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之歌

2022-02-07 13:42田鑫
绿洲 2022年1期
关键词:砖瓦蛤蟆罐子

田鑫

蛤蟆

甘渭河两岸的人们,一直把青蛙和蛤蟆都叫蛤蟆,为了描述起来有所区别,又把生活在水里的青蛙叫水蛤蟆,把生活在土里的蛤蟆叫癞蛤蟆,它们长相不同,各有乐趣。

在乡下,癞蛤蟆坐在荷叶上,像个禅定中的智者盘腿坐在蒲团之中。它一动不动,陷入深思。有时候目空一切,所有从它身边经过的事物,都影响不了它;有时候双眼有神,目视前方,好像要洞穿一切。

其实,乡下会发呆的事物很多,比如牛,比如松鼠,可你会发现只有蛤蟆发呆时你才觉得是真的在发呆。持久,有定力。它是在思考生命的来处和去处?还是考虑今天吃啥的问题?也可能都不是,仅仅只是发个呆。

沉默的智者,也有聒噪的时候。在把情欲和爱情作为羞耻的乡下,只有青蛙才把发泄和繁衍公布于众。在野外,它们叠罗汉一样,粘连在一起,然后发出肆无忌惮的鸣叫。有时候,整个村庄都被这种声音包围,此起彼伏。后来才知道,这“呱呱呱呱”的叫声里,包含很多种信息,有辨别、有吸引、有暧昧、有宣泄……在乡下,情欲从来都没有如此被释放过,只有蛤蟆做到了。

叫声消失,新生命就会出现。小溪边、涝坝里,到处都是一串串的黑色小果冻一样的卵,伯母知道,这是最好的鸡食,从一小点开始到孕育出蝌蚪,这个过程持续一个月,鸡也能吃一个月。黑压压的蝌蚪,在小溪和涝坝游走,生命的第一个历程就这么大张旗鼓然后悄无声息地完成。

我第一次明白孕育的过程,就是通过观察一只蛤蟆获取的,它们无形之中,也丰富了我的童年。多年以后,当我想用乡下的蛤蟆丰富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儿们的想象时,过程却并不是那么顺畅。

是一个暑假,孩子们跟我回乡下,第一夜就被蛤蟆的叫声吓到了。入夜,乡下的黑,比城市里的黑更彻底,除了星光和三三两两的微弱灯光外,大地一片漆黑死寂。我们在屋子里看电视,女儿突然一怔,然后做出噤声的表情,示意我们仔细聆听。关掉电视的声音,这声音准确地落地,是一只青蛙在叫,应该是在院子里。这久不住人的院落,突然有了光亮,蛤蟆就被吸引,从四合院出水的水洞眼里进来,大摇大摆,一点都不顾及别人。我好多年没见过蛤蟆了,孩子们更是从一出生就没见过蛤蟆,于是循着声音用手电筒打了一柱光到它身上。

它像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原地不动,女儿先是趴在窗户上看,距离太远,就到院子里观察。刚一走近,她就被它瘆人的样子咋哭了,半夜才哄好。隔了有一年的样子,一天,女儿读维克多·雨果的代表作《巴黎圣母院》,丑陋的卡西莫多出场,她突然就联想起了那只乡下的癞蛤蟆。看来,童年那一幕,给她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在乡下,大人们抓小蝌蚪喂鸡,我们抓小蛤蟆做實验,或者捉弄女孩子。我们把芦苇秆折断,然后戳进水蛤蟆的屁股,朝它的肚子里吹气,一只干瘪的水蛤蟆就立马丰满起来,再把它扔到地上或者河里,它就变得笨拙,无法爬行,也不能游动,一只青蛙以生命为代价,给了我们快感,而我们从未就此事内疚过。当然,我们会因为用癞蛤蟆吓唬女孩子而内疚,那时候,觉得哪个女孩子可爱,就想办法和她靠近,于是有人抓只癞蛤蟆,放进女孩子的书包就躲在一边看热闹。往往是女孩子“哇”一声,一只青蛙就在教室里蹦跶起来了,班主任很快就会找出“凶手”,一顿教训过后,总能老实几天,而多年以后,再想起曾经被捉弄过的女孩子,就暗暗后悔,后悔她最后成了别人的新娘。

