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化写作与乡土文化精神

2022-02-19 08:47钱瑶瑶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赵树理

摘 要: 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是解放区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受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影响,坚持为工农兵群众服务的新文学创作方针。《小二黑结婚》的通俗化写作主要表现为语言文字的通俗化表达、乡土文化的多元化书写以及赵树理农民身份的归属感认同等,从表面的通俗形式到内部的乡土文化内蕴,都饱含着赵树理真挚的乡土情感。赵树理小说中深入人民群众的创作初心、通俗化的表现形式、民族化的现实精神,具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与现实意义。

关键词:赵树理 《小二黑结婚》 通俗化写作 乡土文学

1941年8月,赵树理与王春、林火等人一同成立“通俗化研究会”,将“通俗化”作为文化运动的努力方向,提出通俗化“不仅仅是抗战动员的宣传手段……还担负起‘提高大众’的任务……一方面应该首先从事拆除文学对大众的障碍;另一方面是改造群众的旧的意识,使他们能够接受新的世界观”a。同时,受到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影响,赵树理深入人民群众内部,坚持为工农兵群众服务的新文学创作方针。1943年赵树理深入农村调研,在调查山西左权县横岭上村岳冬至案的基础上,有感而作小说《小二黑结婚》。《小二黑结婚》是“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b,更是深深影响广大人民群众意识形态的优秀作品,以其通俗化的写作方式、大众化的基本立场、深厚的乡土文化,成为乡土文学的典范之作。以往学术界对于《小二黑结婚》通俗化写作的研究,主要针对俗语c、习俗d等进行研究,较少站在系统的层面整体分析《小二黑结婚》中的通俗化写作,因此,从语言文字的通俗化表达、乡土文化的多元化书写以及赵树理农民身份的归属感认同等方面来透视《小二黑结婚》,由表面的通俗化书写分析内部的乡土文化之根,从中感悟其对于今天建设社會主义乡村新文化、书写当代乡土文学的启示,便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一、语言文字的通俗化表达

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是从农村看世界,以农民的口吻创作属于农民的文学,在通俗化的语言中饱含着赵树理对于农民的文化期待。曾有作家公开反驳文艺大众化:“用群众语言写不出伟大作品……群众虽然是大多数,但却是落后的”e,赵树理用《小二黑结婚》的创作实践证明:“我搞通俗文艺,还没想过伟大不伟大,我只是想用群众语言、写出群众生活,让老百姓看得懂,喜欢看,受到教育。……群众再落后,总是大多数,离了大多数就没有伟大的抗战也没有伟大的文艺!”f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以通俗化的语言文字传递了先进的主流话语,创造了经典流传的人民文学作品。

首先,小说中善于运用地方方言,大量使用俚语、俗语、歇后语等,语言通俗幽默,拉近了农民读者的心灵距离。如文中用“每天嘻嘻哈哈,十分哄伙”g形容年轻人来陪新媳妇的场景,其中“哄伙”是地道的山西方言,形容热闹的场景,这种口语化的表达让读者倍感亲切;形容三仙姑布满皱纹的脸上擦粉就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h,以农村地区常见的驴粪蛋作比喻,既抓住了农村语言的精髓又生动刻画了三仙姑的形象,诙谐生动的语言中表达了讽刺的意味,可谓通俗化语言中的经典;金旺凌辱小芹时说“要正经除非自己锅底没有黑”i,以农村常见炊具作比喻,而没有使用“冰清玉洁”等文雅的形容词,而是将抽象词汇具体化,生动形象又通俗易懂;形容金旺兴旺兄弟给溃兵做内线工作,使用歇后语“又做巫婆又做鬼,两头出面装好人”j,将他们两面三刀、虚情假意的丑恶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些简短有力、幽默诙谐的民间语言,是乡村文化的直接表达,利于农民读者之间相互传唱,为主流话语传播创造了自然的优势条件,同时话语之间流露出最纯粹的乡土文化特色。

其次,小说中的姓名、外号等颇具乡土特色,体现了乡土文化中对美好生活的寄寓以及作者对落后人物的戏剧性讽刺,女性人物的称呼也体现了落后乡村中浓厚的男权文化色彩。第一,小说中男性人物的姓名,如刘修德、刘大黑、刘二黑、于福、金旺、兴旺等,名字中不仅有乡村伦理因素,还有深厚的文化隐喻。“修德”反映农村文化中对于伦理道德的重视和对于美好品德的寄托,“大黑”“二黑”体现了浓厚的乡土气息,“黑”代表壮实健康,寄寓了对孩童健康成长的期望,“福”“旺”体现了农村人民对幸福生活的朴素愿望。第二,小说中的外号颇具戏剧色彩。如凡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 1的二诸葛(二孔明),借用诸葛孔明的名字,看似夸奖,实则暗讽,后来他又有一个新外号“命相不对”,则是对其占卜迷信的直接讽刺与批判;还有借下神立香案来勾引青年的三仙姑,后来又有一个新外号“前世姻缘”,讽刺其利用神权迷信力量蛊惑人心的欺骗行为,同时三仙姑还被称为“老来俏”,这个外貌概括词体现了对其偏离乡村伦理秩序的女性身份异化的嘲讽。外号是人物身份的趣味标签,以幽默生动名称将其身份文化隐喻进一步放大,作者突出人物外号特征及背后隐喻的封建落后文化,以此作为重点进行批判和改造,引起读者的关注和警醒。

