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杰:生命的咏叹调

2022-02-21 04:53李靖越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2年3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雕塑创作

李靖越

就像古希腊哲人阿基米德的“尤里卡时刻”(Eureka)一样,艺术家姜杰在创作《大于一吨半》时,对物质体积的思索与灵感的神降也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了映照。在2022年的初始,姜杰回忆起这件代表作的创作历程,说当时仿佛有神启,虽然只是隐约地知道要做什么,但过程中没有迟疑与阻塞,“那是一种水到渠成”,她如此描述。

无论是对个人创作生涯,还是对中国当代艺术领域而言,《大于一吨半》都是一件都极为重要的作品。乍一看,这件作品有些丑陋、扭曲,标题为“一吨半”,其体量和重量显而易见(实际约3吨);它的外表被纱布包裹着,一些蕾丝也嵌在表面,铁钩作为点睛之笔,形成了入肉般的拉扯与角力,褶皱在此间诞生,整件作品像衰老与死亡的聚合体,却又被更轻巧却浸入的疼痛吊着,呈现出深刻的悖谬性和诗性的魅力。

《大于一吨半》甫一亮相就受到了瞩目,那是在2014年,评价的声音很多,几乎都是赞誉。在此之前,还没有中国的女性雕塑艺术家创作出如此生猛且具有体量感的作品。当时有一种解读是,《大于一吨半》象征着对男性文化符号的挑战,因为形象来自男性的性器官。但姜杰向来避免对主题进行女性主义的概念阐释,尽管过去二十几年,总会跟这些议题联系在一起,但她关注更细微、广阔以及本质的问题:生命存在的脆弱、偶然、奇迹与易逝。尤其表层那些硬痂斑斑的痕迹,铁钩子留下的抓扯的、揪住的、凌空吊起的印迹,一如冷峻的手谕和独白,也像无意识的语法铰链在晃动,令人过目不忘。

姜杰明确地将《大于一吨半》视为自己创作生涯的新阶段,在这之前的经历则像一个前奏,这件作品总结了她之前的创作。“《大于一吨半》其实不只是一件雕塑,还是一种创作的状态,”姜杰说,“也跟不同时期看到和感受到的很多东西有关。其实创作是有一个时间线索的,但之前铺垫了很多东西,是无限的。”这与她常常提及的观点一致一—“作品是我所有经历的总和”。当时,距离姜杰的第一次个展正好20年。

姜杰最早接受的是严格的学院雕塑训练,毕业以后受雇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研究所。她真正的创作之心萌芽于象牙塔与外部的冲突和矛盾之间,不仅是对当代性创作的渴求,更是在初出校园、面对社会快速变化时的心有戚戚。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所学的传统技艺与彼时社会生活的涌动难以衔接,于是,来自现世的风开始吹入姜杰的创作之中。

上世纪90年代初,计划生育、人流是在人们生活中频频被提及的事情,姜杰从中感受到一些东西,也知道有一些东西在触动着内心,但具体到用什么样的形式和手法、什么样的材料和手段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她不得而知。直到1993年,姜杰给一家工厂做娃娃,才迎来了契机。

娃娃的制作对雕塑功底扎实的姜杰来说并不复杂,但它要求表面要有光滑的质地,以及可量产的制模,来呈现一种工业制品的质感,这几乎是在否定姜杰曾经的学习。她说自己在整个学习的过程当中,没有痕迹的塑造几乎是不存在的。不过,姜杰找到了为达到与社会生活的某种平衡而去掉塑造痕迹的做法,也使得那些原本瘦小的东西显现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那是弱小却特有的生命感”,姜杰说。她开始制作一些小的婴儿雕塑,并把自己的感受,以及人与人之间脆弱、易碎的关系,用“婴儿”这种媒介表现出来。1994年,姜杰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做了第一个个展,其中《易碎的制品》《生命的模樣》《相对融合》都是以婴儿的表现形式来制作的作品。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姜杰用创作来解决相似的问题。比如,1996年创作的《平行男女》。这件作品出现的时候,中国刚刚进入商品时代,商业橱窗、模特开始出现。《平行男女》在模特基础上,用古典的方法来制作,用纱布和蜡把性别、肌肉、骨骼塑造出来。后来的作品《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中,小动物的塑造也很像真实存在的翻制,但又不能用现成品替代,只有塑造出的血与肉、骨与灵,才能让生命的赋予与消失、肉体的破损与复苏变得有意义,那一点气若游丝的拟像与仿真,介于一种无生命感的生命之间,无疑会让人想起皮格马利翁国王的象牙少女,从物变成了人,从它变成了她,有了生命,却始终无身份,无声息,无泪水,甚至无月经。

事实证明,姜杰面对现实的方式轻巧却本质,撩拨却不局限。她不是介入性的,而是将世界的碎片咀嚼咽下,所以她的作品里总有着一些角落,比如,中年学习芭蕾的女人、长征路上生育的女性,以及写着娱乐之年的仿故宫砖瓦……姜杰向内的工作方式便是它们的来处,在各自的作品中,它们完成了从所指到能指的升华。

虽然广义上的政治描述往往会削弱艺术作品中创作者对材料与物质的玩味,但姜杰依然将女性主义视作一种拓宽纬度的方式。“如果没有女性主义的出现,会比较单一,无论是思考问题的角度、观察事物的角度、反映事物的能力和包括材料的使用,你都会缺失这一部分。”她说。“更重要的是,从90年代初开始,接触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除了‘主义’之外,你还会看到在这个过程中那么多的女艺术家,以及思考问题的角度、使用材料的广度,可以给你带来很多的可能性。无论是经验,还是个人对于事物的独特理解,她们都在寻找一种不同的语言,在个人的语言独特之外还有共性。”“还有一点在于,女性主义萦绕在思考过程当中的模式,尤其是当你可以不落窠臼、游刃有余地去思考它时,可以将它作为可使用的东西去面对,我觉得这都是它的多样化和丰富性。但是要说到更广阔的领域,以赋予其更多的意义和外延,往往就会过犹不及。”

姜杰最近的作品《今夕是何年》,是一次对月亮和阴历计时的咏叹,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时间在当下的紊乱。有人想回到2019年之前,有人希望时间迅速流逝,人的时间被分割成48小时核酸检验报告、14天隔离等不同制式。问出今夕是何年是理所应当的,“有些东西曾经是有意义的,到现在还有没有意义,还有没有必要去那么做?”这是姜杰近两年反复思索的东西,她不想追求永恒,只希望作品的每一种材质都是即时、有效且自洽的。红色的竹子便是一种直观的表达,姜杰说,这是一种集体与组织上的韧性。姜杰描述自己如今正在卸下自己的“壳”,在工作室里,她享受创作月盈则满、水满则溢的状态,比作家的“自动写作”更不按部就班,比酒神精神更随心所欲。艺术家的肉体是一种实施的工具,思想是转换器,而现实则是徐徐微风,所见、所想、所感、所呼吸的都是输出,一切经验的总和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选择赞颂这种生命的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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