蛤蟆除了可以用来捉弄人,也经常被我们拿来给别人起绰号。样貌丑或者个子矮一点的人,往往会获得这一绰号,于是,他的本名就慢慢消失了,绰号取而代之。叫得时间长了,被叫作蛤蟆的人,就有了蛤蟆的特征,比如发呆,比如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很大,比如会生很多孩子。有一个长得清秀又高大的小伙,也被我们叫作蛤蟆,他就很不配合我们,总是反过来说你们全家都是蛤蟆。他更愿意让我们叫他老三,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前面有两个姐姐。我们不管他愿不愿意,一直叫他蛤蟆,都忘了他排行老三,也忘了他的本名。

蛤蟆怕火,我们曾经用火烤炙过一只水蛤蟆,后来证实,味道超乎我们的想象。这里想起一个笑话,那些年吃水,要去沟底挑泉水,经常有水蛤蟆浮于水中,人们不但不嫌弃,还觉得有蛤蟆的水才是干净的水。有视力不佳者去挑水,一马勺下去,刚好把一只来不及跳走的蛤蟆舀进水桶,中午做饭的时候,这只蛤蟆就成了佐料。饭是白面加土豆,可一家人吃出了肉的味道,最后才发现,锅里的蛤蟆已经被炖烂。这个笑话,让大家对蛤蟆肉有了兴趣,经常看到有人用绳子穿一串蛤蟆回来。也有人靠吃蛤蟆肉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只不过效果微乎其微。

被我们叫作蛤蟆的老三也怕火,可他一生的前三十年,以及以后的余生,却都跟火脱不了干系。上小学那会儿,校园离家不远,但要过一道沟,冬天,这沟里阴风嘶吼,穿着单薄的我们,每过一次都要经历一次冷战,于是大家就人手一个小火炉,铁丝做坯泥做外衣,火炉里放一块炙热的炭,既能照明也可以取暖,从家走到学校,一块炭就这样温暖了我们。老三的火炉比较独特,铁制,还有手柄,擎在手里,像极了古装电视上的取暖器。它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老三的爹是我们村的电工,他不光掌握着一个村庄的照明,家里还储存大量铁制品。于是,老三就有了一个铁火炉,它总出现在人群的最开头,铁引领着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夏天的时候,沟里到处是蛤蟆,我们经常要像跳泥坑一样躲着它们,老三却不管,一双大脚一抬,一会踩到一个,一会踩到一个。他不怕蛤蟆,他憎恨蛤蟆,这可能跟我们叫他蛤蟆有关系。

老三家是在我们上了初中以后衰落的,他的父亲死于肝硬化,此前毫无征兆,只说喝了一场酒,吐了一地血,就没救过来。老三父亲没来得及安排后事,当然也来不及给老三安排好人生。死了爹,两个姐姐也很快就嫁人了,剩下老三不知所措,书也读不进去。有一年镇上征兵,他报了名,去东北当了消防兵。当兵三年,我和老三没有任何联系,唯一的关联是,在村里见到他妈会打听下他的消息,也是语焉不详,好像这人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那段时间,村里的蛤蟆也听不见声了,兴许是涝坝干涸的缘故吧。

再见老三的时候,他已经复员回乡了。还是清秀,还是高个,只是身材明显魁梧,眼神更有光了。听说他曾被大兴安岭的大火围困,也曾被在建工地的火舌舔舐,但他完好无损,我们听他说救火过程,就当听小说。他讲得波澜不惊,我听得胆战心惊,因为有这段经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鸿沟,他在那边,我在这边。

这个经历过大火的人,回来的几年,跟着乡里的人去城里务过工,开过货运,赚了一些钱。一次由于醉酒后吸烟,烟头点着了屋子,他被烧得不轻,搭上了一条腿。你是没见过,被火烧过的胳膊和脸,像极了蛤蟆的背。虽然他不背着我们,自打那以后,我们说话行事开始有了规矩,再不叫他蛤蟆了。可他的行为越来越像蛤蟆,受伤的腿走路时一蹦一跳,还老是坐在人群里发呆,那时候,我们都不敢去打扰他,总怕有一天,他一张嘴,发出“呱呱呱呱”的叫声。

砖瓦

砖瓦是乡下土生土长的兄弟俩。一个敦实憨厚,靠得住,就让它做地基,做墙,遮风;另一个圆滑、轻浮,好高骛远,就让它站在高处,替房子充门面,挡雨。

砖头出生前,泥土一直统治着村庄里的所有建筑,它们还把自己变成人的样子,在山神庙里接受跪拜。日子久了,泥土不思进取,看不见自己的短处,也没意识到会有一天被代替。

而代替它的,是它的远房亲戚——黏土。这些质地细腻的黏土,经过筛拣,加水而和成陶泥,放在坯斗里做成方正的样子,晾干,码放在砖瓦窑里,秣秸干柴高温烧制一天一夜,黏土的软弱性格就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瓦的气质。

