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时期的郑振铎与版刻事考

2022-02-15 15:15萧振鸣
北京纪事 2022年2期
关键词:博古郑振铎北平

萧振鸣

在中国版画史上,郑振铎在中国版画域作出了非凡的成就。郑振铎的版画研究与实绩,发生在北平时期。研究北平时期的郑振铎与版刻,离不开鲁迅与他的初期合作。1933年初,郑振铎与鲁迅开始编辑《北平笺谱》,郑振铎在北平,鲁迅在上海,二人通信极为频繁,并且经常互相走访。1934年2月,《北平笺谱》出版,成为中国版刻史上的里程碑。之后,他们又开始编辑《十竹斋笺谱》,此时他们又商议翻印介绍宋、元、明以来的版画,出版《版画丛刊》。鲁迅逝世前20天,收到《十竹斋笺谱》第一册,该书在郑振铎的倾力督促下完成于1941年。而陈老莲的画册,鲁迅只收到一个《博古页子》的样本,1940年编入郑振铎主编的《中国版画史图录》。在古代版画的收藏与研究上,郑振铎也是受到鲁迅的启发与帮助的。郑振铎与鲁迅编辑出版的这三部版刻书,成为中国版画史上继承与开拓的典范。

郑振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他又是一位文学史家,撰写了《俄国文学史略》《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通俗文学史》,编辑了《中国版画史图录》等大量著作。后来又从事考古研究,写了很多艺术考古研究的论文。他还是一位藏书家,为国家捐献了7700余种珍贵古旧藏书。1920年起就与瞿秋白等创立《新社会》旬刊并不断发表文章。1921年郑振铎与茅盾、耿济之、叶绍钧等成立文学研究会,后又编辑《小说月报》《儿童世界》《文学》《文学季刊》《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等,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做出了杰出贡献。按鲁迅的话来说,“此君热心好学,世所闻知。”(1935年1月9日致许寿裳信)“在中国教授中郑振铎君是工作和学习都很勤谨的人。”(1935年6月10日致增田涉信)郑振铎的一生都充满了激情,追求他所热爱的事业,创作、翻译、编辑,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他曾在上海复旦大学、中国公学、暨南大学、北京燕京大学等校任教,对文学青年也倍加爱护,以至于当时有“南迅北铎”的口碑。(1936年7月18日端木蕻良致鲁迅信)1958年10月17日,他作为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率文化代表团出访时因飞机失事不幸遇难。

郑振铎与鲁迅在中国版画研究领域的贡献都是巨大的,他们在1930年代有过几次重要的合作,就是合编著名的《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和《陈章侯画博古牌》(又称《博古叶子》),笔者称为“版刻三书”。这三部书的编辑情况很多文章都有研究,但是还有一些重要的史料不为人知,甚至《鲁迅全集》《郑振铎年谱》中也有遗漏。陈福康先生编撰的《郑振铎年谱》,可以说搜罗详尽,引述浩繁,是一部郑振铎研究的重要资料,但其中关于鲁迅郑振铎合编版画三书的过程,仍有重要史料需要补充。站在郑振铎研究的角度研究郑振铎与鲁迅,与站在鲁迅研究的角度研究鲁迅与郑振铎,会有一些史实上的出入或互补。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做一些小考,希望能对研究者有所参考。

现存的郑振铎日记不连续,与鲁迅相交的时代只有散文体的《欧行日记》,考查郑振铎详细的生平有陈福康先生的《郑振铎年谱》是为重要的参考资料。鲁迅日记从1912年5月到北京教育部工作时开始,除1922年的日记丢失外,一直到1936年10月19日他逝世前一天。但鲁迅日记基本为流水账式,考察鲁迅生平,可以从鲁迅博物馆编辑的《鲁迅年谱》和《鲁迅全集》中得到补充。据鲁迅日记记载,鲁迅与郑振铎的书信往来有160多次,而现保存下来的只有郑振铎致鲁迅的信札50多通,很多书信已佚,由此可证他们的关系是多么紧密。

