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陈塘

2022-02-16 01:09潘大成
参花(上) 2022年1期
关键词:尔巴

潘大成

2003年4月28日清晨,西藏定结县城,阿尼玛卿山、叶如藏布河与天上的雄鹰一切安好。

定结县委、县政府所在地江嘎镇春寒料峭、微风浮动、晴空万里,只有近处的几座看起来比较低矮的山峦还是被风沙包裹着,根本看不清其原来的底色。也就是说,这边风和日丽,那边却风沙舞动,其实这边与那边也就是几公里的距离。江嘎镇海拔4217米,眼前的山地看起来并不高,山顶也没有积雪。据当地人说,30年前这些山顶都在雪线之上,白雪皑皑,一个永远的冷色调。同样的春季,那时的山是绿色的,因为积雪为附近的山峦不断地供给着水分。此时的定结,春天好像突然来临似的,叶如藏布河的冰凌刚刚褪去,河面就泛起波澜,河里的水草自由自在地招摇,散发着生命的光芒。赤麻鸭、斑头雁还有那些不知名字的水鸟集聚成群,与绿草、蓝天、碧水交织成一幅幅唯美的动感画卷。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定结的初春竟然如此光鲜亮丽。与我们相伴的那座雪山依然冷艳素妆,浑身都释放着凉气,那是喜马拉雅山赠送给定结的一部天然的避暑降温设备。那座山的名字叫作阿玛米朗,是距离江嘎镇最近的雪山。定结人却说,这座山看起来近在咫尺,但离江嘎镇至少也在50公里之外。

10点28分,吉林省暨长春市首批援藏项目开工典礼在定结县举行,此时的定结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燃放鞭炮,没有媒体记者,也不见张贴或悬挂宣传开工典礼的红色条幅,定结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同志、定结县的居民百姓以及施工单位的工友等100多人,参加了这次别开生面、具有特殊意义的开工典礼。典礼场面虽然不是那么隆重,也不是那么声势浩大,然而,现场人们的心头就像燃起了一团火,气氛尤为热烈。因为这是藏族同胞的真心期待,是我们援藏干部的如愿期盼,此时此刻作为万里之遥的家乡长春也在为之雀跃,为之欢呼。

县委书记裴中时年46岁,刚来定结的时候,他有将近90公斤的体重,在高原生活一段时间之后,看起来却清瘦许多,也就剩下70公斤了。他曾经风趣地说:“西藏是一个绝好的减肥的地方,这里不需要你运动,不需要节食,更不必浪费任何减肥器具和药品,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你能来西藏、来高原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有很好的效果。”在开工典礼上裴中作了简要的致辞,他说:“我们今天开工的定结县委、县政府综合楼等7个援建项目总投资为1500万元,都是定结人民迫切需要,而国家在近期又不能予以投资的项目。这些项目资金已经列为2003年长春市财政预算,工期为一年,即在首批援藏工作结束之前就要全面完成投资与项目建设任务。我们一定会确保工期、确保质量,圆满地完成长春市首批援建项目计划,向定结县委县政府、向藏族人民、向家乡长春递交一份满意的答卷。”裴中书记接着说:“我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承诺,而是我们援藏干部的初衷与使命,这是我们顺利完成援藏任务的坚强决心。”此时,典礼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掌声是从每个人的心底发起的,那掌声如雷,如心潮涌起,在山间回响,在叶如藏布河上飘荡。站在高原守望:我们志存高远、拥抱阳光;我们以身许国、红心向党;我们满怀深情、乐于奉献。此时,热血不禁涌上了我的心头。

吉林省援藏干部总领队、日喀则行署常务副专员王曜午激情满怀,他宣布:“吉林省首批援藏项目——定结、吉隆、萨嘎三县援藏项目全面开工!”现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就是难以割舍的源头活水,就是藏汉之间的深情厚谊。这份情谊根植于珠峰雅江,跨越万水千山,连接着吉林大地的白山黑水,饱含着藏汉一家亲的大爱情怀。王曜午时年47岁,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我知道,援藏期间他的身体受到了很大伤害,听力在逐渐地下降,尤其是他的右耳已经完全失聪了。回到家乡白城以及吉林省工作以后,他曾经到过很多医院,拜访过许多名医,也曾到北京、上海等地访友问病,但是都没有什么好的效果。

定结县委、县政府综合办公楼项目是吉林省暨长春市的第一个援藏项目,在奠基典礼仪式上,王曜午、裴中与定结县的领导同志,还有我们援藏干部、援藏医生,此时此刻都手握铁锹,挖起沙土,抛向基坑。顷刻间,只见沙尘随风而去,哪根基桩被掩埋了,哪个基坑就被回填平整。这是开工典礼仪式上最为绚烂的一笔,最为精彩的画面,也是最为鼓舞人心的时刻。

按照事先约定的部署,我们援藏干部与援藏医生就立即开启探访陈塘计划,这既不是旅游观光,更不是休闲娱乐,而是一次既艰辛又难忘的徒步陈塘之举。

2002年7月6日,就是建党81周年之后的第5天,我们长春市的7位援藏干部一同来到定结县。在此之前,我们在援藏干部培训会上对西藏以及定结县只是有一些初步了解。定结藏语为“水底长出”之意。据说,原来岗巴和定结都是一片庞大的水系,这里河湖交错,水面庞大,犹如一片沧海。岗巴也是日喀则的一个县。由于地壳运动的结果,就从这里的水底长出了一块陆地,又从陆地上长出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定结县的古堡恰好就坐落在这块岩石之上。我想,这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但是也非常符合大陆漂移碰撞的理论假说,因此,定结又被称为“长在水中的地方”。

记得在吉林省松苑宾馆,当时来吉林省负责接应援藏干部的日喀则地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綦淑坤是这样介绍定结县的:定结县位于西藏自治区西南部,喜马拉雅山北麓,东连岗巴县,西临定日县,北接薩迦县,南与尼泊尔、印度毗邻,边境线长达176公里。定结县属于喜马拉雅山北麓湖盆区,地势南北高、中间低。东部是以多布扎错为中心的高原湖盆区,平均海拔4500米。中西部是以叶如藏布河和金龙河为两条主线的河谷区。南部是喜马拉雅山支脉脊背高寒区,海拔4700米以上,多为冰川雪山。据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统计,定结县总人口17691人。定结县辖3镇7乡、81个行政村,全县面积5834.6平方公里。

