日游移于河道,靠岸后,在沙厂卸了沙,结清钱款,就到镇上乌烟瘴气的出租屋内赌博。他五十三岁。赌了半辈子钱,拢共输掉三条船,一处家宅,还有一个老婆。钱输光了就逃回水上,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儿靠岸,哪里有钱挣就把船开向哪儿。当然也有赢的时候,可再怎么赢,也赢不回曾驶过的千万里水路。陈巍也没多解释,说和他一样,给人干活,再收钱糊口。船老板嫌他故弄玄虚,说了半天,也不过是跟自己一样的劳碌命,接着又说船上正好缺个铲沙的人手,当场给他开了两千块钱的薪水,问他愿不愿意干,陈巍没有说话,思绪飘往几年前。

当时他正计划筹备自己的第二部电影。处女作因为剑走偏锋的社会题材和独特的镜头语言在圈子里造成不小轰动,也引起一些资本和媒体的观望,可他认为运气的成分比较大,首先是圈子里朋友们的过度吹捧,小圈子的狂欢就是这样,因为审美天然具备的好恶属性而产生的排外行为,局限了对作品的客观判断,偏狭的统一导致无理智的狂热,又因为每个人的自负盲从于这种狂热,获得短暂臣服,而显示出一种虚假繁荣。当然,喝彩中也存在一种隐形交换,为各自将来可能诞生的电影提前预支了一次好感。但他面对赞美并没有被冲昏头脑,清醒意识到自己的作品离杰作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另一方面,处女作得到大量来自自己研究生导师的帮助,他的才华和表达并没有获得真正施展,对于完美主义的他来说,这不纯粹。反观其他同学,虽然没有获得他这样的殊荣,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完全由自己做主,所以他急需证明自己,拍一部只烙刻自己风格的作品。可对自我过高的要求,又导致他一直苦于没有灵感,就算有一些想法,也因为它没有达到他期待的样子遭弃。直到有一次,他外出与自己上一部作品的摄影师喝酒。摄影师是云南人,带他去了郊区一处老乡开的馆子。老板是景洪人,以前是货车司机,高中毕业就到昆明打工,凑了点钱,考了个B照,在一家货运公司跑长途,专开云南到上海这条线。一次夜间作业,犯困,出了场车祸,所幸命大,只伤了条腿,捡回条命,腿养好后就辞了这份工作,拿着这些年攒的钱,一共十万,跑到上海找夜宿在一起的相好。女人也不想过现在这种盼不到头的日子,后来两人又一起凑了点钱,在上海开了家云南菜馆子。客人多是开长途的云南籍司机,路途艰险,偶尔思念家乡,就来这儿点几瓶啤酒,炒几个简单的家乡菜,吆五喝六开心一晚上,第二天又各奔东西,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几番际遇和人事变迁。另一部分客人是附近居民区的老食客。起先生意不好做,本地人并不买账,因为西南地区口味厚重,尤其一些滋味奇特的调味料,柠檬、木姜子、香茅和折耳根,对口味清淡的南方人来说难以接受。况且周边饮食店竞争激烈,老家朋友介绍来的厨师,又捏着这份人情关系坐地起价,要求涨钱,所以开张后生意一直不见起色,还赔了许多钱。眼见老本要吃光,老板先打了退堂鼓,打算找下家把店面盘出去,带女人回景洪倒腾普洱。可这时候女性面对困难时的韧劲就显现出来,她不同意,还把老板臭骂一顿,说瘸腿的老虎只会在床上耍威风,不算个男人。晚上做菜也故意不放盐,暗示自己嫌(咸)弃老板,要回他自己回。第二天,老板娘把原来的厨师辞退了,歇业一周,亲自核算账本,调整经营方向,又厚着脸皮问亲戚借了些钱,打算扛过这段艰难时期。老板眼见女人迸发的决心,也横下心决定搏一把,便临时挑起后厨重担,一人迎客,一人炒菜。老板娘为人精干利索,每每有食客光临,便记下客人对菜品的评价,端茶倒水,殷勤有礼,给人留下好印象。又与批发菜贩讨价还价,议定价格,平衡收支,搞定了食材渠道。没了后顾之忧,她又开始琢磨店面装修,这种在逆境中爆发的强大生存本能,也令女人自己吃惊不已。很快,他们找到了新厨师,一位家住附近、替女儿带孩子的退休云南厨师。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多补贴女儿一些家用,干了二十几年厨子,在家里实在闲不住,便揭了聘榜,跑去店里,试了两样冷盘、两样热炒和一样点心,顺利通过考核。老板娘让他尽快来上班,与他谈薪资待遇,他没提过多要求,只提了一点,上班时候得带着外孙,老板娘爽快答应。接下来三人又通过了解本地人口味和客人意愿,拟了两份菜单,一份传统云南菜,一份平价家常菜,还推出了时令快餐,薄利多销。半年时间,生意便扭亏为盈,口碑也覆盖了四周小区。如今更是倚仗移动互联网,吸引许多慕名而来拍VLOG上传网络、打算另辟蹊径博取眼球和流量的年轻人。馆子名气见涨,隐隐有走红的趋势。陈巍的摄影师朋友就是有一次被拉来拍摄,与老板攀谈起来,认了老乡,此后便经常光顾。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没领证,但孩子已经有两个了,儿子念初中,女儿刚三岁。