郑振铎(1898—1958)字西谛,书斋名玄览堂,笔名有幽芳阁主、纫秋馆主、纫秋等,福建长乐人,生于浙江温州。1918年到北京上大学,并与瞿秋白、耿济之相识,当时他20岁,鲁迅37岁。1920年6月起,因向周作人约稿与之相识,此后与周作人有了密切的交往,信函不断,他也成了八道湾的常客,但没有他和鲁迅见过面的记载。1921年3月,郑振铎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4月11日,鲁迅收到由孙伏园转来的郑振铎的第一封信。1922年因鲁迅介绍俄国诗人爱罗先珂至北京大学讲授世界语,郑振铎与叶圣陶结伴陪同爱罗先珂乘火车北上。24日上午,雪后初晴,郑振铎与耿济之二人陪同爱罗先珂到八道湾住所,第一次与鲁迅会面,此后他们的书信往来便多了起來。

郑振铎的小说研究,开始是受到鲁迅的启蒙和帮助的。1922年底,郑振铎接替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并主编《文学旬刊》(后改名《文学》),曾在刊物上发表介绍鲁迅翻译的爱罗先珂《红的花》。1924年7月7日,他将所译《俄国文学史略》托周建人带到北京赠鲁迅。1925年3月,鲁迅将他的译著《苦闷的象征》寄赠郑振铎。4月,又寄赠明刻插图本平话小说《西湖二集》六册。10月,又寄赠《中国小说史略》一本。郑振铎此时开始研究中国文学史,他曾回忆:“我在上海研究中国小说,完全是盲人骑瞎马,乱闯乱摸,一点凭借都没有,只是节省着日用,以浅浅的薪入购书,而即以所购入之零零落落的破书,作为研究的资源。”“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版,减少了许多我在暗中的摸索之苦。”(郑振铎《永在的温情》)他每有问题就写信向鲁迅求教,鲁迅也总是热心地复信回答。郑振铎回忆:“后来,我很想看看《西湖二集》(那部书在上海是永远不会见到的),又写信问他有没有此书。不料随了回信同时递到的却是一包厚厚的包裹。打开了看时,却是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有全图。我那时实在眼光小得可怜,几曾见过几部明版附插图的平话集,见了这《西湖二集》为之狂喜!而他的信道,他现在不弄中国小说,这书留在手边无用,送了给我吧。这贵重的礼物,从一个只见一面的不深交的朋友那里来,这感动至今跃跃在心头的。”(郑振铎《永在的温情》)

1926年8月30日,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教途经上海,当晚,郑振铎为鲁迅设宴洗尘。席间鲁迅与郑振铎谈到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盐谷温在日本内阁文库中发现有中国元刊本平话小说,后他据此写了《日本最近发现之中国小说》一文,发表于《小说月报》。就在这一年,郑振铎完成了《文学大纲》第一册的写作并出版,年底,鲁迅收到了郑振铎寄赠的这本书。

1927年5月,郑振铎赴法国游学一年,在法国的图书馆,他读到了大量中国古代小说的稀见版本。回国后,继续编辑《小说月报》,并在三所大学任教授。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振铎早回,即编说报,又教文学,计三校云。”(“说报”指《小说月报》,“三校”指在复旦大学、中国公学等三所学校任教。)可见他的精力是多么充沛。

学术上的争议,鲁迅是不避亲疏的。1931年,郑振铎在《中学生》上发表《宋人话本》,文中提及《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问题,鲁迅认为此文不妥,于是著文《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与郑振铎进行商榷,也刊登在《中学生》月刊。

1931年6月9日,鲁迅在冯雪峰、蒋径三和增田涉的陪同下来到郑振铎家,观赏他收藏的明清版画书籍插图。这是鲁迅日记中第一次记载到郑振铎家做客。同月,郑振铎托蒋径三带给鲁迅信笺及信封各一盒。7月,又收到郑振铎寄赠的《百花诗笺谱》一函两卷,这显然是他们探讨合作出版笺谱的前奏。9月,因商务印书馆王云五改革事件,郑振铎辞职到北平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并专心从事《中国文学史》的撰写。此间他请了刘淑度任自己的秘书,刘淑度擅篆刻,是齐白石的女弟子,郑振铎请她为鲁迅刻了两枚印章,一枚是阳文鲁迅的笔名“旅隼”,一枚是阴文的“鲁迅”。鲁迅非常喜欢这两枚印章,在为友人题写诗幅时经常使用,此章现仍藏北京鲁迅博物馆。