我们所去的陈塘,就在定结县的西南部,属于陈塘峡谷区,地处喜马拉雅山主脊南翼,该峡谷绵延百里、地势北高南低、差异较大,可谓地形多变、山高谷深。平均海拔2500米,多为原始森林。定结县属于高原内陆干燥气候,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山脊地带。而陈塘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坡,受印度洋影响,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这里气候温和,夏秋季节雨水充沛,四季分明,无霜期长,是定结县的一块绿色宝石,有不可多得的异域风光。当时从定结县城到陈塘要经过萨尔乡和日屋镇,这一段路还好,是沙土路,可以通车。但是过了日屋之后就无路可走了,只有一条山间小路可以通往陈塘。虽然只有50多公里的距离,我们知道那是一条崎岖险绝的山路,除了夏尔巴人就很少有人走过。但是当时我们援藏干部心意已决,目的就是在援藏期间一定要到陈塘看看,看看那里的山川河流,看看那里的百姓生活,看看那里的夏尔巴人。

在王曜午和裴中的带领下,我们援藏干部与援藏医生一行十四人从江嘎镇出发,开启了这次陈塘之旅。从江嘎镇到萨尔乡再向日屋镇延伸,这段路程只有75 公里,但是路况较好,即使是砂石路面,也不觉得颠簸,尤其这里的空气特别温润,湿度也十分宜人,原来是得益于定结县这块广袤的湿地。这块湿地长约50公里,宽度不等,最宽的地方约4公里左右,其实江嘎镇就坐落在这块湿地之上。定结县的湿地面积很大,春天里鱼翔浅底、水平如镜、鹤舞翩跹,是一处不可多见的高原湿地王国。如今定结县湿地已经纳入珠峰保护区范围,面积达到293.8平方公里,已经占全县面积的5%。由于很好地实施了限牧禁牧政策,使得湿地的恢复和保护相当完好。黑颈鹤、赤麻鸭、斑头雁等候鸟的数量、种类逐年增多,可谓候鸟栖息的天堂。这块湿地生在高原,长在高原,这种原生态的美是雪域高原的一处清幽、一种神秘、一块瑰宝。这种温润如诗的风景与冰川雪山的冷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塔头草”是湿地的“主人”,自古以来,由“塔头草”集聚而成的“塔头墩子”遍布湿地,是湿地上最具特色的风景。都说胡杨千年不死,与大漠相伴,并给予大漠生命。而在这高原之上、雪山之下的塔头草,其生命竟然如此旺盛。它是生了死、死了生,如此生死往复、生生不息。如此苍生轮回,时空跨越最短也在万年、甚至十万年之久。我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塔头草”虽然属于草本植物,但是其本性坚韧,具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反而人类,与其相比却显得如此的脆弱和单薄。

记得2002年9月的一天,我到江嘎镇完全小学查看该校改建项目情况。那天,我看见学校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有一种放假离校的感觉,其实不然,这些师生都到附近的湿地进行课外活动了。可不,完小的师生们就在这绿草铺地、鲜花盛开的地方,他们有的载歌载舞、尽情欢唱;有的书声琅琅,诵读唐诗宋词;有的在说古论今,讲述着茶马古道上的奇遇;有的在致敬英雄,在追忆江孜人民不怕牺牲、奋勇抗英的故事;有的孩子在尽情地玩耍,好像在做一个游戏,那游戏既童真又滑稽。我看得似懂非懂,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富有藏民族特色的启蒙教育,或许是一种雪域文化的传承。雪山伫立、莺飞草长、百鸟鸣唱,孩子们集聚于湿地,看似密密匝匝的,就像叶如藏布河里的高原裸鲤,又像这蓝天下的一群羔羊。生命如炬,万物复苏。师生们汇聚于高原,往返于湿地,吮吸着营养,沐浴着阳光,追逐于梦想与快乐。

在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的这块湿地,是一处非常神奇的地方,如果不是有机会前来,真的不敢相信风景这边独好。晚上在湿地散步,陪伴着高原的水草,细数天上的星星,或者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时候,就会听到湿地上青蛙的鸣唱,倒有一种宋朝词人辛弃疾笔下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场景再现。于是我写了一首短诗:

这里是生长青稞的雪域

这里是油菜花灿烂的地方

蓝天下

我在湿地上张望

张望着飞鸟流云

看过羊群牧场

品尝着酥油茶的芳香

这里的塔头草狂热地生长着

就像这里的孩子们欢聚一堂

那缕阳光

那张笑脸

那个梦想

就像那浓烈的青稞酒

永远都在我的胸中荡漾

青稞,是禾本科、大麦属、一年生草本农作物,是藏区人们生活的主要食粮、燃料和牲畜饲料,也是啤酒、医药和保健品生产的原料。青稞适于高原的清凉气候,耐寒性强、生长期短、高产早熟、适应能力较强。一般生长期为100至130天,能经受零下10℃左右的低温。在最暖月平均气温接近10℃,日平均气温高于5℃的高寒地区都能够正常生长发育。我知道这里生长着青稞,当然不是稻花,却胜似稻花。我在湿地上驻足,抬眼相望,与近在咫尺的冰川雪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的有一种“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感觉。多少年来,高原湿地一直是宜居的地方,藏族同胞围绕着湿地起居生活、繁衍生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多少代,共同驻守这里的精神家园。高原湿地具有极其浓厚的感召力和吸引力,就像夜空里的一顆颗灿烂的星辰,是祖国人民以及世界各地朋友非常向往的地方。

自古以来,定结一直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节点。定结是定日到亚东的必经之路,而从江嘎镇出发到琼孜乡,到岗巴县,再经过亚东县的帕里镇,这是通向尼泊尔与印度的重要交通要道。帕里镇被称为“世界第一高城”,是藏南的一座繁荣的古城,也是连接拉萨和尼泊尔的交通节点。从定结经过定日到聂拉木的樟木口岸,可以到达尼泊尔的巴热比斯镇,这里到加德满都还不到60公里。所以在定结的一些地方,仍然或多或少地保留着茶马古道的某些遗迹。此次陈塘之行是要经过萨尔乡、日屋镇,然后要徒步进入陈塘的。从江嘎镇到陈塘大约150公里的距离。2002年,国家开始批复建设陈塘公路,一期投资6800万元。由于气候恶劣,地质条件复杂,那时能够通车的条件还十分有限,以日屋镇为起点,到陈塘还要徒步50公里。这样的距离看起来并不遥远,其实却是一条冒险之旅、艰难之旅,可谓痛苦并快乐着。