摄影师点了两碗鸡汤米线,说是他们家特色,汤底是厨师凌晨拆了十只鸡,慢火熬制四五个钟头,鸡肉用大锅炖得酥软绵烂,鸡骨里的鲜髓流进汤里,口感濃郁,米线浸在里面,夹一口送到嘴里,像被猫的舌苔轻轻拂过。当时天已经黑了,厨师叼着牙签站在店外,逗弄自己外孙,小孩拿着水枪神气比画着,陈巍恍惚间想到《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老板娘夹了支烟,站在收银台后面低着头对账;老板则坐在他们边上的桌子,跟摄影师用家乡话闲扯。陈巍问他们在聊什么,老板换成普通话跟他交流,说着,就把那只受过伤的腿下意识朝前伸直,裤腿撸到小腿半截,露出手术后骇人的伤疤。老板起先只是跟陈巍寒暄,接着得知陈巍在找创作素材,开始健谈起来,期间他给陈巍讲了个故事,打开了陈巍沉寂已久的灵感之门。

母亲住院两年,她在病床前伺候了两年。那天晚上她接到母亲电话,告知她,第二天医生要求家属陪同去一趟医院。其他没多说,便挂了电话。晚上她把两尊奖杯摆在床头,盯着看,心里隐隐觉得不踏实。第二天一早,在医院拿了片子去找医生,医生看过片子,找借口让母亲再去做个小检查,母亲离开后,医生告诉她,母亲得了肾癌,晚期,最多撑半年。她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觉得周围环境像镜子一般裂开,包括眼前的医生、过道里等待就医的患者、走向化验室的母亲,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了。巨大的撕裂感当场将她劈成两半,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末日。她原以为,那两尊奖杯让她看到一丝生活的曙光,可没想到母亲将它全遮蔽了。回想生命中的一切,黑压压滚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生下一团阴影?还是这团阴影就是从在母亲肚子里便一直笼罩她的羊膜?所有人都忘记剥开它,将自己取出来了?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小的概率啊,这是令人心酸痛苦的幸运。

等心情平复一些,她没有犹豫,第二天晚上两人吃饭的时候,她找个时机,说,妈,接下来要住院了。母亲先是愣了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戳破,转身将碗筷收走,在厨房里小声地哭。两人都假装这只是一次普通治疗,谁也没去揭那块布。轻描淡写迈过艰难的真相,就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至少,做化疗时,母亲身体里发出无法掩盖的痛。

