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百变“萌”虎

2022-02-22 21:51陈娟
环球人物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虎红楼梦

陈娟

戴敦邦

这是《环球人物》记者第二次采访国画家戴敦邦。

第一次是5年前的初夏,在上海他那间简陋的画室里,我们聊了近一个下午,听他讲少时的故事,讲如何画红楼粉黛、水浒英雄,讲正在画的《道德经》。印象中的画室,杂乱而拥挤,地上堆满了书,四周墙上挂满了画作,有大有小。其中一幅尚未完成,几乎占满一面墙,画上有位老者清瘦矍铄,佝偻着背,正在凝神思考。那是老子。当时的戴敦邦已年近八十,右眼几近失明,每日依然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挥笔作画。

如今,还是在这间画室里,84岁的戴敦邦画起了老虎。“虎是百兽之王,虎虎生威,我们各民族都将虎视为祥瑞,对它怀有崇拜之情。我属虎,今年是本命年,故对虎年和虎更有感情。”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从去年年底开始至今,他画了一系列老虎,有《老虎三字经》《虎王传说》,每一幅都妙趣横生。目前,这些作品正在“虎迹行大千——2022戴敦邦‘虎王’原画贺岁展”上展出,观看者无不称赞老爷子“与时俱进”“真有想法”。

戴敦邦笔下的老虎,与传统画作中的“虎啸山林”“虎虎生威”不同,既“虎”又“萌”。

“我从一开始画,就想着把老虎拟人化,让它有人性。”戴敦邦说。比如最经典的那幅《虎王》,造型取材于中国传统戏曲舞台上演员的表演动作——亮相,只见那只虎身着红衣,头戴帽盔,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左手摆出“剑指”之姿,目光坚定。“亮相是戏曲表演艺术中一个独特的招式,角色在上场时、下场前,或者一段舞蹈、武打结束完毕,都要摆一个姿势,定一下,‘亮一个相’。”他说,这一个“亮相”,就亮出了《虎王》的气势。

戴敦邦素来喜欢传统戏曲,经常去听戏,无论是京剧、昆曲,还是陕西的秦腔、苏州的评弹,他都爱,还做过20多年“田笙昆曲研习会会长”。他听戏不是简单地听,听完后会琢磨戏里古人的生活,研究演员的动作、身段、造型,怎么捋胡须、怎么站、怎么坐。等到自己创作时,将之融入画中,“这样一来,作品中就有一种传统艺术的感觉在里面”。

《虎王传说》系列共有13幅,每一幅都以虎王为主角,故事各不相同。《保家卫国虎将军》中,虎王振臂一呼,率领众虎征战沙场;《丹青虎》中,虎王侧立于书案宣纸前,握笔沉思;《酒逢知己》中,虎王举起酒碗,与虎朋虎友谈笑畅饮;到了《塞上虎》,虎王身披红色斗篷,孤身站在城楼上远眺,忧愁的模样竟有些神似昭君……

与《虎王传说》不同,12幅《老虎三字经》讲的是“今天的故事”,与当下生活息息相关。因身体年迈,眼睛不好,戴敦邦平日里很少出门,总是宅在画室里。他每天都读报纸,遇到感兴趣的故事、图片就剪下来,有些便成了创作的素材。画画时,把这些剪报挂在宣纸上,边看边画。

“《老虎三字经》里的故事,都从媒体报道中来。《三字经》是古时儿童启蒙的读本,读起来上口,容易記。”戴敦邦说。看到疫情中护士照顾小孩,他便画了《慈母心》,老虎护士怀抱婴儿,拿着奶瓶喂奶;“双减”政策出台后,他画《科考热》,一只小老虎背着书包,在野外捕蝴蝶;读到武警战士不畏严寒守卫边疆的故事,他画《子弟兵》,穿军装的老虎,身上背着枪站岗,手里紧握的是五星红旗的旗杆。