瓦窑像个炼丹炉,把黏土当孙悟空一样炼的时候,泥土还在逍遥地晒着太阳,一点也没有预感到泥土王国即将土崩瓦解。青色的砖破窑而出,乡下就变了天,灰蒙蒙的泥土,被铁锹和镢头推倒,砖头顺势把根扎进了大地。

泥土没来得及总结经验,就变成历史书上干巴巴的文字,砖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王朝。砖和瓦来势汹汹,它们替代了泥土和草帘子,也代替贫穷和可怜的光景。

那时候,整个乡下都灰土土的。冬天的时候,一场雪降下来,乡下就消失了,雪的颜色就是万物的颜色。夏天的时候,树木葱郁,绿色高高在上,泥巴小屋,面带土色,像个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人,死气沉沉。砖头让乡下挺直了腰板儿,砖瓦匠让它们站得笔直笔直,远远看上去,就很有底气。瓦让乡下的审美格调提升了一个档次,一个人从远处来,看着村子瓦蓝瓦蓝的,就知道这个地方富庶,安逸,如果看到的还是灰白单调的色彩,他的失望略大于冬天吹过村庄的风。

突然就想起杜甫来,如果那时候他有砖瓦的话,就不怕“八月秋高风怒号”,也不担心“卷我屋上三重茅”。可惜,他能挥毫泼墨指点文字江山,奈何沒有只砖片瓦,落了个“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的下场。不过没有砖瓦也罢,有了砖瓦便没有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更大的损失。

我们的日子,何尝不是杜甫笔下所写的样子呢?泥土为家的时候,房顶的草帘子和泥巴,经常被雨水侵蚀,滴滴答答的雨,落在屋子里,看着不大的屋子里大盆小盆接着水,土炕上蜷缩着一家子,可怜,但是眼睛里都有光。

这样的日子大家都一样,所以没有人看谁的笑话。砖瓦也不看人的笑话,它们替人保守秘密。白日里人们去田里,砖瓦和木头一起,替人们保管并不富裕的家底,无非是面柜里几升新磨的面,衣柜里几身旧年腊月扯的布,鸡圈里几只等着过年的公鸡。那时候,每个院子里的光阴都差不多,也没人惦记别人家的东西,砖瓦和木头却很在意这些,再小的东西,再不值钱,也不能在它们眼皮子底下丢失。

在眼皮子底下的,还有隐秘的夜晚。猴急的男人,等不到娃娃们睡熟,手就溜进女人的被窝,女人将不安分的手打将回去,起身关了灯,夜就彻底黑了,暗夜里的摸索、迎合、喘息和压抑,怎么能躲得过砖瓦呢?整个夜晚,最让人脸红的悸动,在砖瓦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它们秘而不宣,替人们保守秘密。

砖瓦变成凶器,还是后来的事。乡下人心里不搁事,遇到吃亏的情形,就破口大骂,整个村子都就知道谁又占了谁的便宜。有脾气好的,躲在家里生闷气,脾气暴躁的见骂着没动静,就把砖瓦摔在地上,捡起砖块和瓦砾当武器,朝对方的院子里扔。我们也经常兵分两路,埋伏在各自的营地,冲着对方扔砖头,也经常把瓦分成几份,对着水面打漂。被扔得久了,这砖瓦也开始带上人的戾气,经常让人头破血流。

砖瓦鼎盛的时期,我们刚从教科书上知道,乡下之外还有城镇,城镇之外还有城市,城市之外,是此起彼伏源源不断的城镇和城市。砖瓦给乡下的人铺了一条通往城镇和城市的路。我的父辈们,背起铺盖,顺着砖瓦的指引,到城市里去务工。干的还是砖瓦的事,只不过,城里的砖腰杆更硬,它们有钢筋水泥撑腰,不光硬,还高,高得站在顶部就能看到乡下一样。

城里的砖瓦,就没有乡下那么光鲜,它们甚至都没有自己的样子,被一层层光亮的外衣包裹着,没有人知道砖在哪里,又长成什么样子,瓦也一样可怜,屋顶已经看不到它的影子,每个单元门口象征性地装几片瓦,让房子有个屋檐的样子。这样的房子,在乡下人眼里,带着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是这看不到砖见不到瓦的房子究竟是房子吗?而现实则是,不管它是不是房子,只要能在这积木一般的地方有立锥之地,就已经很知足了。