母亲还是坚持了两年。这个狠心的女人,一直都没在女儿面前露过一丝悔意,直到生命尽头,她才恳求女儿将自己与丈夫葬在一块。她想,母亲还是爱自己多过爱她,她只会为她自己低头。她三十出头,已经不爱计较谁爱谁多一点的问题,但还是委屈地哭了。给母亲选墓地的时候,她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还是把她跟父亲分开葬,她不是一辈子都想跟父亲双宿双栖吗?她不想再让她得逞,她需要为此付出些小代价。

安葬了母亲,她开始重新考虑自己被打断许久的生活。她还是想做演员,可名利圈瞬息万变,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她这个曾短暂惊艳亮相的青年女演员,她又回到了原点,甚至又朝低谷走了走。她收起那两尊奖杯,擦拭干净,藏在柜子后面。这样做是为了提醒自己,现在得从头开始了。于是,她断断续续接一些边缘小角色演,但因为尴尬的年龄,适合她的角色越来越少,就连她最熟悉的广告圈也不再接纳她。之前的一些人脉,有的转行去卖保险了;有的因为许久不联系,把她从生活中删除了;有的去了更好的公司,手握更优质的演员资源,她显得如此多余。犹豫良久,她还是试着联系以前那位导演,那次合作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有时候她在想,他可能已经完成当初跟她闲聊时提起的第三部电影了,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电影名字,当然名字也有可能改过,她找不到它了。

她写写删删,调整了好久措辞,看着信息正常送达的提示,心中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删除自己。等了三天,因为得不到及时反馈,她焦虑,坐立不安,又想到母亲在病床上那两年,不也是这样?吊着,续着,知道终将结束,可不知道终结于哪天。通过这种折磨产生的共情,她又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要不还是把她移出来,跟父亲合葬吧。

三天后的中午,她才收到回复。对方说自己离家外出三天,到家给手机充上电才看到消息。两人约了见面,在导演家附近的一户商超,一层有喝茶的地方。

他比两年前胖了些,蓄了络腮胡,戴了顶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他说有些掉发,是遗传,遮下丑。眼神也松垮垮的,不像以前与她交谈时冒着火焰了。这次重逢,让她意识到两人都经历了人生不同程度的下坡路。那次颁奖典礼结束后,现场乱哄哄的,导演匆匆在她耳边说,第二天有空见个面,说完两人便被几家媒体分别拉去做采访。她还无法适应这种环境,她需要透气,便找个机会溜走,打车回家。直到晚上在便利店接到母亲信息后,就被焦虑占据,心烦意乱。尤其第二天得知母亲病情后,她彻底忘记了这回事,她以为他没再找过自己;他以为她虽然答应了,但不想来,或是被其他事耽搁了,也为此生过气,但仔细想想,合作结束,她有选择的权力,便没再追问。两年来,这件事被生活中暴雪般的信息覆盖了。直到导演问起她为什么第二天没来赴约,她才努力打捞出形状模糊的记忆。原来,导演约她是为了聊自己第三部电影的事,想再请她出演女主角,问问她的意愿。如果那天她按时赴约,可能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他想过换女主角,可对于苛刻的他来说,没人能替代她出演这个角色。于是第三部电影便一直搁置,他也陷入生活对他无休无止的纠缠。新作品因为女主角人选的事搁置,为了糊口,他接了一个短片,在东北开机,有一场在冰湖上追逐的戏,他拍了二十次,原本有几条镜头已经过了,但由于他的高要求,依旧感到不满意,总觉得可以更好,于是整个剧组为此从下午一直拍到晚上。冬季,零下二十度的东北夜晚,所有人把自己裹得像头熊,却依然冻得直哆嗦。灯光组架起了瓦数最大的光源,直射湖面,有绒毛般的蒸汽伸出触角舞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硬梆梆的冰下已经可以听见浪涛的声音。在又一次拍摄中,那位曾带他一起下云南馆子的摄影师,为了在演员奔跑过程中保持跟焦,连带器材一起摔入忽然裂开的湖面。人群一片混乱,等把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断了气。拍摄终止,警方介入调查,虽然最后被认定是一起意外事故,可他却为此付出了代价,制片公司以避免再出现同样的情况,以及他个人精神面貌的不稳定为借口,与他解除了合约。他没有拿到一分钱,被踢出了剧组,还在圈里得了个“要你命导演”的诨号,所有人都认定这本是场可以避免的悲剧,是因为他的苛求,才导致惨剧发生,所以此后无论演员还是制片公司,与他合作都变得很慎重。

