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不是好孩子

2022-02-15 01:00黄伟兴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延平铁索包谷

“娘的,碗里没个肉星星儿,没个油花花儿,这年咋个过去?”就要过年了。绪儿坐在炕上抽烟,和婆娘说话。

“扎挣一下。”老婆说。老婆在纺线,纺车嗡嗡叫,蜜蜂似的。“年好过,月好过,扎挣一下,就过去了。”

“娃呢?”绪儿问。

“响炮去了。”老婆说。

“急的死呀,还有几天才过年呢,就那一串子鞭,放完了初一弄啥?”

“完呀完去,初一他甭放么。”

“淡话,这年过的,光剩炮了,还能不叫娃放。”绪儿说,“不行,我得找那俩崽娃子去。”就下了炕,寻娃去了。

这时,大庆和小庆已把那一串子鞭拆散了,在饲养室门前的碾盘子上放。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就拿手中的香头去点那枚栽立在碾盘子上的爆仗。爆仗时而叭地一响,像战斗间隙阵地上的冷枪。嘟嘟伯是生产队饲养员,也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冲锋时总是冒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但却在战斗的间隙被冷枪打穿了裤裆,打爆了命根。这就让他对美国鬼子和李承晚伪军越发仇恨。伤好后重返战场,嘟嘟伯一如既往的英勇,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声冷枪过后,英雄也从此有了最脆弱的地方,那就是他怕冷枪也烦冷枪了,嘟嘟伯心说,人没防顾,突然响那一声,叫人心慌。你试着一梭子子弹连着放,看我怕不怕?

大庆小庆在碾盘子上放炮。碾盘子在饲养室门口。碾盘子上空不时响起的爆仗声就让正躺在饲养室炕上睡觉的嘟嘟伯睡不成觉了,撩开挂在饲养室门上的草帘子就骂:

“放你妈的……不咋,不咋……你们……放……么……”

骂到半路,却突然止住,因为他看见放炮的是绪儿家的大庆跟小庆,所以就不骂了。他知道绪儿是个二货,敢打队长,还护犊子,绪儿家俩碎崽娃子也不吃骂,又会辩理。辩理他是辩不过的,跟娃辩理辩不过最后只能落个脸红。嘟嘟伯转身又回饲养室去了。

延平是知青,生产队放了年假也没有回到城里去,一个人躺在知青屋里。却没有瞌睡,一双手在后脑勺上枕一枕,又在自个儿身上摸一摸。到无聊透顶的时候,就从枕头下面取出口琴。不一会儿,《三套车》那忧郁的旋律就在知青小屋里回荡了。

大庆小庆放爆仗的声音一响,延平就停止了吹口琴。延平想起爸上个礼拜从“五七干校”写给自己的信,爸说孩子,就在生产队过年吧。与其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还不如在生产队过年。孤独了,就放炮,想家了,就放炮……延平恨爸,恨妈,恨他们读了那么多的书,却把自己读到了牛棚里。读书顶个屁用。

知青延平穿好衣服,走出了知青小屋。

“大庆,响炮呢?”延平问。

大庆不答。大庆跪在碾盘子上,把一个爆仗放好。小庆拿香头在炮捻子上一碰,然后撂了香头,把双手捂在耳朵上。

“叭——”爆仗发出一声炸响。

延平说:“好炮!”

小庆说:“我大买的!”

延平说:“让我放一个?”

小庆伸出手:“给。”小庆张开的手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爆仗。

大庆说:“不行!”

小庆立即缩了手,那个爆仗也紧紧攥在手心里了。

延平说:“啬皮。”

大庆骂小庆:“瓜子货,谁叫你把炮给人?”

小庆说:“我没给!”

“你眼看就给了!”

“我没给,我把手从半路地里收回来了!”

“你眼看就给了,不是我喊,你就会给!”

“我还是没给,我把手从半路地里收回来了!”

延平说:“啬皮。”

大庆说:“初一早上还响呢!过年不响炮,年就不是年了。”

小庆说:“这话是我大说的!”

