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群像

2022-02-23 04:56古岳
青海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巡山藏羚羊扎西

可可西里边缘的青藏线上有一座自然保护站,声名显赫。

那就是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知道它的人总喜欢称作:“索站”,像一个昵称或爱称。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我都倍感亲切,心生感动。

现在的可可西里已经有四个自然保护站,除了“索站”,还有不冻泉、五道梁和卓乃湖几个保护站。其中,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建成时间最早,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刚刚成立,它就已建成运行。可可西里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后,其他几个自然保护站也陆续建成。

最早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还不是自然保护区管理部门建设的,而是由杨欣发起的“保护长江源,爱我大自然”活动筹委会(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江河”前身)筹建的,得到“自然之友”创始人梁从诫先生、深圳市政府以及香港“地球之友”的大力支持。这是青海境内第一个由民间组织发起筹建的自然保护站,也是迄今唯一以索南达杰之名命名的自然保护站。

因为索南达杰,也因为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保护站一经建成便引起各方关注,成为一时的焦点,影响深远。现在回过头看,虽然那只是一座很小的房子,但是建得很精致,红色墙面配上白色门窗,加上门前地坪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后来又有白底绿标的“绿色江河”徽旗,格外引人注目。

记得当时杨欣曾说,除了小一点,它的样子完全是仿照南极中国长城站建造的,所采用板材色調也跟长城站一模一样。听上去,它就像是另一座长城站,一座在地球南极,另一座在地球第三极。从远处看,样子也像。

24年过去,这个保护站至今还在楚玛尔河畔。

虽然,当初那座鲜艳的小红房子,而今只是作为一个纪念展览馆存在着,里面陈列着野生动物标本、索南达杰遗物以及可可西里和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图文展品,但它存在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建筑本身。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成立之后,一座更大的“索南达杰保护站”出现在这里。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纳入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范围之后,旁边又添了新的建筑,据说要用来开展生态体验和自然教育。

保护站后面用铁丝网围了一大片草原,专门用来救助每年迁徙产羔季节受伤的弱小藏羚羊——这是一个藏羚羊的康复中心,一批康复出院,回归大草原,又一批进来,继续接受救助和康复疗养。区别于其他的几个保护站,救助伤病和弱小藏羚羊是索南达杰保护站的主要职责。

索南达杰保护站已经不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它集藏羚羊保护、种群观测、栖息地环境检测、野生动物救助、科研科普和自然教育于一体,是一座综合性自然保护站,在整个可可西里自然保护体系中肩负着越来越重要的责任和使命。

但是,当初那个保护站的意义仍然不可忽视,从各地访客以及志愿者贴在走廊玻璃和门窗上的那些各色标记和张贴画,你就能看出,人们对它的珍视程度。

最初建这个保护站的人就是杨欣。早年他说自己是一个探险家,是中国人首次漂流长江的队员之一。后来,他就不止是一个探险家,也是一个著名环保人士兼摄影家。他也是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江河”的发起人和创办者。

索南达杰的外甥、扎巴多杰的儿子秋培扎西(秋扎)在成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一员之前,也曾在这里工作,他的职责就是救助藏羚羊。那时候,秋扎还很年轻,那一年多时间,每个到过索南达杰保护站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我有好几个朋友曾在那段时间到访过保护站,他们都说起过秋扎的故事,说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是索南达杰的外甥,还给我看过他照顾藏羚羊的照片。

杨欣在很多场合回忆说,当初,他也是看到《青海日报》的报道《高原魂》才知道索南达杰牺牲的消息的。他说,看到这篇报道时,他正在去长江源区的路上。一开始,他能记得报道的题目,后来题目也记不大清了。一次,他说,记得标题里有个“魂”字。说这话时,我就在现场,但我并没接他的话。记不记得一篇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记得索南达杰。

杨欣组建的索南达杰保护站运行多年,影响广泛。直到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成立几年之后,杨欣才将这座保护站的管理权移交给了管理局。 “索南达杰保护站”这个名字却保留了下来,沿用至今。

离开自己建的“索站”之后,杨欣却并没有离开可可西里和长江源,而是从楚玛尔河畔移师沱沱河畔,还是长江源区,但海拔更高了,视野也更开阔了。后来我听说,他在离沱沱河不远的班德湖也建了一个保护站,以观测斑头雁。

2020年5月,我曾到班德湖看过杨欣和那一群刚刚飞来的斑头雁。

班德湖在沱沱河流域,属唐古拉山镇的地盘。行政区划上,唐古拉山镇以前一直属于玉树藏族自治州辖区,由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格尔木市代管,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唐古拉山在行政区划地图上的颜色都跟玉树一样,地名后面括号里还标着格尔木市代管的字样。后来,不再提代管了,地图上的代管字样也不见了。

我在沱沱河见到一个二道沟藏族青年,问他的祖先属于玉树藏族的哪一个分支?他马上纠正道:我不是玉树人,而是海西人。

比较而言,杨欣也更喜欢沱沱河,它是万里长江的正源干流,他当年参与长江漂流,出发点就在沱沱河。见到杨欣时,他特别提到,格尔木市对他的这个保护站非常支持。市领导只要到了唐古拉山镇,都会记着拐到班德湖坐坐,看看保护站。

他说,沱沱河在整个长江流域的地位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沱沱河的青藏公路边上,杨欣立着一座雕像一样的形象标志,像是用石头做的,那是长江流经万里河山的样子,像一条腾飞的巨龙。

这幅镂空的石雕地图上,用汉字标着大江流域重要的地名,比如成都、重庆和武汉等——当然,不会少了上海和沱沱河,它们一个是长江尾,一个是长江头。这条巨龙首尾呼应,沱沱河这个小点对应的是世界东方大都市——上海。这似乎是点睛之笔,因为谈到这点时,我感觉杨欣显得很得意。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情况也许就不是这样,全世界可能没几个人不知道上海,但即使在上海,也不会有多少人确切地知道沱沱河在什么地方。