“搞艺术,就是要追求‘不一样’嘛!文艺作品创作当然要紧跟时代。”戴敦邦说。

因为本人属虎,戴敦邦还画了一幅自画像:一只白须老虎身穿中式大褂,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右边镜片是黑色的,左手拄拐杖,右手持书,静静地读着。脚旁还堆着几摞书,有线装《三字经》,有外文词典。这幅画取名《学到老》,“活到老,学到老,古今中外,广泛涉猎,才能不脱离时代”。

熟悉戴敦邦的人都知道,他的画以古典人物和历史故事见长,上自神话盘古开天辟地,中及唐诗宋词,下至元明清戏曲小说,几乎都被他搬到了宣纸上。“我的画大都来自我国古典文学名著,所以,我是一个吃‘祖宗饭’的人。”

戴敦邦画古典文学名著,最早从《红楼梦》开始,画的最多的也是《红楼梦》。

第一次画《红楼梦》,是在1977年。那一年,国家外文局请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把《红楼梦》译成英文,出版第一部由中国人翻译的外文全译本。出版社找到戴敦邦,请他画36幅插图。“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地上捡皮夹子。要知道当时在画坛,有刘旦宅,有程十发,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画家’。”戴敦邦回忆说。他一口应了下来,等到真正去画时,发现没那么容易。

“首先,《红楼梦》没有写发生在哪一个朝代,虽不影响故事,但对绘画来说,衣着、旁边的器物都要确定一个年代。”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无法下笔。那年春天,他去拜访“研究红学资格最老”的文史大家阿英先生(钱杏邨),先生躺在病榻上,说话虚弱无力、语音含混,只能由家人转述。对他的疑问,先生回答说:“画《红楼梦》插图以明为主,不排斥其他。”就是这句话,为戴敦邦的画作“定了调”:以明为主,清为辅。

戴敦邦画的四大名著。

画《红楼梦》时,戴敦邦住在北京友谊宾馆,经常和红学家们交流。吴恩裕曾专门带他到北京郊区,探访芹圃踪迹,辨识“曹雪芹故居”之真伪;启功给他讲一些生活细节,如古代一个茶壶如何倒水,摘下的帽子如何摆放,等等;周汝昌也常去看望他,有一次,刚踏进友谊宾馆,周汝昌就对戴敦邦说:“你在这里画不好画的,应该到西郊找个破庙去住。”当初戴敦邦以为是玩笑之言,后来细想,觉得很有道理,“在如此舒适的环境中,难以体味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心境”。

1978年,英文版《红楼梦》出版,书中插图里的人物,各个都生动形象、韵味十足,引起画坛关注,在红学界也颇获好评。

画完《红楼梦》后,戴敦邦便开始尝试创作水浒人物画,零零星星画一些插画。1994年,张纪中筹拍央视版《水浒传》,开拍前看到戴敦邦的插画,“一下子震惊了,正好是我们要拍的《水浒传》”。后来,经由剧作家白桦引荐,戴敦邦开始为这部剧画人物像。180多幅人物画稿一批一批送到北京,剧组把每一批来的画贴在墙上,盯着这些画,“按图索骥”去寻找与画上气质相符的演员。

1998年初,《水浒传》播出。伴随着片尾曲《好汉歌》,一幅梁山好汉画卷徐徐展开,上面那一个个人物形象均出自戴敦邦之手。“他画的梁山好汉,108个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任凭提起一个,便是似曾相识。”有人评价说,他画的人物太形象,“仿佛能感受到画中人物的说话声和种种嘈杂声”。

戴敦邦正在回复本刊记者采访。(戴红倩/摄)

随着剧的热播,戴敦邦也为更多人所熟知,“以前人们不知道戴敦邦是谁,后来说那个画水浒的,大家就都知道了”。

戴敦邦不断从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挖掘人物和故事。对他来说,画笔亦史笔。“他笔下的人物有时代感。无论对内行还是一般读者都非常有感染力,值得再看三看。”漫画家丁聪在看完他的画后评价说。中国美术家协会前副主席蔡若虹更是称赞道:“戴敦邦的画儿会说中国话。”