由于湿地效应,在定结县城江嘎镇就形成了一个小的气候区。因此当春天到来之时,这里就呈现出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的景象,即使只有杨树、柳树等仅有的几个树种,但在海拔4300米的高原能够呈现出如此鲜活的生态环境,还是要感谢天公作美,感谢大自然的无偿馈赠。都说定结、定日是地球上的月球,可是定结的自然生态要比定日好得多。人们常说:“两巴一嘎(即岗巴县、仲巴县和萨嘎县),谁去谁傻。”岗巴县城在海拔4700米的雪山之上,看起来就给人险峻与威严之感。可不,我去过位于雅江上游的萨嘎县,那里的海拔高度4500米。记得那是2003年的夏季,早就知道这里不见树木,整个县城竟然连一棵树都看不到。后来县委、县政府出台一个奖励政策,说是谁能在萨嘎县种活一棵树,就奖励500元,后来奖励额度竟然提高到3000元。

我发现一个秘密,萨嘎县城的野狗特别多,是个野狗乐于集聚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狗的伙伴,当然狗也是人的朋友。怪不得这里的人说:“与狗为伴,终身无憾。”司机巴桑说过:“在西藏,狗对主人非常忠诚,无论家犬还是野狗,都是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们都不伤害它。”在萨嘎县城,白天上百条野狗都不约而同地到县城里觅食,晚上就回到近处的山上歇息,其实山上的狗并不安生。那狗叫声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的,不知道狗为什么要叫,这就让刚到萨嘎的我们很难入眠了。而萨嘎县城的人们却是司空见惯了,说是狗不吵不闹,人就睡不着觉,这乍听起来的确有些奇葩。夜宿萨嘎,我们都没有休息好,醒来之后都在讲着狗的故事。而在萨嘎援藏的同志却说,在萨嘎,如果听不到狗叫的话,脑子里就像是缺了一点什么似的,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这也许不是一句玩笑。萨嘎之行给我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狗是萨嘎的一个特色,千百年来,狗始终与人为伴,人类也离不开狗这位忠实的朋友。

萨尔乡这段沙土路还是宽敞平坦的,等到向日屋镇行驶的时候,路就渐渐地变窄,坡度也越来越大,海拔在逐渐地升高,气温也渐渐地降了下来。日屋镇在一座海拔7000多米的雪山脚下,当地干部告诉我,在西藏,无论高耸入云的雪山,还是低矮的丘陵都有自己的名字,就是说这里的山都是有名有姓的。我记得这座雪山的名字叫阿玛直米,是坐落在喜马拉雅山山脊的日屋镇的一道天然屏障。日屋镇住所在德吉村,只是几间屈指可数的房子与阿玛直米相依为命。那几间房子都是用石头堆积而成,在气温突变、乌云翻滚、暴雪弥漫之时,这房子就会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有时瞬间就好像蒸发了。我感觉这是一部绝好的雪山童话的真实画面。

来到雪山脚下,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捧起一团雪,来仔细地端详,尽管双手被冻得冰冷。雪化了,雪水从指缝间流出,我也不舍放下,心里不由想起“天人合一”这个永恒的命题。

2002年8月末,我曾陪同徐伟副县长来过日屋镇,是来检查日屋镇小学的建设情况。徐伟,1969年10月生于四川崇州,比我小6岁,我在援藏期间的主管领导,他是老西藏后代。他毕业于西藏民族学院经济管理学专业,30岁就被提拔到副县级领导岗位上,是日喀则地区比较年轻的县级汉族干部。我们乘车穿过阿玛直米雪山的尼拉山口,经过鲁热村之后下行不到两公里,就到达了日屋镇驻地德吉村。那时日屋镇的办公场所没有什么像样的桌椅,也没有什么卷柜,只见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摆设以供办公之用。这里唯一的通信工具就是摆放在桌角的那部老式有线电话,这是日屋镇与定结县以及外面沟通联系的唯一通信工具。一个铸铁火炉孤零零地站立于屋子正中央,炉膛里正烧着牛粪,炉火很旺,然而我没有闻到牛粪的味道。炉子上的水壶已经达到了沸点,开水不住地从壶盖缝隙处溅出。那天我们在县城自带的方便面、馒头、咸菜,与日屋镇党委书记在一起共用午餐。镇党委书记给我们泡好了方便面,看起来热乎乎的,好像很有食欲。可是吃起来就不是那么有滋有味,黏糊糊的,简直要把嘴糊上了,因为那用来泡面的水即使是开水,也不到80℃。

当我们从日屋镇出来的时候,天突降大雪,风也刮得很大,好像要把人的身体撕裂一般。我觉得日屋的夏季与冬季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的安排,不是季节上的差异。紧挨着日屋镇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在哗哗地流淌着,这是从雪山那边流淌过来的,因为雪山才是河流的源头。我猜测,这条河是流入叶如藏布河的,因为这条河发源于北坡,并且一直向北流去。那么为什么这里的河水竟然如此清澈呢?那是因为在日屋这个地方没有泥土,在方圆几公里甚至是几十公里的地方,连一把泥土都难以找到,覆盖于地表的全是砂石和冰雪。我想,怪不得日屋镇的石墙都四处漏风呢,原来是找不到用来砌墙的泥巴!

就在我们即将返回县城的时候,我发现在日屋镇与那条小河之间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片绿草,绿草之间有鲜花盛开,有蓝花、白花,还有黄花,但是绝大部分是蓝花。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野花的名字,但是我十分庆幸能够在这里与其相逢。绿草、野花与我,都是生长在同一个时代的生命,同样在雪域高原,在夏日里,在风雪中,在雪山脚下。我发现这些野花傲雪凌风、激情绽放,在雪花和绿草的装扮下显得更加坚强而美丽。我知道没有任何农作物可以适应在日屋生长,也很难见到一些杂生的蒿草。眼下的这片花草别有洞天,便是日屋的一处盛景,是阿玛直米雪山脚下的一朵奇葩。

日屋是定结县的一个边防小镇,常住人口还不到1000人,与尼泊尔接壤,与尼泊尔的哈提亚市场相对应。历史上的日屋曾经是中尼两国传统的便民互市贸易市场,主要是以物易物的传统交易方式,一直到现在都是商旅不绝,边贸频繁。主要经营的农产品有贝母、胡黄连、马兰草,等等。陈塘拥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木材储量巨大,所以对尼边贸主要以木材为主。但是近年来由于交通不便,来往的客商数量变化不是很大,这也在客观上限制了互市贸易的发展规模。1972年,日屋口岸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二类陆路口岸,1986年,经国务院批准正式对外开放,自此这里的边贸生意就日渐活跃。尤其是2002年日屋至陈塘公路的投资建设,给陈塘带来了福音,同样也给日屋带来发展机遇,这必將推动日屋口岸乃至定结县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