虽然,我从没问过,但是我能肯定,杨欣之所以一直留在可可西里和长江源,并不仅仅是为了斑头雁或藏羚羊,主要还是受到索南达杰精神的感召。为了一片土地的安宁,可以牺牲一切乃至生命,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索南达杰改变了杨欣的一生,以至他把大半生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

那么,当初杨欣为什么要把自己一手筹建起来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交给管理局呢?我没做过专门的调查和采访,从当时的一些迹象判断,可能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加大保护区管理秩序和管理体制机制的改革力度有关。

管理局一成立,就想尽快解决这一棘手问题,认为这一问题不解决,很难解决体制不顺、秩序混乱的问题,此乃当务之急。正好省主管部门也想尽快理顺主体责任和权属关系,遂给予政策上的大力支持。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首任局长才噶是个有梦想的人,如果你见过他,就会知道这是一个胸中时刻燃烧着激情火焰的汉子,他有着草原一样宽广的胸膛,像山峰一样伟岸的身躯。

他临危受命,正想一展远大抱负,便全力推进这项改革,希望尽快在可可西里荒野看到一派全新的景象,用自己迷人的梦想去点燃或者浇灌那片无尽的辽阔——要么让烈焰变成漫天霞光,要么让遍地的石头也开满花朵。

我熟悉才噶,他退休多年之后,偶尔还会在西宁遇见。他在西宁每天要走的那条路,有一段也是我要走的路,他從那头过来,我从这头过去,隔几天,我们总会在这条路上遇见一次。但是近一年,这条路上,我们再也没遇见。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想起才噶。

我第一次见才噶应该是在1998年11月的格尔木——那时,扎巴多杰已经不在了。我是跟时任青海省林业局局长马福海先生一起去格尔木的。一天下午,我接到马福海先生的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可可西里,我问啥时候?他说,就现在。我们从西宁出发时,太阳已经西斜,翻过日月山和橡皮山进入柴达木盆地时,天色将晚,便夜宿德令哈。次日上午才赶到格尔木,稍作停留之后即刻奔赴可可西里,去看反盗猎现场,才噶同往。

翻过昆仑山口,我们沿楚玛尔河进入可可西里,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大片摊开晾在沙地上的藏羚羊皮,有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我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看那惨烈的屠杀现场时,才噶一直在给马福海讲述他们在可可西里的反盗猎战绩。

现在写这段历史时,已经很少有人提到才噶,更没有人提到马福海。但是,这两个人在那段历史上一直站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的最前沿。

可可西里从盗猎者大行其道的一片荒野成为省级自然保护区,再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马福海一直是主要的推手、组织者和建设者。后来,三江源成立省级自然保护区,再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马福海也是主要的推手,是科学考察、规划设计和实施保护建设的主要组织者——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暨揭碑仪式的现场指挥者,就连江泽民题写的碑名也是他跑北京得来的。

可能是我也在持续关注这些事情的缘故,与马福海先生建立的联系一直不曾间断。他从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曾受命担任理事长,主持刚刚成立的三江源生态基金会,嘱我创办过《三江源生态》杂志……直到他在北京家中突发脑溢血,住进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才失去了直接的联系——偶尔还有间接的联系……

现在,马福海先生已经含笑九泉,愿山河草木、生灵万物安详自在——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祈愿!特以记之。怀念,致敬!

而才噶作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首任局长,对可可西里自然保护走向制度化、法治化、正规化立下过汗马功劳。如果说索南达杰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一个力挽狂澜的转折点和开始,那么,扎巴多杰是这个开始的积极延续和趋势性推动者。而才噶,就是那个顺势而为、继往开来,开创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全新局面的人。尽管当时和后来,民间都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但他的巨大贡献不可磨灭。

藏羚羊成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就是才噶任内的事,也是才噶最喜欢说起的事情。才噶本人也因此受邀参加了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还是奥运火炬在青海境内传递的第一位火炬手。他还获得过“中国生态保护杰出人物”称号。

我“百度”才噶,词条下对“才噶”两个字的注解是:中国军人、公务员。并说明,本词条是多义词,共2个义项。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凡是见过才噶的人,都会记得他那双“牛铃”一般的大眼睛。很多人都认为才噶的眼睛有很强的“穿透力和威慑力”,可可西里的盗猎分子看到他时就会产生恐惧感(其实,他的手下也很怕他的眼睛,他没事了就一个人昂着头颅在管理局院子里来回走,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会绕道避让,生怕被他瞅见了骂,而他那双凸出的大眼睛随时都在瞪圆了四处搜寻一个目标——笔者注)。才噶曾经是一名解放军骑兵战士,也当过武装部长和副县长,然而真正让人们记住他的却是因为他参与保护了素有“高原精灵”之称的藏羚羊。“我的人生很丰富,是祖国给了我精彩的人生”。才噶说。

才噶先从整顿管理秩序入手,来加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的。如果有多支力量分头行动,势必会造成管理上的不统一、不协调,进而会影响到保护力量的不集中、不统一,影响大局。出于这样的考量,他要尽快着手整顿秩序,把所有的保护力量集中到管理局,来统一协调指挥,统一部署管理措施。

才噶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曾说:“可可西里管理局刚成立时,可可西里的管理非常混乱,参与管理的不但有国家政府部门,还有一些民间团体,这些管理者各自为政,可可西里快乱成一锅粥了。”为了理顺可可西里的关系,他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曾经参与可可西里保护的管理者,还有政府官员、社会名流。

“我可以容忍别人的误解,但我们的国家是法治国家,可可西里的管理同样需要纳入法治轨道,这是必由之路。”才噶说。有报道称说,经过几年努力,可可西里的混乱局面大为改观,保护成果也得到世人的认可。

尤其是,扎巴多杰突然死于家中之后,更加剧了各种力量的潜在冲突。“野牦牛队”一下失去了主心骨,一时无所适从,队员心中的怨气和怒火也无处宣泄。如果再不进行整治,恐酿成大祸。

