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

2022-02-13 15:29行微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2期
关键词:额济纳黄沙少女

行微

以“环境保护”为主题的全国摄影大赛圆满收官,《沙城》获得最高奖是众望所归,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聚集在画作前,惊叹和赞美声中给予了作品足够的褒奖。颁奖礼即将在首都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最高等的艺术殿堂里举行,总之,一切都在证明着作品的成功。

在喧闹不可触及的角落,我理应兴奋,可迷离的目光没有片刻离开画中的少女,混沌的思维早已漫无边际飘散,像一颗挂在天边的星,忽明忽暗,走走停停,终于落停在了遥远的边陲。一座孤独、寂静的土城,在记忆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知道她的名字,但不确定是哪几个字,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经过千百次默念后,我经常叫错女同事。分开已经两年三个月零五天了,折磨人的日子还远没看到头。我知道,我无权走进她的生活,特别是当我照镜子时,还经常感慨,难道这个满脸轻浮的人就是自己?所以,只能任由思念一分分的累积。

少女乌发如漆,眼神悠远而恬静。她身穿一件葱绿皮袄,双手合十在默默祈愿。我始终觉得:上苍是公平的,遥远的北地也画了一笔令人心动的风景。少女身后,是一座古城。夕阳映照下,拖曳在土城墙上的倩影让人恒久难忘。孤城后面一片混沌,天地相接处是一条抖动的黄幕,挟裹着黄沙漫天铺开,像一条苍龙腾空而起,骇人的沙尘暴扑向了西夏黑城。

画面并不唯美,几乎所有的观众只能记住黄沙吞噬前哀怨、无助的双眼。但我想,或许这正是作品震撼人心之处吧。

在“摄影爱好者”与“摄影艺术家”之间,我走得太辛苦、太漫长了,哪怕是睡梦中,都在苦苦找寻一条成功的捷径。为了喜欢的摄影,我放弃了很多,甚至是稳定的职业,在那段最怕同学聚会的日子里,除了一套珍爱的相机,已是再无可弃了。

走入镜头的家乡触目所及全是沙子的黄色,地处沙漠腹地的额济纳旗,寻找斑斓的色彩简直是一种奢望。黄色的天空、黄色的城墙、黄色的梭梭柴……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在巨大的沙海画板上,任何亮丽的色彩都会被湮没的。每一处都无数次地走入了镜头,投向所有能够搜罗来的征稿地址,可却从未出现一次惊喜,在枯竭的创作中艰难前行的我,无数次论证过“艺术”还是“生活”的重要性。胡杨节后,即便不是为了唠叨的老妈,摸着日渐稀疏的头顶,也该去谋生了。

漫无边际的无聊感逼迫着我,下意识地沿着城墙,钟表般绕行。走一圈,不少于两千七百步,耗时二十五分钟。手中的相机也渐渐成为累赘,虚弱的身体无法提供握紧的力量。

绕城行走一圈需要二十五分钟,走五圈……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沙尘的味道是苦的,那种苦,只为失落的人品尝。遇到沙尘暴无法呼吸的时候,骆驼会原地静卧,这也许是个办法,而小时候的我就不一样了,只会不辨方向地狂奔逃离,这就是我。

几年的都市生活是在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中飞逝而过的,一个人一旦放弃本真后反而易于生存了,也许吧,深究这个问题就是个问题。在被人贴上“成功”的标签而踌躇满志时,也分明发现自己的爱越来越少。睡梦中,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孤独的人,既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清楚前往何处,永远是遇到另一个自己迎面走来时,在惊骇中吓醒。此时,那熟悉的景象才能彻底唤醒沉睡的躯体,让狂跳的心脏平复。戈壁旷野上一城突起,静静伫立,角楼危耸,是一种令人肃然动容的美丽。塞北的狂风,把坚硬的墙垣削进条条五六尺深的沟槽,那堆积的沙砾几乎填平了东西城门,入得城内,满目残瓷碎碗和烧焦的痕迹,一阵阵流沙掠过,愈显得幽寂。这便是神秘的古城—黑城。小时候初次到这里,便种下了深深的凄凉感。这几年,“风起额济纳,沙落北京城”的大沙暴,是否仍在不停地侵蚀你的身躯和吹皱你的容颜?想起这些,更是寒彻骨髓的冰凉。

选择一次说走就走的回归时,内心的躁动瞬间就平息了。与其说只是为了拾起曾经轻易丢弃的,不若说是为了摆脱噩梦的纠缠。从达来呼布镇向东南经过五塔寺、马圈城后,我下了车,头顶烈日,踩着滚烫的沙砾徒步前往。海市蜃楼里出现的大海给人以无尽的希望,游移的蜥蜴也成了上天赋予的生灵。本真的意识里,身体上越痛苦,灵魂里越能表达谦恭与善意。

呐喊声中宣泄出对千疮百孔、衰落破败的无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在慨叹之外,为之付出甚少,是到了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一座古城,一个人,在孤寂与灵动中迸发出的力量,注入我如大地般干渴的灵魂里。黑城轮廓依旧,心绪却大不相同。