这是外部的影响,更深的影响来自内部。他害死了朋友,无法从愧疚和懊悔中脱身。那个蜘蛛爬满整幢楼的噩梦,以这样的方式频繁造访。不仅如此,他还增添了新的噩梦,死去的朋友拿着灌满水和冰渣的镜头,对着自己拍摄,不停问他,这一条什么时候能过?他对着镜头大哭,无数歉意在梦里空洞回响。醒来之后,他害怕极了,甚至找人算了一命,将梦中所见描绘出来,对方听完,说人应该没安息,在阳间还有事没了结,建議他把写着“杀青”的场记板放在床头镇一镇。他觉得荒诞可笑,但回去还是照做了。也许出于心理上的些许安慰,摄影师朋友的梦魇来拜访的次数确实减少了,可他仍旧过不了自己那关,他也无法面对镜子、水面和一切完美的平面。他总觉得下面有一双满怀怨恨的巨眼看着自己。他停止了拍摄,因为他根本无法拍摄,心里的疤痕总是长不好,也因为某种赎罪欲望唆使他这么做。所以,两年来他深居简出,总是喜欢待在自己那间犹如母亲子宫的屋子里。鼻炎也是从那时开始严重起来的,医生说是因为免疫力下降,身体过敏导致的。可他总觉得不断地喷嚏和流涕,是东北那段天寒地冻的记忆留给他的馈赠,提醒他,过去不可磨灭。

她感慨于人的际遇,又想到,如果那天没有接到母亲电话,她睡了个好觉,还记得与导演的约定,按时赴约,晚一些得知母亲的病,晚一些退出剧组,会不会他就可以错过那个在东北拍片的机会?那位她也合作过的摄影师就不会死?可想到这,她又觉得,很多事无法避免。那些看上去普通而寻常的决定,往往蕴含命运最精妙的算计。如果一个人能總结他一辈子遇到的人,到过的地方,每一个做过的决定,那一定是幅美丽景致,那些人生看似无序的勾连,实则都留下可供推演的蛛丝马迹。那些蚁流般的命运,被孩子的手拨弄、截断、破坏、切割,没过多久,它们又重新崎岖地联结,向唯一的终点输送所背负的重量。

导演也得知了她的近况,唏嘘将两个曾受命运眷顾过的人绑在一起,苦难将他们团结,爱情也一样,它是从苦难长出的坚韧生命。可爱情是什么时候萌芽的呢?谁也不知道。

她和导演这次见面后,都意犹未尽,对对方的渴望令他们始料未及,仿佛多年前就该如此。他们开始约会,导演也走出了那间屋子,平凡的日子,有暂缓镇痛的效果,爱情像药膏一样粘合了丑陋的伤疤,导演开始试着重新拾起工作,托朋友帮忙,接了个小广告,报酬不多,但不管怎么样,废墟的重建可能也是从种植一朵向日葵开始的,以这微小的生命为圆心,沿着无尽的半径朝四面扩张,平地而起的村庄、农田、动物、河流、汽车、高楼,看不见的网络数据,丰富了城市肌理,滋养了新建筑,填埋了废墟的缝隙。