这次陈塘之行没有安排在日屋镇停留。经过日屋镇之后,车队就进入了一段冰雪路面,这个区域很大,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此时,你无须抬头,凭借冰雪的反射作用,你就可以看到冰面上的蓝天、白云、雪山,蓝天下的一切都会让你一览无余。尤其是阿玛直米雪山,那玲珑剔透、光鲜晶莹、金光闪闪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大自然的贞洁与博大。我羡慕雪山的光洁亮丽,更羡慕她傲然苍穹。如果你细心一些,就会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我看到了在冰面裂缝中的涓涓细流,这些细流源于雪山,来自源源不断的冰雪融化。这溪流奔跑于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那些北去的溪流是奔赴叶如藏布河的,南去的呢?是沿着路边的河谷汇入朋曲河的。因此,我断定这个冰面所在的地方是个山脊,因为水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流的。在西藏,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生命的存在,自古以来,人们都是绕山而行、依水而居。生命离不开水,有水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某些物种或是生命活动的迹象。其实,这个山脊就是这段喜马拉雅山南坡与北坡的分界线,从此我们就开始向南坡进发。都说人生不能走下坡路,而通往陈塘的路都是下坡,可是这条路并不如我们想象得那样好走。

当海拔从日屋的4800米降至4500米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大路的绝境,就是说汽车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因为去年开工建设的陈塘公路刚刚修到此处,也就是5公里左右的距离。眼下的路已经由宽变窄,路况远不及从前。人们常说条条大路通北京,而通往陈塘的路只有一条,可谓自古华山一条路。因此我想,即便是一条小路,也是一条亘古的天路。我们只有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走到尽头,才能到达陈塘,到达夏尔巴人居住的地方。

运送我们的汽车已经按照原路返回县城去了。在停车的地方早有一群人在耐心地等待着我们,他们就是陈塘镇的夏尔巴人,5女9男,共计14人的队伍。这是副县长、陈塘镇党委书记普布次旦事先安排好的,他们就是为我们承担挑夫任务的夏尔巴朋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夏尔巴人谋面,他们都是黑眼睛、黄皮肤、黑头发,身体略瘦,身材不是很高,但是看起来特别结实,与我们汉族人的体貌基本相似。他们都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也不过30岁。这里最年轻的是一个名字叫拉姆的姑娘,只有17岁,长得特别标致,是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别看她年纪小,干起活来却特别利落,非常招人喜欢。拉姆是位歌手,她唱的每一首歌都是原创,都是原生态唱法。据说在每年举办的定结夏尔巴艺术节上,唯有拉姆的歌声最美、最迷人、最动听。我们每天都在寻找诗与远方,其实诗和远方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身边。记得在自治区举办的一次原生态歌曲演唱会上,拉姆作为定结县选派的歌手表现得特别完美,荣获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怪不得裴中书记曾经这样说:“拉姆这孩子真厉害,她能把阴天唱晴,把雪山唱绿,她能把寒冬唱成春天,把天空唱得更加辽阔。”

我们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负重,所有的随行物件都装进了夏尔巴人的行囊。我们每个人手里只有一只毛竹削成的拐杖,这是夏尔巴人特意为我们准备的。这里还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我们没走几步就有些上喘,腿也有些酸软,每走300到500米就要坐下来休息,我都奇怪了,莫非高原上的地球吸引力加大不成?夏尔巴人背负着行李,行走如风,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负重的感觉,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心里顿生几分敬畏。

夏尔巴人,藏语意为“来自东方的人”,他们主要散居在尼泊尔、印度、不丹和中国,语言为夏尔巴语,但是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普遍使用藏文。据1980年统计,全球约4万人,其中中国有1200人,主要居住在聂拉木县的樟木沟和定结县的陈塘沟,在陈塘沟生活的有500人左右。据2002年统计,陈塘镇下设6个村委会,全镇325户,其中农牧民310户1653人,非农业人口25人。

所谓夏尔巴,是我们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名字。关于夏尔巴人的来源有两种说法:一说原本是四川木雅人,在蒙古帝国时期一路南下来到西藏境内;一说是西夏党项王朝的一支,后来西夏覆灭,他们的后代为了躲避战乱而逃到此处。夏尔巴人只有名字,没有姓氏,身体素质强悍。历史上的夏尔巴人行走于高原,奔走于喜马拉雅山脉,靠背送货物谋生,被称为喜马拉雅驮夫、登山者的纤夫,是一支永远压不垮的高原驮队。其实夏尔巴人有其自身特殊的遗传基因,这与他们非常适应低氧与紫外线辐射的环境密切相关,他们身体的血红蛋白含量比居住在平原上的人种要低得多。夏尔巴人在海拔4000米的血氧含量相当于平原上正常人的指标。夏尔巴人是极高山地登山运动的向导,在西藏,海拔5000米以上的登山物资基本上都是由夏尔巴人运送的。夏尔巴人憨厚质朴、待人热情、精力充沛,他们善良朴实、辛勤劳动、热爱生活,他们有着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歌、走不完的路,有着无穷无尽的快乐与梦想。

海拔4000米以下的山地空气不是那么干燥了,山上的蒿草渐渐密集而繁杂,天空渐渐地有云雨漫漫飘来。春雨星星点点,好像舍不得离开那一片片流云。山上植被逐渐增多,杜鹃花起初是趴在地上生长的,后来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也逐渐地伸出枝干来。再往下走,马尾松、红松等针叶树种也在渐渐增多,眼下光秃秃的山已经离我们远去,都开始装扮起来。水流湍急、沟壑纵横、微风浮动、苍翠欲滴,一切都是春天的模样。这里是雪山与森林交映、春雨与暖风相伴、人与自然共享的天地。我不禁心生感慨,陈塘沟,好一派藏南自然风光。

当我们走到海拔3700米的地方,那条羊肠小路就突然消失了,在一泓清流之上,眼前凸显一面崖壁。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山前怎么就无路可走了呢?大家都在心里这样发问。夏尔巴兄弟告诉我们,你们看,这里谷底河水湍急,其他地方是悬崖峭壁,但是我们不是无路可走了,山崖的右侧那个不长树木、光秃秃的地方就是我们要走的路。抬眼望去,脚下的路确实是通往那个崖壁的,而且可以隐约地看到有人走过的痕迹。我想,难道那道破碎的山体就是路吗?