延平说:“啬皮。”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胸前挂着黄挎包的小伙儿。小伙未及进村,就是一声长长的吆喝:“卖——甩炮儿了!卖——甩炮儿了!”

大庆看着卖甩炮儿的小伙,说:“延平,你不啬皮?”

延平说:“我当然不。”

大庆说:“你不啬皮你买甩炮儿,咱甩!”

小庆说:“咱愣甩!”

延平看看大庆,又看看小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大庆说:“你笑啥?”

小庆说:“瓜子的笑多,乳牛的尿多。”

延平说:“我买!”

延平就叫过来卖甩炮儿的小伙子搞价,掏两块钱买了一堆甩炮儿。

延平捏了一个甩炮儿,说:“甩!谁日他妈不甩不是人!”抡圆了胳膊将甩炮儿甩到碾子上。甩炮儿叭地一声炸响。

大庆说:“甩!”

小庆说:“甩他妈甩,谁日他妈不甩不是人!”

甩炮儿不停地被甩到碾子上,不停地发出叭叭的响声。

大庆和小庆高兴地笑着,跳着。延平也像大庆小庆那样欢呼着,雀跃着。

嘟嘟伯到底忍不住了,嘟嘟伯站在饲养室门口,嚷:“放,放,放他娘的腿!还让头牯吃料不?”

小庆不管,小庆又扔一个甩炮儿到碾子上。

嘟嘟伯吓得一跳:“延平,那么大小伙子日了鬼咧,跟两个碎娃放炮!把牛吓病了你能赔起吗?”

延平不知道响炮能影响了头牯吃料,更不知道响炮还能把头牯吓病。嘟嘟伯的话显然把延平吓住了。延平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此时,绪儿恰好寻娃到了这里。绪儿弯下腰,从娃们的脚下拣起一个甩炮儿,笑笑地走到了嘟嘟伯面前。

嘟嘟伯说:“你看,你看,炮放的,头牯都喂不成了。”

绪儿说:“货,你看你个货。”说着,就突然地将手中的甩炮儿甩到了嘟嘟伯脚下。

嘟嘟伯啊地一叫,臉吓得煞白。

“熊人,熊人……”嘟嘟伯埋怨着,掀开帘子回到饲养室。

绪儿在饲养室门外哈哈大笑。

小庆跑到绪儿跟前,说:“大,我炮没放完,你看。”小庆掀开口袋,让绪儿看口袋里装的零散爆仗。

“嗯。”

小庆说:“初一早上还要放呢!初一不放炮,年就不是年了!”

绪儿说:“知道就好。叫上你哥,回。”

延平说:“叫娃放,叫娃放,放完了,我再买。”

绪儿说:“叫他回就得回,不然,翻天了。”

绪儿拉着小庆往回走。大庆在后边落寞寞跟着。

知青延平再一次陷入无聊之中,就一把一把抓起甩炮儿往碾盘子上扔。甩炮儿发出的声音像炒豆子一样。

忽然,饲养室里响起了嘟嘟伯杀猪一样的喊声:“牛得鼓症了!”

嘟嘟伯扎煞着双手从饲养室里跑出来。“牛得鼓症了!”他喊,歇斯底里地喊,手舞足蹈,像疯了一样,“牛得鼓症了!牛得鼓症了!”

嘟嘟伯冲到延平跟前:“延平我日你妈!你将牛吓成了鼓症,我日你妈!”嘟嘟伯一边骂一边就扇了延平个耳巴子。

延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绪儿领着大庆和小庆正往回走,听到了碾盘子跟前的吵嚷声后转过身看,就看见了嘟嘟伯抡圆了膀子扇知青延平的耳巴子。

绪儿赶忙跑过去拉架,“你打人家娃弄啥?你打人家娃弄啥?”

嘟嘟伯抱了头,蹲在地上,沮丧地说:“牛得鼓症了。延平放炮把牛吓成了鼓症!”

延平说:“我不知道放炮会把牛吓成鼓症。”

绪儿说:“放炮能把牛吓成鼓症牛都成鼓症了。延平你放心,没你一文钱的事!”

嘟嘟伯说:“铁索绳得鼓症了!”