瘸腿老板讲的是一个鬼故事。是近些年在他家乡景洪流传的传说。事情始于二○○九年的缅北战争。果敢独立军与缅军在东山区一带发生冲突,进而演变成一场持续数月的局部战争。双方在缅北的深山老林里僵持数月,死了好几百人。其中一具尸体叫“桂岭”,生前是果敢独立军下属雇佣军的一位首领,山境边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跑到果敢当雇佣兵,赚取每个月五百块的薪水。果敢全民皆兵,地区赌场泛滥,跟缅军时有摩擦。缅甸眼红这块三不管地带近一个世纪了,苦于当地华裔武装的抵抗,内比都的将军们一直想方设法收服。所以在这里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仗。

桂岭负责管控一处小镇,镇上主要是中国商人设立的伐木场,除了基础设施外,最多的就是赌场和玉石黑市。桂岭和他手下的大头兵全靠赌场抽成过活,一些年轻的兵丁私底下还会贩运些鸦片和玉石捞捞外快,他睁只眼闭只眼,手下也分杯羹给他。伐木场有位中国来的小伙子叫康山,云南景洪人,刚结婚没多久,因为家里拮据,婚礼一直拖着没办。一年前听老乡说这里不需要伐木许可,报酬优厚,就收拾行李跟着木材商过了边境,想趁机赚笔钱,给他的新娘办一场风光婚礼。也巧了,康山跟桂岭,身形面目竟说不出的神似,有时候会被错认为同一人,甚至有人怀疑两人是双胞胎,可两人相互对质了一些家庭成员的信息,发现毫无关联交集,反而因此称兄道弟,时有来往。一位倒腾玉石几十年,信奉基督的老人说,这世间找不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玉,却能找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看来上帝还是对人类偏心,凭空造一些神迹。

可康山没想到这也给他惹了杀身之祸。一天凌晨,缅军偷袭了镇子,见到拿枪的人就击毙,很快控制了镇子。缅军让中国人不要紧张,他们只搜捕管控桂岭和雇佣兵,不会打扰他们做生意。桂岭在缅军刚进镇子的时候,象征性开了几枪,就拔腿跑到伐木场避祸,根本没组织什么有效抵抗。他跑到康山宿舍,使个诡计骗取康山收留自己,又趁康山不注意,用枪托将他砸晕,接着又将康山的衣服、现金、身份证件、护照和通关凭证悉数偷走,逃入深山。等康山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缅军当成桂岭绑了,无论他怎么解释,说抓错人了,缅军都不相信,指着照片上桂岭的样子,说就是他。中国同胞也没人替他辩解,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了,没人分得清,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想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最后,康山当了替罪羊,被当场处决,一名缅军军官指挥士兵将他的尸体装进一口箱子,抬上车直接拉走,其他雇佣兵尸体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

桂岭在老林里躲了三天三夜,才遇到进山的猎人,说自己是迷路的伐木工人,并出示了身份证件,猎人相信了,将他带出山。他在猎人的木屋填饱肚子,洗了澡,跟猎人道别。又在边防检查站被拦住,盘查了两天身份,桂岭说自己是去果敢伐木的中国工人,那边跟缅军交战,自己工作的地方惨遭兵祸,混乱中拼死逃出,现在只想回家。边警对桂岭的话一一核实,验明证身,问他需不需要联系家人,他说不用,自己能回去。被放行后,桂岭跑到公路上,拦了辆到临沧的货车,问司机要了支烟,看着一路沿途飞驰的风景,松了口气,同时又开始踌躇起自己的未来。那个曾经的桂岭死了,他现在是康山,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只有这一个选择,以康山的身份活下去,这是到死都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两人虽然长相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但他坚信只要能成功骗过自己,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那别人也不会怀疑。在临沧,他每天睡前会反复回忆与康山的那些交谈,将康山说过的家庭情况、一举一动、说话方式、饮食习惯等等,能回忆起的所有信息都收集起来,为了避免遗忘,他写在本子上,并严格照此生活,直到练成自然反应,才把本子烧了。他以康山的身份在临沧生活了半年,给一家家具厂当仓库管理员。他想念老家的父亲,想联系他,可转念一想,桂岭已经死了,他不能以死人的身份,再闯入活人的世界。那样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能还会让父亲第二次失去自己。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捏造了一位桂岭朋友的身份,定期给父亲汇些钱,好保证他能安享晚年。半年后,他辞掉仓管的工作,离开临沧,在五百多公里外的景洪,以衣锦还乡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家”。