刚刚走在崖路上的时候我不觉得怎么惊险,后来才发觉这脚下的砂石是松动的,踩下去整个鞋面都要深陷下去,拔出脚来鞋里就装满了沙子。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忐忑而行,那种砂石摩擦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倒像在崖壁路上奏响的音符,要是我们28人近距离同行,就是我们与夏尔巴驮队合奏的一曲负重前行、催人奋进的乐章。

当我们到达半山腰的时候,路况就更是难以想象了。那条路仅仅能容许一个人通过,这段山路在一段破碎的山体之上,如同刚刚烙好的酥饼,即使没有任何触碰,那些裸露的砂石也都不安分,眼看着都在不停地向下滑落。夏尔巴人既是我们的向导,又肩负着保卫任务,他们穿插在我们队伍中间,恐怕有人失足发生险情。我紧紧地抓住竹杖,恐怕它离我而去,此时这根竹杖就是我的一棵救命稻草。我下定决心,同时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就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不能把它抛弃。然而我真的有些大意了,在最窄的那个地方行走之时,由于过于靠近崖壁,使我的身体过度倾斜失去了重心,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地向下滑去,此时的我的确难以左右自己。幸好一个夏尔巴兄弟拉住了我的胳膊,要不我就真的会掉到山谷里喂狗熊了。事后那位夏尔巴兄弟说,我一直在盯着你,一旦有什么闪失,我就会马上施救的。此时他说得倒是轻松,而我却吓出一身冷汗。我想,要是真的掉到山谷里的话,那不是死去活来,而是必死无疑了。在此之前,普布次旦曾经告诉我们,这段路只有1000米左右,但是非常陡峭艰险,尤其这段被风化过的山体,稳定性不好,此处又缺少植被。刚走这条路的时候的确是心生恐惧、胆战心惊的,最少也得耗费一个小时,但是夏尔巴人走这样的山路就从容不迫,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够通过,用行走自由来形容的确没有夸张的成分。过去,夏尔巴人曾经用牦牛驮运货物,但是在此处却屡屡发生牦牛墜崖事件,后来他们就不再让牦牛冒险了,认定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把生命抓在自己的手上才是最安全的。

人间四月,正是杜鹃花怒放的季节,从海拔4000米到3000米的区间,随处都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当然也不乏一些黄色或是白色的杜鹃花。我们知道高原上的植被是呈现垂直变化的,海拔高的地方植被较少,但是瘦小精悍,而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植被就变得高大而健硕了。杜鹃已经不是低矮的灌木,已经变成参天大树了。可眼前的风景真的让人惊诧,此时此刻,山变得异常体面而庄重,全然披着厚厚的绿衣,山也变得深沉而宽厚,随处都蕴藏着生命的奥秘。

陈塘镇距离拉萨738公里,距离日喀则384公里,距离定结县150公里。东南与尼泊尔为邻,北依日屋,西连定日县。边境线长12公里,有21个国界界桩,有5个山口通往尼泊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1989年,陈塘镇被划入珠峰国家自然保护区,境内有羚羊、鼠羚、长尾猴、黑熊、斑羚等国家级保护动物,还有长蕊木兰、水青树等植物药材资源。当然,还有麝香、冬虫夏草、天麻、贝母、三七、百合、雪莲花等一些名贵药材。都说这里的贝母特别有名,日屋口岸每年的贝母交易量都在5000公斤左右。在西藏,陈塘的虫草是大而肥,产量不是很高,远不及那曲的品质好。雪线之上,随处可见盛开的雪莲花,但是天山、阿里、那曲、昌都等一些地方都盛产雪莲,而定结人都说雪莲花还是定结的好。我想,这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因为其他的藏族同胞都这样说,因此,我对此事就不再持有异议了。

奔走于天路,穿行于这片花海,欣赏高原花园的美景,我从心里羡慕自然,敬畏自然的神奇。当然,陈塘的树木不只是杜鹃一种,红松、马尾松、樟子松等针叶或灌木伟岸挺拔、郁郁苍苍,景色颇为壮观。陈塘沟属于珠峰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是喜马拉雅五条沟(嘎玛沟、亚东沟、陈塘沟、樟木沟、吉隆沟)中的一处独特的人文自然景观,是大自然赐予雪域高原的一个绿色海洋,她美丽富饶,绚烂多姿。陈塘镇面积为430.62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98%,林木蓄积量1亿立方米,可谓森林如海、遍野黄金。

我去过萨迦寺,这是西藏著名的千年古寺,那里珍藏着世界上最古老、最完备的藏传佛经《贝叶经》。我看见藏经柜整洁无尘,经书摆放井然有序,虽然我不解经书之味,但是我知道这亘古之物是藏传佛教的精品之作,属于中华民族文化的无价之宝,应该世世代代为之传承与保护的。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萨迦寺的大雄宝殿,那八根擎天柱支撑着大雄宝殿,真的让我惊奇、让我羡慕。我想,那擎天柱的材质应该是红松吧?我猜测着,这一定是千年古树,但是这千年古树究竟来源于何处呢?我想起了埃及的金字塔,偌大的石头,不知道是哪方神助,可以说是人间奇迹。

陈塘原意为“运输的路”。距离萨迦县城15公里有一座山叫仲拉山,也是定结到萨迦的必经之路。“仲拉”藏语的意思就是“牦牛哭泣的地方”。传说当年修建萨迦寺时所需要的木材就是从陈塘搬运过来的,那些负责搬运木材的牦牛经过仲拉山时,就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所以这些牦牛就在山顶上抽泣不止,泪流满面。其实这是比喻修建萨迦寺时运送木材的艰辛过程,是在形容那些搬运木材的樵夫们的真实感受与艰辛历程。自古以来,在青藏高原的高海拔地区是不能生长树木的,修建寺庙所用的木料都是从喜马拉雅山脉南坡谷底采伐运输的,所谓萨迦寺擎天柱的谜底就是这样被揭开的。那就是说,修建萨迦寺的木料来自陈塘。仲曲河畔、本波山下,萨迦寺的佛光普照、生生不息,已越千年,这是那些驮运木材的牦牛和那些建设者们的千古功绩。