很多人在这里迷失了,他们凭借着从乡下带来的手艺,用砖瓦把城市抬高、填满,然后把自己也安置在这拥挤的地方。他们开始喜欢这看不到砖也见不到瓦的魔幻现实主义生活,把乡下变成了故乡。他们穿梭于楼宇之间,几乎忘记了乡下的砖瓦四合院和房子。被遗忘的物件,失落、迷茫,很快就沦陷在时光中。摧枯拉朽式的遗忘,让腰杆挺直的砖腐朽,轻浮的瓦片上,蜘蛛布下陷阱,等飞虫落网,没有飞虫,网就只能被风调戏。砖和瓦再也听不到暗夜的摸索、喘息、呻吟,只听见来自房屋内部的炸裂、松动,连落脚的鸟雀,也都只是留下粪便,不说任何话。

终有一天,它们将承受不住这生命之重,轰然倒塌。这时候,砖和瓦这一对身处一室却久未谋面的兄弟,一定会面面相觑,而又无言以对。

罐子

乡下的器皿,无非是锅、碗、瓢、盆、勺、桶、缸、瓮、坛、罐、盅、壶这几类。坛子和罐子因为长得太像,不拘小节的乡下人,经常忽略它们之间的体征区分,把坛子叫成罐子,又把罐子叫成坛子,有时候,索性将两者归为一类。这些肚量大小不一名称混淆的玩意,盛放过水酒米面油,现在,它们尘封在乡下,盛放着我的童年记忆。

这么多器皿,最喜欢的还是罐,它们有符合乡下人品味的身型,有守口如瓶的高贵品质,它们既能内封珍馐束之高阁深藏不露,又能敞开口子置于田野。这和我乡下的亲人们具有一样的特质,真让我痴迷。

在乡下,最小的罐子,是架在火上用来煮茶的,我们把茶叶和水在罐子里交织煎熬的过程,叫熬罐罐茶。乡下的人,生活的哲学并不是写在纸上,而是身体力行。在他们这里,生活本身就是哲学。拿熬罐罐茶来说,一个熬字,就把一切说透了。乡下的水硬,煮熟喝着觉得咸,加了茶叶,慢火一熬,就有了味道,趁烫喝下去,整个人都通透了。放大了说,生活再怎么艰难,只要熬就有希望。

我尝过烫嘴的罐罐茶,这深渊一样的罐罐,把清淡的艰涩的日子倒进去,翻腾、蒸发,倒出来的酽茶,比原味的水更苦,可乡下的人却喝出了喜悦的味道。我的祖父喝了一辈子罐罐茶,熬了一辈子日子,最后熬出了个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用过的那个已经变了形的茶罐罐,后来被我的父亲带到了城里,他继承了祖父的倔强和执着,也继承了祖父熬日子的窍门,换个地方接着熬,好像这小小的罐子迟早能熬出什么一样。

想起童年时光,脑海里经常有这样的一个场景:清晨,祖父和父亲赶着牛去田里,祖母在远去的牛蹄声中,将水桶里的水用瓢舀出倒进锅里,从瓮里拿出几颗鸡蛋,打碎盛在碗里,和上白面,然后烧水,水烧到七分,开始翻滚,把鸡蛋倒进去,搅匀,加上葱花,再滴出幾滴油,一锅滚烫浓香的鸡蛋面糊糊就做好了。她用勺子一勺一勺将鸡蛋面糊糊舀进罐子里,封好,然后喊我把罐子送到山上去。一个罐子,两个青花敞口大碗,三个馒头(有一个是给我的),在我的篮子里,跟着我穿过巷子,到山上去。

这是一只圆形的坛子,釉质粗糙,摸上去有大地的质感,这个出自于本土瓦窑的劣质瓦罐,此刻就放在田垄,滚烫的鸡蛋面糊糊,在穿过乡间小路的时候,已经降到最适合送进肚子的温度。我掀开盖子,香气就从罐子的口中弥散开来,祖父和父亲喊停耕牛,向我靠近。歇下来的耕牛,时不时朝它看一眼,整个田野里,罐子自带光芒和热气,显得耀眼。