离家整整两年,杳无音讯的“康山”归来,成了寨子里一桩喜事。唯独老父亲沉默寡言,端着杆旱枪,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一言不发抽着。“康山”察觉了父亲的异样,可架不住乡亲纷纷来询问他在那头的生活和经历,等他好不容易把乡亲都打发走,已经是晚上了,他饿得不行,忘了这件事。等他吃完,父亲把他喊到外面,伸出双手将他全身的骨头捏了一遍,啥也没说,让他回去休息。父亲奇怪的举动,令他不安。半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妻子发出的轻鼾,忽然有些可怜这无辜的妇人,她还不知道其实自己早当了寡妇,现在枕边睡的是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再见父亲时,桂岭心中忐忑,可父亲当作无事发生,只问桂岭打算什么时候操办婚礼。桂岭想起在果敢时,康山提过这件事。因心中有愧,他应承下来,想着,也算了却康山一桩心愿,九泉之下能安心。他很快开始张罗,婚礼连摆三天流水席,又请来马戏团上演杂技魔术,驯禽嬉兽,夺人眼球,排场之大,给寨里的乡亲们留下深刻印象。妻子也因這份诚意,对“丈夫”殷勤有加,事事恭顺。

可无论桂岭多小心翼翼,他终究不是康山,还是会露些马脚,尤其总是在缅军偷袭镇子的噩梦中大叫着康山的名字惊醒;还有好几次,当他毒瘾犯了的时候,差点被妻子发现,妻子也察觉出异样,向“丈夫”质问过,桂岭编些谎话,搪塞过去。妻子心中虽隐隐不踏实,可转念一想,丈夫前几年承诺给自己一个婚礼,生活在异国的战争阴影下,除了辛苦赚钱,还要对付心中时时飞过的流弹,一定吃了不少苦,就算性情大变,也很正常。不仅不再怀疑,反而愈加温柔,生活中,从餐桌到床上,都尽可能抚慰丈夫支离破碎的心灵。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两年,桂岭有了自己的孩子,新的朋友和工作。他逐渐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有时候午间摘茶时,他恍惚间会听见遥远的枪声,又瞬间听见孩子让他替自己驱虫抓痒的叫声,在无边无际的茶园中,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令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他仿佛逃脱了造物法则和自然规律,开辟了崭新的道路,完成了崭新的诞生。既然是崭新的人,就要有崭新的名字,他借口自己的名字不吉利,阻他财运,便找人算了个新名字,康佼,寓意美好和善。

从此,他不断祛除康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尽可能让他的鬼魂远离自己的生活。改名之后倒应验得快,他与朋友凑了点钱,把原来老板打算转让出去的茶园承包下来,还是种植普洱,几年下来,经营有道,茶园开始盈利,甚至注册了公司,雇了几十个人手,颇有做大之势。而在茶园隐蔽角落,康佼为了满足毒瘾,偷偷种了批罂粟。每天午后,他都跑到山谷中猎户废弃的小屋里吸食,那里流水潺潺,人烟稀少,吸完后,肆意躺在溪水边的礁石上,大梦一场。清凉的水声不断流入耳朵,洗涤他的过往,浩浩荡荡的水势托起他荒唐的秘密,朝山谷深处流去,又淹没在一股又一股的暗流中。

