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动中彰显“五四”立场

2022-02-18 18:52钟桂松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五四茅盾

【摘要】五四运动前后,在“十月革命”和《新青年》影响下,中国现代思想界风云激荡,觉醒了的先进知识分子,自觉用传播工具宣传进步文化和社会主张。1921年,已加入共产党组织的茅盾(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这是中国最早由共产党员主编的大型纯文学杂志。本文从茅盾主编《小说月报》背景入手,以《小说月报》开辟“通信”栏目为例,揭示茅盾编辑《小说月报》受《新青年》和“五四运动”的影响,锐意改革,开辟“通信”栏目,在浓墨重彩的互动中彰显五四新文学的立场;同时,茅盾不仅与作者沟通,而且通过“通信”栏目与读者沟通,让刊物所要表达的新文化新思想,换一种方式直抵读者心灵,从单向到互动,从封闭到开放,体现全新的编辑理念。事半功倍的编辑效果,彰显了茅盾的智慧和新文学的力量,也进一步增强了刊物生命力。

【关键词】茅盾《小说月报》通信栏目

茅盾(沈雁冰)在1921年开始主编商务印书馆的文学期刊《小说月报》,迄今已过百年。一百年来,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学期刊的编辑思想、观念以及编辑方法、理念已经与国际接轨,日新月异。文学创作,以白话文为主要标志的新文学创作,早已成为现当代文学创作的主潮,而反对新文学的声浪偃旗息鼓,与新文学抗衡的时代也不复存在。从1921年至1922年,茅盾主编《小说月报》两年,坚持五四精神,高举新文学大旗;以《新青年》为楷模,与旧文学彻底决裂;以读者为中心,培养作者,引导读者,顺应历史潮流,蹚出一条新文学期刊发展道路。所以,茅盾主编《小说月报》设置“通信”栏目的经验和启示,对我们今天研究期刊如何以读者为中心,坚持期刊立场,以发现人才,推出精品,丰富社会主义文艺,仍具有重要意义。

一、茅盾主编《小说月报》的背景和基础

茅盾接手主编《小说月报》前,在《新青年》的影响下,对文学期刊的发展,已经有一定的尝试和经验积累。

创刊于1910年的《小说月报》在文学革命和五四运动的冲击下,杂志影响日益式微,严重影响商务印书馆的经营,在浩浩荡荡的时代大潮中,商务印书馆的主持者张元济等人,开始考虑《小说月报》的命运,如何顺应时代潮流,跟上五四运动的时代步伐。

对于商务领导层当时的想法和意见,《小说月报》主编王西神(莼农)是早知道的,但是如何革新,跟上时代的步伐,王西神这位才子却没有应对办法。这时,王西神却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里看中青年茅盾的才华,于是,他向孙毓修商量借用茅盾,协助他编辑“小说新潮”栏目,并且希望茅盾对“小说新潮”栏目进行革新。

此时,茅盾已经受《新青年》的影响。所以茅盾在编辑实践中,首先想到的是《新青年》的风格和思想,因此,开始在《小说月报》的“小说新潮”栏目进行《新青年》式的改革,为一年后刊物的全面革新,摸索出一条路子。对此,茅盾后来回忆说:

(当时)身兼《小说月报》与《妇女杂志》主编的王莼农忽然找我,说是《小说月报》明年起将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倡新文学,拟名为“小说新潮”栏,请我主持这一栏的实际编辑事务。我问他:是看稿子,并决定取去么?回答是:也要出题目。我又问:出什么题目?回答是:例如要翻译什么作家的什么作品。我又问:创作如何?他答:这个小说新潮栏专登翻译的西洋小说或剧本。……我摸清了来意,就推托说:手里的事太多,抽不出时间帮忙。王莼农却答道:他和孙毓修商量过了,我可以不管《四部丛刊》的事了。我又说:我在《学生杂志》也还有点事。王却答道:也和朱元善商量过,请你分心照顾我这里一下。我不好再推,只好答应。