我能察觉出来,荒野确实向罐子涌起有看不到却能感知的气息。多少年以后,再回想这一幕,才能理解一个圆圆的罐子置在地上,有君临四界的气势。这只灰色无釉的罐子,正如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所说,它不曾产生鸟雀或树丛,与别的事物都不一样,但是那一刻它却用自己圆润的身体和小小的光芒,在我心里撒下了种子。

罐子里装过水,清澈的水、浑浊的水、烧开的水、变凉的水、隔夜的水……罐子原本就是为了水而生的,就像乡下的人为大地而生。它粗糙的外表之下,是趋于圆润但又扎手的坚硬,内心却异常柔软。它面带土色,也夹杂着颗粒,这雀斑一样的物质,更让它与人之间有了某种相近。在乡下,罐子是另一些无法行走的人,而人,是行走着的罐子。后来,人们发现,罐子和人之间是可以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如同茶和水。

人们把生活藏在罐子里,有时候也把对生活的气撒在罐子上。乡下的男人性子大,遇上麻烦事,除了打老婆,就是砸东西,碗和碟子是最常见被砸物件,罐子有时候也会被连带。我们家最漂亮的一个罐子,是祖父分家的时候悄悄分给我们家的,母亲用它来装胡麻油,一家人的油水在它的肚子里,有一回父亲醉酒,砸碗的时候,劲用得大了,摔到罐子上,罐子瞬间就破了,油像父亲的坏脾气,蔓延开来,母亲急得一把抱住了罐子,而我则伸出舌头,朝流了一桌子的油舔去。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的饭菜寡淡无味,直到母亲叫人把罐子补好。这个带着伤疤的罐子,后来去了哪里我已经搞不清楚,只知道那罐子胡麻油,流出来的时候,一家人的心和罐子一起碎了。

罐子里装过甜蜜,也装过酸楚。甜蜜的东西很多,我最中意的是胡麻油和土蜂蜜。酸楚的范围很大,寒酸的生活也可以装在罐子里,一是可以防止它丢失,还能让光溜溜的罐子保守清贫的秘密。我要说的酸楚,来自一种叫醋的液体。每年夏天,祖母总要把厨房腾出来,做一个乡下女人该做的事情——窝醋。窝字,在这里完全脱离了它的基本释义,引申为酿的意思。至于它的词性,就有些不好归类,你说它是动词,那口被祖母安置在厨房的大缸却纹丝不动,大热天的,还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坐月子的女人;你说它不是动词,大缸里的小麦、麸皮、玉米、豆子,在辅料的作用下,暗自汹涌,这些物件裹得久了,就发出酸腐的气味,奶奶一点都不知道,还嫌不够酸。到了神秘时刻,祖母就把我们赶出屋子,她一个人守在土炕上,拿一个圆形的大罐子,在大缸底部的小孔里插上竹子,憋了许久的液体泉水一样涌出,整个四合院就酥了。

我一直痴迷于发掘人与罐子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被一张油画所吸引:深色的背景下,一个裸体的少女,扛着一个水罐,水泉一样倾斜而出。少女柔嫩的脚下,质感坚硬的青灰色岩石,即刻湿润,周围零星的几朵娇小野花,绽放了,有安静、纯洁之美。少女以同样柔美的曲线,站在画中间,用两手扶持着左肩上的水罐,那清澈的流水正流过玉雕一般的躯体,没有表情的脸上,是纯洁、无邪的神态,美丽的大眼充满童稚,如泉水般宁静、清亮。说实话,一开始,我被这年轻的裸体所吸引,很快目光就转移到了她手里的陶罐,水缓缓地流出来,少女微屈的双膝,和举起陶罐所表现出的肌肉曲线,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典雅,什么是纯洁的脱俗之美。很长时间,我都在想这幅画,想裸体的女孩子为何抱着一个罐子。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也说不清楚去哪里寻找答案,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乡下的罐子会被用来装什么一样。

在大地上过完一生的乡下人,信奉土地,一辈子也离不开土地,死了埋到土里,才觉得踏实。他们用棺材安置一个人,但城里人用的是罐子。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的一个在渭河一带有些名声的远房亲戚,一直在外地生活,他的根留在了城市,但是临终的时候,他嘱咐孩子一定要把他送回乡下安葬,城市里的人去一趟火葬场就交代了一生,这个远房亲戚也没能免俗,家人把他带回乡下的时候,用一个精致的罐子盛放了他的骨灰,村里的人把罐子当棺材埋进祖坟。这事之后,罐子在村里的地位有了变化,人们才知道,它们也能当棺材收留人。人用了一辈子罐子,最后却被罐子带走了,这看上去多像一个轮回。