如今回顾过往,戴敦邦觉得很幸运,“在很小的时候就找到自己所热爱的、所感兴趣的绘画,并一直为之付出努力”。

父亲是个手艺人,早年从江苏到上海谋生。戴敦邦少时顽劣,喜欢在地上、墙上随手涂鸦。家附近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经常会看到“着奇装异服者从门口经过”。有时,这些“怪人”会到里弄口买菜,或者到“老虎灶”上去打开水,就会听到大人讲“这些都是美专的学生”。

七八岁时,戴敦邦和小伙伴翻墙到美专校内,看到仓库里堆放着各种洋人石膏像,也有人体雕像,“各个如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那些雕塑和石膏像,给戴敦邦带来极大冲击,他开始对绘画艺术有了兴趣。那时,每天一放学,他最常去的是弄堂口一家棺材铺,看店里的老师傅用金漆在棺材上描绘各种图案,有飞鸟、走兽、花卉,也有历史故事,如苏武牧羊或“二十四孝”。慢慢地,他喜欢上了古典题材画。

后来,戴敦邦考敬业中学,也是因為那里有个学生美术组。在美术组,他开始系统学习写生、透视等技法。初二那年,为贴补家用,他开始画连环画。当时连环画市场还不算正规,经常是一位私营书店的“跑街先生”(现在称“掮客”或“中介”)找他,拿几张现成的连环画贴在白纸上,让他照式照样画,“画什么?比方这个女的坐着,你改成一个老太太。这个男的在抽烟,手上的香烟拿掉,改成拿旱烟管”。每画一张,两毛五分钱,一个月画下来也不少挣。

戴敦邦由此走上了绘画的艺术之路。后来,他考入上海艺术师范学院,1956年毕业,先后到《中国少年报》《儿童时代》做美术编辑,跟名家约画稿,有时也自己画。当时,市面上流行明代画家陈老莲的一套《水浒叶子》(一种古人行酒令时的酒令牌)。闲暇之余,他一遍又一遍研究,一套30多幅的《水浒叶子》,临摹了好几遍。

1974年,他以秦末大泽乡起义为素材,画了一本彩色连环画《陈胜吴广》,引起画坛关注。4年后,这本连环画在日本东京获奖。“像是展现了一个大型的戏剧舞台”,一位日本画家评论说。也是因为这本连环画,戴敦邦在画坛崭露头角,得到了画《红楼梦》的机会。之后,他便在古典文学名著人物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画了这么多年,戴敦邦一直自称“民间艺人”。“这辈子过的也是艺人生活。我这个人,第一没什么文化;第二,历史知识很少,基本来自听民间说唱、评书,还有看看地方戏剧,像昆曲、京剧这些。”

上世纪80年代,他创立“戴家样”。如今,“戴家样”的队伍不断壮大,除戴家人外,戴敦邦还收了几个弟子,遍布大江南北,涉及绘画、雕塑、刻瓷、邮票设计与插图、连环画创作、壁画设计等各个领域。

平日里,戴敦邦生活简朴,几十年如一日,在一间陋室里创作。每天凌晨3点起床,调朱弄紫,开始作画,除午饭后休息个把小时,几乎每天都要画到晚上。创作前,他查询大量的历史文字、图像资料,以保证对历史、人物的认识拿捏准确。创作时,他很投入,如同演员一样“入戏”,“每次画完一套大部头的作品,总会大病一场”。

如今,在画虎告一段落后,戴敦邦又一次将创作主题放在《红楼梦》中。这一回,他重点画两个人物:一是王熙凤的一生,一是花袭人的故事。“我想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描绘,告诉大家,《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学经典,并非只局限于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的爱情悲剧之中。”

正如他的自画像《学到老》,戴敦邦不会停止思考、停下画笔。画画之于他,是“生命的延续,画不了,生命也就没了”。

【简介】1938年生于上海,著名国画家。曾任《中国少年报》《儿童时代》美术编辑,1976年入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后担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擅画人物,工写兼长,创作的《水浒传》《红楼梦》人物画蜚声海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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