……我同孙毓修、朱元善谈这件事,他们都承认“有过商量”,而且暗示:王是不得已而为之,半革新的决定来自上面。

为了排印时间关系,我在两星期内写出两篇文章,一篇题名为《小说新潮栏宣言》,署名记者,此文提出急须翻译的外国文学名著共二十位作家的作品四十三部,分为第一部与第二部,略表循序渐进之意。这四十三部作品都是长篇。另一篇题名《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署名“冰”,这篇文章提出了文学应当“表现人生并指导人生”,“重思想内容,不重形式”等论点。后来又加两篇介绍性质的文章,一是《俄国近代文学杂谈》(上),一是《安得列夫死耗》。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4—155頁。

茅盾的“小试牛刀”,首先体现在充满《新青年》的味道的“小说新潮”栏目宣言,茅盾写道:“现在新思想一日千里,新思想是欲新文艺去替他宣传鼓吹的,所以一时间便觉得中国翻译的小说实在是都‘不合时代’。况且西洋的小说已经由浪漫主义(Romanticism)进而为写实主义(Realism)、表象主义(Symbolicism)、新浪漫主义(New Romanticism),我国却还是停留在写实以前,这个又显然是步人后尘。所以新派小说的介绍,于今实在是很急切的了。”“所以中国现在要介绍新派小说,应该先从写实派、自然派介绍起。本栏的宗旨也就在此。”“最新的不就是最美的、最好的。凡是一个新,都是带着时代的色彩,适应于某时代的,在某时代便是新;唯独‘美’、‘好’不然。‘美’、‘好’是真实(reality)。真实的价值不因时代而改变。”《“小说新潮”栏宣言》,刊于1920年1月25日《小说月报》第11卷第1号。这篇“宣言”,深得王西神的好评。

在这篇“宣言”中,茅盾提出值得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外国文学作品目录,发表以后,一些读者给《小说月报》来信,发表自己的看法。茅盾也回复读者,在交流互动中体现栏目革新的风采。其中一位“黄厚生”的读者来信说:

我读本报十一卷一号《小说新潮》的“宣言”后,不觉生出了许多感想来。……然于宣言下,附有十二家所著的三十篇小说,及八家十三篇的小说,以为将来翻译介绍的。我于此却不能不有一点疑惑。……并非模仿人家是不好的,乃是不能取长去短。人家所是的不必尽是于我家,人家所非的不必全非于我家,何况乎写实派自然派的小说啦。人家所谓写实的自然的,是写的人家的实,说的他家的自然,张冠李戴,恐怕有点不妥。至于谈到写实上自然上的文字,又何必专取这几家的小说。……所以我对于《小说新潮》的意见,就在这里。以为介绍人家小说,不如写自家的实,说自家的事。既介绍人家的小说,不如选人家的最能体贴入细的文字。刊于1920年4月25日《小说月报》第11卷第4号。

这是茅盾编辑生涯中第一次以编辑身份和读者互动,所以他认真对待读者来信,也很认真回答黄厚生提出的问题。茅盾说:

黄君厚生很注意我们的“小说新潮”栏,特地做了一篇感想寄来,我们是很感激的。他抬高小说地位的议论,我们自然绝对的表同情;他对于“宣言”后面附录我所做的介绍西洋文学的一张表的批评话,我个人也很表欢迎。但黄君所说,有鄙见以为未尽者,也很多,我趁机会写在下面,大家商量。黄君以为应当“写自己之实”,是注重创造的了,我岂有不同意,但中西文学程度相差之远,足有一世纪光景(那是大家的公言,不是我一人的私见),所以现在中国研究文学的人,都先想从介绍入手,取西洋写实自然的往规,做个榜样,然后自己着手创造;与黄君所说“写自己之实”,目的同,不过步骤有异罢了。

……

至于黄君所说写实、自然派的文学何必单取此数人云云,那是我的原表的说明中早已提及,理由也说在其中,现在不再多答了。(最好请看一月一日之《时事新报·学灯》栏评论拙作原文,新潮栏所载是初稿,)总之,我以为介绍应该普遍的主要的,但我个人的观察多少要带几分主观在内,不能尽合人人之意,自亦难免。

黄君竭力称赞品南罗(Sir Arthur Pinero)的一节,鄙意也有点怀疑。品南罗虽是英国有名戏剧家,但说竟比易卜生、托尔斯泰诸人为高,恐未必然;……

黄君又说剧本的好处,我想剧本的好处,似乎尚多,不仅是“体贴入微”,而近代文学中剧本的好处,尤不全在能体贴入微,却是好在有哲理有社会问题,这话凡是多看近代文学剧本的,都可以点头说不错。至于黄君评论译者文字的一段话,我不愿表示意见,因为鄙见以为凡是讨论批评,都是对于真理而发,不是对人,所以大可不加入人的问题,横竖大家有目共见罢哩!