通过了那段崖路,我们一行就算是有惊无险,也是一次非常顺利的路程。此时,一片开阔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绿茸茸的草地上不知名字的野花竞相开放。我看见蝴蝶在飞,蝈蝈在唱,山鸡在草丛中觅食,不时地发出警觉的声音。再仔细查看,那鲜嫩的蕨类植物悄悄地从草地里钻出来了,有低头沉思的,有伸腰振臂的,也有开怀大笑的。哦!这不是蕨菜吗?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啊,我知道这可是一种营养丰富的山野菜。春天里,我小时候经常在山里采摘的,没想到这苦寒之地竟然会有这等上品。可是这里的蕨菜要比家乡早了些日子,几乎是一个月的时间,在我的家乡长春郊区的山里,最早也得在每年5月中旬才能够采摘得到。裴中书记说:“这里的山野菜一定会有很多种啊,这么好的山野菜,的确是一种难得的资源,等陈塘公路开通了,山野菜就是一笔大生意,也许会远销日本呢。”哦!我非常感慨,莫非这就是大自然的馈赠吧。自然是纯净的、美好的,人们都向往自然,向往自由,我们都在分享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时光与快乐。

孔定玛是日屋到陈塘的中转站,也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节点。在日屋,有三座海拔6000米至7000米的冰峰雪岭,这里终年冰雪融化的水源汇集成涓涓细流,沿着峡谷流入百里以外的陈塘沟。刚好细流之侧有一处平地,我估计大约2000平方米左右的面积,这里是一块蒿草丛生的沙石地面。这里的三座石屋,是为往返的人们歇息而准备的,其实这里就是溪流冲积之后形成的一段河床。后来这里就成了一个伐木场,孔定玛也就因此而得名,就是为日屋口岸互市贸易提供木材的地方。

别看孔定玛地方不大,却发生了一件十分壮烈又令人难忘的故事,这是个悲剧,让人痛心疾首,却始终让人铭记。时光前移到1964年的一天,解放军一个排的士兵在孔定玛承担伐树任务,看起来又如往常一样的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就赶上了那一年的那一天,谁都不会想到日屋的雪山冰川突然暴发山洪,此刻河水暴涨,洪水裹挟着沙石填平了沟壑,冲毁了古道,直奔孔定玛而来。吊桥被冲毁了,大小树木被连根拔起,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山清水秀、风平浪静的模样。那天深夜,疲惫的战士们早早地入睡,已经是酣睡若梦。洪水咆哮如兽,顺势而下,把伐木场全部摧毁,此时悲剧发生了,那一个排的战士们、正酣睡入梦的年轻人无一幸免,全部罹难,至今尸骨未见,至于葬何处更是无人知晓。听完普布次旦陈述的故事,我们都顿生感慨、静默良久,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我想今天来到孔定玛,一方面是寄托哀思,祭奠英灵,虽然我不知道那些战士的名字,但是他们是为国捐躯,他们是革命烈士,理应得到后人的尊重。一方面是要在孔定玛过夜,从下午1点开始徒步到孔定玛已经走了6个小时,走了20多公里的路程,在這里,随行人员埋锅造饭,为我们准备了热汤面,还有随身携带的馒头、咸菜、干肉之类。干肉我是不能吃的,因为那是生肉,之前我品尝过,可是我的胃口难以消化。虽说这里的海拔在3200米左右,但是做出的汤面也没有什么完整的形状,面条与糊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给我的感觉却是一顿饕餮盛宴,因为我们都太饿了,也太疲劳了,这是体能过度消耗的缘故。

这个季节的西藏,9点以后天才能黑下来。晚饭后我们都想在孔定玛周围走走看看。普布次旦告诉我们,千万不能走出这块台地,因为整个陈塘就这么一条路,周围都是森林,走出这块台地就会迷路的。同时这里经常有黑熊等野兽出没,一旦迷路或是遇到野兽那可是非常危险的。我们都听了普布次旦的话,就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走来走去,但是眼前的风景都是变幻的、美好的。我们看见的三座石屋,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建筑物,屋顶到地面也不足两米高,木板铺就的屋顶。我走进石屋时发现,透过屋顶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不时地有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透射进来,借助几缕阳光才发现石屋里还搭着板铺,板铺离地面很近,几乎贴在地面之上,这是由石屋的高度所决定的。除了板铺,这个石屋里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陈设了。石屋没有窗户,整个墙体都是透风的。我在台地上瞭望,仿佛是在瞭望茶马古道上过往的人群,在猜测他们的来处是哪朝哪代,都在驮运什么货物,又仿佛是在寻找那些英雄的足迹,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想知道他们部队的番号,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只是因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天渐渐地黑下来,眼看着乌云遮住了蓝天,遮住了太阳。这里没有电,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还有马灯倒是派上了用场,这给漆黑的夜、给孤独的孔定玛带来了光明。那些夏尔巴朋友是睡在石屋的,他们没有被褥,就睡在板铺之上。我们几位则穿上睡袋,在事先搭建好的帆布帐篷里入睡。在西藏,昼夜温差大,即便孔定玛的海拔不是很高,但夜里还是冷气袭人,况且夜晚又下起了雨。因为我已经听到雨打帐篷的响动,再后来,那雨就渐渐地大了起来,起码可以界定为中雨级别。我们只好在帐篷里歇息,根本无法知道帐篷外,夜里、雨里孔定玛的模样。普布次旦告诉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孔定玛这个地方经常下雨,尤其是晚上,好像都没有不下雨的时候。我知道普布次旦是陈塘镇的书记,由于工作需要,他是要经常往返于孔定玛的,因此在孔定玛过夜已是常态。其实在雪山冰川与绿树旷野之间落差很大、气候诡异,由于冷暖气流相互渗透、变化无常,因此在此就形成个小气候区,像那些锋面雨、地形雨、对流雨就会如约而至,于是就形成了孔定玛的多雨天气,尤其在昼夜温差较大的夜里就会更加明显。

已经是深夜了,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陪伴而行的溪流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河,那是雨声不断、涛声不绝,我知道那是河水上涨的缘故。我还怀疑今晚是否能睡个安稳觉呢,然而我真的睡了,不知道什么时间入眠的。孔定玛,我与你在雨中相逢,又枕着涛声入眠,真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大梦醒来是早晨,可是那天夜里真的无梦,已经是4月17日的早上8点整,天晴日朗、无雨无风,溪流依然活跃、奔腾不息,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普布次旦告诉我,西藏的每一条河都是有名字的,我身边的这个溪流也不例外,它叫嘎玛沟河。早餐之后,我们又匆匆地延续着我们的行程。

