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药》中的“印第安神话”书写及其叙事功能

2022-02-19 08:47刘洋马骅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刘洋 马骅

摘 要: 印第安神话是族裔文化的精髓之一,具有巨大的文化价值和意义。厄德里克将“神话”作为叙事方法,通过在《爱药》中大量使用印第安神话故事,使整部小说的叙事空间扩大化,叙事脉络更加精细化,突显出叙事主题的多重性。在这种书写策略下,通过印第安神话中的“归家”主题、“神圣之圆”及“变形动物”的使用,结合神话的“隐喻功能”,不仅突破了小说传统的叙事视域,丰富了传统叙事内容,超越了传统角色设置和道德观念,还对小说的结构、情节、节奏等发挥着重要作用。

关键词:《爱药》 印第安神话 叙事功能

自人类进入20世纪以来,“神话”一跃成为热门的主题和叙事方式。无论是在艾略特和庞德的诗歌里,还是在乔伊斯、福克纳、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中,读者都能发现神话的踪迹,抑或是神话的改写,抑或是神话人物的重构,抑或是结合现代生活对神话内涵的再度挖掘和创造。正如罗伯·葛利叶所认为的:当下我们所处的社会是一个神话的社会,周围的一切成分都是神话的成分。神话作为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在物我不分中,成功地打破了现实与虚构的壁垒,而小说神话叙事即“神话叙事传统在小说创作领域的现代承接和置换变形 ”a。路易斯·厄德里克的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印第安神话,作为本土印第安人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这些神话不仅表达了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更是展现出印第安人对于宇宙、世界、社会和自身的看法。对于本土印第安人而言,神话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和意义,它与精神信仰、口述传统和宗教仪式紧密联系,具有鲜明的族裔性特征。在不同的美国本土裔神话故事和传说中,这些元素都被融合在了一起,以界定美国本土印第安人的身份,并赋予他们的生活以秩序和意义。

路易斯·厄德里克出生在与加拿大安大略省接壤的美国明尼苏达州,是有着奥吉布瓦/齐佩瓦印第安血统和法国血统的混血儿,年轻的厄德里克经常去龟山带的齐佩瓦印第安保留地探望她的外祖父——高诺(Patric Gourneau)。这位曾任部族酋长的外祖父不仅精通齐佩瓦部落的古语阿尔岗昆语和传统的族裔文化,也了解英语和基督教文化,外祖父对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起着重大影响。这些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和丰富的面部表情讲述的印第安神话,不仅对部落文化进行了传承,也展现了印第安的历史及文化积淀。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印第安神话大量出现在本土裔作家厄德里克的代表作《爱药》中,多线条的叙事结构镶嵌于印第安神话之中,故此神话对于文本的叙事功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通过将厄德里克独特的印第安神话思维观念与其主观经验进行杂糅,《爱药》已不单单是一个描写北美印第安人生存现状的故事,更是在以巧妙的叙事手法呈现出杂糅着古老神话与集体/个人经验的审美世界。通过梳理《爱药》中的印第安神话故事,分析它们在具体文本中的使用方式、改写情况及承担的叙事功能,不仅可以加深对厄德里克文学创作的理解,而且对于了解印第安神话在当代本土作家创作中的价值,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印第安神话中的“归家”主题与《爱药》的叙事模式

在传统印第安神话故事中,以“归家”为主题的叙事模式比比皆是。英雄人物被迫离开家园,在经历无数斗争和各种考验后才会在神灵或是自然力量的援助下回到故乡。如在“暮星之子”的神话中,星辰的儿子奥西奥由于受到诅咒,失去了英俊的外貌,以孱弱的老人形象生活在地球上,但在妻子奥薇妮的帮助下,他最终恢复并回到家。又如在夏安族的神话《莫泽尤夫》中,具有超能力的男孩不得不离开家以逃离企图杀害他的族群,当他来到山顶遇到一群有超乎寻常智慧的人后,他学会了圣歌、魔法、狩猎和战争,并获得了一袋药和四支药箭。最后这个男孩带着本领回到家乡,成为本族优秀的酋长。人类学家阿诺尔德·范根内普、维克多·特纳等人将这个神圣的仪式界定为“伴随着地点、状态、社会位置和年龄的每一次变化而举行的仪式,这一仪式往往包含分离、边缘、聚合三个阶段”b。而《爱药》中的主人公们正是在自己与保留地的分离中,在主流文化的边缘化与多种文化的聚合中实现了精神成长。