绪儿一跳老高:“啥?你说啥?谁得鼓症了?”

嘟嘟伯说:“铁索绳得鼓症了!”

绪儿又跳:“你再说一遍!”

嘟嘟伯抱着头在地上蹲着,一声不吭。

绪儿这时真的相信牛得鼓症了。此前,他以为嘟嘟伯不让延平在飼养室门口放炮才编出了牛得鼓症的谎话,可看到嘟嘟伯这个样子,绪儿终于相信牛真的得鼓症了,而且,得鼓症的牛还是铁索绳。

铁索绳是一头黑犍牛,皮毛如黑缎,在太阳的照耀下,那一身黑缎子般的皮毛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铁索绳是绪儿十年前从马额街牵回来的。那时绪儿是生产队的饲养员。铁索绳刚被绪儿牵回来时瘦得皮包骨头,那一身黑毛简直就像一片子烂毡。绪儿每天早晚都要用铁刷子蘸了温水梳理一遍铁索绳的全身,饮水的时候还总是抓一把麸皮撒在大锅里……铁索绳后来壮实了,绪儿还自己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轻巧的铁链子系在铁索绳身上,铁索绳从此更显威武,也有了铁索绳的名号。

绪儿不当饲养员以后最喜欢役使的牲口就是铁索绳了,役使铁索绳的时候绪儿一鞭子都不打,铁索绳在干活时也显得十分善解人意。而且,更重要的是铁索绳还救过绪儿的命。那是一个大雪天,绪儿翻过穆柯寨去南山上借粮。雪大,路滑,绪儿一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就在他将要掉下悬崖的一刹那,他拽住了铁索绳的尾巴。在那一个悬崖边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绪儿看着铁索绳,热泪盈眶。铁索绳回头看了一眼绪儿,然后昂起头颅便是一声长啸:哞——

可现在,铁索绳却病了,而且是那种来势凶猛,几乎没有治愈希望的鼓症。

绪儿给大庆说:“大庆,叫你队长叔去。”

嘟嘟伯说:“牛得的是鼓症,叫队长顶啥!”

绪儿给嘟嘟伯说:“你把牛牵出来!”

嘟嘟伯说:“牛得的是鼓症!”

绪儿对知青延平说:“取两个扫帚出来!”

嘟嘟伯说:“牛得的是鼓症!”

绪儿踢了嘟嘟伯一脚:“拉牛去!”

嘟嘟伯往饲养室走去,说:“拉就拉么,可牛得的就是鼓症……”

队长来了,急匆匆问:“牛呢,牛呢?”

嘟嘟伯将牛缓缓从饲养室拉出来。

是铁索绳。铁索绳的皮毛仍然是那么黑,那么亮,但却肚大如鼓。被嘟嘟伯牵着,它的步伐再不似往日那样稳健了。看见了绪儿,铁索绳叫了一声,那一声叫尽管仍显示了它作为一头牛所应有的力量,但听上去总让人感到了一种苍凉、悲凉。

绪儿摸了摸铁索绳的头。

铁索绳又一声叫。

绪儿从嘟嘟伯手中接过了牛的缰绳——那根已磨得白晃晃的铁索。绪儿牵着铁索绳转圈儿走。

嘟嘟伯、知青延平、队长、大庆小庆以及知道消息后聚集而来的社员都不知道绪儿要干什么。

绪儿说:“打,一边一个,给我拿扫帚打,往肚子上打,使劲打!”

嘟嘟伯说:“绪儿你疯了!牛都这样了!”

“打,甭惜力。或许,能救它一命……”

嘟嘟伯从延平手里拿过一把扫帚。

延平说:“我不打!”延平将扫帚塞到了队长手里。

牛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绪儿说:“打,要不就来不及了。”

啪!