以上答覆黄君的话,尚望黄君不吝赐教;读者诸君如也肯赐教,欢迎得很。刊于1920年4月25日《小说月报》第11卷第4号。

茅盾在这封信中,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有指出错误的,同时也有解释的。作为一位编辑,这样认真地回复读者,无论是态度,还是知识层面,都是值得肯定的。茅盾后来认为,黄厚生这封《读〈小说新潮栏宣言〉的感想》的来信,“就是空谷足音”。但是“黄厚生所提的五点意见,不尽正确,这在我写的《答黄厚生的感想》中已经一一剖析,这里不多说了。但是他反对以小说为消遣品,而认为‘小说是改良社会、振兴国家,在教育上所占的位置,在文学上所占的价值,均能算括括叫的第一等’,却针对‘礼拜六派’而发”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页。。由此可见,茅盾在“小说新潮”栏目宣言里提出的小说为人生的观点,既是茅盾文学思想的核心内容,而且也是茅盾编辑文学杂志的基本思想。

因此,茅盾从1920年年初开始,在《小说月报》上进行局部改革,寻找期刊自身发展规律。据茅盾回忆,当时1920年的《小说月报》情况,显然比1919年有了许多进步,而且在传播思想、作者队伍方面,已经有了明顯变化。这与受《新青年》影响和茅盾参与编辑,有很大的关系。茅盾说:“‘小说新潮’栏以外的《小说月报》也在不知不觉发生变化。”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8页。这句话是过去我们研究《小说月报》时所忽视的一个现象。比如,1920年第6号的《小说月报》发表署名“佩之”的《红楼梦新评》。佩之,不知其为何许人,但他这篇论文的立场和观点,同《小说月报》的基本撰稿人(“礼拜六派”)的立场、观点,完全相反。这篇论文提出一部《红楼梦》只是“批评社会”四个大字的论断,并展开讨论,认为《红楼梦》的作法,就是西洋文学上的写实主义。西洋文学的潮流,先是古典主义,然后是浪漫主义,到现在是写实主义;《红楼梦》的写实主义比西洋早了二百年。同时又从《红楼梦》的结构、人物描写、文学语言三方面来分析这部写实主义巨著的文学价值。茅盾认为,这篇论文的立场、观点,在当时可说是空前的。

在改革“小说新潮”的同时,王莼农表示整个《小说月报》也要顺应潮流。到了10月号,王西神开始调整栏目,将“小说新潮”栏和原有“说丛”栏撤掉,而用“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分类(创作与翻译混合编排),并表示逐步推进改革。但是,这些改良主义做法,并没有能够挽救《小说月报》下滑的态势,到10月,《小说月报》只有2000份的发行量。所以茅盾总结说:“王莼农之所以有一上述之‘应文学之潮流,谋说部之改进’的意图,还不是想增加销路么?然而,冶新旧于一炉,势必两面不讨好。当时新旧思想斗争之剧烈,不容许有两面派。果然像王莼农自己所说,他得罪了‘礼拜六派’,然而亦未能取悦于思想觉悟的青年。而况还有不肯亏“血本”的商务当局的压力。”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60页。茅盾在全面改革《小说月报》前的1920年,从一个栏目的操刀改革到《小说月报》的微调,看到了这种改良主义的后果,是内外不讨好,新旧不讨好,经济社会效益同样不会好。王西神的改良主义结果,成为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前车之鉴!

二、新文学的力量,茅盾革新的胆量,《小说月报》绝处逢生

《小说月报》到1920年10月以后,已经面临着生存问题,写得一手好骈文的王西神黔驴技穷,向商务提出辞呈。所以商务印书馆不得不考虑《小说月报》的出路问题,为此,商务首先想到赴北京寻计问策。张元济、高梦旦亲自出马,眼睛向上、向新、向北,在北京盘桓了前后一个月时间,对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有了切身体会,他们拜访了新文学界的主要人物,问计于北京的一些大学教授。结果,商务得到一个意外收获,即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沈雁冰(茅盾)进入他们的视野。因此,张元济和高梦旦从北京回到上海,由高梦旦出面找茅盾谈话,请茅盾接手王西神的工作,担任《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的主编。在谈话中,茅盾表示在进一步了解之后,再决定是否接手《小说月报》主编岗位。