商务印书馆时期的郑振铎

鲁迅对郑振铎所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也有微词,他在1932年8月15日致台静农的信中说:“郑君治学,盖用胡适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此足以炫耀人目,为其学子所珍赏,宜也……然此乃文学史资料长编,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识者,资以为史,亦可用耳。”认为此书材料很丰富,但缺乏观点。然而此书是1932年12月出版的,鲁迅得到郑振铎的赠书前三册是1933年2月3日,而第四册是9月17日才收到。评论在前,得书在后,在时间上有差池,所以鲁迅此評未必全面。而郑振铎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为圭臬,认为“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出,方才廓清了一切谬误的见解,为中国小说的研究打定了最稳固的基础。”(郑振铎《孙楷第撰<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序》)鲁迅对郑振铎的优秀论文也倍加赞赏,他曾赞扬郑振铎论文《西游记的演化》可以纠正《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某些论述,是“精确的论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1927年至1928年间郑振铎曾编选出版了由唐至清末的小说集《中国短篇小说集》,鲁迅赞道:“偶见郑振铎君所编《中国短篇小说集》,温荡烟埃,斥伪返本,积年埋郁,一旦霍然。”(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

1933年初,鲁迅与郑振铎开始编辑《北平笺谱》,鲁迅在上海,郑振铎在北平,二人通信极为频繁,并且经常互相走访,共同参加社会活动,共同看电影。1934年2月,《北平笺谱》出版。他们又开始编辑《十竹斋笺谱》,此时他们又商议翻印介绍宋、元、明以来的版画,出版《版画丛刊》。至鲁迅逝世前,《十竹斋笺谱》只看到出版的一册,而陈老莲的画册,鲁迅只收到一个《博古页子》的样本。在古代版画的收藏与研究上,郑振铎也是受到鲁迅的启发与帮助的。鲁迅在编辑《珂勒惠支版画选集》《海上述林》等书时,郑振铎都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的噩耗传来,郑振铎悲痛至极,连续三天参加瞻仰遗容、观看入殓,并为鲁迅执绋送殡,著写纪念文章。鲁迅去世后,郑振铎继承了鲁迅的遗志,完成了《中国版画史图录》的编辑。鲁迅与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中国版画史以及中国新文化运动等方面都做出过杰出的贡献,他们的成就既相关,又能互补,是中国历史上两颗耀眼之星。

1933年2月5日鲁迅在致郑振铎的信中说:“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消沉了。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彩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由此动议开始,一年中,鲁迅在上海,郑振铎在北平,关于此书的出版有30多次书信往来。至年底,鲁迅、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由北平荣宝斋印行。

此书系由鲁迅与郑振铎合编,1933年底出版,共收图332幅,选用陈师曾、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等绘画大师的笺画作品。第一版共印100部,前有鲁迅、郑振铎序文各一篇,鲁迅序言由天行山鬼(魏建功)书写,郑西谛序言请郭绍虞书写,书末有西谛《访笺杂记》一篇,叙述了成书的经过。版权页有“鲁迅  西谛”签名。这些笺纸来自北京的荣宝斋、淳菁阁、松华斋、静文斋、懿文斋、清秘阁、成兴斋、宝晋斋、松古斋等九家纸店的木版水印作品。初版的100部中,鲁迅留下20部,其他分赠蔡元培、台静农、斯诺、增田涉等友人,还寄赠给纽约、巴黎、日本等外国的图书馆。有20部由内山书店寄售,很快售罄,于是又加印了100部。

关于《北平笺谱》的出版过程,很多文章都已有详述,本文不再赘述。但关于《北平笺谱》的一则出版广告,发表在《文学》杂志,阐述了鲁迅的历史美术观,此文既未收入《鲁迅全集》,又未收入《郑振铎年谱》,应看作是一篇鲁迅的佚文。

《文学》杂志于1933年7月在上海创刊,由郑振铎、茅盾发起,创刊初期鲁迅是编委会成员之一。鲁迅的文章《我的种痘》《忆韦素园君》《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又论“第三种人”》《论讽刺》《“文人相轻”》《“题未定”草》等均在此杂志上发表。1933年10月17日,郑振铎起草了一篇《<北平笺谱>广告》,随信寄给鲁迅。并在《文学》月刊11月号上发表。19日,鲁迅收到郑振铎的文章。21日,鲁迅将此广告修改后寄交郑振铎,并在致郑振铎的信中说:“此稿已加入个人之见,另录附奉,乞酌定为荷。”由此可见,鲁迅是将郑文修改并手誊后寄交郑振铎的。惜此手稿现已不存。鲁迅修改后的《<北平笺谱>广告》,刊于《文学》月刊12月号。两篇广告文殊有不同。此文未收入鲁迅生前自编的文集,亦未收入鲁迅去世后出版的《鲁迅全集》。

