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职人青春片的“历程叙事”与职业询唤

2022-02-11 19:19刘权文
戏剧之家 2022年35期
关键词:职人青春片历程

刘权文

(南京传媒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72)

“职人”译自日语,指具有出众技艺的传统手工业者,后来内涵扩大为在某个领域精通某项技能的人,他们在现代行业中表现出的执着精神传承了“职人气质”,因此,“职人”又有了职人文化、职人精神的新意义。司马辽太郎在《日本的原型》中指出:“日本保存了世界上少有的尊重职人的文化”,他把这种文化称作“重职主义”,即劳身的手工艺职人受到社会敬重的传统。

在电影领域,“重职主义”体现为日本的职人电影传统,这种电影将行业作为故事背景,主人公的成长均在职业历程中实现,最终肯定职业的意义和劳身的价值。第一种职人电影以行业为重心,展示具体的职业细节,讲述从业者在其中的历练与感悟,达到一种“一生悬命”的境界,如《入殓师》《编舟记》。第二种职人电影以职业为主要内容,杂糅喜剧、家庭等元素,但不同于仅把行业作为背景,以爱情、家庭为内核的电影,这类电影的主题仍然是肯定职业意义,如《大家的家》《广播时间》《笑之大学》。

以上两种类型的职人电影都有部分内容与青春元素有关,主人公在职业成长过程中展开一段青春热血时光,本文称之为“职人青春片”。经典职人青春片是矢口史靖导演的《哪啊哪啊神去村》《快乐飞行》,主人公的年龄被设定在20 岁上下,他们离开家庭和校园,第一次步入职场,历经职业学习、同辈友情、重要他人的指引后,完成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过渡。

一、生命历程

生命历程理论由跨领域学者埃尔德提出,在20世纪60 年代的美国迅速发展,这种理念极力寻找一种个体与社会的结合点,找到一种将个体生命的意义与社会意义相联系的方式。生命时间、社会时间、历史时间是生命历程理论对“年龄”的三重建构,它从社会和心理的角度对年龄进行了多元化分析,寻找联结的重要方向。[1]

在日本职人青春片中,主人公多处在社会学定义中的“后青春期”,即青春期晚期、成年初显期——这是一个向成年过渡的渐进期,后青春期的年轻人已经脱离了父母的管束,结束了青少年期,但仍不能承担成年人的责任,也没有完全进入成年角色。如《快乐飞行》中的铃木,他已经过多次职业模拟练习,但还未成为真正的机长,需要通过晋升机长的航管实习;新人空姐悦子首飞国际航班,父母特地来机场送上平安符和正露丸,悦子边流泪边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尽管拥有了职业身份,主人公仍然有不成熟的心性,未进入成年人状态。

20 岁上下的年纪、在城市中长大、一定的受教育水平、处于基层岗位,对友情、爱情和未来充满憧憬,是职人青春片主人公的共性,这些特征对应着日本社会的主流青年。在艾里克森提出的“亲密对疏离”阶段,个体在后青春期需要解决同一性、职业、爱情等问题,而自我同一性的本质是证明个人身份,完成对自我的解答。影片中的主人公遇到的成长难题,如掌握职场技能、克服个人局限、获得上司肯定、融入集体团队,是大部分年轻人都曾经经历或即将经历的事情。在逐一完成职业任务的同时,年轻人也获得了自我同一性。

特定行业是职人电影情节设计的重点,这些行业要有可看性,要能承载职人精神,这是其与职人故事相结合的前提。职人青春片也不例外,其所聚焦的行业除了要具备可看性之外,要在与年轻人的成长相搭配时能够产生化学反应。

《哪啊哪啊神去村》选取了林业,故事发生地是中村林业所在地——神去村,林业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算得上是小众行业,能够带给观众常规期待视野外的惊喜。除此之外,神去村隐于深山之中,大片葱郁的树林、骤然倒下的参天巨木、神圣的祭祀仪式、特点鲜明的外景等,都给人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城市青年被置于偏远山村,进入与现代行业全然不同的第一产业,文化、生活习惯、职业理念的冲突自然带来化学反应。