从海拔3200米到2040米的落差,就是从孔定玛到陈塘镇这段60多里的路程,路还算是平坦的,那条路渐渐地加宽,视野也逐渐地开阔起来,因此我那颗胆怯的心也就安稳了许多。我看见这里的蒿草密实而繁茂,嘎玛沟河经过的地方偶尔会长出芦苇和蒲草,一些不知名字的鸟儿集聚着,唱着山歌,伴我而行,好像在为远方的客人引路,又像是在欢迎我们到陈塘来。中午的时候,在一片草地上我们共进午餐,我们与夏尔巴人席地而坐,共同分享着食物给人们带来的快乐。

再走一段路程,路面就变得更加开阔了,偶尔会看到桑梓田园,远山近水、清风骄阳始终不离左右。在青山绿水之间你会发现几处被烧焦的草地和树木,就像人的脑袋上长了几块秃疮,这与原生态环境看起来极不协调,我们都以为是山火袭来而遭此厄运,其实不然。普布次旦告诉我们,陈塘镇的森林覆盖率达到98%,除了森林草地之外,耕地面积特别有限,因此,夏尔巴人为了多种植多收获一些粮食谷物,就突发奇想,想起了毁林垦荒这一招儿,因此給这里的生态环境造成了一定的破坏。王曜午副专员说:“陈塘属于珠峰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是日喀则乃至西藏重点生态保护单位,看到这种毁林垦荒的现象我心里特别难过,也许这种现象不单单在陈塘镇,樟木、亚东等一些地方或许都会存在类似的问题。回去之后我要写一份关于禁止毁林垦荒的意见提供给地委常委会讨论。”听了这样的一席话,裴中书记若有所思,他接着说道:“在县里我就听说过这件事儿,但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次来陈塘亲眼所见原生态遭到破坏的现象,应该引起高度重视。为了保护陈塘的生态环境,县委、县政府要立即成立护林工作组深入陈塘查看现状,研究对策,落实整改措施 。”裴中书记接着说:“同时,要加强这方面的宣传,提高生态环保意识,特别是陈塘镇要马上行动起来,组成护林队,坚决依法护林,保护生态环境。”听了两位领导的话,普布次旦解释道:“近几年,这方面的工作我们的确做了一些,但是效果都不是十分理想。这不,有地委、县委的支持,我一定会把工作做好。”我觉得,此次陈塘之行就是召开一次地委、县委、镇党委的三级干部会议,这次会议是在徒步陈塘的路上召开的,不仅仅是现场办公,而且是特事特办、掷地有声、卓有成效的。

我想,为了一己之利,多收几粒谷物,就破坏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长此以往,其后果是非常可怕的,更是难以想象的。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要从解决思想问题入手,坚决杜绝毁林开荒的短视行为;另一方面,还要依法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这是县委、县政府的责任与担当,也是一项造福子孙万代的千秋大业。

视野忽然变得异常开阔,那些高大茂密的树林渐渐地隐去,田野与村庄让我眼前一亮,我想莫非是到了陈塘,到了夏尔巴人集聚的地方?果然如此。你看,夏尔巴人已经站立在路边的一块台地两旁列队欢迎我们。他们身着盛装、面带微笑,几乎是把他们一生的喜悦都写在脸上。据说这是走进陈塘的第一位地委行署的专员,是定结县走进陈塘的第一位县委书记,当然也是走进陈塘的第一批援藏工作队。值此,夏尔巴人怎能不欢呼雀跃、欢欣鼓舞呢?

说起来,夏尔巴人的服饰非常具有地方特色。单说帽子就特别讲究,是由红色呢绒和彩色布条缝制而成,帽顶插有杜鹃花和孔雀翎,帽檐以九枚银币为装饰并且向上凸起。就是说,帽顶象征着清澈的湖泊,帽檐象征着高山的巍峨,寓意为群山环抱的美丽的湖泊,而杜鹃花和孔雀翎是夏尔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象征。夏尔巴人特别注重脖颈的装饰,挂着由200多个银环链接的项链,胸前挂的6个银制的小串子,以及腰部的银带,象征着自身的繁华与富有。总体上说,夏尔巴人的服装与藏族服装基本相似,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表现出他们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不懈追求。

夏尔巴人的节日盛装特别吸引着我的眼球,让我心生敬畏,感慨不已。我看见他们手捧着鲜花在向我们致意,无疑这是在表达着一种十分友好与激动的情感。他们手捧着奶茶和自酿的白酒叫我们品尝,我知道夏尔巴人的奶茶与藏族的酥油茶特别接近,那自酿的白酒就是他们平时喝的青稞酒、鸡爪谷酒、荞麦酒,等等,其中鸡爪谷酒是他们的最爱,这些都是他们用来款待挚友亲人的。从夏尔巴人执着的眼神里我悟出了这样一个秘密:我们是他们的亲人,也是他们最想见到的人。此时天正下着雨,尽管雨水都溅到了奶茶和酒里,同行的我们都是一饮而尽。一阵花香、一阵茶香、一阵酒香忽然在心头涌起,根本没有品尝出一点雨水的味道来。王专员跟大家说:“你看,虽然夏尔巴人都是一身盛装,身上却没有任何雨具,衣服都已经淋湿了,咱们还穿着雨衣,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协调,我们还是把雨衣脱下来吧。”因此我们就立即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都在自觉地尝试着被雨水淋湿的感觉。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还不知道夏尔巴人、我们的同胞在此地已经等待多时了,即使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是他们还是满满地期待,耐心地等待,欢迎我们的到来。在他们的心里始终储藏着满满的热度,依然笑容可掬、满心真诚,如沐浴春风一般。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宋朝大词人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正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陈塘,在雨里,我们与夏尔巴人同行。

从日屋开始,伴随我们走进陈塘的嘎玛沟河忽然不见了,这不是不辞而别吗?普布次旦说,嘎玛沟河在山脚下拐了个弯,跑到山的那边去了,已经汇入朋曲河。行到此处,陈塘就近在咫尺了。此时我们所在的位置位于朋曲河北坡的山路上,对岸就是陈塘镇所在地藏嘎村,民居与田园依稀可见。雨过天晴,天朗气清,太阳刚好挂在西边的山上,一个清新的世界立刻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已是下午4点左右,还根本找不到日落黄昏的迹象。从北坡山顶到朋曲河谷还有400米的落差,由于刚刚下过雨,路变得特别泥泞湿滑,所以下坡的路是很难走的。多亏我们每人手上的这根竹杖,才保佑着我们从山顶安全地走到河谷。