王观泉先生曾在《鲁迅美术系年》(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中认为鲁迅修改后的《<北平笺谱>广告》为鲁迅佚文,并在书中将全文抄录。至今没有关于此文的研究。按照作为权威出版鲁迅著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依据,以收录从严,宁缺勿滥的原则,鲁迅生前未编入集的和未被鲁迅研究界认可的文章不收入全集,固然是一种严谨的做法。而刘运峰先生编辑的《鲁迅佚文全集》(群言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亦未收入此文。《鲁迅佚文全集》中的部分编辑成果被收入2005年版《鲁迅全集》。此后刘运峰又在《鲁迅佚文全集》的基础上进行增删,并出版了《鲁迅全集补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该书首次将《<北平笺谱>广告》收入鲁迅作品集。由此可见,至少在2005年以前,《<北平笺谱>广告》还未被鲁迅研究界广泛地认可为鲁迅佚文,至今仍未收入《鲁迅全集》。

《北平笺谱》书影

经比较,现将刊于《文学》月刊第12月号上的鲁迅修改的《<北平笺谱>广告》录入如下(下划线处为鲁迅所修改的地方):

“中国古法木刻,近来已极凌替。作者寥寥,刻工亦劣。其仅存之一片土,惟在日常应用之“诗笺”。而亦不为大雅所注意。三十年来,诗笺之制作大盛。绘画类出名手,刻印复颇精工。民国初元,北平所出者尤多隽品。抒写性情,随笔点染。每涉前人未尝涉及之园地。虽小景短笺,意态无穷。刻工印工,也足以副之。惜尚未有人加以谱录。近来用毛笔作书者日少,制笺业意在迎合,辄弃成法,而又无新裁,所作乃至丑恶不可言状。勉维旧业者,全市已不及五七家。更过数载,出品恐将更形荒秽矣。鲁迅、西谛二先生因就平日采访所得,选其尤佳及足以代表一时者三百数十种(大多数为彩色套印者),托各原店用原刻板片,以上等宣纸,印刷成册。即名曰《北平笺谱》。书幅阔大,彩色绚丽。实为极可宝重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别有面目,则此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所印百部,除友朋分得外,尚余四十余部,爰以公之同好。每部预约价十二元,可谓甚廉。此数售缺后,续至者只可退款。如定户多至百人以上,亦可设法第二次开印。惟工程浩大(每幅有须印十余套色者)最快须于第一次出书两月后始得将第二次书印毕奉上。预约期二十二年十二月底截止。二十三年正月内可以出书。欲快先睹者,尚须速定。”

两文相较,可见鲁迅对郑振铎文章修改的所有细节。这里鲁迅提出了重要的“个人之见”,指出此书“实为极可宝重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别有面目,则此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 郑振铎起草的《<北平笺谱>广告》无疑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而鲁迅是在尊重郑文的基础上进行的修改,无论从修辞还是从内容的角度无疑更为精确乃至精彩。以瞿秋白作文,鲁迅修改后被鲁迅编入文集推论,《<北平笺谱>广告》亦应编入《鲁迅全集》。鲁迅指出此书“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已被时间证明,并成为无争的事实。《北平笺谱》出版后,至今再没有一部像样的新刻笺谱问世,木版制笺几近绝迹,正如鲁迅所言“恐不久也将消沉”。它的确成为“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笔者希望本文能够引起鲁研界对《<北平笺谱>广告》的重视,并期待将此文收入最新版的《鲁迅全集》。

《十竹斋笺谱》是明末木版彩色套印的箋画集,共四卷,崇祯十七年(1644)印行,收图283幅,使用饾版、拱花技术,是中国传统印刷技术的高峰。编者胡正言(1584—1674)字曰从,安徽休宁人,寄居南京鸡笼山,画家、印人、出版家。因其宅院种竹十余竿,故命斋名为“十竹斋”,并设刻书坊,发明饾版、拱花及彩色套印技术,将徽派版画推向极致。所辑印的《十竹斋书画谱》和《十竹斋笺谱》是中国印刷史上的经典杰作。《十竹斋笺谱》所使用的饾版是将彩色画稿分色钩摹下,每色刻成一块木版,然后逐色套印,形成多色叠印的绘画效果;拱花则是利用凸凹两版嵌合,以凸起的线条来衬托画中图案。此书非常有名,1933年底二人刚刚联手出版了《北平笺谱》,马上着手准备翻刻此书。