直到父亲去世前,老人将其他人屏退,只留康佼在床前,又好好摸了遍他的骨头,问他到底是谁。康佼有些诧异,以为老人神志不清,说我是你儿子。老人摇摇头,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你不是他。康佼问,那我是谁?老人说,无论是谁,你都是鬼。康佼没有说话。老人又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提这件事,是因为这个家需要男人,需要稳定,需要谎言维持生活。可现在我快死了,能不能对我说句实话?康佼沉默了,念及老人这些年对他的好,叹口气,趴在老人身边,耳语了几句。老人听完后,死死抓着康佼的手,驾鹤西去。

后来呢?陈巍问道。

后来,他和妻子埋了老人,没过几个月,当初招康山去伐木的木材商又回来物色年轻劳力,起初看见康佼,还吓了一跳,像见到鬼一样,问他跑哪去了。康佼也心虚起来,生怕木材商知道些什么,就说当初缅军来袭,自己害怕,带着行李逃回来了。木材商也没多怀疑,只是一个劲感慨,接着想起什么,告诉大家在果敢那边有个叫桂岭的雇佣兵跟康佼长得很像,说缅军偷袭镇子那天桂岭就被打死了,尸体听说卖给金三角一个老军阀做了玩物。

大家啧啧称奇,康佼借口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木材商也说天快黑了,接着跟几个有意向干活的年轻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准备离开,大家见热闹凑不成了,就都散了。但木材商这番话和康佼的反应却引起妻子的怀疑。在出村的路上,她把木材商拦住,盘问起来。

一天,康佼又来到山谷中的猎户小屋吞云吐雾,吸罢,身子瘫软,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黑夜,恍惚间看见不远处火光四起,天光妖冶翻腾,正是他的茶园。他像被浇了盆冷水,困意尽散,一路朝茶园跑去,赶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他又想起自己种的罂粟,急急跑去,看见妻子正拿着裹了桐油的火把点燃它们。

拂晓时分,火势终于被赶来的村民扑灭了,黑烟不断升往天空,人们从焦黑的废墟中,扒出两具扭抱在一起的尸体。

饭馆老板的故事说完,馆子里的电视上正播放一条洗衣皂广告,饰演年轻主妇的女演员,正用一块洗衣皂搓衣服。老板说,这女的挺像那寡妇。说完,将那只瘸腿伸了回去。老板娘这时算好了账,打发老板回后厨准备夜宵需要的食材。又有两位来探店的年轻人拿着手机进店里转悠,问了几样在网络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炒菜,得知只有夜宵时间才供应,就在门外拍了点镜头离开了。

陈巍盯着电视上女演员的脸,瞬间,整个故事在他脑海中自动搭建起来,表达的欲望让他一刻都等不了,故事里留下许多空隙,便于他虚构的思绪远航。他知道,必须要把它拍出来,这就是他寻找已久的东西,只能他拍。很快,他托朋友要到了那位广告女演员的联系方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演员也很干脆,几乎没怎么纠缠合同和酬劳,就应了下来,陈巍觉得这是天意。他带她去云南体验了三个月生活,看着她逐渐融入角色,融入当地的环境,与自己脑海中那个女人最终完美重合。

他们配合得不错,除了在澜沧江逃亡那场戏,因为连日暴雨,江水暴涨,耽误了一些进度,其余还算顺利。也是在拍澜沧江逃亡那场戏的时候,他透过监视器,偶然看见女演员饰演的寡妇在水下露出的光洁背部,又萌发了第三部电影的灵感,一同萌发的还有一缕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情愫。

船老板叩了叩他面前的桌子,他才回过神来。船老板问他干不干,他摇摇头。吃完饭,老板问他要钱,陈巍说没有,他离家三天,只带了张交通卡和一些零钱,船行驶到下一处桥墩,船老板把他赶了下去,用苏北话骂了句“小逼样子”。

