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即在场

2022-02-19 08:47封浚哲吴云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封浚哲 吴云

摘 要:《流年物语》对女性行为的书写细腻深入,具有独特的社会学和文学审美价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推动情节的关键转折点,小说以各种方式存在着女性的行动和男性的缺席,而缺席又时刻体现着男性主导权的在场。从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视角来看,《流年物语》中的男性缺席实际上表现了女性自反性的建构过程和酝酿其中的超越性,女性自反性研究对探寻女性的生存价值和幸福维度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张翎 《流年物语》 女性自反性

《流年物语》出自加拿大华人女作家张翎之手。小说描写刘年及其父辈和儿辈总共三代人的爱情悲欢,以与人物息息相关的“物”为叙事主体,通过讲述刘年一生的坎坷往事和情感历程,展现了一个表面美满家庭的消亡史和抵抗史。在这一过程中,女性被作者给予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建构的。”简单地将这句话放置在故事发生的那个“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革命年代,看似简单粗暴蛮横无理,却又在生产力和生产工具被男性长久的把持这个大的历史前提下取得了自身的合理性。

作为继波伏娃和爱丽丝·门罗之后的新一代女性作家,张翎清楚“书写方式”对颠覆真实与虚构的巨大力量,在处理男性视角下的人性欲望和生存纠葛时,始终将这种视角镶嵌在“物”的视角之内,作为镜中的倒影,继而消解了已经建立起的男性权威,给予了女性在故事真实之外以自觉之态出现的文本真实。

自觉之态发生于女性对男性缺席的发现,形成于女性对自反性的内在剥离和超越。

一、缺席即在场,男权主义语义场渗透

(一)全崇武的出差缺席和形象在场

“麻雀的世界里妻子和孩子只是雄鸟生活内容的一部分”a。 “麻雀世界”的规则被放置在“物语”中提出,是具有统筹地位的,也就是说人类世界也同样遵循这一规则。于是,缺席第一次以女性和孩童作为“附属”而被说出。

文本对附属一代的集中展示主要是通过全崇武的妻子静芬和情人叶知秋的形象对比完成的。

在塑造叶知秋这个人物形象时,作者通过静芬人物的“革命脸谱化”来衬托叶知秋的不俗“女人的房间一尘不染”,枕边的小布兜里装着夏天留下的干茉莉,墙上的挂画不是“天安门工农兵”,而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她面对气势汹汹的静芬,没有逃避,也没有抗争,而是静静地为全力削了一只国光苹果。在话语上,叶知秋和静芬似乎用的不是同一套语言符号系统,叶知秋在革命时代说“自己怕疼,疼到招供”,随口称自己的情夫为“老全”。可以看出,作者对叶知秋的塑造是给予了充分的理想主义基因的,是一个完美的爱情对象的范本,其行为也是温柔而知性的,是贫穷时期人性光辉的代表。

而静芬则表现为传统的女性形象,她为这场对话准备的是她自认为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谈判本钱”——身孕,“她对自己說,有就有了,没有也无妨,她只是想过来给那人看她的肚子的,肚皮里的孩子胜过一千一万句话”。正是基于她认为叶知秋同为女人,会对男性话语意识形态进行妥协的幻想。与此类似的还有静芬在“谈判”时带上了崇武的亲骨肉大女儿全力。

通过极具反差的形象对比,他们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对立也相当鲜明,即独立女性与传统家庭的矛盾。

从时间来看,对话发生在崇武出差期间,这个时间是静芬的特意选择。让丈夫缺席于自己与丈夫情妇对话的原因,是耐人寻味的。第一,她明确知道这场对话关于崇武,且只会关于崇武;第二,出于对同为女性的同情,试图同时照顾叶知秋和崇武的面子;第三,以表现同情要求叶知秋进行自我批评。

特殊的时间和两种不同的形象预示着,静芬的所有努力都对这个“满不在乎”的叶知秋没有伤害,但叶知秋也同样没有以超脱时代的独立女性姿态取得胜利。她的独立,多少依托着全崇武的地位和权力;她的话语权,又有多少来自于她对静芬在男性主导家庭地位的简单置换。无论作者在理想上给了叶知秋多大的倾斜,在这场对话中,作者的定调依然是“你赢,仅仅因为他爱你”。