第三,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均没有姓名,如“于福老婆”“金旺老婆”等,她们的称呼都是挂靠在丈夫的姓名之下,显示出乡村伦理秩序中女性对于男性的附属地位,即使后来“于福老婆”的称呼变为“三仙姑”,小说也始终没有交代神权代言人三仙姑的真实姓名,可见当时的乡村男权文化环境对于女性独立身份的淡化与漠视,进一步引起读者的反思。

最后,小说中语言文字的通俗化表达,不是一味迎合“落后的群众”,而是俗中有雅、雅俗结合。如兴旺等人捉拿小二黑、小芹时说:“捉住捉住!我就看你犯法不犯法,给你操了好几天心了!”! 2不仅没有过分粗鄙的言语,反而坏人也有意识使用法律作为武器,可见作者对于主流话语的灵活普及以及对于雅俗标准的合理把控,这也潜在地对乡村语言文化做出了正确引导。赵树理也非常重视小说语言的炼字,文中对于动词的使用十分鲜活,如“硬捏了几个老头子出来充数”! 3,其中的“捏”字既体现了老头子被迫当选的尴尬处境,也体现了金旺兴旺等人对于村民的豪横行为以及村民无力反抗的懦弱表现,阶级矛盾的意味明显。赵树理在通俗化的话语中表达了主流话语的先进思想,将俗文化与雅文化进行了良好的互动。

二、乡土文化的多元化书写

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的通俗化内蕴,更深刻地表现为其对乡土文化的深刻理解,小说中触碰到乡土文化的灵魂与根脉,将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与传统乡村伦理文化的改良较好地结合起来,在通俗化、大众化的书写道路中找到了两者的平衡点。

首先,小说以农耕文化作为切入点,将农民最重视的土地问题与意识形态宣传相结合,抓住了农民的文化命脉。“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 4,小说将耕种问题与占卜迷信相结合,“二诸葛”偏信占卜“不宜栽种”而误了种地,成为村民的笑谈。农耕和占卜都是农村中根基深厚的文化,两者相互碰撞下,人民群众体悟了两者的区别,民以食为天,生产劳动才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基础。赵树理深知农村封建迷信问题是农民意识形态中的一座大山,以农耕生产文化与其碰撞,是击败封建迷信文化的关键一招。

其次,小说中着重书写了乡村神权迷信文化,在幽默讽刺的笔调中对其落后性大加鞭挞,以此推动乡村文化思想启蒙。小二黑的启蒙知识是他爹教的“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等”! 5,后因“不宜栽种”一事让小二黑认清了迷信文化的虚假之处,便“再不信他爹的鬼八卦”! 6。小二黑的觉醒进一步表现为对于婚姻问题的反抗,二诸葛以八卦不合为由反对小二黑和小芹的恋爱,小二黑在民主政权的帮助下竭力反抗包办婚姻。小说中三仙姑不是虔诚的神权文化信奉者,只是借助神权获得凌驾于父权之上的自由权利,甚至为了勾引青年,破坏女儿小芹与小二黑的婚姻,最后小芹也在先进思想和民主政权的支持下反抗成功。神权文化是乡村文化的一大特色,其对于愚昧的二诸葛是决策替代者,对于异化的三仙姑是蛊惑人心的法宝,对于群众是寻求精神慰藉的寄托,迷惑着、控制着广大农村群众的心智,赵树理以民主政权和进步思想为武器对神权进行解构,在通俗化书写中启蒙人心,教化人民。

最后,小说中对于乡村伦理文化秉承着调和的态度,一方面反对封建伦理秩序,另一方面又在通俗化书写中默认了乡村伦理秩序,赵树理在乡村伦理文化与新时代民主思想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小说中鞭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童养媳”“订婚彩礼”等农村陋俗。起初小二黑和小芹自由恋爱,却需媒人帮他们言说,无奈双方父母均不同意,后在民主政权的帮助下公开认可了他们的恋爱,同时区长还普及了“婚姻自主”的法令,否定了童养媳制度,并勒令三仙姑把彩礼退回,这是新婚姻制度打败封建包办婚姻的胜利,但是文章的结尾以乡村伦理秩序的标准委婉写道:“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见老人们的脾气都有些改变,托邻居们趁势和说和说,两位神仙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们结婚。”! 7虽然新旧文化的书写有些冲撞,但是赵树理在新婚姻法与乡村伦理秩序中找到了微妙的契合点,既宣传了新民主思想,又维护了基本的伦理制度,这种缓和的文化改良方式有利于促成农民的心理接受。小说中还包含传统道德文化的书写,如对于三仙姑“老来俏”的穿着打扮,最终在民主政权的劝告下,三仙姑“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 8,“长辈的样子”就是传统伦理秩序中礼教对人的标准化定义,可见赵树理对此持肯定态度。