根据了解的情况,茅盾向商务印书馆当局提出三个基本条件:对王西神已经购买的旧稿子一律不用;四号字改为五号字;给主编全权办事的权力,商务印书馆不干涉《小说月报》编辑事务。茅盾在回忆录中专门提及这三个条件:“一是现存稿子(包括林译)都不能用,二是全部改用五号字(原来的《小说月报》全是四号字),三是馆方应当给我全权办事,不能干涉我的编辑方针。高梦旦与陈慎侯用福建话交谈以后,对我的三条意见全部接受。”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61页。

茅盾的三个条件,是他革新《小说月报》的基本条件,也是他在王西神的无奈中看到问题的结症所在而提出来的。王西神在某种意义上,是被旧文学拖垮的,在旧文学势力的包围中,王西神无法施展才华,小改小革的改良主义,根本改变不了旧文学层层叠叠的势力。而茅盾提出的三个条件,恰恰是针对旧《小说月报》存在的问题提出来的。其中四号字改为五号字,表面看,是个技术问题,实际上事关新文学的发展,因为这样一改,扩大了刊物的容量,也就是扩大了新文学的地盘;至于茅盾要求赋予主编全权办事的权力,更是办好《小说月报》的前提,没有明确的权限,无法体现主编的思想和水平,这是茅盾的高明之处。如果当年茅盾只是受命于商务的安排,走马上任担当《小说月报》主编,很可能重蹈王西神的覆辙,无法收场。即使这样,茅盾在主编一年以后,内部有形无形的压力,让26岁的茅盾时不时向朋友诉苦,甚至向直接领导高梦旦提出辞呈,但最后被高梦旦真诚挽留。所以如果没有这三个条件在前,后面的革新就无从谈起,连编辑工作也不知如何处理了;对于商务印书馆已经买下的原来鸳鸯蝴蝶派作者的作品,明确表示全部不再刊登,这在茅盾看来,意味着和旧文学彻底决裂,没有任何通融余地。而对于商务印书馆,已付出的成本则无法收回。这本账,高梦旦他们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同时,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时,就外部环境而言,时代已经悄悄地发生裂变,尽管文化上旧势力还非常强大,但毕竟是在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学的势力正在年轻人中间悄然生长,而旧文学的队伍正在慢慢分化,虽然茅盾主编革新《小说月报》,受到旧文学势力的热讽冷嘲,甚至人身攻击,但是毕竟是大江东去,气候难成。

当茅盾走马上任主编《小说月报》时,时代给予茅盾一个大礼包——文学研究会横空出世,给茅盾编辑《小说月报》提供了一个隆重推出新文学作品的机会。而且一大批新文学作家在革新以后的《小说月报》上脱颖而出,冰心、叶圣陶、郑振铎、王统照等后来被载入现代文学史的作家,大多曾经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不少作品。而商务印书馆看重的经济效益,在茅盾主编以后,也很快显现,《小说月报》的发行量,第一期就到5000,第二期到7000,到1921年年底,发行量已达1万,显然这是新文学的力量,商务印书馆高层是看到这种趋势的。

茅盾在具体操作编辑过程中,首先摒弃封闭,坚持开放。茅盾大量介绍国外的文学作品,甚至将印象派的绘画作为插图,如革新后的第12卷第1号《小说月报》中,用法国的印象派画家德加的三幅画作插图,一幅是《浴女》,一幅是《洗衣人》,还有一幅《跳舞》,还用8个篇幅的规模介绍俄國、日本、波兰、爱尔兰、挪威以及印度的作家诗人的作品。在以后各期杂志的结构中,介绍外国文艺的作品占了三分之一。而茅盾在《小说月报》首创的《海外文坛消息》,提供大量海外文坛资讯,让国内的读者大开眼界,这是茅盾主编《小说月报》的亮点之一。在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期间,他利用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的书报杂志,亲自编写了152则“海外文坛消息”。其次是提携新人,耳目一新。胡愈之、叶圣陶、郑振铎、耿济之、沈泽民、郭绍虞、庐隐、王统照、冰心、鲁迅、瞿世英、周作人、许地山、朱自清、徐志摩等,这些新文学作家,都是《小说月报》的重要作者,且大都是从《小说月报》成长起来的,后来成为现代文学的中坚。最后是“喜新厌旧”,不留余地。对旧文学采取鲜明的反对态度,在《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茅盾明确表示旧文学中的诗词赋等“恕不能收”。《小说月报》原来是旧文学的地盘,王西神的半革新,已经从旧文学的地盘分割出一部分,并由此而得罪鸳鸯蝴蝶派的旧势力,也使王西神黯然离开。现在茅盾全面革新,对旧文学不留余地,充分显示茅盾的胆识和革命精神,而这种不留余地的全面革新,让《小说月报》绝处逢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重要阵地。

