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榔为何会成为“洗瘴丹”

2022-02-09 01:11陈丹阳
百科知识 2022年24期
关键词:槟榔岭南疾病

陈丹阳

今年9月,喜爱嚼槟榔的湖南歌手傅松因口腔癌去世,年仅36岁。在他生前录制的最后一段视频中,曾劝网友远离槟榔。傅松去世的新闻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由此引发了媒体对“该不该禁售槟榔”的广泛讨论。

槟榔原产于东南亚,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云南、海南、台湾等地,其中以海南的种植面积最大。槟榔中含有大量的生物碱,咀嚼之后能让人产生兴奋的感觉。在我国南方的一些地区有嚼槟榔的习俗,许多人嚼槟榔成瘾,每天都要嚼上几包。还有一些从事特殊工作的人(比如长途司机、夜班工作者)出于提神的目的经常嚼槟榔。

我国有2000多年的槟榔种植史。据史书记载,西汉年间,汉武帝平定南越国之后,将岭南地区的各种奇花异草移植到长安,其中便有槟榔。不过,槟榔难以适应寒冷的气候,在我国的分布范围始终局限在北回归线附近。历史上,槟榔在南方一些地区的社会生活中承担着重要作用,在迎客、婚丧嫁娶等活动中都少不了槟榔的身影。除此之外,中医还将槟榔当作一味药材。

在20世纪,医学界经过研究发现,长期嚼食槟榔会损伤口腔黏膜,造成口腔溃疡,增加患口腔癌的风险。如今,世界卫生组织将槟榔列为一级致癌物,与烟草、酒精同级。

槟榔有许多别名,如宾门、大腹子、橄榄子、青仔、洗瘴丹,等等。其中,洗瘴丹这个名字比较特别,乍听上去并不像一种植物的名字,而像是用多种原材料加工得来的药品。设想,有一位南方的朋友去北方人家作客,送主人一袋洗瘴丹,如果主人事先不知道它是槟榔的话,恐怕会以为那是一袋黑褐色的药丸。其实,这个别名确实源自中医理论,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认为槟榔具有一种重要作用—除瘴。“瘴”这个概念,与我国南方地区的自然环境有关。

中国各地的自然环境差别很大,如果一个人初到某地,对那里的自然环境不熟悉,生理上可能出现不适感,即水土不服,甚至还可能因此染病。在古代,医疗水平不高,水土不服对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今天。

华夏民族兴起于黄河流域。在秦汉时代,当中原文明逐步向南方扩张的时候,中原人进入不熟悉的南方地区,频频遇到水土不服的问题,严重时甚至暴发大规模的流行病。中原人由此认为,这些疾病是南方湿热的自然环境造成的,将其称作“湿”或“毒”。司马迁的《史记》就将南方的环境描述为“江南卑湿,丈夫早夭”。

在汉武帝平定南越国之前,汉王朝曾多次对南越国用兵,均以失利告终。西汉初年,高后吕雉派遣军队南下征讨南越国,当时正是夏天,环境湿热,军中瘟疫肆虐,无法翻越南岭。大约过了一年,由于高后驾崩,只好撤军。东汉光武帝时期,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得胜归来时手下士兵已经有四五成死于瘟疫。因此,当时中原人大都不愿前往南方。西汉初年,大臣贾谊曾经被贬到长沙任职。出发前他聽说长沙气候湿热,便认为此去凶多吉少,因此非常伤感。

到了三国及南北朝时期,人们又将这种由南方环境造成的疾病称为“障”或“瘴”。此后,“瘴”就成为描述此类疾病的专名,又派生出“瘴疠”“瘴病”“瘴气”“烟瘴”“瘴毒”等词汇。其中瘴气这个词最为常用,人们相信,这些疾病是南方特有的湿热空气造成的。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会将浑浊的空气称为“乌烟瘴气”。

那么,瘴病具体是指什么呢?如今看来,瘴病并非一种疾病,其中包含的疾病种类非常多,病因也各不相同。有一些疾病的病因确实与气体有关。南方气候湿热,每到夏天,动植物腐烂会释放一些有毒气体,人体吸入过多就可能出现一些症状。此外,许多文献中记载的瘴病,特指现代医学中的疟疾。疟疾通过蚊子传播,南方地区蚊虫较多,人们被蚊虫叮咬染上疟疾,又不知道疟疾的传播途径,还以为是通过气体传播的。一些地方的瘴病往往会出现在花开时节,实际上可能是花粉过敏。此外一些文献记载中的瘴病还可能是水源污染、大气污染等造成的疾病。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研究发现,历史上不同时期记载的瘴气分布范围呈逐渐缩小的趋势。从战国至西汉时期,瘴气分布的北界大致在秦岭淮河一线,在长江以南地区最为严重;隋唐五代时期,北界就退到大巴山至长江一线了,最严重的地区在岭南;到了明清时期,重灾区则在西南地区。

为什么瘴气的分布范围会逐渐缩小呢?这和南方的开发过程有关。随着南方地区的逐步开发,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环境,许多从前流行的疾病得到了控制。比如,清除积水,开垦农田,使得蚊虫无处滋生,疟疾就相应地减弱了。此外,所谓的瘴气,根源在于中原人对南方自然环境的恐惧心理。北方居民不断南迁,不但改变了南方的环境,人们对南方的许多地区也越来越熟悉。南北方文化习俗的差异逐渐缩小,瘴气不再让人感到恐惧,人们心目中瘴气的分布范围也就越来越小了。