名字

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名字,名字就替这个人活在世上,即便这个人死了,看不见了,名字还活着,不管是在墓碑上,还是在别人的嘴里,名字继续代替这个死去的人,领受赞誉和诋毁。

我的祖父是把名字留在大地上的人,他去世多年以后,还有人在看到我的时候就想起他,并试探性地打听,我是不是谁谁谁的孙子。当他们从我的面孔、身形上看到我祖父的影子时,祖父的名字就再一次被提起,他们带着惋惜和赞扬的语气,让我从陌生人那里听到了对祖父的肯定,我觉得,他这一生没有白活,他也没有浪费那个名字。

因为有了这个经历,我就不自觉地想让自己也做一个好人,这样的话,我的名字就能继承祖父的优良品质,我这三十多年就没有让名字辱没,我就对得起这个名字,也只有这样,这个名字才会给我带来好运气和好名声。

名字能带给一个人好运,也能让一个人倒霉,好运气的名字,能叫一辈子,下辈子也有人叫,倒霉的名字叫不了几年就突然消失了。村里每隔几年就有一个名字叫着叫着便没了,很不幸,我们家两代人里就有三个早夭,一个在盛年的时候殁了。这两个早夭的,有一个是我的大伯,饥饿年代出生,很不幸死于一场持久的痢疾,他死后,原本排行老二的二叔,代替了他的位置,成为大伯。他和他的名字一起消失。双胞胎来自三婶家,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刚把惊喜送到我们家,紧接着剧情就变成了悲伤得让人无法接受的内容,早产的孩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就告别了人世,而没有名字这事,让双胞胎的早夭,变得更为沉重。那个在盛年殁了的,是我的母亲,她本来活得好好的,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是好人偏偏命不长,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这个带着芬芳的名字,最后把霉运带给了我们家,她的名字叫着叫着人就没了。多少年后,再提起早夭的和歿了的亲人,祖母表情平淡,我知道,那些年她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对于这些夭亡了的名字,还有没来得及起名字的亲人,她再也哭不出来。那些人的名字,那些人的模样,悄悄在她心里烙上了烙印。我相信,在我们家,只有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在心里给亡故的人和名字立着碑。

在乡下,名字还有叫魂和诅咒的作用。乡下人总能把常见的疾病和鬼魂挂上钩,一个人突然晕厥,就说他的魂丢了,晕厥的人确实像丢了魂似的,软塌塌躺着,还没等赤脚医生来,上了年纪的人就开始给他叫魂。我的魂就丢过,所以我清楚地记得叫魂得整个流程:一个敞口青白色的碗里装满水,一把筷子立在碗中,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绕着丢魂的人烧纸钱,朝远处扔掰碎的馒头。叫魂的词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我的名字被反复地呼喊着,后面加一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我的魂就这么被叫回来了,赤脚医生来的时候,我已经活蹦乱跳了。我一直痴迷这个解释不清的过程,可是它的法力似乎是有限的,因为我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没有奏效的还有诅咒,那时候讨厌一个人,骂不过他,又打不过他,心里的怨恨无处发泄,就把讨厌的人的名字写在墙上,然后朝着它扔泥巴,好像那些厌恶就能被泥巴盖住一样。解完气后才发现,这根本就不顶用,被我们诅咒的人,照样好好地活在村庄里,只不过那些被我们扔了泥巴的墙,看上去像被唾弃的人一样,斑驳、失落。后来我们也把名字写到树上过,多少年以后,树长到很粗很高,那个名字也变高变大,叫这个名字的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看来我们的诅咒,这些名字从来没有认领过。

被名字认领的,是命运。一个人和他的名字一起,不知要经历多少事,人的命和名字的命一模一样,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命,命镶嵌在每个名字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字,就是各种各样的命运。谁谁家的,是我们村对女人的称谓,也是我们村女人的命。那时候看电视上的宫斗剧,有所谓的母凭子贵,就觉得,在母凭子贵这事上,我们村竟然和历史挂着钩,可不是,创造我们村历史的女人们,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能跟着男人或者儿女叫,可不就是母凭子贵?儿女的名字起得好,女人的名字就叫得响亮,儿女的名字起得不好,女人们也就背一辈子。同样,儿女的命不好,女人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谁谁家的女人,就像木偶一样,被别人的名字提着,在村庄里活着,她们活完一辈子,临终该有自己的名字了吧,可是谁谁家的时间叫久了,人们就连她本来的姓名都忘记了,按照乡下的习俗,最后在墓碑上写下某某氏。这方面来说,女人在村庄里活一辈子,还不如花花草草。在乡下,花有花的名字,草有草的名字,有时候花也叫草的名字,草也叫花的名字,但是它们是独立的,不依附于别的花花草草。