保持南北两岸道路畅通的是朋曲河上的那座木桥,这是陈塘镇夏尔巴人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别看这只是一座木桥,歪歪斜斜的,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即便小桥不到两米宽、十几米长,但却是一条夏尔巴人与外界联络的生命线,是他们出山并与那条羊肠小路连接的唯一选择。如果没有这个木桥,夏尔巴人就如同生活在真空里,就是无路可走了。我的眼前就是朋曲河瀑布,就挂在木桥上端的山崖上,这里不仅山势险要、落花飞溅,还形成了极大的落差。枯水期的时候,桥下的水可以清澈见底,等赶在丰水期,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至今无人知晓。此时桥下已经呈现出水流湍急、浪花四溅、一泻千里、惊涛拍岸之势。天无绝人之路,朋曲河河面的最窄处,也就是瀑布的下端,站立着三尊巨石,有两尊分立两岸相对应,第三尊巨石刚好在河中央,几乎是等距离排开的。不知道这是天公作美,还是上帝所赐,这三尊巨石好像在河里四处张望,在期盼着什么。最早夏尔巴人正是借用这三尊石头用藤条把几根粗大的圆木横卧于三尊石头之上,而我们脚下的这座木桥的名字叫作友谊桥,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距离现在时间也不是很长。那石头自然就成了天赐的桥墩,自然而然就成了夏尔巴人的铺路石、救命石。朋曲河奔腾不息、涛声如雷。我们在友谊桥上走过,心旷神怡,如同进入一段梦境。夕阳西下,此番在桥上观石听涛,心情惬意,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太阳的光线已经开始向西面的天空大角度地倾斜,乔木、马尾松以及山的影子渐渐地长高,就连毛竹也在向高空延伸着。我发现山峦与森林的影子几乎覆盖着整个南坡,覆盖着这里的村落。瀑布的浪花泛起的云雾把奔流不息的朋曲河遮掩得严严实实,忽而又是烟消雾散变得清晰可见了。此时彩虹飞架南北,在朋曲河上、在遥远天边尽显风姿。那条彩虹好像近在咫尺,又像是触不可及。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的,在余晖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耀眼。风雨彩虹、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我想这般景色也许只有在陈塘才能邂逅。

走进藏嘎村,走進石墙木屋,我仿佛走进一个绿野的童话,尤其是木制屋顶的每一块木板是用来遮雨、防风的,木屋的墙面有的是用木头、有的是用石头搭接在一起的,因此,当人们坐在木屋里就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山林、田园、河流、天空、过往的行人都可以尽收眼底。因为木屋建在高处,夏尔巴人也自然是择高而居。由此可见,夏尔巴人的村落是由石墙木屋组建而成的,而搭建木屋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大国工匠,就是这个村落的建设者与维护者。可别小看这个夏尔巴人居住区,很显然,这个木屋、这个村落就属于文化遗产范畴,是被封存的一部完整的夏尔巴人的原始档案,一块现存的、不可多得的中华文化的艺术瑰宝。

镇公所里没有任何家用电器,没有任何通信设备,几张破旧的办公桌椅上除了刚刚擦去的灰尘没有任何残留的纸张材料等痕迹。陈塘镇公所成立于1973年,1998年改为定结县陈塘镇人民政府,下辖那塘、藏嘎、沃雪、比塘、萨列、雪修玛6个行政村。共有加边嘎玛、多吉玉提、珠巴、玛尼普巴、提嘎和藏族等6个部族在这里生活。我看见那个写着陈塘镇人民政府的牌子静静地站立于木屋的一个角落,显得非常落寞,因为如此简陋的办公环境很难找到一处可以悬挂牌匾的地方。我们在镇公所里埋锅造饭,颇有一番野外求生的感觉。这里的灶台叫作“火塘”,用土坯或石头搭建在屋里,没有烟囱。“火塘”烧的是木材,木材燃烧后的烟雾在木屋弥散,就像在电视剧或是电影里设置的烟火场景。好在墙体包括屋顶都是通气透风的,因此屋子里的烟雾都随着墙体和屋顶而慢慢散去,并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做饭用的好多食材都是从县里背来的,有咸菜、食盐、方便面、馒头,等等,这里只不过是在“火塘”上加热一番,或是烧上一锅汤水之类,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罢了,根本不讲究什么伙食标准,也除去了那些不必要的奢华。因为要在此住宿,因此普布次旦就集中一些木板在镇公所里搭起了床铺,以供我们晚上歇息。被褥也都是从县城背过来的,要不在陈塘吃住的问题是很难解决的。

夜里的陈塘月光如洗,寂静无声,我们就恍若进入了一个无人之境。陈塘没有电,这里的夜生活就显得枯燥而单调。有的人家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早点起来干农活儿。有的则借用马灯或油灯做着家务,或是缝补衣服、精选种子、制作农具,等等。夜里,我们都在诉说着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讲述着夏尔巴人的故事。我们非常兴奋,因为能够徒步来到陈塘这块祖国内陆的一块孤岛,领略了原生态的自然风光,感受到了大自然风光秀美和古朴陈塘的风土人情。同时我们的心里又感到非常郁闷和压抑,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夏尔巴人竟然与世隔绝,过着刀耕火种的部落生活,我们感到内疚、心痛。作为党的基层领导,作为援藏干部,我们有责任让陈塘富裕起来,让夏尔巴人脱贫致富,步入现代社会,投身到小康建设的轨道上来。因此,大家都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特别沉重,任务也尤为艰巨。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床了,洗漱之后,吃了一点东西就开始一天的工作。首先就是要到附近夏尔巴人的家里进行走访,体察民情,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这里的夏尔巴人也像我们家乡的农村一样,每家每户都是独居小院,房子与园田地都被栅栏围圈起来,这样一家一户就分辨得特别清晰。事先工作组觉得应该看望一下生活较为贫困的住户,哪承想走过几家之后才发现,在夏尔巴人的家里除了那几件农具,做饭用的那口锅,还有几只饭碗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来形容夏尔巴人的家境也并不为过。起初我们还想为陈塘的特困户送上一点慰问金,以解燃眉之急。哪承想在陈塘的夏尔巴人没有富裕户,只有贫困户,全镇300户的人家都是贫困户,贫困人口占全镇人口的95.34%。文盲率为85%。只有25位非农业人口才相对好一些。在陈塘,富裕简直就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概念。我们一行深入到16个贫困户和伤寒病人家中探望,共捐款10000元。即使我们送上一点慰问金,对于夏尔巴人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我想,让夏尔巴人走出大山,摆脱贫困,走向共同富裕才是我们党委政府的责任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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