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话 · 姑苏人 · 姑苏城

2022-02-13 08:47魏宏瑞王风景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2期
关键词:陆文夫小巷方言

魏宏瑞 王风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中国文学版图上,苏州作家的创作特征总是那么鲜明,人物语言是绵软的苏白,文本内容是本真的日常生活,非对抗性的审美表达形成了苏州文学平和冲淡的文化品格。早在20世纪50年代,在众多作家将眼光聚焦国家宏大叙事时,陆文夫独树一帜,将创作重心转移到小人小事,关注日常生活经验的书写和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给苏味小说注入了问题与思想的活力,同时也成为当代小说苏白使用的开创者。

一、苏味语感的追求

“苏州话是吴方言的典型,缠绵婉转,清脆悦耳、调类富于变化、词汇丰富多彩,苏州话轻灵、温婉、清丽的水磨腔调,一向被认为是最优美的方言之一,被称为吴侬软语。”(王传习《论陆文夫小说的吴文化书写与想象》)姑苏话是七大方言中柔性方言的典范,似太湖水般柔婉,动听悦耳,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听觉美学。在小说中,陆文夫模仿苏州人说话的语调和语气,运用吴方言词,如“结棍”“拆烂污”“阿要”“吃点味道”等。陆文夫用苏白描写苏州小巷的生活,日常的生活回归到常态的语言,形成了很好的审美效果。

小说中的吴方言主要分成两类,一是人物语言,一是语气词。不管是在塑造人物形象的人物语言还是叙述人语言,小说运用的吴方言都是最典型的。方言韵律的表征是指不同地域的语气词在语音上存在着些许的差异。在吴语中,语气词是非常发达的。语气词是最常见的现象,吴人习惯在语句中用“啊要”“哉”“啊呦喂”“呀”“蛮”等词,正因为有了这些语气词,才形成了柔美轻白的苏州话。作者只有准确地使用独特的方言语气词,才能让读者真正触及人物的内心心理活动。《特别法庭》中多次出现“呀”“啊呦”等语气词,如“你们还没有死呀”“你们快来呀”“啊,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啊呦,都……”语气词在这里的功用多为表情语气,表现说话人的情感:讽刺、不满、诧异等。“呀”字的使用凸显出江南人说话时的细腻轻柔,与粗狂的北方话語有明显的区别。

二、饮食欲望的书写

吃是一门艺术,艺术的风格分为两类,一种是朴,一种是华,朴近乎自然,华近乎雕琢。苏州人吃菜讲究朴华相错,既追求食材的新鲜又讲究吃法的精致,求得某种平衡。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不管从国家层面还是个人角度,食物一直都是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尤其是在底层社会,温饱是小人物生存的基础,是他们的头等大事。自古以来,在文化更新换代中,江南一带都极其注重饮食文化素养,追求在吃方面的精致与隆重,美食成为每一代巷中人的精神追求。在饮食欲望的书写中,陆文夫在《美食家》中塑造了朱自冶这一典型的“美食家”人物形象,借朱自冶痴迷于苏州美食从而展现小巷人的真实生活面貌和苏州美食的精美与繁多。朱自冶作为一个资本家,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恰当精致地解决三顿饮食,以此得到慰藉。朱自冶的一天一定要从朱鸿兴的头汤面开始: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

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喂!(那时不叫同志)来一碗××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喊:“来哉,××面一碗。”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切口:“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一碗面的吃法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了,朱自冶却认为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儿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奥勃洛摩夫那样躺着不起床,必须擦黑儿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