三、以读者为中心,在双向互动中彰显新文学主张,探索期刊新的增长极

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初期,对杂志新的增长机制探索力度并不大,重心在于组织好的新文学作品,只要是新文学作品,无论是创作,还是翻译,在茅盾看来是多多益善。当时周作人的作品,是茅盾重点刊发的对象。据统计,1921年上半年,周作人在《小说月报》上发表4篇作品,包括翻译作品。还有新文学作家叶圣陶,在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初期,给予茅盾许多支持,1921年上半年,叶圣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6篇小说,3首新诗,而且集中发表在第1至4期的《小说月报》上。所以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新文学作家云集,成为国内文坛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小说月报》在编排结构上,除了新开创的“海外文坛消息”,茅盾从1921年下半年开始,陆续开辟“通信”栏目,搭建一个与读者沟通的平台,在互动中彰显新文学主张,成为刊物鲜活的新文学资源之一,进一步拓展了《小说月报》的增长极。据笔者统计,1921年《小说月报》一共发表来信12封,其中茅盾复信8封;而1922年,《小说月报》发表来信83封,茅盾复来信69封,比上年发表来信数量增长70%左右,茅盾公开回复来信数量增长85%左右。这些来信,都是读者在读了《小说月报》以后的感想、怀疑、建议、请教等内容。有的是茅盾出题目,读者踊跃参与,来信谈想法和建议。如“翻译文学书的讨论”,“语体文欧化讨论”,“文学作品有主义与无主义的讨论”,“为什么中国今日没有好小说出现?”,“小说月报的名称”,“自然主义的论战”,“译名统一与整理旧籍”,“自然主义的怀疑与解答”,“怎样提高民众的文学鉴赏力”,“对于本刊的名称与体例的讨论”,“创作质疑”,等等。这些引导来信的做法,拉近了编辑与读者的距离,相向而行,越走越近。

茅盾设置“通信”栏目,显然是受《新青年》的影响,当时《新青年》曾经有“特辟通信一门,以为质析疑难、发舒意见之用”。后来茅盾在编辑《小说月报》过程中,听取周作人的意见,在1922年加大互动力度。茅盾在1921年10月22日致周作人的信中说:“《月报》(即《小说月报》)如欲便利初学,设立通讯一门,固是一法。”钟桂松主编:《茅盾全集》(第37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43页。而茅盾在开始革新《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中,对门类的设计中并没有“通信”这个栏目,而是在第2号《小说月报》中才开始设置“通信”栏目,并且是茅盾邀请周作人以来信的方式,讨论翻译文学书的问题。显然是“因人设事”,虽然初衷并非自觉,但是在后来的编辑实践中,茅盾逐步把“通信”栏目作为杂志编辑的一个重要内容。从被动到主动,显然是源于《新青年》影响和周作人的意见。

纵观茅盾两年间的“通信”,从主观认识到具体操作,主要有这样一些特点和经验:

(一)增强了读者参与度。从茅盾发表的这些来信看,当时的读者对《小说月报》的兴趣很大,如1921年第8号的“通信”栏里,发表多封来信,内容十分丰富,有批评,有声明,有指正。《小说月报》第4号《印度短剧》译者许光迪来信,纠正在刊登印度短剧的印刷错误,将剧本的名称误为作者的名字,应该纠正。许光迪还回忆自己翻译这个短剧的故事,说当时翻译以后,“瞿菊农兄就拿给振铎兄看去,始终未还我,我亦未想到可以付之刊印,此后再研究了几本古印度书,才知道该剧确是唐丁做的。乃日昨访济之去,他拿四号报给我看,一看到(印度短剧,印度M……著。许光迪译)那篇。非凡惊惧,确认系排印之误,若不急早声明,遗笑不小”。就是这样一个编辑印刷错误,茅盾主动刊登译者来信指出错误,让读者看到主编的胸怀,引导读者参与《小说月报》的互动。