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全崇武完成了在两个女性对话中的无形在场。

(二)刘年的死亡缺席与伤害留存

在全力得知了刘年的出轨并威胁律师得到了尚招姊的地址后,一场如同当年静芬与叶知秋一样具有历时相似性的对峙即将再次上演。这场对峙的安排,作者显然在书写上进行了对故事时间的重复处理,同样情节在两代人之间的反复出现,反而能够破坏文本原有的叙事结构,引导读者反思时代给予的变量能否带来女性内耗的终结。

最直接的差别,也是最决绝的差别就在于,他们所询唤的在场男性形象从出差的全崇武变成了死去的刘年。从叙事结构上来说,生与死的缺席并没有实际上的差别,重要的是整体语境变迁。

刘年的死,是促成全力计划报复苏菲的直接原因,而不是刘年的出轨,也就是说,如果刘年被发现出轨时身体健康,全力是不会做出非理性行为的。从客观上说,是因为刘年会阻止她,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刘年对于全力来说,始终是家庭和爱的象征。

家庭的瓦解,通过秘密的消解夺走了全力的理性,揭露爱情的真相让她走向复仇。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家庭的瓦解,至少是全力认为她的家庭的瓦解,并不发生在刘年的意外去世之时,而发生在她发现刘年的出轨和爱情的虚伪之时,这可以反证文章的观点,全力的行为是意识形态的,是被建构的。而对峙中两个女人的丑态也是这种意识形态的复调演出,是刘年已经逝去却仍为两个女性留下伤害的证明。

二、女性的自反性建构

“观看行为受到社会文化的制约,而女性作为被观看的对象反映着男性对女性的把玩”。观看的社会属性及其文化意义最开始被约翰·伯格发现于20世纪70年代。在对裸体画的进一步社会学研究中,他发现,观看过程中,女性并非完全是客体的存在,女性在被观看的同时,也在以对她的观察同样的眼光观察着其他女性,进一步把自己当成一种“景观”。这样,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她们仍然严格地保持着被观看状态下的自我约束。“裸体是回复自我之道”b,他把这种社会学现象称为“女性气质的自反性”。

然而,简单地认为,女性气质的自反性本身具有对缺席男性召唤的需求,就很容易得出女性气质的自反性是客观存在甚至是某种生理属性,从而忽视他们被建构的过程。这样的认知会反作用地牢固消费主义、男性中心意识等意识形态在社会中的合法化。实际上,这种因果倒置谬误在当代十分常见。例如,“女性为自己化妆”的呼吁曾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发起者的核心观点是“女性化妆是为了给自己看,而不是为了取悦男性”。应该肯定这样的行为对某些社会言论的纠正具有现实意义,但也必须注意到背后商业资本的意识形态输送,将女性审美与消费进行绑定,以商品价格高低人为区分审美层次的消费主义行为。

应该说,男权主义社会塑造了女性的气质自反性,女性自反性要求着女性主体地位的实时缺席。也就是说,即使男性缺席,也能够通过女性的主体性缺席而轻松进入女性话语场中并将其掌控。

只有女性明确认识到存在于自身的自反性是如何被建构的,转而寻求内在价值,才能完成对自身的超越。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作者在描述全力和苏菲对峙时,展现了改革开放后新一代女性对自反性认识的反复和纠结、并尝试走向自我超越的勇气。

两人咖啡店见面前的打扮的巨大差异,是值得分析的。作为刘年情妇的尚招姊,穿着“印着大丽花的烂俗桃红夹克衫”,“挑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在脑后胡乱挽着一个簪子”上面还“插着一串廉价的塑料珠花”,在显示着她贫穷的同时又有着一股洒脱,全力将这种洒脱归结为年轻。而全力则“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且“全身穿满了名牌”,这些名牌不仅是从“世界各地购买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属性,是“刘年给她买的”。这样的装扮,并不是全力平时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刘年买的名牌,和她母亲静芬在与叶知秋谈判时的表现有异曲同工的象征意味——女性的话语权。但是,在全力涂口红上,她第一次意识到了男性的缺席与自己行为的荒诞,“刘年已经死了,她还需要证明什么?”