1934年1月6日,鲁迅致信郑振铎,建议他再编印明代小说插图集和影印明版小说等,认为“笔墨更寿于金石”。1934年初,郑振铎提议翻刻《十竹斋笺谱》,征求鲁迅意见:“尝于马隅卿许见王孝慈所藏胡曰从《十竹斋笺谱》,乃我国木刻之精华,继此重镌,庶易流传,北平印工当能愉快胜任。”(郑振铎《<十竹斋笺谱>跋》)1934年2月9日鲁迅致郑振铎信说:“先前未见过《十竹斋笺谱》原本,故无从比较,仅就翻本看来,亦颇有趣,翻刻全部,每人一月不过二十余元,我预算可以担任,如先生觉其刻本尚不走样,我以为可以进行,无论如何,总可以复活一部旧书也。”出版《十竹斋笺谱》的动议终于落实。

不过鲁迅有些担心北平现在的刻工是否能胜任极细之古刻。由于明末之后战乱不断,明刻《十竹斋笺谱》存世极少,郑振铎说他二十多年来搜集版画不下千种,对此书特别关注,但搜集此书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先是打听到天津涉园陶氏(陶湘)有一部旧藏,可询问时书已转售日本文求堂书店。后来他又查看了文求堂书目,此书尚在,于是马上写信求购,文求堂却说书已售出,郑振铎认为那书店只是一个托辞,实际上是想自藏而已。鲁迅通过内山书店的员工查实:“前日有内山书店店员从东京来,他说他见过,是在的,但文求老头子惜而不卖,他以为还可以得重价。又见文求今年书目,则书名不列在内,他盖藏起来,当作宝贝了。我们的翻刻一出,可使此宝落价。”最终,郑振铎通过赵万里借得北平通县王孝慈的藏本,请荣宝斋试刻,3月2日就将两幅复刻的样本寄鲁迅。3月26日,鲁迅回信说:“《十竹斋笺谱》的山水,复刻极佳,想当尚有花卉人物之类,倘然,亦殊可观。古之印本,大约多用矿物性颜料,所以历久不褪色,今若用植物性者,则多遇日光,便日见其淡,殊不足以垂远。但我辈之力,亦未能彻底师古,止得从俗。抑或者北平印笺,亦尚有仍用矿物颜料者乎。”6月21日,郑振铎又寄样本36幅,鲁迅回信:“《笺谱》刻得很好,大张的山水及近于写意的花卉,尤佳。” 关于印《十竹斋笺谱》的用纸,信中说:“对于纸张,我是外行,近来上海有一种“特别宣”,较厚,但我看并不好,砑亦无用,因为它的本质粗。夹贡有时会离开,自不可用。我在上海所见的,除上述二种外,仅有单宣,夹宣(或云即夹贡),玉版宣,煮硾了。杭州有一种“六吉”,较薄,上海未见。我看其实是《北平笺谱》那样的真宣,也已经可以了。明朝那样的棉纸,我没有见过新制的。”还由开明书店寄上三百元,以做刻书的前期费用。几个月间,他们一个在上海的,一个在北平,就书的用纸、开本、定价、出版时间等问题频繁通信讨论,鲁迅还为该书手绘设计了书牌,并撰写了翻印说明,载《十竹斋笺谱》扉页,文章说:“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1934年底,《十竹斋笺谱》第一卷由版画丛刊会出版。(此书实际印成时间为1935年3月,鲁迅首次得到书的时间是4月9日)列为《版画丛刊》之一。这第一卷的出版,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鲁迅写信给郑振铎表达了他的抱怨:“我们的同胞,真也刻的慢,其悠悠然之态,固足令人佩服,然一生中也就做不了多少事,无怪古人之要修仙,盖非此则不能多看书也。”1936年3月28日致增田涉信又抱怨:“郑振铎君因活动过多,对《十竹斋笺谱》督促不力,现在第三册好容易才刻好,即将付印,全部(四册)不到明年是出不成的。”之后又多次在信中催促全书的早日出版,此时鲁迅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1936年9月29日,大病中的鲁迅致郑振铎信中说:“《十竹斋笺谱》(二)近况如何? 此书如能早日刻成,乃幸。”20天后,鲁迅离世。此书全部完成于1941年,郑振铎在书的跋语中说出他的苦衷:“然第二册付镌后,工未及半,燕云变色,隅卿讲学北大,猝死于讲坛之上。余亦匆匆南下,以困于资,无复有余力及此,故镌工几致中辍,时时以是为言者,惟鲁迅先生一人耳。迨第二册印成,先生竟亦不及见矣。”鲁迅最终没能看到全书的出版,这也是郑振铎的一大憾事。