威廉·比维斯在《美国本土裔小说:归家》一文中指出,美国本土印第安人的“归家”主题强调“一个部落的、而非个体的‘自我’界定”c。也就是说,“归家”是个人身份在历史、地域和部落文化得到建立的主要途径。《爱药》以“归家”为主题娓娓道来,开篇介绍了主人公琼·莫里西在离开保留地后,不断经历着成长和割裂,在与母文化聚与合的过程中,最终以“琼”灵魂的归家结束。又如在白人妇女地下室里努力生活的艾伯丁·约翰逊的归家历程始于少女时代的叛逆离家,成年后在主流文化中摇曳生存,最终在归家的旅程中找到自我。

二、印第安神话中“神圣之圆”的叙事技巧及多重暗指

在波拉·艾伦《神圣之圆:从当代视角窥探》中指出:“印第安人把宇宙视为一个环形,认为时间和空间都处于这个环形的无限循环之中。通过各种形式的典仪和神话,印第安人参与到这种神圣的循环中,把‘各自孤立的自我’融入和谐平衡的印第安宇宙。” d在齐佩瓦创世纪的神话中,潜地者(earthdiver)从水中带来了五颗砂砾,从此世界就形成了。印第安人没有独立的时间观念:“每一件事都处在一个个的圆中……我们的力量皆来自部族中的神圣之圆……甚至连四季交替都是在大圆中循环往复。同样人的生命也在一个圆中循环,从一个童年到另一个童年……宇宙之力就这样在万物之中运行 。”e因此,个体的生命和人类群体的生命都处于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之中,个体的生命有生有死,但人类群体却生生不息。

厄德里克将“神圣之圆”的书写模式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内容进行了艺术化处理,折射出本土印第安人情感上的无奈和生活上的窘迫,表现出叙事主题的多重性。一方面“神圣之圆”带来疏密相宜的叙事空间。《爱药》的叙事中并没有具体的时间,取而代之的则是“冬天、傍晚、前后不超过一个星期、正值秋天”这样模棱两可的时间节点。所有章节的编排似乎也是杂乱无章的:从1981年(第一章)追溯到1934年(第二章),到1948年(第五章)……最终在1984年结尾。然而在杂乱无章的表象下,是以“神圣之圆”这样的环形结构精巧地连接起来。在叙事过程中,厄德里克适宜地穿插印第安神话,叙事空间由此拉长。作者充分利用扩大了的空间,生动地刻画人物的一言一行,避免了單一的平铺直叙,繁简有序地叙述了保留地三大家族爱恨情仇的故事。另一方面“神圣之圆”展现出小说完整精细的叙事脉络。例如在小说的第十三章,“爱药”作为印第安神话中可以使情侣长相厮守的药物,成为本章“神圣之圆”的串联物:利普夏受到外婆托付,去寻找传说中的“爱药”,虽然他拥有神奇的触摸功能,可仍然无法配制出“爱药”,最终他决定使用终身厮守的黑额黑雁心脏作为“爱药”,然而事与愿违,黑雁捕杀无果,他错误地选择了代表着现代文明和主流文化的冷冻火鸡的心脏,最终外公也因吞咽时发生意外去世,然而本章至此并未结束,随着“爱药”功效的不断扩大,外公的灵魂来到外婆床前表达爱意,而利普夏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反思与成熟。在这个故事中以爱药为线索,最终精细独特地画出利普夏、外公、外婆人生当中的“神圣之圆”。

三、印第安神话中的“变形动物”对《爱药》叙事视域的突破

在印第安传统文化里,人不是在与动物的对立中认识自己,人与动物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在神话历史故事中,人与动物并无明显区分。人与动物说着同样的语言,并从同一位创造者中获取力量。事实上,人类在神话中经常被塑造成最软弱和无助的那一类,而像熊、水牛、鹿和老鼠这样的动物却被赋予了独特的精神力量,成为人的另一种形式”f。在他们眼中,所有共生之物基本上是平等的,故此,印第安人不仅尊重所有生物的灵魂,更是能看到人类自身的软弱与不足,人类必须依附其他生物才能活下来,而忽视其他动植物的灵魂必然会招来对于整个族群的诅咒。齐佩瓦神话中的“大灵”(The Great Spirit)是其他所有精神力量的源泉,它是所有灵魂的整体,因此所有灵魂可以通过它进行沟通,也包括齐佩瓦自己。“大灵无法被触摸,但它在自然轮回的印记当中清晰可见,人们可以在交替的四季、白昼与星辰的更迭、生与死的轮回,甚至是在太阳、月亮与星星的移动轨迹中发现大灵的无处不在”g。它们在自然和世界中的地位与其他动物的地位是一致的,它们不仅可以相互沟通,也可以进行某种形态上的转换。齐佩瓦人将“大灵”作为一种叙述方式,讲说人与自然的整体性。