队长举起扫帚,打在铁索绳肚子上。

与以往干活时不同的是,当扫帚不断地击打着铁索绳的肚子,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递给铁索绳的时候,铁索绳的步子并没有加快。全队的社员以及碎娃儿们几乎都来了,他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挨打的铁索绳,盯着牛鼓胀的肚子,希望那肚子赶快缩小……

铁索绳还是倒下了,队长和嘟嘟伯手中的扫帚并没能挽救了铁索绳的性命,铁索绳终于倒下了。

绪儿蹲在铁索绳的面前,用手抚摸着铁索绳的额颅、脸颊。铁索绳看着绪儿,一珠黄豆大的眼泪从铁索绳的眼角滚了下来。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倒下的牛和蹲着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牛哭了!”小庆突然尖声尖气地喊,“牛流眼泪哩!”小庆的喊声显得很不和谐。

绪儿站起身,拍拍手,给队长说:“派人。磨刀。”

小庆跳得老高:“要吃牛肉了!要吃牛肉了!”

绪儿扇了小庆一个嘴巴子。小庆嘴角有血流出来。小庆哇一声大哭。

绪儿没理小庆。绪儿背着手,向村外的田野里走去。

知青延平也离开了,《三套车》的旋律此时在他的头脑中訇然作响: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傍晚,当一股薄薄的暮岚弥漫在村子上空的时候,一股子牛肉煮熟了的香气也随之弥漫开来。

包谷一人高了,绪儿抡圆辘轳给包谷浇水。

婆娘提着马灯窝在包谷行子里看水头。细细一股水在包谷行子里流着,水头上有漂浮的干叶子,有一疙瘩黄沫子。婆娘用棍儿把漂在水头上的沫子和叶子一挑,水立即就轻快了许多。

天上有月亮。夜显得很静。

头一晚浇包谷睡得晚,第二天起得就晚,起床时太阳已一竿子高了。

生产队里只有绪儿敢这个时候起床。绪儿不怕队长,队长批评绪儿时总是得到绪儿这么一句话:“咋?你能把老汉毬咬了?”队长就没办法了。当然,也不是队长真没办法,主要是队长不想惹绪儿,队长老婆嫌队长窝囊,队长一笑,说:“那就是个死狗,理他干啥?”又说,“老人说,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

绪儿起床后跑到自留地里看包谷。

队长来了,说:“天瓜了,一个云丝丝都没有,包谷旱成啥了。”

队长说:“不过,天再旱,你地里包谷却没卷叶子。”

队长说:“熊人,人给你说话哩,你连个屁都不放。”

绪儿咚一声放了个屁。

队长笑了,说:“你狗日的。”

绪儿说:“你说我地里包谷好不好?”

“好,别人的不好,你的好。你晚上浇包谷白天睡觉,包谷当然好了。”

“好你大的灯笼。你看这黄瘦黄瘦的秆秆子,像害了肝病一样,你说包谷好?”

“缺肥。”

“那我明兒个县上拉氨水去呀!”

“不行,你让我给社员咋交代?”

“爱咋交代咋交代。”

“我得给大队说,让支书开批判会斗争你!”

“你把老汉毬咬了!”

队长说:“这熊人,你这熊人……”

绪儿手背在身后,走了。

队长喊:“到时候给我五个嫩包谷,娃爱吃!”

“给你一笼!”绪儿头也没回。

绪儿婆娘在屋里做好了饭。大庆小庆也放学了,吵着饿,揭开锅,一人摸了一个软蒸馍,夹了辣子吃起来。

绪儿婆娘骂:“饿死鬼托生的?也不知道等你大!”一边就解了围裙出了屋。

绪儿婆娘站在村头粪堆上,曳长嗓子喊:“你大,吃饭了——”

绪儿回到屋里,婆娘已舀好了饭。案板上,大小摆了四个碗,碗里盛的是包谷糁子。大庆和小庆坐在凳子上,撅着嘴。婆娘嘟嘟囔囔收拾案板。

“咋了?”绪儿问。

“跑,跑,明知道饭好了还跑,让一屋里人都等你。你不知道两个狼娃子等不及?”

绪儿说:“熊人些,你们吃么,等我做啥?”

一屋人开始吃饭。

大庆年龄大些,饭吃得快,吃完饭就要走人。

“回来!”绪儿说。

“我上学去呀。”大庆说。

“坐下!”

“要迟到了。”

“坐下!”