记得,当时在很多场合,只要一提到“野牦牛队”与可可西里的关系,就能闻到一股火药味。至少有一两次,我还曾与一些朋友发生不那么平和的争执,相持不下。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都是为了可可西里和藏羚羊。

一部分人对才噶有很深的误解,但才噶不是为自己才做那些事的;另一部分人对“野牦牛队”的评价也有失公允,“野牦牛队”所有队员也不是为自己才去可可西里的。最糟糕的是,当时,这两种力量谁都不想退让妥协。它给可可西里留下的一个阴影,一直存在——说不定直到现在尚未完全散尽。

才噶开始着手整编扎巴多杰创建的“野牦牛队”,宣布所有“野牦牛队”队员并入可可西里管理局,由管理局统一调度指挥,并入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西部工委有20个人过去,最后去了21个。其中大部分因为解决不了身份编织等问题,相继离开可可西里管理局,另谋出路。

不过,直到2002年底,“索南达杰保护站”依然由杨欣的绿色江河管理运行,这时,今天青藏公路沿线所看到的不冻泉、楚玛尔河、五道梁等其他几个自然保护站都已建成——卓乃湖也设立了一个帐篷保护站,各自已经开始自然保护工作。

可在这一年末,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也发生了一起不幸事件。据新华网消息,一名环保志愿者和青藏公路附近某单位一职工在可可西里地区遇难。当时的相关报道称,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自上年向全社会招募志愿者,已有好几批环保志愿者在这个保护站工作过——我还认识他们中的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来自武汉的一对年轻夫妇,两位大学教师。有一年去武汉,我还见过这两位年轻老师。那一次杨欣也在武汉,我们都去武汉参加同一个活动。

据保护站筹建者杨欣当时的介绍,11月30日至12月1日间,来自四川成都的志愿者冯勇与保护站司机前往可可西里地区巡山时,车辆发生故障,他们徒步几个小时走到青藏公路边上寻求救援。冯勇从兰化集团的一家下属单位求得援助,他和这个单位的一名职工一起去拖车,可到天黑一直没有回来,等保护站的同志再次前去救援时,发现冯勇蜷缩在汽车座位下,全身已冻僵,司机(那名职工)也已遇难。

我注意到,事件发生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紧急通知可可西里几个保护站,在开展冬季保护藏羚羊和其他野生动物的反盗猎活动同时,加强保护区外围地区巡逻,防止一些人员进入可可西里开展考察、环保活動……

12月1日晚9时许,可可西里管理局组织6名干警、两辆吉普车从格尔木出发,立即赶往事发地区开展援助、调查活动。管理局随后表示,这一不幸原本完全可以避免,志愿者的精神令人敬佩,为救援志愿者献出生命的司机,精神更是伟大,可他们都没有野外生存经验。

这一事件引起了一系列反应,一时,舆论沸沸扬扬。杨欣和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以及可可西里管理局都面临压力。

这个导火索,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杨欣把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整体移交给可可西里管理局统一管理。

这意味着,从此,可可西里所有的管理保护权益都集中到了管理局,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历史由此翻开新的一页。

即使从今天看——先不说“野牦牛队”——就说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它也足以称得上保护可可西里的一座里程碑——至少也应该是一座纪念碑。当然,可可西里不止有索南达杰保护站,紧随其后相继建成的那些保护站既是“索站”精神的一种继承和弘扬,也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事业走向制度化,开始科学有序管理和保护的一个重要标志。

从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开始,到其他几个后来建成的自然保护站,一群热血男儿一直在这些保护站坚守,他们中的很多人从索南达杰牺牲后不久就已经在可可西里了。可可西里像刀子一样的寒风冰雪和着他们自己的血水和泪水,早已将他们雕凿成了一组坚毅果敢、英勇无畏的壮士群像。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入可可西里的旷野,所有的跋涉都堪称艰苦卓绝,世所罕见,为的就是探寻一条出路——一条人类可以回归自然的路。他们的故事汇集在一起——在未来意义上,就是一部人类谋求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悲壮史诗。

2020年5~6月间,整整40天时间,我带着一个采访组一直在三江源腹地穿行,也曾多次穿行于不冻泉——五道梁——沱沱河——唐古拉山之间,除了看藏羚羊大迁徙,就是去可可西里和那些自然保护站,去寻找索南达杰未完的故事。也曾试图想走进可可西里腹地,走到卓乃湖边,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秋培扎西。

行前,我找到很多文字资料,抽丝剥茧,整理出一份秋扎的简历:

秋培扎西(秋扎),扎巴多杰次子,索南达杰的外甥。

2000年,青海民族大学毕业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可可西里,因为没找到机会进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就在杨欣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工作。

2001年,到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为聘用人员。撤并西部工委时临时加进去的,西部工委20人,加他21人。之后,在管理局当了10年的临聘工作人员。

2011年,才旦周任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时,才设法给他解决了正式编制,成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后更名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园区管委会可可西里管理处)的一名正式干警。

2014年,任卓乃湖保护站站长至今,在可可西里卓乃湖坚守7年。

秋扎常年坚守在巡山第一线,坚守在可可西里卓乃湖畔,从每年4月到11月藏羚羊迁徙产羔前后的大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坚守藏羚羊集中产羔的栖息地卓乃湖,寸步不离。与同伴一道用青春和热血铸就了一座精神丰碑——坚守可可西里的精神,为“新青海精神”贡献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可是,匪夷所思的是,我们几经努力,费尽周折,就是走不到卓乃湖。其中有季节性交通受阻等客观困难,也有人为的因素,终究没能去卓乃湖边见到秋培扎西。

稍稍感到意外的是,一到五道梁,我就见到了秋培扎西的哥哥普布才仁。他和弟弟竟然都在可可西里,他在五道梁,弟弟秋扎在卓乃湖,共同守护着可可西里。

弟弟秋扎的事,我此前就有所了解,虽不曾谋面,却曾有过几次电话联系。每次联系时,他要么在去卓乃湖的路上,要么就在从卓乃湖出来的路上,进到卓乃湖以后只能在微信留言,他只能在每天固定的一个时间给你回复,其余时间都无法取得联系。而他哥哥普布才仁的事,在见到他之前我并不知晓,没想到他也在可可西里,在五道梁保护站。