他像个流浪汉,躲在桥墩下,拿几片废石棉瓦把自己围住,堵住旺盛的凉意,将就了一晚。第二天徒步走到最近一处地铁站,刷掉了交通卡里仅剩的余额。回到家后,他给手机充上电,有几条中国移动的话费催缴信息,还有一些朋友询问他下落的消息,但其中一条信息显得很特别。

她仍旧没有放弃演员的梦想,报考了一所著名大学的表演系研究生。对她来说,这是生活中又一次重要转折点。对命运和转机,她拥有天生感知,从不敢怠慢它危险迷人的驾临。她顺利通过初试和复试,只剩最后的面试。为这次面试,她花了很久时间准备,像牌桌上的赌徒,将自己尽皆押在上面,这导致失重,失重又带来眩晕和恶心,于是,面试前一晚,她站在水池边干呕很久,凌晨才渐渐睡去。

可现在面对人生最重要的一次面试,她忽然觉得它配不上自己,因为命运将如此重要的机会就这样随意摆在面前,还安排了眼前三位毫无同情心的塔罗,这辜负了她为此花费的一切,在此之前,她甚至乐于奉献自己的一切,如果命运足够尊重她,肉体也可以商量。

可现在命运让她扮演一只孔雀,披着浑身都是劣质塑料羽毛和亮片的道具服装,她闻见一股不易察觉的汗馊味。之前还有多少人披过它?在虚伪的塔罗们面前跳拙劣的舞蹈?她觉得很滑稽,孔雀的美不在于羽毛艳丽,而是它从不轻易展示的尾屏。开屏是雄孔雀的一种选择,物色许久后,它在雌孔雀面前展开硕大的尾屏,爱情诞生于此刻,是时间沉甸甸的结晶。于是它便是美。这不是轻易获取的美,看客也要经历漫长的期待,也要有好运气,才能目睹这样鲜有的美,当然,这是古典的做法。现在,人们靠恐吓和伤害令孔雀开屏,羽毛上的每只眼睛都闪烁着惊惧。

现在她要如何演绎孔雀的美?或许她只要演一只合格的雉鸡就能过关。挫折是一点点让生活起皱的,可她心高气傲,偏要证明自己的天资可以抹平这些褶皱,可以让规则为她破例。于是,她朝三位塔罗亮出光洁修长的脖颈,哪怕最后失败,她都要告诉他们,孔雀才不会拥有如此骄傲的脖颈。

她将道具服扔到一边,脱掉外套,在房间仅有的一块空地上施展躯体的魔法,那些压迫的骨骼,虬结的皮肤,背部弯曲的拱洞,双腿盘绞出的无形巨怪,绕指的漩涡,地板随着她跳跃的动作,发出“咚,咚咚!咚咚,咚!”时轻时重的动静,没有音乐,没有掌声,三位塔罗在暗沉沉的窗帘后盯着这只不寻常的孔雀。

陈巍浑身湿漉漉的。刚才掀起的海浪將他好好冲刷了一遍。他像狗那样,抖抖身子,液态的记忆顺着鬓角流下来。他把房间搜索了一遍,仍旧没有发现入侵的飞行员,鼻炎也没有好转迹象,似乎还更严重了。这令他有些恼火,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电话那头的女友身上,仿佛音乐音量被重新调大,清晰洪亮。

她告诉陈巍两个消息,一是她打算离开这座城市,到北京继续学习深造;二是走之前,她决定还是把母亲跟父亲重新葬在一起。对方的话戛然而止,久久地停顿,一枚针漂在他们之间。

就在这时,陈巍找出了翅膀声音的来源,一只漆黑肥大的南方蜚蠊,趴在窗帘的皱纹里,试图过夜。他盯着它,又一次将这个夏夜的鼻涕擤尽,接着完成了这场序幕冗长的杀戮。窗帘外,他看见海平面下有束巨大的目光在翻动。

也许他有一条船,也许船在水中,也许水中有天空,也许清晰的流向也汇入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