大庆只得坐下来。

绪儿说:“后晌不上学了,回屋睡觉。”

大庆说:“咋不叫我上学?我又没犯错误。”

绪儿说:“小庆,快上学去,没听大庆说要迟到了。”

“嗯。”小庆说。

“到学校里替大庆告个假,就说大庆病了。”

大庆说:“我没病!”

小庆说:“骗人不是好孩子!”

绪儿站起身,拍拍屁股,就拧住了大庆的耳朵,说:“走,跟我睡觉去!”

小庆眼亮,一看大拧大庆的耳朵,就觉得自己耳朵稍子也烧疼烧疼的。小庆说:“大,我上学去呀。我给大庆先生说,大庆病了,上不成学。”

大庆说:“我没病!”

小庆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我大说,大庆病了,上不成学了!我大说,大庆病了,上不成学了!”书包打着小庆的屁股,啪啪啪啪地响。

绪儿拧着大庆的耳朵,把大庆拉到房子里。

大庆说:“我没病!”

绪儿说:“睡觉,明儿个,鸡叫头遍起床,县上去!”

“县上去?”

“到县上,大给你买一碗葫芦头。”

“葫芦头?”

“县上的葫芦头,咬一口噗噗流油!”

大庆说:“大,我睡觉呀。”

大庆睡在炕上,睡不着。睡不着就使劲睡。还睡不着,就看窗外。窗外天很蓝,杨树上落着一个知了,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

第二天鸡叫头遍,绪儿就拉着架子车出村了。架子车上载着一个汽油桶子,汽油桶子上骑着大庆。大庆骑在汽油桶子上,那感觉就像骑在马上一样。所以,他老想把手在汽油桶子上拍,一边拍一边喊:“驾!”但大庆终于没有拍,也没有喊,大庆怕这样会惹躁了大,让大再拧他的耳朵或者再拍他的屁股。尽管,高高地坐在架子车上,大庆觉得弓腰拉车的大,咋看咋像一头驾辕的老牛或者老马。

一阵微风吹来,有玉米的、杨树的清香沁人心脾。这气味儿让人觉得爽心,也有了一种要拉长了嗓子吼几声的想法。

陈世美秦香莲结为丝罗。

大比年间王开科,

辞别了举家人等上京去求科……

大庆还没顾得喊,绪儿就唱开了。绪儿唱的是什么,大庆不知道。不知道就问:“大,你唱啥呢?”

绪儿说:“秦腔。”

大庆问:“革命现代秦腔,《红灯记》?”

绪儿说:“红你大的灯。这叫《打镇台》。”

“老戏吗?”大庆问。

“老戏。”绪儿答。

大庆一下子急了,喊:“大,你胡整!青天白日,你唱封资修黑货!”

“黑你大的灯!”绪儿骂,骂了接着唱——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

修就了卧龙岗一洞神仙……

大庆很是愕然。大庆想,大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老唱封资修的黑货呢?大咋不唱《东方红》呢?这等等的一些问题让大庆咋想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大庆这个时候觉得大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危险得像阶级敌人一样。

太阳冒弧儿了。通往县城的大马路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庆怕这些人呼啦啦围上来要抓大的阶级敌人。大庆要救大,但大庆知道大是个犟熊,大是轻易听不进人话的,何况是一个碎娃的话。大庆想着想着,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放开嗓子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大庆唱得有点歇斯底里。大庆的声音震住了绪儿。绪儿停止了唱,回过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大庆。

绪儿说:“疯咧?”

大庆看了一眼大,说:“救你,不管咋说,你是我大!”深吸了一口气,又唱——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绪儿嘟囔:“犟熊。照这样子,长大了咋闹呀。”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前边路上,躺着一根纸烟,纸烟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白得晃人眼睛。绪儿拉着架子车走得正欢,蓦的看到了纸烟,就把车辕一撂,弯下腰拣起了纸烟。

大庆正唱得起劲,一手在空中挥着,一手放在胸前,豪情万丈的样子。车子毫无预兆地一停,车辕又突然扬起,大庆朝后仰,骨碌碌滚到地上。大庆从地上翻身爬起,跑到车子前面:“大,停车子不打招呼,就不怕把人栽死?”