走进保护站时,普布才仁正躺在藏式长条木质沙发床上,翻看着一份文件,后来发现那是保护站观察记载藏羚羊迁徙的日志,每天都会记。每年从第一批迁徙的藏羚羊通过五道梁青藏公路开始,从早到晚,藏羚羊迁徙种群的变化无一遗漏。

五道梁是藏羚羊主要的迁徙通道,为迁徙干道,五道梁保护站不同于其他几个保护站的重要职责和使命便是守护迁徙通道,以保障藏羚羊的过路安全。普布才仁就是这个保护站的站长。

他看我们贸然走进去,歪过头瞪了一眼,好像很诧异。等我们自报家门之后,他才一骨碌爬起来,热情地招呼我们,给我们倒上一直在炉子上炖着的熬茶。之后坐下说话,说到了他舅舅索南达杰,同行者介绍我就是当年第一个去治多采访报道他舅舅的记者。

后来,又说到他父亲扎巴多杰,我也多了一嘴,说我曾在这里见过他父亲,并和他有过一夜长谈。我说,你的一举一动很像你父亲。听到这些,他说话时一下增添了许多热情,说我既然经历过那段历史,就是长辈。

普布的言谈极具跳跃性,他会不断从可可西里跳出,回想一下自己的大学生活和分散到世界各地的一些同学,还有几个大学老师。说他们一直很牵挂自己,想让他离开可可西里去外面发展,可这里是父辈流血牺牲的地方,他不能就这样说走就走。这已经不是一种抉择,离开可可西里,在他甚至意味着背叛,那需要非常的勇气——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随后的几天里,见了面,我们就像兄弟,没有了客套,说话也不绕弯子了。他教我们通过实时监控画面观察迁徙途中的藏羚羊。他指着监视器屏幕上远处横跨两山之间的青藏铁路大桥说:“这里是藏羚羊主要的迁徙通道,一看到有藏羚羊群走近这大桥,我们就开始行动。出去在路边上竖起警示路牌,把公路两头的车辆截住,静静等候藏羚羊,直到每一只藏羚羊安全越过青藏公路……”

随后的几天里,只要远远看到藏羚羊过来,他们也会带我们一起去公路边上,再三叮嘱,一定要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能让藏羚羊觉察到。要拍攝什么的,也必须隐蔽,以保证藏羚羊不会受到惊吓!然后,他们就去更远的地方,站好,拦住所有车辆和行人,像迎接贵客一样,恭候着藏羚羊。

当然,普布才仁是总指挥,不仅指挥手下,也指挥我们。如果不是穿着警服,他挥舞着大手,挪腾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高声说话的样子应该像一个可可西里的酋长。

有一两天,等半天不见有藏羚羊过来,我们就去了别的保护站,藏羚羊却过来了,他就让人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有多少只藏羚羊正在走近的消息,让我们尽快赶回去——一个小时之内务必赶到。

他说,自己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南京森林警官学院,曾面临很多选择,但他依然选择了可可西里。当然也是因为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他们一个是自己的舅舅,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他们都为可可西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除了可可西里,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舅舅索南达杰牺牲后,他才十几岁,就曾跟随父亲到过可可西里很多地方。一路上,父亲带领一群大人在巡山,他好像是在寻找自己的舅舅。等自己长大些了,父亲也去世了。那时,他就知道,即使这世界上有无数条道路可供他选择,他也只能选这一条,可可西里。他上南京森林警官学院,选特警专业,都是为这一天做准备的。他说,如果连他都不走这条路,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还能指望更多的人来保护吗?除了可可西里,别的任何一种选择,至少在他这里是说不通的。

舅舅索南达杰经常会说一句话:你不去谁去?

我们还见到了很多人,跟普布才仁和秋培扎西一样,他们也长期坚守在可可西里——为保护藏羚羊和可可西里的自然资源,几代守护者用理想和信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用青春和热血铸就了一座精神的丰碑——甘于奉献的“坚守精神”。如果索南达杰是这座丰碑坚固的基座,那么,从扎巴多杰以来的整整两代人一起铸就了这座丰碑的碑体。他们是一个群体,是英雄群像,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守护可可西里的英雄。

我曾多次去可可西里采访,每次去,它都令人感动和震撼。

2020年5~6月间这次,因为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藏羚羊大迁徙,我们是踩着时间点从黄河源玛多绕道曲麻莱,赶赴可可西里的。

之前与秋扎一直保持联系,得知他在半个月前已经到卓乃湖保护站住下来,守候藏羚羊。他说已经有藏羚羊陆续抵达了,那是先期到达产仔地的第一批藏羚羊。还说,每天赶到卓乃湖的藏羚羊有多有少,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依照往年的迁徙规律判断,这一年的迁徙高峰应该就会在这几天出现。要看藏羚羊迁徙,最好提前赶到五道梁保护站守候。

我们就急急赶去五道梁,沿途也看到了迁徙的藏羚羊,但都是很小的群,三三两两的,以为是大规模种群迁徙的尾声。见到普布才仁他们之后,了解到的情况再次鼓舞了我们。他们说,我们几个人的运气不错,从那几天穿越青藏线的藏羚羊数量看,的确赶上了迁徙的高峰期。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们除了驻守五道梁,就在五道梁保护站到索南达杰保护站之间约50公里的青藏线上来回穿梭,看藏羚羊。等候藏羚羊的间隙,在几个保护站听管护员讲述他们与可可西里的故事。

其中有好几位,就是听了索南达杰的故事主动请求来保护可可西里的,每个人都义无反顾,只要能让他们去可可西里,沿着索南达杰的道路战斗就行,个人没有任何条件——是的,当时他们就是要求去战斗的。