历史上,岭南地区曾长期被中原人当作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也长期被认为是“瘴疠之所”。岭南还曾经是官员贬谪和犯人流放的地方。这些人到了岭南之后,将自己的身心疾病记录下来,一经传播,更加重了中原人对岭南的恐惧。

在隋代医学家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中,“山瘴疟候”一条就写道:“此病生于岭南,带山瘴之气……皆由山溪源岭瘴湿毒气故也。”到了唐代,中原人愈发畏惧岭南。贞观初年,名将卢祖尚被派往岭南担任交州都督,这本来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但卢祖尚因为害怕岭南瘴病,便找了个理由,说岭南人为了抵御瘴病需要每日饮酒,而自己不能喝酒,肯定有去无回。一来二去终于激怒了皇帝,以忤逆的罪名将其斩于朝堂。唐代有大量诗文谈到岭南地区的瘴气。有人统计,《全唐诗》中含“瘴”字的诗共有287首,其中约200首与岭南相关。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也曾被贬至岭南的潮州,南下途中,一位熟悉情况的“泷吏”向他描述了岭南“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的恐怖景象 。韩愈行至蓝关,遇到前来探问的侄孙韩湘,还写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的凄凉诗句。到任后,韩愈在给皇帝的谢表中称当地“毒雾瘴气,日夕发作”。还有人认为,岭南的瘴气对当地人并不构成多大的危害,而对外来者特别是北方人危害极大。唐代诗人卢仝就曾写过“就中南瘴欺北客”的诗句。

到了宋代,情况也没有多大改善。虽然南宋将国都迁至距离岭南较近的临安,这种观念仍未改变。南宋诗人范成大到今天的广西桂林任职,在惴惴不安中起程。临别时亲朋无比悲伤,仿佛是生离死别。当他到达桂林后,发现那里不仅没有传说中的瘴气,反而是山水秀美甲于天下,于是他在后来的著述中反复赞美桂林的奇秀山川。不过,对于桂林之外的岭南,他仍然认为那里瘴气弥漫,“二广惟桂林无之,自是而南皆瘴乡矣”。南宋地理学家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指出,岭南瘴气有轻有重,轻者为“小法场”,重者为“大法场”,还列举了二者各自的范围。他竟然用行刑的法场来形容这些地方,足见瘴气在其心目中的恐怖程度。

面对瘴病,中国古代的医学家曾提出许多预防和治疗的方法。其中,预防以饮食疗法为主,前文卢祖尚提到的饮酒便是方法之一。食物方面,最早采用的大概是薏苡。薏苡在中国南北方都有分布,东汉时期马援南征交趾的时候就经常食用薏苡,希望以此抵御瘴气。由于南方的薏苡果实较大,当他班师回朝之时,专门装了一车运回北方。这件事甚至引起了误会,一些人认为他运回的是一车珍宝。当马援去世后,从前憎恨他的人便向皇帝告状,说他私运明珠、犀牛角等宝物。后世便以“薏苡明珠”“薏苡之谤”来形容被人诬蔑,蒙受冤屈。

唐初的医书中,槟榔与瘴气仍无关联。唐代官修《本草》记载,槟榔的主要作用是治疗腹胀、肌肉疼痛和口吻白疮,并没有提到抵御瘴气的功效。隨着中央政权加速开发岭南,瘴病成为急需解决的难题。“药王”孙思邈认为,疫病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天行瘟疫病者,即天地变化之一气也”。他同时认为,疫病既然是天地所生,就可以用“天地所生之物”防治。槟榔正是岭南特有的一种“天地所生之物”。由于嚼食槟榔之后确实有提神醒脑之感,且在岭南地区人人食之,此后它便进入了治瘴处方中。在另一位唐代医学家王焘的《外台秘要》中,提供了一种防治瘴疠和蛊毒的“木香犀角丸方”,配方中也包括槟榔。

至此,岭南人嚼食槟榔的传统习俗便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晚唐的刘恂曾因中原战乱在岭南生活多年,在他的《岭表录异》中提及交州气候炎热,当地人都有嚼槟榔的习惯,他们称不食槟榔便无以祛瘴疠。唐末的侯宁极在《药谱》中首次将槟榔称作洗瘴丹。此后这个名称便流传开来,除瘴也成了槟榔最重要的一项药用价值。一些非医学著作在提到岭南的槟榔时,也都会异口同声地谈到它的除瘴功效。南宋文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写道:“岭南人以槟榔代茶,且谓可以御瘴。”这段话后被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引用。明代博物学家、诗人谢肇淛在《五杂俎》中也说:“闽广人食槟榔,取其驱瘴疠之气。”明末清初的陈士铎在《本草新编》中称,岭南是烟瘴之地,毒气弥漫于山巅水溪。当它们侵入人体,会让人立时感到眩晕胸闷。这时候,只有嚼食槟榔才能迅速缓解。他由此认为将其称为洗瘴丹确有依据。

直到今天,虽然人们早已摆脱了对岭南瘴气的恐惧,槟榔致癌也已得到医学界的确认,但是一些爱好嚼槟榔的人,仍会将“除瘴”当作自己嚼槟榔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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