三、农民身份的归属与认同

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中对于乡村文化的生动写照,来源于其自身深厚的乡村文化底蕴,农民身份出身的赵树理,不曾企图撕掉自己的农民标签,而是怀着浓厚的乡情为农村改革事业增砖添瓦。

首先,赵树理始终对农村和农民怀揣着最厚重的情感,其文字中处处流露着真情实感,亲切感人。赵树理内心始终认可并怀念自己的农民身份,连穿着都保持着农民气质,他“完全是一个山西的普通农民模样,上身穿一件黑布对襟的小棉袄,下身是农村常见的棉裤……丝毫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子,甚至也不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干部”! 9;赵树理的创作更是为了农村农民,他曾说:“我们要做艺人,到民众中滚去,不要做什么艺术家”@ 0,“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 1赵树理怀揣着最朴素本真的情感,全心全意为了乡村建设、农民启蒙,坚持农民立场、农民初心。

其次,赵树理将其农民身份与精英身份较好结合,在了解农民审美趣味的基础上,宣传先进思想。赵树理的小说中摒弃了文人腔调,用农民喜欢的表达方式阐释科学文化精神,将主流话语与传统叙事相结合,“‘文化大众化’不仅意味着文化成为大众的文化,而且意味着,大众通过文化成为大众本身”@ 2,小说采用了农民喜欢的公案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等叙述模式,在结构简单、趣味横生的故事中传播了婚姻民主、移风易俗等先进思想,达到了艺术性与大众性相统一。赵树理作为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始终对农村怀有强烈的责任感,他致力于帮助农村“摧毁那种不合理的制度,然后建立一种人和人平等的无阶级的社会制度”@ 3,以文学书写政治方向,既有农民文化情感底蕴,又有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

最后,赵树理不仅热爱农村,更是怀揣着“五四”文化精神,深刻剖析农村问题。赵树理作为受过“五四”文化精神熏陶的知识分子,虽然摒弃了先锋性书写方式,但是其内心始终怀着“五四”先锋性精神。赵树理坚持从社会现实出发,以现实主义精神书写“农村问题”,发出深刻的灵魂拷问,并从社会主义发展角度给予了现实性的解答。小说中赵树理敏锐地挖掘出农村发展中存在的包办婚姻、封建迷信、阶级矛盾等桎梏,一针见血地做出了深刻的批评,并以民主政权力量为出路给予了农村发展一剂良方,可见赵树理思想的先锋性。

四、结语

赵树理的乡土文学写作是一座里程碑,具有深远的文化价值和文学史意义,为书写当代乡土文学提供许多有价值的参考。首先,乡土文化伦理结构、农村与村民共同构成乡土文学的根基,只有留住农村,留住农民,才能留住乡土文化,才能创作出经典性的乡土文学作品。其次,乡土文学作家要守住乡土的灵魂,真正把握农村文化内核,以最初的情感、鲜活的乡土文化、烟火气息的乡土语言、纯粹又先进的文化观念,创作当代的乡土文学。最后,乡土文学作家应密切联系群众,深入乡土生活内部,感受社会主义新乡村建设的美好成就与发展桎梏,不仅仅是怀恋乡村、批判乡村,更要书写乡村、建设乡村,从人文关怀的角度为乡村发展做出有力的回答。赵树理的农民身份是其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站在乡土之上,触摸乡土灵魂,赵树理的通俗化写作饱含着对乡村与农民的深切关怀,具有丰富的文学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值得我们不断挖掘。

a 赵树理著,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4》,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页。

b 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山西历史大事记述》,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404页。

c 黄建国:《从〈小二黑结婚〉看赵树理小说的语言艺术》,《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3期。

df陈侠:《“文摊”上的一枝奇葩——析〈小二黑结婚〉中的民俗审美价值》,《太原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2期。

e 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47页。

ghijklmopq! 8赵树理:《小二黑结婚》,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第5页,第6页,第6页,第3页,第11页,第6页,第7页,第8页,第18页,第17页。

! 4 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 9 陈荒煤等著:《赵树理研究文集(上)·近二十年赵树理研究选萃》,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36页。

@ 0 董大中:《赵树理年谱》(修订本),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页。

@ 1 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 2 朱康:《通俗化與伦理世界的重建——作为“新启蒙”故事的〈小二黑结婚〉》,《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 3 赵树理:《赵树理全集 (第5卷)1957—1961》,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作 者: 钱瑶瑶,山东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赵树理
消除隐患的善良作家
赵树理同志二三事(节选)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赵树理传经
赵树理传经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修改,让文章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