有一个读者张维祺给郎损(茅盾)写信,说:“我看到了你的春季创作坛漫评一篇文字,觉得很欢喜,因为这种评论,很可以引起现在一般作家底兴趣,也是可以热闹中国文坛的一种方法,使得他可以蓬蓬勃勃地旺兴起来。……我以为《小说月报》里的创作也应该在漫评之内。先生并不列入,有别的意思吗?或者是因为‘熟面孔’人有所不便吗?我以为批评家并无熟面生面的分别,被批评者也不该以熟面生面发生一种特殊之情感!……”刊于1921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8号。郎损(茅盾)回应称:“……《小说月报》上登的创作所以不评,就因为读《小说月报》者都已看过,不用再去指出来了。并非是‘熟面孔’不便,来信说‘被批评者也不该以熟面生面发生一种特殊之情感’,这自然是应当的,不过现在国内人对批评两字总觉得是‘不友意’的,批评者虽然自身态度公平得很,其如不能使人谅解何?‘生面孔’的话,正非得已呵!”刊于1921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8号。茅盾没有回避来信提出的问题,让参与的读者觉得自己的想法受到主编的重视。同一期上的其他来信,茅盾也给予回应。此外,茅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关于《小说月报》要不要改名的来信,引起许多读者的关注,连作家朱湘也积极来信,成为当时《小说月报》读者群中的一个热门话题。

(二)平等互动,广开言路。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时,非常注意编读之间的平等互动,开放读者言路。所以,茅盾通过开办“通信”栏目,让读者有机会表达自己对《小说月报》的意见,有机会表达对文坛状况的看法。从茅盾发表的大量“通信”来看,不少读者的来信,并不全部符合茅盾的新文学观点,茅盾也以平等的态度,倾听读者想法,提出自己的看法,从而达到平等交流互动的目的。如周赞襄来信,对《小说月报》关于自然主义文学的提倡提出异议,认为:“现在中国文学的幼稚的创作坛上,应该取宽泛的态度,不宜拘泥某种主义的狭见,束缚幼稚天才的创作发展,如果将来创作坛上有几位特出的作家的作风,披靡一时,那时自然成了一种共趋的作风,也就自然成了一种主义;再另一方面——批评界方面——觉得现在应该需要何种的作品;或是现代的作品,以何种作品为最美,那时也可以督促创作界有同一的趋向——作风;但是现在的中国幼稚的创作界,作品有几?作家有几?定要拘泥于西洋的作风,标榜某种主义,未免见狭,先生以为何如?”刊于1922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很明显,周赞襄是不支持倡导自然主义文学创作的,而此时的茅盾,恰恰是最热心倡导自然主义文学创作的,但是茅盾认为,周赞襄的观点代表了当时不少人的想法的,所以对这封明显不符合自己观点的来信,一样给以发表,同时,自己也给以读者明确的答复。茅盾在答复中说:

现在最流行的话就是“不宜拘泥某种主义”;在此刻倡导自然主义写实主义,更受人诟病。这情形,我们也很明白。但是这种冠冕堂皇的流行病的高调,实在无益于中国新文艺的发展,而且有害!……历来贱视诗歌小说,都当做陶情消遣之用。历来的描写方法又不尚忠实,但图行文之便。消遣的文学观,不忠实的描写方法,是文学进化路上二大梗。可以说是中国文学不能发展的原因。……自然派描写眼前平凡的事物,件件是真实的,如今国内的一般作者也描写眼前平凡的事物,却件件都是虚浮的。……自然主义在世界文坛上,似乎是过去的了,但是一向落后的我们中国文学若要上前,则自然主义这一期是跨不过的;而况描写不求忠实,乃中国文人之通病呢!所以我個人的意见,觉得如今我们若再不提倡自然主义,仍是糊里糊涂说“好的就是,做得好就是”,那么,中国新文学的作者或许永远要迷失在镀金的半神秘半理想之境了。……