当职人青春片聚焦现代行业时,就通过群像散点进行行业展示。《快乐的飞行》选取了第三产业——航空业,因航空业并非小众行业,在视觉、职业特点上缺少新鲜感,所以,创作者侧重展现航空业多个部门的关联。除了日常人们常看到的机长、空乘组外,也展现了背后的地勤、调控部门、气象部门、维修组、驱鸟组,各个部门之间通力协作才能顺利完成一次国际航行。

与此同时,主人公以“职场菜鸟”形象出现——刚刚离开校园,不仅对所从事的职业缺乏认知,对社会和人际规范也不熟悉。悦子听不懂原田机长的玩笑话,因而把这些内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平野笨手笨脚地搬运古杉树,却又不慎跌落山谷,又被蚂蟥叮。在与其他同事的对比中,“职场菜鸟”的不熟练甚至傻气,以及因为不懂规则造成的尴尬,带来了喜剧效果。行业新手由不熟练、不适应,逐渐成长为技艺娴熟的团队成员,影片透过主人公的成长,由浅入深地展现了行业。

“转变”是生命历程理论的重要概念,“转变”往往以入学、毕业这样社会规定的事件为标志,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每一次转变都嵌套在一定的轨迹中,代表着一定角色的建立和丧失。转换中涉及的变化是具体的、有边界的,当这些变化发生时,常预示着旧时期的逝去和新时期的来临。[2]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刚刚进入并逐渐适应职场,处于从校园生活向社会生活过渡的阶段,经由职场生活,年轻人步入成年人的世界;而完成生命历程的转变又以职业价值的实现为标志。因此,职场与个人生命历程存在着相互印证的关系,二者同时、同步发生。可以说,脱离原生家庭中父母的庇佑、褪去校园时代学生的习气,进入成年人的职场并适应一套全新的社会规则,是年轻人生命历程中的必经阶段。

人类缺少较强的社会本能和遗传的生物性固定行为模式,因而,社会化过程尤为必要。替代这种本能的是文化,为了生存和发展,人类必须学习文化知识。社会化并不会在某个特定年龄结束,而是持续人的一生。在复杂的社会中,生命展现为一个不断变化的序列,在这一序列中,许多新的角色需要人们扮演。[3]

社会化进程是持续一生的,不同于童年期、青少年期的初级社会化,后青春期阶段的社会化面临更多挑战,这些挑战主要体现在职场中。如果将职场视作一个小社会,年轻人需要在其中完成职业技能、行为规范的社会化,甚至是文化价值观的社会化,如《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的平野勇气在为期一年的绿色研修中,习得了伐木技能,其言行举止逐渐像一位真正的林业人,并认同了林业敬神、为后代种树等理念,由内而外地融入了林业行业,较高程度实现了社会化。

二、“人生第一次”模式

职人青春片与人类共通的生命历程相一致,强调特定年龄层的转变,呈现出“历程叙事”特征。分析历程叙事的具体方法可以发现,职人青春片有特有的“人生第一次”模式,并且,人物往往通过一次经历、人物弧线、重要他人和过渡仪式实现这个第一次。

生命历程理论强调转换,这种转换就像阶梯一样(stage-like),每个人都会经历许多转换,或是角色转换,或是地位转换。[2]职人青春片将阶梯一样的转换浓缩为“一次经历”“一次事件”,把主人公具体化的经历作为影片核心事件来承载生命历程的转换。

职人青春片“历程叙事”的主要手段首先体现为“任务模式”。创作者在影片中为年轻的主人公设计了迥异的职场任务,只有一步步克服障碍、完成规定任务,主人公才能够在社会化历程中跨出重要一步。《快乐的飞行》中,悦子的任务是服务乘客安全抵达檀香山,在航班上,悦子要应对乘客们种种琐碎的要求、在飞机上做甜点、在飞机遇故障时安抚乘客、面对不配合的乘客时化身安保……并通过完成种种任务实现菜鸟空姐的进阶。