陆文夫采用评弹说唱结合内视角的方式,跳出人物内心世界,以说书人的角度极具张力地描写了朱自冶到面店吃头汤面的场景。朱鸿兴是苏州有名的面馆,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面轻浇、重浇轻面、过桥等是苏州人对面食精心研制出来的一系列吃法,由此可以看出苏州人对精致生活的追求与讲究,从不愿将就。作为吃客代表的朱自冶,在吃面上也有独到的配方,一定要头汤面配上清炒虾仁,宽汤,重青,重浇,硬点。跑堂的“来哉”其中的“哉”字保留了古音,具有浓浓的古意,作者采用了吴地方言里最常用的语气词,意为口语中的“来了”“来啦”,简洁明了,轻快俏皮。“来哉”这一苏白方言也极为符合行业话语,与朱鸿兴面店百年老字号的名声相匹配,展现出老字号面馆日常忙碌的状态以及苏州小巷人的真实生活写照。“宽汤,重青,重浇”“来哉”“头汤面”等这样充满市井气息的行业术语既解释了朱自冶的饮食习惯,又代表了苏州百姓对面食文化的讲究与追求,还显现出特定的姑苏语言和地域风俗,将日常苏州普通市民的生活场景生动简洁地描述出来,小巷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中午的一顿饭以品为主,用他们的行话叫“吃点儿味道”,最多喝几杯花雕酒,晚上再畅饮白酒,花雕酒配上苏州食品中的另一个体系—小吃,如陆稿荐的酱肉,马咏斋的野味,某某老头家的糟鹅,玄妙观的油汆臭豆腐干等,这些藏于小巷的风味小吃是朱自冶对午饭的一个讲究。因为中午以“品味”为主,讲究的是少而精,所以作者在语言上表现了朱自冶的追求,如用“吃点儿味道”表示朱自冶一类的吃客们对午饭的追求,道出了菜量的少,以“品味”为主,后面再配上几杯花雕酒和苏州独有的小吃。

三、小巷人物的塑造

1949年,陆文夫在新华社苏州支社担任采访员,工作了八年。这八年时光,他走遍了苏州的角角落落,用心去发掘小巷人的点滴。长期的苏州生活经验和苏州人文文化的熏陶令陆文夫深知自己的创作优势所在,从最熟知的小巷人物着手,精准把握他们的生活经验与精神性格。在塑造小巷人物时,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是陆文夫彰显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动的特色之处。

布尔迪厄在《艺术的法则》中概括福楼拜的创作特点时提到“好好写平庸”。何为平庸?平庸就是从最简单、最真实的人物对话中写出最平淡的存在,作者用方言直接呈现并记录一切。所谓直接呈现,就是让方言话语以一种最真实的面貌直接进入文学作品,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没有任何解释说明。陆文夫使用这种方式的目的是真实地直接再现吴地方言的语气和语调,方式简单可行。小说中出现人物语言的地方就是最能体现日常生活的地方,作者为了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一般在人物语言部分都会从方言中撷取精华。