索南达杰牺牲后不久,他们中有好几个就在可可西里了。先是成为扎巴多杰“野牦牛队”的队员,出生入死,而后又成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巡山队员,继续出生入死,至今依然在可可西里坚守。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感天动地,堪称气壮山河的史诗。

我们把这些故事写成了一组大型系列报道,主要是我的两位年轻同事姚斌和张多钧完成的——我的主要任务是编辑和修改他们写的稿子,不少稿件的发稿时间是每天的午夜和凌晨。其中一篇稿子是《把膝蓋扔在可可西里的人》,故事的主人公叫拉巴才仁。

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他在可可西里出车祸,受了重伤,被送到格尔木医院救治。给他看病的医生叫韩梅——我会在后文讲述韩梅的故事——发现他少了一个膝盖,问他膝盖去哪儿了?他说在可可西里扔了。好像他扔掉的不是自己的膝盖而是一块石头。

其实,当时他并不清楚自己随手扔掉的那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膝盖,要是知道,他可能会稍稍犹豫一下的,或者顺手揣进怀里带回来也说不定。可是,他扔了。已经扔了,找不回来了,更不会重新长到他的腿上。

那是2005年5月的事。青海省林业局和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进行野生动物普查,拉巴才仁开着一台为普查队提供后勤保障用牵引车,从格尔木往索南达杰保护站。那天下着雪,路上有积雪。车到西大滩,路面有坡度,一辆大卡车没收住,迎面撞过来,速度很快,牵引车无处可躲,也躲不及。

拉巴才仁当场就昏了过去,神志不清。

等他醒来时,左腿全是血,几片骨头露在腿面上,像爆米花。有一块骨头吊在那儿,只连着一点皮肉,快掉下来了。他伸手一把揪下来,随手扔到路边上了。经韩梅问起,才想起,他随手扔掉的那块骨头一定就是自己的膝盖。

韩梅痛惜不已,要是拿回来,说不定还能保住自己的膝盖。

这次车祸,拉巴才仁不止是没有了一个膝盖,他从左脚脚趾到左胯骨,全部粉碎性骨折。从2005年开始,他这条腿一直在不停地手术,到2009年,共进行9次大手术,小手术不计其数。2008年春节,拉巴才仁再次手术,从左耳耳垂下取出一块瓜子大小的玻璃碎片,从左肩膀取出一块已经长在肉里的布条……

下面几段文字摘自这篇报道,引述时,对个别地方文字,我又重新做了一些调整和修改,使叙事更顺畅一些:

采访现场,拉巴才仁将左脚的鞋脱了,指着脚上的中趾说,这个脚趾头已经残疾了。拉巴才仁继续将裤腿卷了上去,我们看到一条筷子宽的刀疤,从脚踝一直延伸上去。拉巴才仁接着解开了裤腰带,将左半边裤子拽了下去,记者看到,左边胯骨上方,是密密麻麻的伤疤,看着就让人顿生疼痛感。他说,左边的这部分骨盆,全部都是钢板。

今年49岁的拉巴才仁,以前是“野牦牛队”队员,也是目前在可可西里管理处为数不多的“野牦牛队”队员之一。1989年,拉巴才仁参军入伍,在玉树军分区独立骑兵连服役。1994年初,索南达杰牺牲后,玉树军分区举行了追悼会,拉巴才仁参加了追悼会,知道了索南达杰的故事,对他所保护的可可西里也有所了解。

1994年12月,拉巴才仁复员,他想都没想就去了可可西里,继续索南达杰未完的事业。1995年5月,拉巴才仁跟着扎巴多杰从玉树州出发,前往治多县。再从治多县前往不冻泉,走了整整两天才到。当时正赶上藏羚羊迁徙,拉巴才仁一行八十多个人,搭了十几顶帐篷,守护在青藏公路旁,护送藏羚羊群穿越公路。

之后就是拉巴才仁第一次进入可可西里,太阳湖边高反流鼻血,有一段5公里的路,整整走了7天,巡山队员习惯将这段路称为“烂泥滩鬼门关”。之后,巡山的日子一直继续,每次进山都是一个多月,妻子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还有进山后提心吊胆的生活,给拉巴才仁下了最后的通牒,“要么回玉树州好好过日子,要么离婚”。

拉巴才仁已经成为了可可西里的一部分,他舍不得离开可可西里,舍不得离开这片曾经流汗、流泪、流血的地方。就在拉巴才仁孩子半岁的时候,他和妻子离婚了,孩子由母亲抚养。

后来,可可西里管理局成立,“野牦牛队”解散。昔日“野牦牛队”的队员只有3人继续留在可可西里管理局,拉巴才仁就是其中之一。

2010年玉树地震时,拉巴才仁还没有完全康复,当时大批伤员运送到格尔木市各大医院,他就去当志愿者,拄着拐杖,奔波在各个医院,当翻译,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资,为伤员购买生活用品。

拉巴才仁是可可西里的无名英雄,但是他的身份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一直是一名临时工,每个月的工资只够勉强维持生活。2011年,时任可可西里管理局局长才旦周,争取到2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名额,一个名额就给了拉巴才仁,解决了身份问题(另一个给了秋扎)。

那场车祸过后,拉巴才仁身体留下严重后遗症,随着年龄增长,想要再进入可可西里巡山已经不可能了。2017年冬天,拉巴才仁主动要求再进一趟可可西里,当时,7名巡山队员,是从二道沟进去的。7天时间,拉巴才仁每天都乘着一起巡山的同伴不注意,大把地吃止痛药,尤其是遇上下雪天气,左脚到左边胯骨,疼得要命,吃止痛药都不起作用,止不住疼痛……①

我的两个年轻同事还写过一篇稿子《卓乃湖畔,66天的绝境坚守》②,里面写的是一个叫旦增扎西的巡山队员的故事。对部分文字,我也重新做了增减调整,复述如是:

47岁的旦增扎西,记忆里好像都是艰辛和苦难。

一开口,他就说,母亲独自拉扯他们五个兄弟长大,从小时候,他已体会到生活就是受苦受累。不过,毕竟还在母亲身边,再苦的日子也有温暖。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他10岁时,母亲实在养不活一大家人了,就把他过继给了舅舅。一到舅舅家,他就开始放牧,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那几头牦牛与他相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10年,他就长大了。他说,这几年到这里的人见了我都问,你为什么没上学,我都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有机会上学吗?除非那几头牦牛也去上学。

他家在治多西部扎河乡大旺草原,舅舅家也离得不远。那时候,他舅舅还是扎河乡党委书记,索南达杰还曾给他舅舅当过中学老师。索南达杰是索加人,扎河再往西就是索加。

1994年——也就是索南达杰牺牲的那一年,旦增扎西已经21岁。一天,舅舅问他,想不想到外面去闯一下,去可可西里,那里土地辽阔,说这是个机会。他一想,在舅舅家放着四五头牛,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来,都过了10年,这样继续过下去,再过10年,还是这样。不如去外面看看,就去了可可西里——那里的确很辽阔。

不久,西部工委成立“野牦牛队”,旦增扎西成了第一批队员——当时有50多名队员。第一次巡山,一辆东风车和一辆吉普车一起进可可西里,东风车上拉着煤、汽油、帐篷等物资,他坐在貨箱里的物资上面。那一趟巡山去了7个人,花了十几天时间。

当时的卓乃湖还没有保护站,只有一个卡子,也是一个中转站,那一带盗猎分子猖獗。每年6月份左右,藏羚羊迁徙至卓乃湖时,设一个卡子,10月份,藏羚羊回迁结束,卡子也就撤了。

有一年,卓乃湖卡点上其余队员去巡山,旦增扎西一人留在卡点驻守。他一个人孤独地过了30天,感觉每天都很漫长。那正是可可西里的雨季,连绵大雨不断。因为海拔高,白天下的是雨,一到夜里就变成雪了……

到处都是沼泽地烂泥滩,外面的车辆无法进来,留给他的车也动弹不了,出不去——也不敢一个人开车往外走。更糟糕的是带来的口粮也已经吃完了。每天一睁开眼睛,一直到深夜,他都一遍遍地想,其他队员该来找他了,他有东西吃了,可就是不见他们的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更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得想办法活着!活着已经不是过日子,吃苦受累,而是一分一秒地数,看下一秒自己是否还活着。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怎样找到食物,填满肚子,还得设法保存仅有的体力,以抵抗饥饿带来的恐慌。

刚开始,他挖绿绒蒿的根吃,吃完了,就静静地躺着,看是否会中毒。倒是没中毒,可是没过几天,周边的绿绒蒿都挖完了。看着荒野上的一个个小洞,那是鼠兔的洞穴——旦增扎西打起了鼠兔的主意。顾不上不杀生的习俗和禁忌,也顾不上恶心了,就逮几只鼠兔吃吧,活命要紧。他没出声说话,却能听见自己确实说了这样的一句狠话,很扎心。

其他队员临走时,为旦增扎西留下了两把枪。一把半自动步枪,30发子弹,一把小口径步枪,50发子弹。他静静地趴在地上,拿着半自动,瞄着鼠兔洞口,等待。没一会儿,一只鼠兔从洞口探出了脑袋,四处窥探,确定没有危险后,跑出了洞口。他扣动扳机,可是打偏了,鼠兔窜进洞里。

旦增扎西继续等待。鼠兔迟迟不再出来。他学鼠兔的叫声,“叽、叽、叽……”地乱叫一气,没一会儿,又一只鼠兔探出小脑袋观察动静,接着跑出了洞口,他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次打中了,但除了几撮毛,只剩下一些肉渣渣。他恍然大悟,半自动步枪的威力太大,用小口径才对。

旦增扎西又端起小口径步枪,继续等待鼠兔,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把所有的耐心都用上了。鼠兔可能还没发现一只同类已被打成稀碎,以为那么大声响,竟奈何不了一只小鼠兔。又一只鼠兔大着胆子跑出来了,警觉性也没那么高了。枪响了,一只鼠兔被打中,他欣喜若狂,上前将鼠兔拾起来,用喷灯将毛烤掉,和了一把泥,用泥巴糊在鼠兔上,再将它扔进火炉。这是他断粮十几天后的第一顿“饭”,舍不得一顿吃完,忍着饥饿,分开吃了三顿。

第二天,旦增扎西去河边洗衣服,饿得不行,就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痴痴地望着天空,天空中有两只鹰在盘旋,一只在自己的头顶,另外一只在远方。他想起了远方的母亲:“我想象着自己是天空中的老鹰,想飞回家乡,飞回母亲的身旁。”脑海中好像出现了幻影。

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有一个底线旦增扎西一直不敢触碰。

一天,旦增扎西又在帐篷周围苦苦寻找能吃的东西时,看见不远处有一群藏羚羊。饥饿已经使他几近疯狂,他将枪口对准一只母藏羚羊。这时,一只小藏羚羊跑到母藏羚羊身边吃奶。

看到这一幕,旦增扎西立刻把枪收回来,羞愧极了!接着号啕大哭,只号了一声,他就打住了。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哭泣毫无意义,他会让哭泣者陷入尴尬。他拍着自己的胸腔责问自己:“你来野牦牛队,到可可西里,在这里苦熬坚守几十天,不就是为了保护藏羚羊吗?”他缩回来,缓缓起身,离开藏羚羊。离开时,还回过头去,欠了欠身,像是跟一群好弟兄道歉。

雨停了几天,旦增扎西想着队友可能要回来了。队友没等来,他等来的是一场漫天大雪,空旷的可可西里,顿时白茫茫的一片。对他而言,这不是在下雪,而是在下刀子,是来要他命的。

那一整天,旦增扎西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饿极了,抓起一把雪吃,一分一秒地熬。第二天早上,摇晃着走出帐篷,远远看见一个黑点,他悄悄向黑点靠近,发现是一头野牦牛。当时,他想,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打一头野牦牛活命。他远远跟着野牦牛,寻找恰当的时机。走了一会,野牦牛翻过了一个小山梁,他也跟了过去,爬到了小山梁。