与此同时,对于主人公而言,以上任务是“人生第一次”的体验,这使得看似简单的工作内容对主人公也显得难度很大。“人生第一次”的设定一方面带来了叙事的趣味,如悦子缺少服务乘客的经验,因此,在配餐分配、提供乘客物品上屡屡出状况,最终在乘务长的帮助下才化解了困境。这些简单的工作步骤,因主人公是新手而充满悬念。另一方面,新手与初次体验产生有趣的对撞效果,他们在细分任务中做出的每个选择都在凸显主人公的个性:铃木副机长胆小、不够冷静,平野不能吃苦,悦子贪吃爱哭。因为“人生第一次”事件的历练,他们在人生“转变”的关键点勇敢跨出了一步。

米德提出了“重要他人”概念。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开始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重要他人指对个人发展具有重要性的人物,如父母、同事、教练及教师,这些人对塑造个人自我非常重要。在职人青春片中,“师父”往往是威严的、外冷内热的,如平野勇气的师父:前辈饭田与喜在平野勇气初到神去村时向其施加了多重压力,后来,勇气在与喜前辈的带领下学会了伐木、摘树种子,最终两人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

在开始时,主人公感到师父是有距离的,因为主人公的职业技能不完备,担心露怯,担心被师父责罚,因而处处小心谨慎。随着师父的言传身教,主人公逐渐掌握了岗位必需技能,对师父有了更多的了解。最后,当面临巨大的职业挑战时,主人公与师父共同处理,这样一来,双方既建立了稳定的职业关系,也有了深厚的情感,甚至成为忘年交。因为师父的帮扶,主人公们快速成长起来。

所有的社会化形式,甚至包括婴幼儿的社会化,都需要个体的合作。除了一些特殊情况外,一个非自愿的主体是不能被社会化的。[3]因此,在生命历程的转变过程中,除了他人的助推外,个人自身的主观能动性也很重要。在职人青春片中,这一主观能动性体现为,人物既有被动的适应环境的成长,也有发挥个人特质与职业进行互动的成长。

外圈的成长弧线体现在主人公的性格、技能、精神气质的转变上。在《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经过在林业的一年历练,原本吊儿郎当、怯懦幼稚的平野勇气的伐木技能得到提升,具备了担当、责任、集体协作的意识,从一个高考落榜的城市迷茫青年成长为足以承担职业和人生责任的成年人,勇气在林业岗位的历练中完成了成人礼。

内核的成长弧线则是更重要且持久的改变,体现在主人公的认知和观念方面。每个行业都有其特有的行业价值观,在现代公司组织中,它表现为企业文化、公司的愿景或使命口号,如苹果公司的Switch(变革)、迪士尼的欢乐、三星公司的为人类社会做贡献,主人公们被行业影响和塑造的最深层表现是他们认可了此行业的哲学和价值观,放下了追求某个女孩、赚到百万薪酬的初级目的,而愿意为一种职业理想奋斗终生——这是将职业视作理想的升华。

戏剧化的过渡仪式,代表与证实着某些人某段身份的改变与结束,这些特殊仪式标志着生命历程的发展阶段。[4]如果将生命历程的转变节点视作人生的分节符,职人青春片中的成长仪式则是分节符的结束标志。《哪啊哪啊神去村》中,平野勇气参加了大祭,他一不小心坐在圆木上沿着轨道滑下了山,穿过捆绑的草圈,引必全村男女老少的欢呼雀跃。《快乐的飞行》中,飞机在各部门的通力合作下安全着陆,高中生女孩再次向悦子表达了想做空姐的心愿,悦子提醒她,这份工作很辛苦,两人相视而笑,竖起大拇指。

仪式带给人们的情绪体验比日常生活来得更强烈、更有记忆点,它记录着一个人巨大转变的瞬间。因此,仪式既是前一段生命历程的收尾,又是后一段新生命历程启动的标志,标志着主人公由后青春期向成年职业期过渡。在这些盛大欢欣的表演和典礼中,职业、价值观与性别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共同带领主人公走出人生困境,获得社会认可。经过这样的仪式,主人公们的人生道路清晰起来,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5]