在鲁迅博物馆保存的鲁迅藏书中,有一部奇特的书,书牌题《陈章侯画博古牌》,印有“周子兢图书”一枚,钤有“西谛”朱印一枚,书后有清剧作家汪光被作的题跋。此书为毛装本,纸张为罗纹宣纸,印制较粗糙,倒显得古朴雅致。经查考,此书并非正式出版物。

陈章侯(1598—1652),名洪绶,字章侯,因好画莲,自号老莲,浙江诸暨人。明末清初杰出的画家,工山水、花鸟、书法,尤以人物画成就最高。他的画风独特,人物画以“怪诞”名世,线条多变形,格调高古,充分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感情色彩浓烈。陈老莲的人物画在明末清初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其鲜明的画风对后人的影响很深,清末的三任(任熊、任薰、任颐)受其影响极大。他曾绘有两种“叶子”,《水浒叶子》和《博古叶子》。“叶子”,就是酒牌,即古人聚会吃喝饮酒时的一种游戏工具,上面画着人物,写着酒令,玩的人按酒牌上的内容行令喝酒。《博古叶子》是陈老莲的晚年之作,文字是据汪道昆《数钱叶子》,选用48个著名历史人物故事,如陶朱公、梁孝王、董卓、孟尝君、虬髯客等,每张牌上绘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全牌计149个人物,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此牌刻工是黄建中,雕工刀法流畅细腻,堪称绝妙,是为中国古代版刻中的精粹。

1933年,鲁迅与郑振铎着手翻刻《十竹斋笺谱》,由此鲁迅又产生了更多的想法。1934年1月11日,鲁迅致郑振铎信中提议:“我个人的意见, 以为做事万不要停顿在一件上(也许这是我年纪老起来了的缘故),此书一出,先生大可以作第二事,就是将那资本,来编印明代小说传奇插画,每幅略加解题,仿《笺谱》豫约办法。更进,则北平如尚有若干好事之徒,大可以组织一个会,影印明版小说,如《西游》《平妖》之类,使它能够久传,我想,恐怕纸墨更寿于金石,因为它数目多。”

鲁迅的计划是宠大的,郑振铎积极响应鲁迅的意见,他建议以翻印《十竹斋笺谱》为契机,介绍宋、元、明以来中国彩色和单色版画,最终成就一部《版画丛刊》。鲁迅在1934年2月9日的致郑振铎信中说:“至于渐成《图版丛刊》,尤为佳事,但若极细之古刻,北平现在之刻工能否胜任,却还是一个问题,到这时候,似不妨杂以精良之石印或珂罗版也。”“中国明人(忘其名)有《水浒传像》,今似惟日本尚存翻刻本,时被引用,且加赞叹,而觅购不能得,不知先生有此本否?亦一丛刊中之材料也”。鲁迅还强调了出版的意义:“上海之青年美术学生中,亦有愿参考中国旧式木刻者,而苦于不知,知之,则又苦于难得,所以此后如图版刻成,似可于精印本外,别制一种廉价本,前者以榨取有钱或藏书者之钱,后者则以减轻学生之负担并助其研究,此于上帝意旨,庶几近之。”这是鲁迅印书之外的文化理想。

然而在编辑思路上,鲁迅与郑振铎存在一些分歧。1934年2月15日,鲁迅致台静农信中谈到:“西谛藏明版图绘书不少,北平又易于借得古书,所以我曾劝其选印成书,作为中国木刻史。前在沪闻其口谈,则似意在多印图而少立说。明版插画,颇有千篇一律之观,倘非拔尤绍介,易令读者生厌,但究竟胜于无有,所以倘能翻印,亦大佳事,胜于焚书卖血万万矣。”可見他们的编辑思路上有一些分歧,郑振铎主张多印图少立说,鲁迅主张择优选印。但鲁迅已开始紧锣密鼓地开始寻找佳本了。