绪儿没理大庆,他正忙着点烟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一股子蓝雾后,绪儿嘿嘿嘿笑了,说:“又没栽死。”

大庆突然看见了夹在大手指间的纸烟,说:“大,你吃纸烟?你把拉氨水的钱买了纸烟吃?”

绪儿说:“坐车上去,话多的!”

大庆说:“你吃纸烟,还是带把把儿的纸烟!那怕是主席才能吃上的纸烟,你就敢买?”

绪儿把大庆抱到车子上,拉起车子就走。

大庆说:“我要给我妈说,说你胡整,带把把儿的纸烟都敢买,看我妈咋收拾你。”

绪儿不理大庆,又一次唱起戏来——

我出得山门将儿望,

望儿不见自思量……

正唱着,却就断了弦。绪儿又看见了一根纸烟,又一次停下车子,又一次把骑在汽油桶子上的大庆掀翻在地。

大庆却在翻下车子的刹那也看見了那根纸烟。

绪儿将纸烟拣起,眯缝着眼在纸烟上找牌子。找到了,就把那纸烟夹到耳朵背后,舍不得抽。

大庆的心却突然乱了。大庆不明白,那么好的纸烟,为什么会撂到地上呢?撂烟的那人疯了吗?不会,不会,大庆和大在路上走了好久了,一个疯子都没碰到,再说,真有疯子,疯子有钱买这么好的纸烟吗?即便是疯子有钱,可一个疯子,哪里又有门路买带把把儿的纸烟呢?阶级敌人?对,一定是阶级敌人!大庆恍然大悟,一下子想到了阶级敌人的狼子野心,他们一定给纸烟上抹了毒药,一定故意把有毒的纸烟撂到公路上,毒害工农兵群众,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大,快把烟撂了!”

大庆站在大面前,跳着脚,要把大嘴里叼着的纸烟取下来扔个老远。但大庆个子太低,加上大又偏了头,躲闪着不让大庆取下纸烟。

绪儿说:“我又没瓜,我为啥要把这么好的纸烟撂了?”

大庆说:“笨蛋,主席才能吃上的烟,咋就能放在路上让你拣?”

绪儿说:“滚远,坐车上去!”

大庆说:“肯定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绪儿说:“破坏你大的灯。”

大庆说:“烟里肯定有毒!大,你就是个二杆子,你就不怕毒死你?”

绪儿哭笑不得,吸着烟,不理大庆了。

大庆说:“咱应该报告公安!”

绪儿心说,咋生了个这货些,碎碎个娃心咋就这么奸的。

大庆说:“你吃了有毒的纸烟。你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你一会儿就会肚子疼。大,肚子疼了你就说!”

绪儿吐了烟把儿,说:“坐车子上去!”

大庆说:“我不坐车子了,我要走在你前面,还要退着走路。我看着你脸,看你脸变成蜡黄蜡黄的颜色,看到豆大的汗珠从你脸上滚下来。”

大庆真的在绪儿的前边倒退着走路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绪儿的脸。

“你爱咋走咋走。瓜子货些。”绪儿说,说完了还想,这货咋是个这货,真不像我绪儿的娃。

但大庆始终没有看到大的脸变成蜡黄蜡黄的颜色,也没有看到豆大的汗珠从大的脸上流下来。大没有中毒,大庆就无法抓到阶级敌人,这让大庆觉得特别失望。在县城,大买了三碗葫芦头,大给了大庆一碗,大自己吃了两碗。吃葫芦头的时候大脸上确实流了许多汗,那越发黑红的脸庞明确告诉大庆,大仍然是那个有力气的健康的大,对于这一点,大庆还是感到高兴的。

拉了氨水,父子二人往回赶。回去的时候,绪儿没让大庆骑在汽油桶子上。大庆给绪儿掀车子,沟子撅得老高。鼻子里,是柏油路那臭烘烘的气息,还有车子上氨水那淡淡的刺鼻味儿。

【作者简介】黄伟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西安。小说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北京文学》《安徽文学》《长城》《黄河》《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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