可惜,这一想法没有被她发觉。她把自己的荒诞归结为不再年轻,“年轻不需要品位,品位还是后来的事”,是“专门留给那些没力气扛起烂俗的人的”。而刘年不爱她也仅仅因为是自己不再年轻。当女性的自我反思甚至要去思考怎样与自然天理,生老病死去对抗时,“女性”,作为“第二性”已经成为阻碍女性内在超越的社会属性枷锁。

他们的对话也同样充满指涉。苏菲首先道:“大姐,你好像,过得还好嘛。”同时带着满不在意的神情。全力仍然将其解释为——年轻。

随后,话题由苏菲牵头转向了咖啡馆的历史,很显然,两人都对历史有充分的了解,并不属于无知的女性。这时,苏菲突然聊起了杜拉斯《情人》的电影海报,这里她做了一个男性类比,将自己比作了那个相较老太太年轻四十岁的男性情人。作者对这一情节的安排并非巧合,从后面情节中可以得知,苏菲这个名字,同样来自于一个被抛弃的女性银幕形象。由身份到名字的双重认证表现出苏菲对于自己身份的唾弃,但也表明了她要以这样的身份坚强地生活下去的决心。

全力此时必须再次面对母亲曾经的困境。苏菲提及刘年时,使用了“刘哥”这个称呼,一如叶知秋使用的“老全”,都是一种对于男性的占有和宣誓,是压倒另一方的强力武器。必要的前提是,对方将自己纳入了本应合理拥有这样称呼的框架中,毫无疑问,全力在接受嫁给刘年时,已经成为曾经束缚她框架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框架下,“儿子”就是压垮全力的最后一棵稻了。本是气势汹汹的全力,又在自反性的困境中自我否定,认定自己比苏菲“矮上了一节”。

本文引语指出,在没有获得经济、社会独立时,女性的抗争只能是矛盾的转移,而不能是质变;只能是内耗,而不能是超越。正如波伏娃所说:“她对明确的解决方式本来就不感兴趣。她对男人对生活对她的处境表示抗议, 但是没有成功地加以摆脱。”c如果叶知秋的自杀和全知的疯狂与消失意味着一次爆发,那么,全力手里攥紧的工业硫酸则是新一轮内耗的引爆器。从这个意义上说,全力放弃复仇是试图将女性行动从内耗引向超越的一个象征。

三、女性的超越

女性超越是波伏娃存在主义女性思想的重要内容,超越性是相对与女性的“内在性”而言的一种存在,是女性封闭、被动,丧失创造能力的一种“自在状态”,在男权社會中,女性作为第二性是客体的、内在性的。以此观照,女性的超越性则表现出女性自为的、创造的、能动的生活状态,或者存在。

超越性是相对于内在性而言的,有关超越性的方法论则同样回到女性内在性的行程中。波伏娃指出,女性超越首先必须解决自身的依附问题,女性对于家庭的依附来自于不能够占有私人财产而自己被物化为财产,“她要有经济独立地位, 她要向她自己的目的运动, 并且要在无须利用男人充当代理人的条件下向着社会总体超越她自己”d。所以,女性获得自由和解放的前提就是获得人格的独立和经济的自由,而经济自由又是最应该优先实现的。

《流年物语》中全力和苏菲同样具有知识和能力,从她们咖啡馆的谈资可以看出,她们也都拥有工作,这同样是全力能够在情感上认同苏菲的原因之一。苏菲当了亿万富翁的情人,也没有放弃经济独立的机会。小说没有明确指出,却暗示了刘年为儿子创立的公司的25%的股份最终会归苏菲所有。很显然,苏菲自己是相当清楚这一点的,但她仍然显示出了一如全力一开始见到的那样不以为然。如果全力没有看到苏菲身上承载的对附属的反抗,她也同样不能完成自己的超越,陷入同母亲一样的困境。当然,如果仅以有工作且将继承巨额遗产就断定苏菲身上具有超越性是有失偏颇的。