《爱药》中的主人公借助“大灵”在人类与动物之间相互转换,突破了小说的叙事模式。如露露与象征齐佩瓦药师的动物伴侣猫有灵魂上的沟通与转化。在皮拉杰的孤岛上,露露第一眼就看到猫“躲在白桦树枝搭成的架子下,在浆果丛中,在荆棘和野玫瑰下”。而别人眼中的露露亦是如此,“他们以前常说露露·拉马丁就像只猫,从没有真心爱过谁,只会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东西而喵喵叫……她的舌头又小又平,白白的,向小猫的舌头一样。她神秘地闭上眼睛”h。而修女利奥波德则是“鹰”的变体,小说中她的皮肤被描绘成柔滑的黑色棉料,脸则比喻为白色绷带,额上的头饰则是醒目的喙。在印第安神话中,由于鹰比其他鸟类飞得高,所以它蕴含着更深的精神力量,“它是陆地和宇宙中最强大力量的媒介”i。但在文本中的利奥波德并不是正面的媒介引导,她充当了黑暗势力的爪牙,这种讽刺性的变体正是暗示了小说中人物性格的扭曲,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可读性。

“变形动物”的使用不断突破文本的叙事视域。一方面“变形动物”丰富了传统叙事内容。无法逃脱主流社会束缚的本土印第安人,只能将现实生活中的不幸和情感上的无奈融入文本,通过主人公与“变形动物”之间的交流和转换,弥补传统叙事“循规蹈矩”的局限,增强了小说的印第安元素和小说的魔幻性。如在高迪呼唤琼·莫里西的名字后,琼的灵魂以母鹿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它眼睛乌黑,眼神深邃,让人心生同情。它的目光直刺他的内心。它看到他已经六神无主……在清醒的那一刻,他发现刚才杀死了琼”j。另一方面“变形动物”也充当了厄德里克手中的讽刺工具,拓宽叙事的深度。如《爱药》中对交通工具的描写:长耳朵大野兔图案的公共汽车暗示着少女时代的艾伯丁渴望融入主流社会但终究失败的结局;而福特野马汽车则是表达出青年时代的艾伯丁意图在主流社会出人头地的野心。又如亨利对待红色敞篷车的不同态度预表了主人公起起伏伏的悲惨人生,展现了亨利在主流文化的捆绑中无力挣扎的困境。

四、结语

作为历史叙述的传承,神话是人类认识自身也是认识世界的开始,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民族的身份观和价值观。厄德里克巧妙地将印第安神话融入小说的叙事过程中,通过神话的虚幻特征与现实拉开距离,使时空逐渐模糊,超越了传统的叙事模式,恰到好处地控制叙事节奏和内容。在印第安神话的叙事模式下,本土印第安人坎坷的际遇、受限的欲望及尴尬的身份展现在读者面前,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落感和虚无感的冲击下,厄德里克为读者选择了一个个美丽圣洁而又带有隐喻性的印第安神话作为主人公和读者的宣泄口,在荒诞离奇的故事情节中寻求艺术享受。

a 张栋:《小说神话叙事类型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26页。

b 〔英〕维克多·多纳:《象征之林》,高丙中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94页。

c William Bevis:Native American Novels: Homing In.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Native American Fiction,Three Continents Press, 1993,P.19.

d Allen Paula Gunn:The Sacred Hoop: A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 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Critical Essays and Course Designs,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983,P17.

e Paula R.Hartz:Native American Religions,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9,P6.

fg Paula R.Hartz:Native American Religions,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9,P23,P15.

hj〔美〕 路易斯·厄德里克:《爱药》,张延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第186页。

i 〔法〕杰克恩:《印第安人:红皮肤的大地》,余中先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页。

参考文献:

[1] Allen Paula Gunn.The Sacred Hoop: A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A].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Critical Essays and Course Designs[C].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983.

[2] 杰克恩.印第安人:红皮肤的大地[M].余中先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2001.

[3] 路易斯·厄德里克.爱药[M].张延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

[4] Paula R.Hartz.Native American Religions [M]. 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2009.

[5] 维克多·多纳.象征之林[M].高丙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6.

[6] William Bevis.Native American Novels: Homing In.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Native American Fiction[M]. Washington, D.C.: Three Continents Press, 1993.

[7] 張栋.小说神话叙事类型研究[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2019(6).

基金项目: 青海师范大学2019年中青年科研基金项目“厄德里克《爱药》的叙事特点及意义”,项目编号:1001/127040245

作 者: 刘洋,硕士,青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研究方向:英美文学;马骅,硕士,青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