三、职业询唤

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提出,意识形态将个体询唤为主体,以保证社会关系的再生产,而意识形态所以能发生自明性的统摄作用,原因在于,个人一直是主体,意识形态询唤主体是一个镜像复制过程。在媒介仪式中,电视节目与观众构成了一种阿尔都塞所说的“召唤关系”。节目内容代表询唤的主体(意识形态)通过一系列的方式和手段将客体(观众)询唤成为“主体”,从而完成电视媒介仪式中个体成员的身份确认。[6]

同电视节目的媒介仪式相似,职人青春片亦通过精彩的剧情设计、植入生命历程细节、贴近普通人的人设传递正向价值,并帮助观众在接受过程中树立个人身份认识,将观众一步步询唤入电影的职业情境中。经由职人青春片的职业询唤,观众结束自由个体的状态,成为被询唤的主体,并欣然接受一种新的思维,即职业有意义、人生需要在职业中历练。

尽管有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的差异,但人们的生命历程规律是相似的,也即每个人都会在阵痛中结束后青春期状态,进入成年人的职场阶段。职人青春片的叙事以生命历程为核心,把离开校园、见到第一个同事、接手第一份工作、获得上司认可、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工等小事件编织在情节中,以这些小事唤起观众共通的成长记忆,观众因为自我观照而进入职业询唤。贴近人类社会化规律的历程叙事,是职人青春片建立职业询唤的方法前提。

自我价值是指,在个人的生活和社会活动中,自我对社会作出贡献,社会和他人对一个人的存在作出肯定,包括肯定人的尊严和保证人的尊严的物质条件,职业价值指因为从事于某方面工作而表现出的自我价值。从二者的定义可以看到,人们要实现自我价值,就需要透过职业与他人和社会建立关系。

职人青春片进行职业询唤的目的,是通过将自我价值与职业价值画等号,使自我在职业历练中走向完善,伴随着职业价值的实现,同步达成自我价值。《哪啊哪啊神去村》中平野勇气甫一出现,就在高考中失利,在大城市中失意,看着同龄同学奔赴大学生活,他的自我价值感偏低。但是,他通过绿色研修生的学习慢慢融入了神去村,获得了职业满足感和同辈的友情甚至爱情,也获得了师长的肯定。当勇气克服了职业中的挑战而获得村中人的尊重,被邀请参加祭神大典时,他的自我认同感也达到最高点。

如同作家村上龙在《工作大未来》中提到的,职业并非单纯指挣钱的手段。通过工作,人能够获得生活所需的充实感以及作为人的自豪感,并且能够交到知心朋友。我们通过职业这根纽带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与社会相联系的感觉非常重要,因为你会感到社会的需要和他人的认同。通过职业、工作,我们能够获得成就感,还能交到朋友,找到自己所属的团队,确定自己的位置。[7]这也是职人青春片意图传达的理念——要获得自我认同,工作是必经之路。

职人青春片,包括广义的职人电影,多出现在2000 年后,对应于日本从“中流社会”向“下流社会”转变的时期,年轻人就业动力不足、欲望低下,出现了 尼 特 族(NEET,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即不读书、不工作、也不接受培训的年轻人)、蛰居族、御宅族、隐蔽族等亚族群。年轻人逃避就业、拒绝成长,社会运转中少了年轻人的身影,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消费力不足、总体失业率高、职业代际传承中断、社会不安定因素增加等。

电影作为大众艺术形式,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属性,受到时代气氛的影响,也能引导观众的观念。在时代形势下行时,职人青春片应运而生,这一系列电影鼓励年轻人走出家门,发现工作的迷人之处,并且,个体只要集中精力、倾尽心力工作,便能获得职业成长,结交到新朋友,在所从事的职业领域完成目标、实现自我。创作者(知识分子)试图通过对“职人”传统价值观的歌颂,让受众回溯日本传统,走出现代社会的阴霾,让现实的人抖擞精神、充满希望。[8]

日本社会有典型的通力合作特征,企业组织强调集体主义、终身雇佣,尽管“职人文化”在经济下行期受到冲击,终身雇佣制也逐渐瓦解,年轻人不再相信企业能作为长久安身立命的庇护所,年轻人的职业观念、职业理想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但职人青春片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职业询唤,代表了社会对年轻人走进职场、习得职业性的一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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