旦增扎西从小山梁上望去,没看到野牦牛,却看到山下草滩上有两顶帐篷,还冒着烟,帐篷旁边铺着一片藏羚羊皮,跟前停着两台手扶拖拉机。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伙盗猎分子,下意识地吓了一跳,竟忘记了饥饿。

盗猎分子手中有枪,旦增扎西一个人没敢下去。为避免暴露自己,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晚上,他在帐篷里点着油灯,却没敢在帐篷住。他在50米远的地方,找了个土坑把自己藏起来,小心留意山梁那边帐篷的动静。他能发现盗猎分子,盗猎分子也能发现他。一个晚上没有任何动静。他也没敢放松警惕,每天晚上都躲在土坑中观察,像是自己给自己放哨。

又熬过了一两天——记不清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其余的巡山队员带着补给回来了。此时,旦增扎西一个人已经在卓乃湖畔坚守了66天。

一顿饱餐后,他就带着其余巡山队员,走向那道小山梁,去抓捕盗猎团伙。现场抓获了2名盗猎分子,5名盗猎分子逃脱,收缴了将近100张藏羚羊皮。

“小伙子,前几天你在山梁上,我没开枪打你,今天你反倒带人来抓我们。”被抓获的一名盗猎分子对旦增扎西说,他低下头没敢看,感觉后背一阵发凉,脸却是烧的。

那天,他要是翻过山梁走下去,会遭遇什么,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不是吗?等待他的也不一定是死,说不定会提前解决饥饿问题。

后来他还得知,早在他打鼠兔的时候,盗猎者一听到枪声,就发现他了。每天,还让一个人在暗处盯着他——除了从山梁看到的一幕,他再没发现任何动静,原来他每天都被一双眼睛盯着……

像普布和秋扎,拉巴才仁和旦增扎西又何尝不是兄弟?

他们的故事难道不是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故事的延续吗?

见到秋扎是回到格尔木以后的事。

他接到省上的一个任务,要去上海就可可西里坚守精神做一次演讲,专程从卓乃湖出来,在格尔木家中稍作停留,陪伴母亲。差不多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一直在说话。如约,我们一早见面,中间单位有事打电话,他回去了一会儿。完事,再回来。一直到晚上,谈话一直继续。为了说话,晚饭也在一起。

秋扎长得很健壮,但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魁梧。那天,他一直在讲述他舅舅索南达杰和父亲扎巴多杰的事——说的最多的还是父亲,言谈中能感觉到父亲对他影响有多大。除非被问及,否则,他很少讲到他兄弟们的事,也很少讲自己的事。即使说到自己和弟兄们的故事,也会很快拐回到父辈们的身上,偶尔也会讲到祖辈和祖先的故事。

我对秋扎说,乍一看,你不像你父亲那样魁梧,你哥哥的身板像你父亲,但是,听你一说话,你透露的内心世界更像你父亲。我说,把你弟兄俩合为一体,就是你父亲完整的形象了。听我这么说,秋扎很开心的样子,但当时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都在努力追随他的脚步。”

后来他发给我一些他在“美篇”公号上发的文字,也很少写自己,除了一同出生入死的队友还是在写父亲。在交谈时,我还曾小心地劝他,有些事该放下时还得放下,不能总是一个人扛着,何况有些事你一个人未必能扛得住的。你舅舅、你父亲已经走远,你有自己的路。应该一直往前走,总是回头,你会很累。秋扎淡淡笑笑,点了点头,没说话。

2019年5月2日——前一天是他姥爷90岁生日,秋培扎西给他姥爷也写过一则文字。索南达杰牺牲时,他父亲(秋培扎西的姥爷)才65岁,还不算老。索南达杰是他唯一的儿子,那之后这位老父亲又活了26年,很难想象,这26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那每一天,他都是在一遍遍思念儿子的路上艰难前行。

秋培扎西写道:“姥爷说,相传在老年间,我们家族(指杰桑家族——笔者注)的人,从来不会投机取巧,但是至少(每)两代人,便会出现一位智勇双全的族人,会成为恶霸和奴隶主的克星。与昏暗的世道为敌,主持正义,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秋扎根据姥爷回忆整理的这些文字,分行排列,像诗——不,它就是一首诗:

后来马步芳的军队来了

整个草原沦陷

百姓沦为奴隶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之后

烧掉了草原上所有的帐篷

押解了我们所有的人

向东走去

对于被俘虏的人们

面前

就是未知的远方

途中

每天只给一点汤水喝

算是填腹的食物

行走中要是走得慢了

轻骑的马家士兵

用狗棒直接往头上砸

一棒下去有的脑袋开花

脑浆四溅

有想逃命的被发现

直接用枪击毙

那时

似乎没有任何活着的希望

有一个傍晚

那位好心的翻译是个藏族

告诉我的母亲

如果不跑或者赌一下

你和你的孩子将必死无疑

甚至更糟

他指着乌云笼罩的草原深处

“看见远处地平线上唯一的亮隙没

那里的草原暂时还没有遭难

看这天气今夜应该有雨

借着夜色和雨幕为掩护

你可以带着孩子

赌一条活命的路”

期间

偷偷的

还塞给了太姥姥一些干肉和糌粑

就这样

雨夜里

太姥姥带着姥爷和二姥爷

一路狂奔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

母子三人實在没有力气便躺倒在草地上

盯着深蓝色的天空慢慢地睡去

就这样

在磨难和痛苦的岁月里

给杰桑家族

活出了这一支脉

再后来

共产党来了

我们从奴隶和无辜的囚徒活成了今天的模样

……

在他眼里

仓储了太多的往事

哽咽过后

姥爷便嘱咐我说:

“年轻的时候

我去运盐

经过阿卿贡嘉(可可西里)