波伏娃还提出两性关系存在相互关系的概念,要求男女关系的对等公平。“真正的爱情应当建立在两个自由人相互承认的基础上,这样情人们才能够感受到自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会放弃超越性,也不会被弄得不健全,他们将在世界上共同证明价值与目标。对这一方和那一方,爱情都会由于赠送自我而揭示自我,都会丰富这个世界”e。苏菲在与刘年的相处中,始终没有放弃对平等关系的要求。在刘年眼中,“她一直替他养着他的儿子,这本是一桩生意”。很明显,刘年是将苏菲作为附庸,甚至是可以买卖的商品对待的,而不是他们共同孩子的母亲,这是巨大而又不自觉的傲慢。这种傲慢要求苏菲的个性的完全消泯,尚招姊的消失就是这种个性消泯的象征。而苏菲的态度十分明确,“你不做那些事,我也一样待欧仁,因为他是我儿子”。面对这一态度,刘年首先表现出了惊恐和不信任,因为苏菲说“我的儿子”,而不是“我们”的。这可以看作文本中首次主动要求男性缺席的女性自为,是具有本体超越意义的,是苏菲作为独立女性对附庸状态的反抗。苏菲对刘年在两性关系中的驱逐令是对刘年把生儿育女作为生意的反抗,无疑是具有追求平等的内涵的。

由此引申出波伏娃基于女性拥有独立人格和经济独立后对女性超越的具体实践——自由选择,即女性能够平等地与男人建立恋爱关系,自主地进入婚姻,也能自由地在社会中施展才能。文本中苏菲选择作为单亲母亲抚养欧仁长大,这对于刘年的死和公司巨额遗产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生意,而是苏菲的自我选择,因为欧仁是她的儿子,在这个意义上,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而全力的超越性则表现在,她从决心与苏菲共同毁灭的状态中释然,面对哭泣的苏菲,选择为她擦去眼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原谅了自己,刘年已经死了,她终于可以不“绷得那么紧”了。刘年的逝去和无爱的揭露使她身上的自反性盔甲产生了裂痕,她也将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解放。

四、总结

三代人的历史,女性的行为似乎一次又一次地述说着自己的存在,又一次次地归于内耗和对彼此的伤害,归根到底,她们的所有努力都是被建构的,背后隐藏的是巨大的男性中心主义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通过召唤女性个体为受害者主体和加害者主体,巧妙地隐去了男性的存在。使得男性缺席却能够通过提前建构女性自反性而在场。这样的发现似乎是悲观的,但是,作者张翎独特的女性视角也展现酝酿中的转机。二代女性(以全力和苏菲为代表)相比于一代女性(以静芬和叶知秋为代表)在背景上有一个巨大的变化——贫困的消失。关于贫困的讨论是《流年物语》最主要的主题之一,贫困会使不掌握生产资料的女性为了生活出卖自身,或对家庭产生更大的依附。张翎注意到了改革开放不仅带来了生活的富裕,也带来了女性经济独立的可能性。而教育,劳动,甚至反叛,都酝酿着新女性形象对于自反性的摆脱和内在性的超越。以苏菲“我的儿子”作为宣言,逼迫着男性及其背后男权主义在女性话语场中的退出;以全力对自己行为的反思作为女性自反性的解体,要求女性理性主义的登台。女性内耗的终结即将迎来,具有超越性的女性将以自己的行动书写属于女性的物语。

a 张翎:《流年物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20页。

b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页。

cde〔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55页,第605页,第605页。

参考文献:

[1] 王春林.“物”与人:彼此映照中的精神分析——关于张翎长篇小说《流年物语》[J].当代文坛,2016 (2).

[2]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2.

[3] 郑克鲁.女性问题的透视与自省——对女性主义理论经典 《第二性》的解读[J].学习与探索,2008(3).

[4] 闫翠娟.从社会本位的治疗范式到关系本位的建构范式:新时代青年亚文化引领的范式革新[J].新疆社会科学,2019(1).

[5] 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

作 者: 封浚哲,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学生;吴云,文学博士,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