孤独的一人,绕城行走,一圈十五分钟。不再孤寂,心跳的声音连自己都能听到,煎熬中时针出奇的缓慢,等待着如期而至的期盼。

从沙包后面倏忽钻出来二十来人,他们木然无语,目光傲慢,岁月的沧桑,经历的坎坷已然让他们漠视一切。公元1698年,祖上率部属回归,当他们途经额济纳这片绿洲时,被居延海水域辽阔、鸟飞鱼游、胡杨遍地、林草丰美的景象吸引,建额济纳王爷府,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土尔扈特后裔王爷世居于此,举手投足间无不尽显主人的风范。

家族守护黑城已经半个世纪了,王爷的父亲带领整个家族来治沙,把能够凑齐的人手都召集了起来,带着所有的挖掘工具,把埋住城墙的黄沙移走,阻挡着古迹的毁灭。辛勤劳作三个月,古城周边的沙丘总算被移除出五十米外。当王爷伸出和父亲一样枯瘦的双手,紧紧攥住铁锹时,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迸发出一丝光亮。

春风吹,风沙起,移动的沙丘漫过城墙,一切又归于原状。斜倚在沙坡上的,是一帮不住叹息的汉子。王爷的女儿长跪在城外伊斯兰教拱北下,葱绿皮袄是黄沙间唯一的绿色。两手合掌胸前,默默祈祷,真有拯救黑城的力量存在吗?

沙漠治理是世界性的难题,也是技术性要求极高的工程。目前,全世界形成的共识是需要综合治理,先引水入漠使植被能够存活,再广种植被,起到固沙作用,构建起脆弱的生态平衡。

看着少女柔弱的双肩,谁忍心辜负这纯真心愿?纵然无力相助,只能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陪着她,静静地听她诉说……

半个世纪以来,随着黑河流域人口发展,水资源矛盾日益突出,黑河下游额济纳绿洲屡次断流。每到春天,昔日的满目绿洲被“大风起兮尘飞扬”的昏黄景象替代。大风过后,佛塔四周被偷盗者随手丢弃的“次品”四处撒布。少女捡起一个个残缺的佛像,將要把它们深埋在无人能找到的黄沙下。我挥汗如雨、倾尽全力深深地向下挖,仿佛只要再深一尺,便更多了一分安全。当少女递来水碗时,匆忙慌乱中的一瞥,仿佛在躲避着世间的侵扰。目光终于再投过来时,让人仿佛注入了无尽的勇气,敢于去为她做任何事,而不用想这件事有多难。

“起沙尘了”,远处飘来的声音沧桑而骇然。

只是片刻,便听见远处的嗷嗷声,像闷雷滚动,声音在头顶炸开。地平线上有如潮水涌来,一开始只是窄窄一线,越变越宽,又咸又苦的味道扑面而来,到近前时已经是吞噬万物的骇人景象。少女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宁静而虔诚,仍旧双手合十,眼睑低垂。

心动间,打开相机,用短焦距镜头,以城墙为背景,把远处的沙尘暴恰好虚化,绝妙突出了天边摧城拔寨的气势。焦点选择在少女双手上,聚焦后锁焦。少女仿佛被惊扰,睁开双眼,露出一丝责备。正当时,指尖轻轻按下,我知道已经找到了几年来苦苦寻觅的所谓灵感。

瞬间,就在窒息绝望中,黄沙便一扫而过,刚才的一切都像魔术一样消失了,混沌中目送“黄龙”席卷而去,心情更加低落,生存的影响暂时离开了土尔扈特部落,又延伸到了哪里?

曾听少女说过,国家实施了黑河流域治理规划,投入很大,还建设了配套水利设施,保证下游额济纳旗每年有足够的来水量,还让久已干涸的东居延海重新碧波荡漾,从而有效阻止沙尘东进,额济纳绿洲生态环境大有改善。

至今难以忘记少女说起时的兴奋,她说黑河向东居延海调来的水是“圣水”,有了水,就能世代守候着家园。

如果人类拿出移走沙山、注水为海的勇气来,黑城的故事就能延续吧。

相机慢慢装好,话到嘴边却像千斤重量压身难以开口,几天来一直在回避着归程将至的现实,现在已经摆在眼前。注视着黄沙里的黑城,不敢看那双美丽的眼睛。少女一如的平静,好像预知已久,合着祈祷的双手慢慢分开,掌心里露出一个圆形的泥塑,上面的佛像容貌清晰可见。

“送给你,会给善良的人带来好运。”

一丝酸楚从心底迅速涌向全身,莫名的悲伤在压抑中肆意挣扎,心越收越紧,所有曾经痛彻心骨的记忆逐一涌现,自己仿佛冷眼旁观着一个肉体在窒息中消亡。人如果没有灵魂,也只是一个泥塑。

木然接过来,只为它的神圣,宁可又增添多少负重。

驼铃叮咚,少女的身影时隐时现,看着她温柔的背影消失在城墙边。

深深地挖,深深地埋下。黑城下的祝福我会铭记,让我学会永生善待世间一切,但佛像应该属于这里。

每个人最珍惜的是自己,一生中都在寻找生命的燦烂,可大多不会为这世界留下任何色彩。《沙城》只是一幅画,画面背后,值得我用一生去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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