总之,文学上某种主义一方面是指出一时期的共同趋势,一方面是指出文艺进化上的一个段落;我们如果承认现在的世界文学必要影响到中国将来的新文学——换言之,就是中国的新文学一定要加入世界文学的路上,——那么,西洋文学进化途中所已演过的主义,我们也有演一过之必要;特是自然主义尤有演一过之必要,因为他的时期虽短,他的影响于文艺界全体却非常之大。我现在是这样的确信着,所以根本地反对不提倡什么主义的八面光的主张。刊于1922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

茅盾的态度是非常清晰的,既平等互动交流,又坦诚表明自己的观点。在与不正确的文艺观点的斗争中,茅盾的新文学主张非常鲜明,他在主编《小说月报》期间,对自然主义创作的推崇,一直没有停止过。同时这也是革新以后的《小说月报》不同于过去《小说月报》的地方之一。

(三)阐明立场,凸显新文学张力。在《小说月报》的读者来信中,不少读者对新文学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信的,甚至有一些非议。读者谭国棠给茅盾写信:

记者先生:近来各杂志各报上发表的创作大都是短篇的,长篇很是寥寥,……长篇小说近来发表的像《沉沦》等三篇,亦未见佳;虽然篇中加了许多新名词,描写的手法还是脱胎于《红楼》、《水浒》、《金瓶梅》等等几部老“杰作”。《晨报》上连登了四期的《阿Q正传》,作者一枝笔真正锋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易流入矫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实之感,则是《阿Q正传》也算不得完善的了。创作坛真贫乏极了!贵报目下隐然是小说界的木铎,介绍西洋文学一方,差可满意,创作一方却未能见胜。至盼你们注意才好呵!……

对此来信,茅盾阐明自己的新文学立场,说出自己对这些新文学作品的看法。茅盾说:

(前略)《沉沦》中三篇,我曾看过一遍,除第二篇《银灰色的死》而外,余二篇似皆作者自传(据友人富阳某君说如此),故能言之如是真切。第一篇《沉沦》主人翁的性格,描写得很是真,始终如一,其间也约略表示主人翁心理状态的发展:在这点上,我承认作者是成功的;但是作者自叙中所说的灵肉冲突,却描写得失败了。……

至于《晨报附刊》所登巴人先生的《阿Q正传》虽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来,实是一部杰作。你先生以为是一部讽刺小说,实未为至论。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我读了这四章,忍不住想起俄国龚伽洛夫的Oblomov了!

而且阿Q所代表的中国人的品性,又是中国上中社会阶级的品性!细心的读者,你们同情我这话么?刊于1922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

茅盾的态度、立场是鲜明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样子却有推崇新文学的张力,对鲁迅作品的见解,是极为深刻的,而且富有前瞻性。事实证明,当时茅盾的深刻见解,成为后来有关鲁迅研究的重要成果。

有一个名为管毅甫的读者来信,攻击新文学:

主笔先生大鉴:屡读贵报,见有所谓新诗,聱牙其字句,晦涩其意义,以欺世人,自谓世界最近潮流。鄙人在外国八年,初未尝见此等诗也。今人不能运用声调格律以泽其思想,但感声调格律之拘束,何其陋也。殊不知诗之有格律,实诗之本能。在太古之时,卿云歌等即为四言,诗经具体为四言,不但诗有然,即如老子荀子之散文,皆喜用四言之句而叶韵,岂非整齐纪律,为人类之天性耶。而贵报诸君且以白话作诗,殊不知今日之英德意文固异于乔塞路德但丁时英德意文也。且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其谁能指其非。以汉文于日本为外国语,恰如希腊拉丁文之于英德法文也。而文言乃中国之文字也。诸君以白话作诗,岂非傎乎。

管毅甫草于南昌刊于1922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3号。

读到这封攻击白话诗的信,茅盾发现并无新意,只是抄一些攻击白话诗的陈词滥调,凑成自己的观点。所以,茅盾旗帜鲜明地在1922年第3号的《小说月报》上回复这位读者,其中写道:

毅甫先生:

细看尊信的议论,都根据《学衡》杂志胡先骕君的《评尝试集》一文。尊信杂采胡文各段,杂凑而成;二月四号的北京《晨报》曾载有式芬君批评胡君该文的一篇杂感,不知你先生曾见过否?兹附录于下:

……

此外尊信中“在太古之时,卿云歌等即为四言……”亦见胡君原文第三段中,我以为胡君此证,和昔人引《易经》里的《文言》来证明孔子以骈体为文之正宗,同一错误;所谓见偏而不见全也。

记者雁冰三月十日刊于1922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3号。

茅盾借用别人的评论,回击反对白话诗的旧文人,可谓四两拨千斤,轻松幽默而又态度鲜明,恰到好处。

但是,有时候茅盾回复读者来信,同样也会遭到以前那些《小说月报》读者的嘲笑和挖苦。有一次,有一个署名“啸云”的读者,给茅盾写信,说看了冰心的《疯人笔记》不理解其中的意思,请教茅盾。茅盾带点幽默回信说:“啸云先生:我极惭愧,竟不能回答您的问。《疯人笔记》是神秘而且带点象征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本来不容易领悟,而且不是人人尽能领悟,我自知我的性情就不是能领悟神秘象征派的。不但读者,即使创作者自身,下笔时有这‘灵感’写了出来,究竟何所指,自己也不可明说;因为如果确乎可以指说,便不是神秘,读者只觉得‘其中有物’便是了。”刊于1922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7号。但是,就是这样一封信,却被一个署名“西湖人”的作者在上海小报《晶报》上嬉笑怒骂一番,骂茅盾是一个“不领悟的沈雁冰先生”,“沈雁冰主持小说月报,发刊作品,是要取‘自己不领悟,和人人不易领悟’的主义,换一句说,他自己领悟或人人容易领悟的作品,他绝对排斥”,所以这个署名“西湖人”的作者认为:“有十二年感情的老友《小说月报》,怎么会给一个不领悟的人支配了呢。老友啊!我深替你不幸!”上海《晶報》1922年7月24日。可见当时旧势力对新文学的仇恨,到了何等地步!

茅盾主编《小说月报》,一个人编辑一本杂志,虽然只有两年,但还有许多经验值得借鉴。在时代的风云际会中,茅盾全面革新《小说月报》,充分展示了他的聪明才智,也充分展示了他作为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的理想信念。通过开设“通信”一栏,茅盾将对新文学的思考、对旧文学的批判融入其中,引导读者思考,让读者直接参与互动,茅盾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取得积极的经验,值得后人借鉴。茅盾晚年在回顾《小说月报》全面革新的过程时说过:当时《小说月报》的编辑方针是“兼收并蓄,不论观点、风格之各异,只是不收玩世不恭的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这其中同样有不少经验可以总结。

茅盾主編《小说月报》至今已过百年,在现代文学史和期刊编辑史上早已留下辉煌一笔,今天重温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时的部分思想和经验,既是对文学巨匠、编辑大家茅盾的怀念,也是为新时代倡导以读者为中心的编辑理念提供一份参考。

〔作者钟桂松,原中国矛盾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广电局高级编辑〕

The “May Fourth” Stance Shown in Interactions——On the “Correspondence” Column of the Fiction Monthly Edited by Mao Dun

Zhong Guisong

Abstract: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Great October Socialist Revolution and the New Youth magazine, different schools of thought in modern China collided arou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the awakened advanced intellectuals consciously used communication tools to promote progressive culture and social ideas. In 1921, Shen Yanbing, known by the pen name of Mao Dun, who had already joine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became the editorinchief of the Fiction Monthly, the first large literary magazine in China edited by a Party member. Proceeding from the background of how Mao Dun became the editorinchief of the Fiction Monthly and taking the launch of the “Correspondence” column by the magazine as an example, the paper reveals the fact that Mao Dun was influenced by the New Youth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 editing the Fiction Monthly. He was determined to conduct a reform by launching the “Correspondence” column in the magazine, showing the stance of promoting new literature advocated by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through interactions. Whats more, not confined to communication with the authors, EditorinChief Mao Dun also exchanged ideas with readers in the “Correspondence” column, so that the new culture and new ideas that the magazine wanted to express could go deep into the heart of the readers in a different way. From oneway to interactive, from closed to open, the new way embodied a new editorial concept. The betterthanexpected editorial effect demonstrated the wisdom of Mao Dun and the power of new literature, and also further enhanced the vitality of the Fiction Monthly.

Keywords: Mao Dun, Fiction Monthly, “Correspondence” col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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