即使夏季

那儿的夜里也很冷

你将来去了

多带点衣服和干粮

别忘了带上针线

男儿驰骋疆场

除了贴身的防械

如果衣服鞋子破了

也要学会自己缝制……

“美篇”上有秋扎的巡山日记,写的是他和队友在可可西里的日常,每一天都令人落泪。随手摘抄几段如下:

2016.10.15

再往前就没有信号了,踏入无人区意味着没有3G、4G、WLAN等等所有的信号,意味着失联的状态,不论泥泞沼泽、雨雪风霜,只有兄弟们同舟共济才能回归现代社会,记着15岁那年冬天第一次和前辈们一起深入无人区出来,看见青藏公路上的车灯简直有种重生的感觉……

2016.10.19

下午5点,准时从卓站(卓乃湖保护站)出发前往更深入的保护区腹地,最终目的是远在一百多公里的太阳湖,预计到达时间在几天以后,照例不能辜负了兄弟们给我的外号,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看见眼前的一片雪茫(白雪莽原)确实有点担心,希望接下来不要大雪封山,不要……哎,不想那没用的,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一路走,一路险……到达幸福沟已接近凌晨5点,虽然这里也安放了巡山过路时可以休息的集装箱房,但是这个点休息不但打乱了之前的计划,而且还会耽误第二天的行程,决定烧水吃点热饭继续前行……我们围坐在刚刚置办的行军床周围,一人一杯茶一碗泡面一根速(素)肠,整个世界都仿佛沉静下来,现在只想好好地慢慢享受眼前的美食,这是几天以来吃过的为数不多的一次热饭……

2017.7.10

整队,出发。

或许我们没有注意过自己行使使命的同时,不仅周围有太多关注的眼神,还有自己那坚定的信念支撑着的每一次出征和凯旋!

无论伤痛或离别,生死或荣耀,这些几经沧桑的脸上,岁月挥舞着的刻刀没有停止的迹象,可又有谁认真考量过依旧坚定的眼神背后,是家庭,是妻儿,是父母,是用血肉铸就的平凡灵魂!

每一次,最后的出发口令,自己都感觉哽咽和搪塞,练兵场上那潇洒而刚毅刺耳的口号,在这一刻,可能意味着泥泞沼泽、风餐露宿、爬冰卧雪,甚至,流血牺牲……

有一种爱,可以超越性别、超越种群、超越世俗。对你的爱可以凌驾于我的宝贵生命之上,每一次亲吻都带着对故土浓浓的赤子之情,当我不顾一切投入你的怀抱,也希望给予我相同的温度,请不要把记忆封存在严酷的寒冷之中!

寒风呼啸,冷峻如冰。

相同的动作重复了无数,却不辞辛苦。因为最终那天还没有到来,所以时刻严阵以待,即使枯燥、危险。然而,誓言不能忘,一如既往的初心未改,砥砺前行!

喧嚣或者沉寂,阴暗或者光亮,心灵都能在尘世一隅找到自己的方向,发出虽不够耀眼却难以泯灭的光芒。即便是在可可西里这样的地方,它也不会湮灭。

与可可西里其他保护站不同,卓乃湖是一个季节性保护站,其主要的使命就是守护为产羔迁徙的藏羚羊种群,为之提供安全保障。所以,从每年4月至10月底,秋扎——秋培扎西就一直在卓乃湖坚守,除了定期巡山,就是待在卓乃湖,看着那一片越来越小的湖水和栖息湖边的藏羚羊。

他每次的巡山路线也是不确定的——从不走固定的老路。他说,这样会更加艰辛,却容易发现问题。多年来,只要他在,他都坚持自己去巡山。他说,今年(2020年)可可西里腹地所有的巡山任务,他都承包了。

他说,在现场和不在现场是不一样的,能亲眼目睹现场,心里才会踏实。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在场。这些年,他有不少机会能离开可可西里,可每次他都决然放弃离开的机会,选择继续留在可可西里,守着卓乃湖。

他告诉我,很多时候,你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与别人看到后再告诉你的事根本不是一回事——也不是不相信谁,他就想自己亲眼盯着那片土地。觉得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告慰父辈的英灵,也无愧于自己的灵魂。

只要可可西里一直在眼前浩荡,只要自己还守着卓乃湖,秋扎就觉得这是一份无上的荣耀。当然,你要把这荣耀扛在肩上,它也是沉重的担子,但你只能背负,不敢轻言放下。

他在《守护可可西里的平静与安宁》一文中写道:

清晨时分,我与救助的小藏羚一起玩耍。看着那呆萌的眼神,特别想问问,你是否明白,我们的身边正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这变化会给你我,还有这片最后的净土带来无形的影响。可无论怎样,你还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还得整理好思绪,依旧用生命去守护你的全部。看着东方的日出,有着些许的感慨和期待,几十年的守护换做眨眼间的光明,为此付出的努力和心血也终将被世人所理解和肯定,而你我就静静地等候着那注定的荣耀时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索南达杰、扎巴多杰之后的故事,已经在后辈的身上延续。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索南达杰牺牲时,他大儿子索南仁青只有12岁,小儿子索南旦正只有10岁。四年之后,扎巴多杰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两个儿子,普措才仁16岁了,秋培扎西10岁。

至2020年6月——

索南仁青,任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园区管委会森林公安局政委。

索南旦正,任治多县加吉博洛镇镇长,经常受邀到治多县中小学义务讲授自然生态课,课程内容的一根主线就是他父亲索南达杰的故事,人们说,他越來越像他父亲了。

普措才仁,任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园区可可西里管理处五道梁保护站站长,主要职责是守护一年一度的大迁徙,守住藏羚羊主要迁徙通道的安全。

秋培扎西,任三江源国家公园卓乃湖保护站站长,从每年4月至11月,一直守在卓乃湖边,守护藏羚羊产仔栖息地安全不出闪失,肩负可可西里腹地常年的巡山任务。

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自然书写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出版有《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山麓》《棕熊与房子》《草与沙》《冻土笔记》等十余部。获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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