鲁迅建议首先从印陈老莲作品入手。他一直很喜爱陈老莲的画作,从鲁迅日记看, 1912年11月24日购《陈章侯人物画册》一本;1913年12月6日购陈老莲遗著《宝纶堂集》;1928年4月28日,购《陈章侯绘西厢记图》;1931年4月28日,购《陈老莲画册》;1932年2月10日购《博古酒牌》。《博古酒牌》也称《博古叶子》,明王道昆著,清陈洪绶绘,清袁辛夫摹,民国十九年(1930)上虞罗氏蟫隐庐影印本。依鲁迅的眼光,这部《博古叶子》印得并不好,称“底本甚劣”。

1934年6月21日鲁迅致郑振铎信中说:“前函说的《美术别集》中的《水浒图》,非老莲作,乃别一明人本,而日本翻刻者,老莲之图,我一张也未见过。周子兢也不知其人,未知是否蔡先生的亲戚?倘是,则可以探听其所在。我想,现在大可以就已有者先行出版;《水浒图》及《博古叶子》,页数较多,将来得到时,可以单行的。”6月24日又致信许寿裳:“有周子竞[兢]先生名仁,兄识其人否?因我们拟印陈老莲插画集,而《博古叶子》无佳本,蟫隐庐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郑君振铎言曾见周先生藏有此画原刻,极想设法借照,郑重处理,负责归还。兄如识周先生,能为一商洽否?”鲁迅信中说的周子兢,原名周仁,蔡元培内弟,时在国民党中央研究院任职。鲁迅极想印一部底本好的陈老莲作品集,但苦于没有好的底本,他得知周子兢手中藏有《博古叶子》,就想托人借来做翻印的底本。最后是由郑振铎找到周子兢借到了那本善本,这一年他们为出版事通信极为频繁。对于印刷质量,鲁迅建议:“《博古页子》能全用黄罗纹纸,好极,因毛边脆弱,总令人耿耿于心也。但北平工价之廉,真出人意外。”陈老莲的《水浒叶子》《九歌图》等都是鲁迅想翻印出版的,可见他对陈老莲木刻画的极度重视。他的目的,是继承中国版画传统,推动现代版画水平的提高。

鲁迅说:“木刻的图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够看见实物。而且由此明白:它本来就是大众的,也就是‘俗’的。”还说过:“别的出版者,一方面还正大介绍欧美的新作,一方面则在复印中国的古刻,这也都是中国的新木刻的羽翼。”1935年8月1日鲁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说:“陈老莲《酒牌》正另用珂罗版罗制中。对我们这件工作,颇有些攻击的人,说是何以不去为革命而死,却在于这种玩意儿。但我们装做不知道,还是在做珂罗版的工作。”

鲁迅博物馆馆藏的这部《陈章侯画博古牌》,正是郑振铎以周子兢所藏的底本印制的样本,可以说是一部半成品。鲁迅日记1936年书帐中有记载: 6月2日,“影印博古酒牌一本  西谛寄来”。这一部书是郑振铎寄给鲁迅的,大约是请鲁迅作序。鲁迅于三个多月后的9月29日才有回复:“《博古叶子》早收到,初以为成书矣,今日始知是样本,我无话可写,不作序矣。”鲁迅并没有看到《博古叶子》的正式出版,鲁迅对书的出版较慢本来是很有意见,原以为这本已是正式出版物,后来才知道这只是样本。此时的鲁迅身体状况较差,正在大病中。二十天后,鲁迅离开了人世。鲁迅去世后的1940年,《博古叶子》才在郑振铎编辑的《中国版画史图录》中得以正式面世。

“版刻三书”印证了郑振铎与鲁迅联手,精诚合作,体现了他们之间的版画情缘。无论是文学史还是古代版画史的研究,鲁迅之于郑振铎都是启蒙者和支持者,郑振铎走上版画收藏与研究之路是和鲁迅的导引分不开的,他以卓越的才华和火一样的热情实践着他们的共同理想。鲁迅从1930年代起就致力于倡导中国新兴版画事业,他举办木刻讲习班,办版画展览,从事中外版画的收藏与研究,编辑出版中外版画集。而他与郑振铎共同编辑《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以及《版画丛刊》的目的是为了继承传统艺术为现代社会所用。他曾在《引玉集·后记》中说:“我已确切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护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版画丛刊》这个古代版刻编辑的浩大工程,最后是由郑振铎完成的,那也是鲁迅的遗志,他们为中国的版刻艺术事业留下了极为宝贵的财富,无疑,他们是中国现代版画史上最耀眼的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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