“语言来自生活,同时也经过了作家的再创造。这再创造意味着对方言的选择与加工,即用什么方言形容什么人最恰当,最能表现出这个人的精髓;用什么口語放在什么人的嘴里,使对话交谈更能流光溢彩,呈现出人物和生活的真实。”(王中《方言与20世纪中国文学》)在《美食家》中,孔碧霞表面上还要摆一摆架子:“啊呀,朱先生倷(你)是听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头根,倷尼(我们)女人家会做啥格(什么)菜呢,从前辰光烧点小菜,是呒没(没有)事体弄弄白相(玩儿)格!”这段孔碧霞故作推脱的描写是小说中苏州对话的典型代表。“啊呀”这娇滴滴的苏白语气词一出现,就让人对苏白难以抗拒,同时也将孔碧霞这一善于交际、灵活操纵的江南女子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因为要展现孔碧霞精明的形象,在语言上还是要露出一副架子,所以作者用了“活嚼舌根头”“啥格”“白相格”三个独具苏州土语色彩的词。几句看似简单的苏白,加上轻佻语调,使孔碧霞这一人物的个性通过方言土语的形式得到声情并茂的展现,刻画出了一个被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善于周旋的女人的精明面孔。对苏白土语的使用,使这段话完整而生动地描摹出苏州女子说话软绵绵、甜酥酥的语调,加上孔碧霞姣好的面容,可想象其神态、表情。正如顾颉刚所说:“我们的精神用在修饰文字的功夫上的越多,我们的言语自然日趋饨拙、日趋平淡无奇,远不及一般不识字的民众滑稽而多风趣。我每回到家乡,到茶馆里听说书,觉得这班评话家在说话中真能移转听者的思虑,操纵听者的感情,他们说话的技术真是高到了绝顶。所以然者何?只因他们说的是方言,是最道地的方言,所以座上的客人也就因所操方言之相同而感到最亲切的刺激。”在《井》一文中,常聚在一起聊闲的阿婆阿妈们,“要是我说一句谎,你就请我吃耳光”,“请”有客套、请求的意思,“吃耳光”是扇耳光的意思,“请”“吃”这两个字若放在普通话中则符合日常语态,但“请”“吃”与“耳光”放在一起很独特,“请吃耳光”在这里意为若有谎,说话人主动请求听话者扇耳光,带有尖酸刻薄的语气,假如换一种说法,如“要是我说一句谎,你就扇我耳光”,就不如“请我吃耳光”来得俗白,来得生动,也无法彰显苏州小巷妇女在讨论家长里短的生活气息。方言对于陆文夫来说是一种叙事的手段和腔调,同时也是他笔下人物生存空间的天然形态,无法想象,没有苏州话的铺垫,苏州老太和孔碧霞这一类人,与众多苏州文学中的人物有何区别。

四、姑苏日常生活书写的美学意义

苏州作为一座以柔性为美的江南古城,具有浓厚的人文气息和独到的地域文化精神,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文化积淀,形成了蔚然可观的具有时代特征和地域色彩的苏州文学。自古以来就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强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创作“三言二拍”的冯梦龙……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在苏州作家群中比比皆是。陆文夫的身上就充分体现了历史使命感,其小说不仅表现出鲜明的现实关怀,还以其细腻的文风、独到的描写、浓厚的地域色彩展现出富有个性的思想情怀。

苏州话作为方言中的一朵奇葩,娇啭莺簧,珠圆玉润。在陆文夫的小说中,酥软动听的吴侬软语与古色古香的小巷相得益彰,字里行间中巷陌深处浓厚的日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粉墙灰瓦间底层百姓再平常不过的人生烟火味弥漫丛生。陆文夫的小说,写透了轻柔酥软的苏白方言,写活了淡雅精致的苏州小巷人,更写就了充满着烟火气息、整体散发着婉约清丽之美的苏州城。

苏州话,温婉柔和;苏州人,精致讲究;苏州城,烟雨而烟火。烟雨是景,烟火是情,陆文夫描绘的就是清丽婉转的苏白之下“苏味”浓郁的小巷日常生活。这里,苏州话是表,实质是根。苏州人、苏州城,如果不以苏州话的形式呈现,其形、色、声就会逊色很多。姑苏日常生活的描写离不开吴侬软语的建构,陆文夫用苏州方言展现了江南水乡情状,更展现了江南水乡的生命性格。茅盾评价陆文夫“力求每一个短篇不踩着人家的脚印走,也不踩着自己上一篇走”,“努力要求在主题上,在表现方式上,出奇制胜”。他的小说创作绝不是通俗地消遣记录,而是宽泛地涉及小巷平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小见大,从而反映出深奥的人生现实与时代社会的流变。

视线拉回到当代苏州,立足于姑苏地域和文学书写的限定,聚焦于当代苏州作家们的小说创作时,我们可以看到陆文夫一生倾力于构建苏州的小巷世界,他的以市井细民为描写对象和对宏大叙事的拒绝对年轻一代作家产生了深厚的观念影响,如范小青、朱文颖、戴来、叶弥等。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2020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探求者文学社群当代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20SJA019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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