女人在名字上没有选择权,但是少年们有,并且他们的觉醒,或者说和村庄的战斗,往往从改名字开始,就像一个朝代要代替另一个朝代,先改了国号再说,至于随后的革命如何,另当别论。

转运,一出生他爹就这么叫他,按理说,这个名字很不符合村里起名的规律,既没有用村里的物件,也没有按照族谱里的排序,从字面一看,能看出大人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愿望。上一辈子人,在土地上折腾了一生,最后被土一口吃了,只留下一抔黄土,代替他们活着。这一辈子人,不想再重蹈覆辙,可是轮到自己走了,这路怎么走才能和上一辈有区别,大人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就在孩子身上下注。先给他们起个好名字,看能不能靠这个名字转运。

十几岁的时候,本应该上学的转运,告别了父辈们的生活方式,背着行囊去了内蒙古。他走的那天,我们去看热闹,所以对当时的情景记忆深刻:他爹给他放了一挂鞭炮,在鞭炮的炸裂声中,在烟雾和尘土中,在我们的注视中,转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姿势,跟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我觉得这是村里最帅的姿势。

后来,他真的就转运了,说是在内蒙古攒下了家业,买了楼房,还把他爹他娘接了过去;再后来,说是他把有病了的媳妇送到丈人家,又娶了更年轻的女人过日子。总之,关于他的故事,基本上能作为我们村的教科书了,很多人鼓励孩子,就让孩子向转运学习,至于学习什么,家长们不知道,孩子们就更不知道了。

很多人都说,他是村里靠名字转了运的人。我对此很好奇,就在微信上问他。可我发现,转运已经不叫转运了,在微信里,他叫田飞。私下里琢磨,他应该是觉得转运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人生进入新的征程,所以要向更高的天空飞,因此直接叫田飞。而在村里的微信群里,我看到好几个叫田飞的,他们以前叫前程、彦龙、旺盛……现在他们收起小名,混在人群里,说着普通话,他们轻盈地飞翔,乡下的血脉不断地给他们输送着营养,让他们飞得更高更远。

从这个意义上说,村庄并不是狭隘的、小气的,相反,它用宽广的胸怀,让改了名字的人滑行、爬升,然后默默注视着我们远行。这样,飞得再远,都不会觉得孤单,因为不管哪一天,不管已经叫什么名字,村庄一直给我们留着降落的跑道和机场。

在村庄里,每个名字代表着一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只要在村庄里,这个人就还在村庄里,但是改了名字的人,或者名字突然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村庄开始变得轻盈起来。坦白说,我也是改过名字的那个,但是名字这个套在我头上的魔咒,并没有让我因为改名而变得和别人不一样,相反,我不管怎么改名,到了春节、清明、端午、中秋,到了吃玉米吃土豆的日子,总觉得有人在家乡的位置呼喊我,内心的河流就不自主地朝家乡的位置汇合。这么多年,我背着一个改过来的名字,行走在村庄以外的地方,以为这样就能逃离过往,但是当有人叫出我的小名时,我又被打回原形。而当我跪拜在祖父的坟前的时候,看着墓碑上刻着的一大家子人的名字,才发现,不管我们以什么样的名义各奔东西,我们的名字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照片

有一张照片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它是我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影,一寸大小,边缘齿轮状,照片里母亲站在院子里的土墙下,我和妹妹在她身边追逐,摄影师摁下快门的瞬间,我的手拍在屁股上,俏皮地给妹妹一个鬼脸,而母亲则直视镜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张黑白的一寸照片,颇有一些现代性,因为画面中母亲并不是像传统的拍照姿势一样怀抱孩子,也不端坐于椅子之上,我们也没有为了照相而刻意收拾,其实,收拾也无非是掸去身上的土,母亲把包裹头发的头巾扎紧一些而已,还不如随意。

照片上,没有看上去还像点样子的厢房或者别的地方为背景,可能我们原本不是为了拍一张像样子的全家福,而是我们一家三口随意的状态,被摄影师以生活的瞬间准确地抓取。

这张照片拍出来没多久,母亲就从生活中彻底消失,且永远定格在照片里。此后的很多年里,这张照片都不在我的视野里,我是后来在一本母亲用来夹鞋样的旧书里找到它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并没有出现在相框里,也没被玻璃板压在桌子上,可能母亲也是随手把它夹进旧书里的。

我发现它的时候,有一种苦苦找了很多年的母亲被找到的兴奋感。我珍重地把它夹在崭新的相册里,想母亲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可是它后来却不见了,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当年母亲消失一样。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它的消失放在脑后了,可又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特别着急想找到它,我怕再找不到,母亲留在我脑海里的样子会愈来愈淡,可是,越想找到它就越找不到。我把家里能翻开的东西都翻了一遍,我找到了旧时的粮票、借据、毕业证书以及儿时的接种证明,偏偏就是找不到它。

我怀疑,这张照片用自己的齿轮划出了一条路,然后偷偷溜走,它不想帮我留住那个遥远的瞬间,不想在我怀念母亲的时候给我提供影像。一旦物要刻意和人保持距离,你永远也没办法找到它。于是,我放弃寻找它,就像当年放弃寻找母亲一样。

那些年被我们放弃的东西还少吗?每次回乡下,我都会去乡下的小学看看,这里留着我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菊花开着的时候,我们在树荫下荡秋千、打篮球,上课铃总是在最精彩的那一刻响起,我们一哄而散,空留秋千在风中摇曳,旁边是逐渐停下来的篮球。

走在荒芜的校园里,我使劲回忆过去,却发现除了刚才列举的一些画面之外,其他细节根本想不起来,譬如,那些陪伴过我的同学们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老师们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打我们,那些被传来传去的字条最后都去了哪里?等等。

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起来了,只想起我们用童年的大半时光,把偌大的校园填满,然后又一哄而散。每一年,散一批,再来一批。一批又一批,能留下的记忆不多,唯有毕业合影。

我一直不喜欢合影。18岁之前,有过三次合影。第一次是小学毕业,我们几个稚嫩的还不理解毕业意味着什么的娃娃,把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围在中间,拍下人生第一张合影,摄影师说了一句“看这儿”,我们就被定格在一张彩色的紙上。

去领中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张毕业证里夹着的这张照片,宣告我们在村里的读书时光结束。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到镇上报到,遇到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我们从不同的村里来,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里。我以为中学和小学没啥区别,无非是换个地方念书而已,可很快就发现,初中和小学是两个概念,小学我们熟悉到知道每家午饭吃的啥,而初中想熟悉彼此,需要经过害羞,经过试探,经过字条的指引。

在镇上的三年,比乡下的五年快多了,我都没做好准备,就要拍第二张合影了,相处时间虽短,但是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合影,心里竟然生出了不舍。我以为,所有人站在一起,被拍进照片里,这些人就再也不分开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坐在一起拍照竟然成了这群人最后一次在一起。现在,照片里的每个人都看着,我有些慌乱,第一次对应接不暇这个成语有了切身体会。他们看着我的神情,还是二十年前的神情,此刻我应该感动,但是并没有,内心泛起的却是陌生的涟漪,忐忑不安的涟漪。他们对于二十年后的我,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或者说,我本身就是陌生的,他们只不过是用本能的目光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我说不清楚。

乡下的孩子毕业,没什么贵重物品可以作为纪念,攒钱拍的个人照片就成了唯一能拿出手的礼物。在照片后面写上:某某留念,就等于我的人生中,你到此一游过,潜台词是勿忘我。可是,照片哪有记忆稳妥,存放在脑海里,随时可调动,可照片不行,被夹在什么东西中间,什么东西丢了,照片也就丢了;放置在相框里,相框被岁月磨去光泽,照片也渐次变白,最后只剩下一张模糊的纸。

在时光面前,没有人是赢家,即便是被记录进历史的人,他们最终也只留下一张张照片,没有人能活得比一张未曾遭受意外的照片寿命长久。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从未试图和一张照片比生命的长度,他们懂得利用照片,记录和封存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我丢掉了母亲和母亲的照片,四合院丢掉了我们,我们一大家子,在同一个四合院生活过,可没有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现在,我们的全家福以城市为背景,等于一条河流生出来支流。而祖父祖母,以照片的形式,母亲因为根本没想过要准备照片而缺失一张遗照,只能以纸牌位的形式坐在桌子上,他们三个人替我们守着这个家,他们沉默不语,他们不用惦记。

责任编辑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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